楚冬譯
國外漢學(xué)家的評論
自從五十年代安徒生的童話的中文譯本,以選集和全集的形式先后在中國出版后,歐洲的漢學(xué)家,特別是北歐的漢學(xué)家,對此感到極大的興趣。他們認為安徒生童話中的詩意、生動活潑的語言以及安徒生(也是丹麥人民)所特有的幽默感和風(fēng)趣,在中文方塊字中是不好處理的。他們寫了不少有關(guān)中文譯本的書評和論文,在歐洲的一些有關(guān)“東方學(xué)”的刊物上發(fā)表。這里選譯了兩篇。
第一篇是書評,出自名漢學(xué)家蘇倫·埃格洛(SorenEgerod)教授的手筆。他是當代歐洲著名漢學(xué)家之一,丹麥哥本哈根大學(xué)東方研究所所長,同時也是小說家,曾任上屆丹麥筆會的主席。他研究中國古典文學(xué)和近代方言,著有《隆都方言》一書。這篇書評發(fā)表在“丹麥、挪威、瑞典東方學(xué)會”(SocietatesOrientalesDanicaNorvegicaSvecia)出版的刊物《東方世界》(LeMondeOriental)一九六一年第十四卷一、二期合刊上。第二篇是長篇論文《安徒生在中國》(HansChristianinChina)的《后記》(Postscript),作者是挪威奧斯陸大學(xué)東方研究所的高級講師克里斯朵夫·何莫邪博士(ChristophHarbsmeir),他用英文和德文出版了好幾部有關(guān)中國古文語法的著作。此文發(fā)表在“國際安徒生學(xué)會”(InternationaIAndersenSociety)一九八O年出版的叢刊《安徒生研究》(Anderseniana)上。
一、書評
《安徒生童話選》,葉君健譯自丹麥文,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一九五九年版
這個新的中文譯本收集了安徒生的二十二篇童話和故事。這些故事大部分都是最知名的作品(《大克勞斯和小克勞斯》、《豌豆上的公主》、《小意達的花兒》、《拇指姑娘》、《海的女兒》、《皇帝的新裝》、《幸運的套鞋》、《夜鶯》等)。另外還有些不大常為人閱讀和翻譯的作品,只是由于它們牽涉到安徒生個人的發(fā)展以及他對于當時社會問題的態(tài)度而被收進去了(《她是一個廢物》、《光榮的荊棘路》、《沙丘的故事》、《冰姑娘》、《園丁和主人》等)。
譯者序言中提出了一個饒有趣味的問題:安徒生與浪漫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兩個學(xué)派的關(guān)系。葉先生雖然推崇安徒生對普通老百姓的同情,但卻認為他缺乏現(xiàn)代所理解的那種社會覺悟和進步性,因而也具有一些“消極和不健康”的因素。
譯文是有權(quán)威性的和準確的,準確得有時近乎學(xué)究氣①。他按照原文的分段和縮格一字不漏地翻譯。文體正如現(xiàn)代中文一樣,詞匯用得相當多,但是非常清晰流暢,特別適宜于朗讀。他的處理很象珍·赫爾叔特女士所譯的那個優(yōu)美的美國版本②。這個版本犧牲原作某些微小的地方而取得流暢易懂的效果。所以現(xiàn)在中國的版本,很象這個美國的版本,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新的安徒生版本;這個版本,對現(xiàn)代的兒童說來,要比原文本在今天的丹麥清楚易懂得多。
《夜鶯》是在一個假想的中國環(huán)境中發(fā)生的故事,但是從丹麥人的眼光看,譯筆是無懈可擊的(譯者在腳注中提醒我們,在真正的中國,宮廷的女子是喝茶而不是飲咖啡的)。對于侍臣所講出的那個模糊的字眼(Tsingpei!),譯者在中文中找到了一個近似的說法:“欽佩!”他還把這位了不起的侍臣所發(fā)出的那個字母“P”也在中文中找到了一個同等音“呸!”。
很難找到誤譯,有一個誤譯是《大克勞斯和小克勞斯》中的“De-gn”(基督教或天主教中的“副主祭”)這個字。譯者把它譯成“鄉(xiāng)下牧師”。這就給這個故事帶來了一點錯誤的寓意,特別是因為譯者在他的序言中對于這一點賦予了特殊的意義。
葉君健先生對于安徒生所作的翻譯工作是最嚴肅認真的,從文字學(xué)的角度講,他的翻譯在任何語言中也要算是最好的翻譯。
二、后記
當一九七九年十一月我在中國旅行的時候,我常常得解釋我是從哪里來的。我總是習(xí)慣地說,“從安徒生出生的那個島上來的?!边@種說法比說“從丹麥來的”要使人容易懂得多——也不奇怪,在中國可以買到的唯一一本有關(guān)丹麥的書是《安徒生的故鄉(xiāng)》(一本很可愛的小書。③順便提一句,這使人聯(lián)想到描寫一個遼遠的文化的困難。我們很想知道我們所寫的關(guān)于他們的情況,他們看了會作如何想法……)。
我在北京正是當?shù)谒膶萌珖拇髸谂e行的時候。大會的主席,中國最偉大的活著的小說家茅盾,在會上總結(jié)了對中國兒童文學(xué)他在一九六一年所感到不足的地方和他現(xiàn)在在一九七九年仍感到兒童文學(xué)所不足的地方,那就是(一)為了政治而犧牲了藝術(shù)。(二)故事可以預(yù)測得到,同時是教條化的。(三)人物是沒有生命、抽象和概念化的。(四)文體是枯燥寡味的。接著他說:“現(xiàn)在我們得加強藝術(shù)性。我們要使作品活起來。即使我們達不到安徒生那樣的水平,至少我們得研究他的作品,我們要取其精華,把它溶化成為我們的血肉……”(原文如此)
這位有名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茅盾,在二十年代就翻譯了一些安徒生的作品成中文。其他也有好幾位有名的中國作家這樣做過。兒童故事或童話是二十世紀中國文學(xué)中有成就的部門。一部包括從二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的中國兒童故事選已經(jīng)于一九七八年在上海出版了:《童話選》,680頁。
不過這里得著重地指出來,這些故事并不是安徒生的作品的模仿品。它們是建筑在非常豐富的中國民間故事的傳統(tǒng)基礎(chǔ)上的。它們所希望產(chǎn)生的作用與安徒生的作品不一樣。如果我們研究一下一九四九年以來中國人為了自己的目的而改寫安徒生的故事的那種有系統(tǒng)的方式,我們就可以理解安徒生的藝術(shù)和中國官方文化政策的距離是多么大。這個距離正在縮短,但是目前仍然很大。
葉君健,現(xiàn)代中國的安徒生的著名譯者,最近重版了他所寫的安徒生的傳記(指《鞋匠的兒子》)。他的寫法完全是遵從浪漫主義的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安徒生是以一個無私的無產(chǎn)階級英雄的面目出現(xiàn),一個反對資本和特權(quán)的戰(zhàn)士。
事實上,葉君健是一個卓越的、真實的共產(chǎn)主義作家。從一九四六到一九四九年他在倫敦用英文發(fā)表了三部長篇小說,用的是Chun-ChanYeh這個名字。其中一部名為《山村》的小說被廣泛地譯成了許多不同的文字,包括挪威文、瑞典文和冰島文,但是很惋惜,卻沒有安徒生的文字的譯本!!
一九五○年他回到中國,在北京當大學(xué)教授。從那時起他發(fā)表了許多中文作品。他最新的巨著是關(guān)于二十世紀早期中國社會的一個三部曲。其中第一部他最近送了我一本。作為一個創(chuàng)作家,葉君健沒有怎么表現(xiàn)出安徒生所具有的那種對一切人,對社會的一切階級的浪漫主義的、心氣平和的理解。他在階級斗爭中采取了立場。他無情地譴責(zé)階級敵人,正統(tǒng)派地歌頌被壓迫者。他不是一個浪漫主義者,他是一個浪漫主義革命者。
葉告訴我,安徒生給他印象最深的東西是他的幽默和溫暖的人道主義精神。的確,在我所讀過的葉君健的作品中,我察覺到一種溫暖的敏感性和一種深厚的對人的關(guān)心,這是他創(chuàng)作的原動力。但是我仍然感到奇怪,這位寫宣傳小說的葉,居然能把安徒生的全部童話翻譯出來,而且工作是做得那么細致,費了那么多充滿了愛的心思。
看來好象是,在不同的文字和意識形態(tài)框框的表皮下,安徒生的詩情和社會主義的宣傳倒似乎很深刻地起著相輔相成的作用。如果說有什么人能夠把這兩個特點溶化在一起的話,那就只有象葉君健這樣的一個詩人。
①在《丑小鴨》中,兩只雁對丑小鴨說:“‘聽著,朋友,他們(de)說,‘你丑得可愛,連我(jeg)都禁不住要喜歡你了。”葉先生把de忠實地譯成“他們”(多數(shù)),把jeg譯成“我”(單數(shù)),但在腳注中指出“我”與前面的“他們說”不一致。同樣,在《海的女兒》中,老祖母兩次的說法不一致,也被指出來了:頭一次她說,海的女兒死后就要變成泡沫,連一座墳?zāi)挂矝]有;但第二次卻說,盡情地享受了生活以后,也可以快樂地在墳?zāi)估锇蚕⒘恕?/p>
②Jean Hersholt: The Comp-lete Andersen.N.Y.1942and 1948.
③陳大遠著,天津百花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