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 泯
文學之有評論,通??偸沁m用于評論作家及其創(chuàng)作方面的。至于評論一個評論家的文章,除了關于論爭之類的問題外,鮮有見及。有人說,這是評論家的悲哀,悲哀處在于見不到評論者所持議論的社會反響和社會評價,倘有評論之評論,那就是一種反響了,可惜很少有。其實評論文章之少有反響,也算不得是一種悲哀,比如聽講,聽者并不鼓掌,講者也不以為是一種悲哀,聽者的默默領受,并不走散,也算是一種反響的,不過這種反響是聽不到的。對于評論文章多數的沒有反響,似乎也可作如是理解。
可見,要求有較多的評論之評論,是一種苛求。但是可不可以說,對評論家的勞績,人們可以永遠不置一詞是一種合理現象,自然不是。文學評論的意義及其作用,不獨在于記敘一時期的文學風習,重要的是在剖析一時期的文學思想和創(chuàng)作傾向、創(chuàng)作風格的發(fā)展;比如種植,灌溉和芟除都不可少,評論家是承擔這兩方面的責任的。但也并非說,每一個評論家都負有如此深重之重任,而只是說,在這些重要的職責方面,一個評論家總是或多或少或深或淺的有著他的勞績的。
馮牧就是其中付出勞績的一個。如今看到他的評論集子《耕耘文集》的出版,抑不住心頭的一點歡喜。這集子是早該有了的,因為人們記得他在當代的文學評論工作中付出了的辛勞,留下了不小的印象。如今這么一本書,掩映這三十年來文學戰(zhàn)線上的斑斑點點的戰(zhàn)績,其中有戰(zhàn)果,也有失誤;有歡愉,也有悲傷;有汗流,也有血痕。一本論文集竟常常是一本歷史書,它照著生活的歷史,文學的歷史。它仿佛又是一個歷史的見證者,由此去觀照往昔的年代,去鑒別歷史和生活、思想以及藝術上的是非。所以,讀這樣的書,總不免會引起人低
評論之可珍貴,在于立論的評判力,在于對文學作品的思想和藝術的評判。馮牧所評論的作家和作品,雖不算多,但事隔多年,于今看來,還可窺見其昔日的鋒芒,其所持論點,大抵都還經住了時間的考驗,是至今猶可一讀的文章。例如對李準、艾蕪、李季、柳青、杜鵬程、王愿堅、高纓等的評論,都不失為是一些有益的見解。它的有益,不獨在于議論的剴切、入微、周詳,也常在指出作品的弱點和種種不足之處,每有獨到之見。對作品的肯定和批評都是一種評判,倘說有所獲益,于作家說,有時也常常勝于讀者,因為它與作家的創(chuàng)作實踐有著直接的關系。評論家要做作家的諍友,看來馮牧是在這方面盡心的。這盡心,說成是評論家的良心也不為過,一切庸俗的捧場和一味的申斥以至使用棍子之類,都和這種盡心不相干,它只是真正的有益于讀者和作者。要達到這一點,則全仗評論家有過深思熟慮而出諸筆端的評判力量。狄德羅說過:“如果決定評判力的經驗在記憶里尚未消失,我們便有了有識見的藝術欣賞力;如果記憶已經不清而只剩下一些印象,我們便只有藝術感覺、藝術本能?!彼囆g感覺固然也重要,因為是一種感性的藝術本能,它的評判常常會拘泥于藝術本身。在藝術感覺中如果喚起一種理論思辨,給以社會的、歷史的、道德的、哲學的、藝術理論的以至政治的因素,那么評判力就在這里產生了。評論家的思想力是顯現在評論藝術作品的社會作用的高度上和藝術見解的高度上,使思想力附麗于藝術品,使藝術品閃耀思想的光。這正是評論家的任務及其可貴的地方。
說穿了,評論家的評判力,評論家的要旨又端在于分析。對好作品,亂捧是捧不出來的,只有在分析中才能看出它的長處來。對有缺點和錯誤的作品,也一樣需要分析,指出其錯誤所在;一部有缺點和錯誤的作品,常常有很復雜的內在因素,它需要引導,也需要指出它的某些可取之處。倘若只是一味的罵,作者不會服,讀者也不愿聽,所以用“罵倒”之法是不行的。例如說,《耕耘文集》中所收談海默的一篇文章,使我聯想到當年批判《洞簫橫吹》時一概罵殺,不容還嘴,不由分說的那種情形。那個時候,除少數作品外,被罵殺的大抵倒是好作品。現在海默的作品證明是好的,他的新集子又已重新問世,罵了好多年,可見并未被罵倒。
但罵殺的流風,似乎至今并未稍斂。那種聲色俱厲,無限上綱的粗暴作風依然有。其實它和真正的文學批評并無共同之處。文學批評需要的是說理,說理者,要擊中對方要害,以理服人。倘與此有悖,聲音再大,文章再多,也不過是隔靴搔癢,未能落到實處。其效果,也成了一種嚇人戰(zhàn)術。再者,批評并非如滅蠅那樣簡單,見蠅就打;凡見到有可批評之處,也是旨在引導,在于循循善誘,幫助對手認識和改正錯誤。倘對手并未認識到,要允許還嘴,互相切磋商討,逐步求得統(tǒng)一,有些問題例如學術問題、藝術問題可以也必須允許求同存異。批評者與人為善之心必須有,平等待人之心更不可無。意識形態(tài)上的問題是復雜的,因此評論工作也必須遵循此種規(guī)律去求得是非的究竟。
《耕耘文集》寫作的年代,大半是在五十和六十年代。在那個評論空氣只準以政治標準為唯一的年代里,要寫出一些既有思想分析又有藝術分析的文章,既有熱情支持又能切中要害的評論,是不可多得的。于今看來,這似乎是平常事,但回顧一下歷史,便覺得珍貴異常。只須看看在那些年代里眾多的評論文章,在今天還可資看看的,能有幾多?我并非特別推崇馮牧的這些文章有如何的了不起,要說它某些文章分析的深度不足的缺點也還是有的,我說的只是那種批評精神,那種批評態(tài)度,商榷的態(tài)度,那持論的嚴謹,一句話,那種科學的態(tài)度,頗值得人深思默記。
還可以說一點。在過去“左”的理論影響下,文學藝術真正的繁榮受到了壓抑。例如寫什么人物,在文學理論上本來不應該有什么爭論。理論問題是研究作品的思想主題,思想傾向,作品能否反映生活和表現時代,作品的藝術問題等等。至于寫什么人,只要能達到一定的思想要求和藝術要求,是無須苛求和限制的。而且也只能按照作家熟悉什么人為前提,才可能寫出真實的文藝來。但是在當年,寫反面人物,寫落后人物,作品中凡對此著墨較多的,都要冒著點風險;要使這類人物當作作品的主人公來寫,不消說風險更大。至于作品中出現過的一些“反面人物”,大抵是臉譜化的“千人一面的孱頭和蠢材”。這個氣候里,馮牧的《略談文學上的反面教員》,提倡了把反面人物形象要寫得深刻一些,在當時的理論空氣中,無疑是一服清涼劑。自然,它當時也無補于創(chuàng)作實際,因為據說提倡把反面人物寫得愈生動,愈會成為“資產階級的文學主張”?,F在重讀此文,恍如隔世。這幾年來的文學新潮的洶涌之勢,已將此種污濁之氣吹得蕩然無存了。但這文章寫于一九六二年,彼時彼日,于今已不可同日而語,它的新意,在人們記憶中是至今猶存的。
《耕耘文集》還收了粉碎“四人幫”以來的一些論文和發(fā)言稿,尤其是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所寫的,在文藝戰(zhàn)線思想解放的潮流中,都無疑是起了良好作用的。特別是對三年多來文學創(chuàng)作上達到的成就的肯定,對當前創(chuàng)作上存在問題的一些認識,有著深入的分析和闡發(fā)。此種議論,因為并非出自書齋中的論談,與別人的利害似乎無涉,它因為是眾說紛紜中的一種見解,其觸著之處,也常在一些不同的論點方面。由此可想,這幾年中不斷出現的爭論實在是在所難免的。不過,文學是要向前走的,而且會向更健康的道路走下去,使之更符合于為人民,為社會主義服務的要求。評論家的議論,只是對一時期的文學作出自己的評判,至于是否允當,公道自在人心,歷史將會作出最公正的評論。
(《耕耘文集》,馮牧著,上海文藝出版社一九八一年一月第一版,1.3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