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世昌
一九七九年五月八日,《人民日報》刊載新華社的一條消息,報道《紅樓夢》英譯本已譯成,由外文出版局分三冊陸續(xù)出版,并介紹了譯者楊憲益同志和他夫人英國專家戴乃迭對于這一工作認真嚴肅的態(tài)度。為了挑選接近曹雪芹原著的版本,“經(jīng)過慎重研究,譯本前八十回依據(jù)北京圖書館珍藏的抄本<脂京本>,后四十回依據(jù)<程甲本>(即一七九一年初排本)……”
這一報道,除了“北京圖書館”應(yīng)作“北大圖書館”外,基本上是正確的。新華社的消息采自譯者本人,當(dāng)然可靠,只是在記錄時錯了一個字,或漏了“大學(xué)”二字。
但是,英譯本第一冊卷首的一篇官冕堂皇的“出版說明”最后一段講到所用版本,卻作了如下完全不同的“說明”:
“這部小說的版本可分為兩類:八十回的早期手抄本和一百二十回的排字本。我們的前八十回是用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一九七五年九月影印上海有正書局大約一九一一年的石印本;……后四十回則用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一九五九年據(jù)一七九二年活字本(按即程乙本)的重印本……”(p.ix)
這就怪了。譯者明明告訴新華社記者說,他們根據(jù)北大圖書館的<脂京本>譯出前八十回,而出版者卻偏偏說是用<有正本>的復(fù)制本譯出前八十回。譯者明明說,后四十回是據(jù)<程甲本>譯出,而“出版說明”偏偏說是據(jù)<程乙本>。讀者不免要問:究竟誰說的對?很顯然,“出版說明”的作者不是譯者,他所指的版本是他主觀愿望所贊成的版本,不是譯者放在桌上據(jù)以翻譯的本子。英譯本的讀者如果根據(jù)“出版說明”,用<有正本>對照譯文,他會發(fā)現(xiàn)很多不同的段落(因為<有正本>文字有不少刪改),因此會責(zé)怪譯文不忠實;①這樣,不但有損于譯者的名譽,也連累出版者的名譽同受損害?!俺霭嬲f明”的作者對此應(yīng)負法律責(zé)任。
不但此也?!俺霭嬲f明”還告訴國外的英文讀者說,“這書是中國封建時代階級矛盾和階級斗爭的產(chǎn)品?!鄙踔琳f:
“這部小說描寫了四大家族對于勞動群眾的野蠻的政治壓迫。賈府外面,他們通過地方官把人民追逐至死。賈府之內(nèi),連奴隸也不如的丫頭們一個一個被踩在腳下活活弄死?!@個被稱為花柳繁華之地,快樂光榮之家,不過是一個屠宰場而已!”(p.v)
我不知道這位“出版說明”的作者是不是認為《紅樓夢》的外國讀者只讀他的大作“說明”而不讀小說本身,真的會相信寧榮兩府“不過是一個屠宰場而已”,因此,他可以借此機會宣傳階級斗爭,藉以輸出“革命”?
這位“出版說明”的作者又說:
“在〔榮寧兩府〕的圍墻之內(nèi),他們自己的奴隸們造他們的反,使他們的男主人、女主人不得安寧?!?/p>
我雖然也讀過幾遍《紅樓夢》,也許由于我的警惕性不高,卻還沒有發(fā)現(xiàn)寧榮兩府中有哪一個小廝或丫頭貼過誰的大字報,造過誰的反。是鴛鴦造了賈母的反,還是平兒造了鳳姐的反?是紫鵑造了黛玉的反,還是茗煙貼了寶玉的大字報?我想英譯本的讀者也很難在任何一回中發(fā)現(xiàn)這樣的故事。
這位“出版說明”的作者不但評論《紅樓夢》,還給英譯本的讀者補中國歷史課。他說康、雍、乾三朝的文字獄,為的是要
“虐待和殺害有進步思想的封建知識分子。同時,假裝編輯《四庫全書》,借以查禁較早的反對封建統(tǒng)治的書籍?!?p.ii,重點筆者所加)
這真是千古奇聞???、雍、乾三朝之前,竟有“反對封建統(tǒng)治的書籍”,以至引起清代帝皇要查禁這些書。這位先生講的是哪一國的歷史?關(guān)于清初的文字獄,除了這位“出版說明”的作者外,誰都知道是為了要根除漢人反對滿清統(tǒng)治的民族思想,所以要禁止有這類思想的書籍和言論。借編集《四庫全書》而檢查前代史書中有無反對異族統(tǒng)治的思想,也是其動機之一端,如宋人著作中反金反元的文字往往被刪改,也是有的。但清廷這些措施,決不是查禁什么“反對封建統(tǒng)治的書籍”。封建時代的知識分子,在當(dāng)時的條件下,怎么會寫出反對本階級統(tǒng)治的書籍來呢?文字獄的目的是要殺害“有進步思想的封建知識分子”嗎?清初三朝有不少文字獄,試舉一個較早的例子:康熙二年(1663)莊廷
這篇“出版說明”雖然不太長,但諸如此類的謬論卻層出不窮,而且前后文字自相矛盾。例如,上一段說:
“康熙(1662—1722)最后的幾十年統(tǒng)治期間,不但農(nóng)業(yè)已恢復(fù),并且相當(dāng)興旺。同時在雍正(1723—35)和乾隆的最后統(tǒng)治年份中,不但在農(nóng)業(yè)方面,并且在礦產(chǎn)、紡織、陶磁、印刷和其他工業(yè)方面,都有了新的進展,實際上超過了十六世紀(jì)工業(yè)的最高點。商業(yè)和對外貿(mào)易也發(fā)展了?!?/p>
但就在接著的下一段,卻敘述了勞動人民怎樣困苦,“結(jié)果是人民反攻,拒不付稅,奪取了土地來耕種。”
這些說法——農(nóng)、礦、工、商業(yè)都有發(fā)展以后人民反而困苦得起來造反奪地——是否符合歷史事實是另一問題,我們不想在這里討論。只要指出一點:農(nóng)民“奪取”來的“土地”,封建統(tǒng)治的地主階級能容許他們長久保住、耕種嗎?
這篇“出版說明”顯然是“四人幫”統(tǒng)治時代寫的;也可能是由“四人幫”授意這樣寫的。例如關(guān)于版本問題,據(jù)說江青就“指示”過外文局要用<有正本>作為英譯的底本,但早在“四人幫”被揪出來之前,譯者已改用<脂京本>為底本,而“出版說明”的作者,根本不理會譯者的工作狀況,直到此書英譯本第一冊在1978年初印行時,這位仁兄的耳畔還繚繞著江青“指示”的裊裊余音,而不問譯者所用是什么本子。甚至于在一九七八年初有人看了樣本指出這一錯誤時,當(dāng)事人仍拒絕改正。
即使在“四人幫”最猖獗的時代,土八股、洋八股、黨八股、幫八股一直發(fā)展到紅樓八股,也不過說說什么“四大家族的興衰史、罪惡史”啦,“幾十條人命”啦,等等,卻還沒有“飛躍”到把寧榮兩府描繪成“不過是個屠宰場而已”這樣的極“左”革命高度。
尤其令人驚詫的是這個“出版說明”出版的時間。如果這是一九七六年或更早時期內(nèi)出版的,雖然“說明”中迎合“四人幫”的謬論照樣令人看了惡心、齒冷,但猶可說是當(dāng)時風(fēng)氣使然??墒?,英譯本第一冊的樣本是一九七八年初印出來的。我在一九七八年一月七日收到此書樣本,看完“出版說明”以后,立即寫一信給譯者楊憲益同志,用朋友間閑談的方式,問他:
“‘出版說明是誰的大筆?其實這樣的文章,隨便把初瀾、梁效、柏青或《學(xué)習(xí)與批判》中有關(guān)《紅樓》的文章翻翻,是誰都可以拼湊起來的……紅樓八股。
“‘出版說明變成了‘撒謊說明,外國讀者會作何感想?這個譯本不是給公社書記、車間主任、中小學(xué)教師看的,這是對國外讀者的宣傳品。在F.格林的來信當(dāng)作文件傳達以后,在去年十月十一日耿飚同志對全國新華社分社負責(zé)人講話以后,居然會出現(xiàn)這樣的‘出版說明,作者究竟注意不注意中央的政策?照這個‘出版說明,此書應(yīng)改名為《紅樓罪惡史》才切題。
“‘說明末了又把戚本吹捧一頓,還說前八十回據(jù)戚本譯出。這是當(dāng)初‘半個紅學(xué)家的‘指示,現(xiàn)在還要遵守她的‘指示嗎?‘四人幫揪出后我有信給H.Y.(或W.T.T.)同志,在說明采用版本問題上引起他們注意,看來他們很不在乎。其實你們的譯文所據(jù)已不是戚本而是<脂京本>。例如第三回鳳姐出場時的佩玉是‘雙衡皆玫瑰 當(dāng)時的形勢是,國內(nèi):“四人幫”揪出后已過十四個月,人心振奮,對于“四人幫”顛倒是非,陷害忠良的罪行,人人痛恨。一場批判“四人幫”的大是大非的辯論正在全國范圍內(nèi)進入高潮。國外:蘇修在越南的傀儡已拉下面具,公然反華,用以換取蘇修的“嗟來”之食。蘇修和它在東方的古巴正聯(lián)合反華,在國際上對我肆意誣謗,而我國則因為被“四人幫”封閉了十多年,對國際宣傳情況全不了解,往往只憑教條主義的主觀推測作為對外宣傳的主要論點,以致結(jié)果正如格林信中所說,甚至于象“珍寶島事件”這樣明顯的蘇修對我的侵略,也由于我們宣傳方法之拙劣,使英國觀眾竟相信蘇修電影的宣傳,而不信我們放映的電影。當(dāng)時我國在國際范圍內(nèi)正在三方面的論壇上和對方展開辯論: 1.中蘇之間長久的論戰(zhàn) 2.中越之間爆發(fā)不久的辯論 3.中阿(爾巴尼亞)之間在意識形態(tài)上的爭論 這些論戰(zhàn)或辯論都是敵對性的,不但要陳述自己的理由,還要揭露和批駁對方的虛偽、夸張、歪曲、謊騙等,才能在國際上取得信服。如果爭論的一方自己先犯了夸張、歪曲等錯誤,怎么還能證明自己理由之正確,駁斥對方,取信于人呢?不難想象,當(dāng)時蘇修和越霸所最渴望、最急需的在論壇上用的“軍火”,正是我們可能犯的任何錯誤——這種錯誤,他們既可用以證明他們有理,又可用以證明我們的不可信,可以說是對付我們的致命武器。 不幸,《紅樓夢》英譯本的“出版說明”正好為蘇修越霸出色地完成了供給他們這種“軍火”的任務(wù)!這篇“出版說明”真正是上帝賜給他們的最好禮物。他們可以指著這篇妙文對全世界人民說: “請你們看看,中國官方的宣傳有幾分可信?我們不必說,請看他們自己的表演罷。這部《紅樓夢》已流傳了兩百多年,是中國人民最愛讀、最熟悉的小說;外國譯本也有不少,書中故事是眾所周知的。但是現(xiàn)在中國的官方“說明”告訴讀者說:這部言情小說里面所敘述描寫的,原來不是愛情故事而是‘一個屠宰場里‘階級斗爭的產(chǎn)品。中國官方對于他們自己的偉大作品,尚且如此誣蔑歪曲,謊話連篇,可見他們平時反蘇反越的宣傳,有幾分真實,有幾分可信?” 不要以為上文是空想出來的聳聽的危言。筆者在外國十多年,什么親華反華、或親蘇反蘇的言論沒有聽過見過!而如果是反華言論,則往往是我們自己拙劣的宣傳授人以柄。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四人幫”搞的丑劇、鬧劇,干的蠢事、臟事,《真理報》往往一字不改、也不加評語,原文照登,當(dāng)作“趣聞”,以博讀者一笑。③但是這篇“出版說明”卻不是笑料,而是供給敵人反攻我們的軍火彈藥。在國際范圍內(nèi)發(fā)表這樣的“文件”,用李斯的話說:這叫作“借寇兵而赍盜糧”。亦即裝備敵人來攻擊自己,自己挨餓去養(yǎng)胖盜賊。 或問:既然這篇“出版說明”如此荒唐,譯者怎么把它照譯,不加更正呢? 回答是,這不是自由職業(yè)者的自由選擇。根據(jù)制度,中文由“上級”定稿后,譯者只有一字不改地照譯的義務(wù),卻絲毫沒有表示異議的發(fā)言權(quán)。他是領(lǐng)工資的雇員,無權(quán)參與“上級”的大計。說得更明白一點,他是有血肉的一架翻譯機器或電腦。即使是絕對違反事實的文字(如所據(jù)以翻譯的版本問題),譯者也只能眼睜睜看著它錯到底,絕對無權(quán)改正,只能作“違心之譯”。 另一方面,英文讀者最注意的作者的年代、家庭狀況、生活情形、親朋交游等等情報,“出版說明”一清二白,只字不提,甚至于連作者的生卒年也沒有。因為“說明”的作者忙于階級斗爭,輸出革命,那里顧得到這些在他看來無足輕重的空話呢! 最后,除了“出版說明”以外,這個英譯本的出版者(?)在第一卷扉頁上書名下面標(biāo)明著者姓名道: 第一卷 曹雪芹和高鶚 讀者不禁要問:高鶚在這第一卷四十回中寫了哪幾回?這個可笑的、令人難于置信的錯誤又在第二卷的扉頁上重復(fù)一次。然而,“出版說明”卻講到“小說的后四十回是高鶚的作品”(p.vii),這豈不是又和頭兩卷扉頁上標(biāo)明的著者鬧矛盾嗎? ①我曾把前八十回的譯稿對照<脂京本>逐句逐字審校過。我敢說這是目前幾個英譯本中最完備最正確的譯本。我也曾把<有正本>和<脂京本>互校,發(fā)現(xiàn)<有正本>改動不少,將另為文討論,此處不贅。 ② 此書內(nèi)容不限于乾隆一代,兼及康、雍兩朝。 ③ 見英國最近出版:Kolakowski著《馬克思主義的主流》(MainCurrents of Marxism)第三卷,有關(guān)中國部分。此書第一卷為Founders,第二卷為Gol-den Age,第三卷為Break-dow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