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獻給艾米莉的玫瑰》中的綠頭巾想到的

裘小龍

《獻給艾米莉的玫瑰》已有了兩篇中譯文。一篇發(fā)在上海的《外國文藝》(一九七九年第六期)，一篇刊于廣東的《現(xiàn)代外國譯叢》(以下簡稱“滬本”和“粵本”)。這是美國現(xiàn)代最重要的小說家?？思{最著名的短篇小說之一(關(guān)于?？思{，請參見本刊第八期《前言》一文)，也是我國讀者接觸現(xiàn)代西方“高額頭”型①作家的開步之一吧。

粗粗看去，這個短篇有些令人不解的地方。故事的情節(jié)并不復(fù)雜：艾米莉小姐，美國南方一個沒落世家的老處女，性格十分古怪。她父親去世時，她死死守住他的尸體不讓埋葬。后來有個出身低微的工頭作情人；而當人們相信他們快要結(jié)婚時，情人又突然不知去向。從此她就閉門謝客，在與社會完全隔絕的真空里生活了幾十年。最后，當她自己也離開人世時，人們終于進了她的屋子。在一間布置得象新房的房間里，發(fā)現(xiàn)了被她殺死的情人的尸身；這些年來，艾米莉竟一直睡在這具骸骨之旁。讀者會問：艾米莉為什么不許人們將她父親的遺體入殮？為什么毒殺她的情人卻又迷戀他的枯骨？小說結(jié)束時，又畫龍點睛似地寫了一筆：“如今他的長眠既消磨盡了愛情，又征服了愛情的丑陋面，并使他永遠戴上了綠頭巾?！?引自“粵本”。“滬本”的譯文則不同：“但那比愛情更能持久、那戰(zhàn)勝了愛情的熬煎的永恒的長眠已經(jīng)使他馴服。”)查對一下原文，福克納確實使用了“戴綠頭巾”這個詞。那么，“綠頭巾”到底指的是什么呢？

?？思{筆下這種怪誕的人物并不是只有一個。他的著名長篇小說《八月之光》中的裘娜·勃頓，也是被國外批評家經(jīng)常引來與艾米莉作為“相互輝映”的例子。再從整個美國南方派小說(從某種意義上說，也可說整個西方現(xiàn)代文學)看，這種離奇古怪的人物也是屢見不鮮，我國已有譯文的《傷心咖啡館之歌》②中愛密利亞小姐也可稱作一例。

這里就牽涉到盛行于西方、并對西方現(xiàn)代文學有著極大影響的弗洛依德主義。奧地利心理學家弗洛依德(一八五六——一九三九)的名字在西方可謂家喻戶曉。他的主要理論是將人的大腦分成三個活動區(qū)域：伊特，自我和超自我。伊特也可以說(大部分)是潛意識，如同貯藏人的本能沖動的一個水庫(這里本能主要指性欲)，永遠要求滿足。超自我則恰恰相反，它象大腦內(nèi)的檢查官，使人知道社會、文明、輿論等的壓力，抑制著自我。而自我，從某一意義上說，就是(大部分)意識，它斡旋于這兩者中間，避免為了滿足一時的欲望而帶來的后果，將欲望的滿足推遲到盡可能安全的時刻。作為一個心理學流派，它還有許多其它組成部分，其中使人毛骨悚然而又談?wù)撋醵嗟氖莾煞N“情結(jié)”：“戀母情結(jié)”(又譯奧狄浦斯情結(jié))，“戀父情結(jié)”(又譯厄勒克特拉情結(jié))。按照弗氏的學說，少年(或少女)具有一種弒父(或母)、占其母(或父)的亂倫性欲。但是這種欲望只存在于潛意識里，不能為一般人在意識中所覺察。

在弗洛依德七十壽辰時，有一位祝酒者譽他是“潛意識的發(fā)現(xiàn)者”，弗洛依德卻拒絕了這頂桂冠，聲言文學家和哲學家在他之前早就發(fā)現(xiàn)了潛意識。以后的西方文學批評家就往往直溯到狄德羅的名著《拉摩的侄兒》(《拉摩的侄兒》一書見本刊第八期介紹)。他們認為拉摩的侄兒雖然品行不端，卻能得到讀者的同情，原因就是他代表了人本能的東西。弗洛依德自己對文學的評論很少，但一些批評家則以其理論為依據(jù)，鼓噪而起，在西方批評界形成了一個極有影響的心理分析學派，至今聲勢不減。莎士比亞悲劇《哈姆雷特》的經(jīng)典評論之一，就是“戀母情結(jié)”作祟。這一說法初聽荒唐得無以復(fù)加，卻是英國皇家學院院士、心理學會主席瓊斯提出的。他認為哈姆雷特的復(fù)仇之所以一再延宕，原因在于他的潛意識中，殺死叔父等于與他熱愛的母親有亂倫的欲望。

現(xiàn)在我們再來看一看，西方的批評家是怎樣用弗氏的觀點分析《獻給艾米莉的玫瑰》的。

一般認為，?？思{的創(chuàng)作深受弗洛依德主義的影響。他這篇小說，是一個比較復(fù)雜的“戀父情結(jié)”，是它的病態(tài)而畸形的反映。在小說中可以看到，她父親在世時，趕走了所有求婚的年輕人，這在不知不覺中妨礙了艾米莉精神上的獨立健康成長。在她的潛意識里，父親已成了一個不能替代的神——包括精神和生理各方面的需求(雖然她在意識中并未認識這點)。她不讓人們埋葬她父親的尸體，她始終保留著他的粉筆畫肖像。這些都是“戀父情結(jié)”的曲射。當人們“要訴諸法律和強力”，終于在她生活中葬下了她的父親。她怎么辦呢？她終究是人，是女人，需有親人。于是她和代表著男性生命力的霍默發(fā)生了關(guān)系。但這種在感情和生理上對男性的需求，遭到潛意識中長期的“戀父情結(jié)”所導致的精神病態(tài)的反抗?！皯俑盖榻Y(jié)”使她無比厭惡霍默活生生的身體，她不得不殺死他。只有這樣霍默才能和她死去的父親一模一樣，只有這樣她才能填補她在潛意識中深深戀著的父親所留下的空白，只有這樣她才能去掉和另外一個男性相處時對她父親這尊神的褻瀆之感。同時，作為對壓抑的性欲的補償，她就一直睡在這具尸骸之旁。

西方評論家往往點明“戀父情結(jié)”之后就告擱筆，但對艾米莉的悲劇的實質(zhì)是什么，卻總是說不清楚。其實，?？思{的作品具有很大的現(xiàn)實主義成分：即使他在受弗洛依德主義影響下塑造人物時，也是“顛倒過來的弗洛依德公式的一個實例，它充斥著性的夢魘，其實它們都是社會的象征。”③

小說一開始，我們就可以讀到幾段值得我們深思的描寫：“……出于一種對倒塌的紀念碑不無敬意的眷戀”；“但是汽車修配廠和軋棉作坊日漸擴展過來，甚至把這一帶那些可敬的姓氏都淹沒了：只剩下艾米莉小姐的房子，撐著它那衰敗的風姿”；艾米莉的免稅，“到思想比較新的下一代當上市長和參議員的時候，這種安排就頗惹起些小小的不滿”。所有這一切，都能使讀者聯(lián)想到：艾米莉?qū)儆谶^去的一個時代，她那曾是一度“可敬”的貴族門第，隨著資本主義的工業(yè)生產(chǎn)方式，已被淹沒，她和“我們”是不同的(小說都是從“我們”的角度寫的。這里的“我們”并不一定包括作者，而是指一九二四年時南方小鎮(zhèn)上的人民)：艾米莉是腐朽的南方奴隸制最后的殘余的象征。正因為她生活在這種衰亡和崩潰的病態(tài)社會的生活方式中，并且代表這種生活方式，她的精神病態(tài)是必然的惡果。艾米莉的父親是個貴族，而她的情人只是個出身低微的工頭。照我們看，如果真有什么“戀父情結(jié)”的話，這才是使“戀父情結(jié)”在艾米莉潛意識中惡性發(fā)展的一大原因。

現(xiàn)在，我們再回到“綠頭巾”上，來，疑團也就容易解開了。艾米莉既是沒落的南方舊制度的象征，又是它的犧牲品。正是這種舊的社會意識的殘存，和它帶來的病態(tài)，使真正的愛情被戴上了“綠頭巾”——愛情被欺騙、被侮辱、被毒殺了。

這里順提一筆，“滬本”的譯文“……長眠已經(jīng)使他馴服了”，是值得商榷的。這樣處理，也許是為了照顧譯文的雅和達，以及一般讀者的理解。然而，“戴綠頭巾”是?？思{的匠心所在?！伴L眠”不僅暗示著艾米莉的父親的長眠，也意味著已死去了的南方舊制度，而艾米莉偏偏迷戀這具“骸骨”，這就造成了悲?。核廊サ臇|西的代表給真正的性愛的代表戴上了綠頭巾。用“馴服”這個詞不能表達出原文這種豐富的內(nèi)涵。

?？思{的作品的確比較晦澀。在西方，對他的評論是眾說紛紜。心理分析學派只是一家之說；而且，離開了社會背景，心理分析的批評只能是唯心主義的。

作為本文的結(jié)束，我想引一段另一個心理學家的話：“月亮升起時，在海岸線上不同地點的觀察者都能在水面上看到一道月光；但沒有一個觀察者能在他所站的地方，看到對他的鄰人顯得如此皎潔的月光。因此，很有可能，那些錯誤地否認我們正在看到光的地方有任何光的人們，在事實上，也看到了我們的視野內(nèi)所未能見到的真理的某一面?！边@段話，用來形容現(xiàn)代西方五花八門、而又自相矛盾的文藝思潮和批評流派，或許有些相符之處。而我們今天的任務(wù)，就是要用馬列主義的文藝批評方法，研究和批判它們。

①“高額頭”常指那些趣味高尚、題材艱深的作家。

②見上海譯文出版社的《美國當代小說選集》。

③引自馬爾科姆·考利的《袖珍本?？思{作品選集》的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