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和民主的贊歌

鄭文光

寫在儒勒·凡爾納的科學幻想和探險小說重版的時候

今年，中國青年出版社將要重版十九世紀法國作家儒勒·凡爾納(1828—1905)的八種科學幻想和探險小說(《格蘭特船長的兒女》、《海底兩萬里》、《神秘島》、《八十天環(huán)游地球》、《氣球上的五星期》、《地心游記》、《蓓根的五億法郎》、《機器島》)，我感到由衷的喜悅。五十年代，這八種譯本陸續(xù)出版的時候，曾經(jīng)受到當時的青少年讀者很大的歡迎。但后來被那個所謂的理論權(quán)威下令禁止，這幾種書就此停售停印。現(xiàn)在，在走向四個現(xiàn)代化的新長征路上，這些書也一定會受到新一代青少年讀者的熱烈歡迎的。

儒勒·凡爾納的書，也許不能算世界第一流的文學名著，但是，它們無疑有著獨特的藝術(shù)魅力，一百多年來，風靡了全世界。許多世界著名的科學家，包括偉大的物理學家愛因斯坦和星際航行技術(shù)的奠基者齊奧爾科夫斯基，都曾經(jīng)生動地論述過，他們正是在儒勒·凡爾納的小說的引導下，走上科學創(chuàng)造道路的。儒勒·凡爾納的作品，是科學和藝術(shù)的水乳交融的結(jié)合，是生動地描繪先進的科學技術(shù)如何開拓新的世界的詩篇，又是科學和民主的贊歌。

儒勒·凡爾納的作品，為什么能夠經(jīng)過整整一個世紀、仍然在地球的各個角落受到歡迎而歷久不衰呢？

首先，在儒勒·凡爾納的科學幻想和探險小說里，包含有豐富的、各種各樣的科學知識，而這些知識又不是枯燥的、刻板的敘述，而是生動地和作品的情節(jié)交織在一起。例如在《格蘭特船長的兒女》里，書中的幾位主人公沿著南緯三十七度線繞地球一周，他們經(jīng)歷過洪水、烈火、山崩、匪徒襲擊、土人包圍等險峻的考驗，在這生動的故事情節(jié)中，字里行間滲透了十分豐富的地理知識。在《海底兩萬里》中，作者不管是對于海底生物界的描繪，或者對于潛艇的構(gòu)造與運動原理的敘述(要知道，這本書問世的時候，潛艇還未誕生哩！)，都是十分引人入勝的?！兜匦挠斡洝肥且徊客耆傧氲目茖W幻想小說，其中認為通過火山口可以進入地球內(nèi)部，而且地球深處又有已經(jīng)絕滅的史前動物生活著，并沒有什么科學根據(jù)，但是作者卻以豐富的地層學和地質(zhì)學知識把我們帶進一個神奇的境界?！渡衩貚u》也是如此，一個氣球可以攜帶五個人從北美洲一直飛到南太平洋，是很難令人置信的。(要知道，前不久才有人乘氣球從美洲橫渡大西洋到達歐洲！)但是，對于“林肯島”的自然界，以及五個遇難的人為了征服自然所作的種種斗爭，則是完全合乎科學的?！遁砀奈鍍|法郎》里提到德國的蘇爾策教授發(fā)明了一種炮，它射出的炮彈每秒鐘飛行十公里，這樣的炮彈在力學上是不存在的(火藥爆炸的推力使炮彈的前進速度不可能超過每秒三公里)，但是這本書中關(guān)于“法蘭西城”的設計和關(guān)于“鋼城”的生產(chǎn)的描述卻是完全真實的，作者十分準確地描繪了一個理想的和平城市和一個戰(zhàn)爭策源地的驚心動魄的對立。在《八十天環(huán)游地球》和《氣球上的五星期》中看得更清楚，關(guān)于我們這個地球的各個地區(qū)的豐富的地理知識構(gòu)成故事發(fā)展的主要線索。知識，在儒勒·凡爾納的作品里，已經(jīng)不是外加的東西，而是情節(jié)的有血有肉的組成部分。

其次，儒勒·凡爾納還在自己的作品里，塑造了栩栩如生的人物。無論是《格蘭特船長的兒女》中的法國地理學家巴加爾內(nèi)，《海底兩萬里》中的尼摩船長，《神秘島》中的五個遇難人，《地心游記》中的黎登布洛克教授，《八十天環(huán)游地球》中的旅行家?？撕吐仿吠ǎ遁砀奈鍍|法郎》中的馬爾賽·勃魯克曼、沙拉賽恩醫(yī)生和那個念念不忘消滅世界上一切美的事物的戰(zhàn)爭狂人蘇爾策，《機器島》中的法國弦樂四重奏的四個音樂家，都寫得十分有聲有色。作者采用了浪漫主義的手法，把人物放在極其奇特的環(huán)境下活動，從而對人物性格作了多方面的、色彩濃重的刻劃。例如黎登布洛克教授，他對科學事業(yè)的熱愛、執(zhí)著、頑強精神，古怪而暴躁的性格，是在深入地下探險這一特殊條件下展開的。他身上具有一切優(yōu)秀的科學家的特征，我們從愛因斯坦到陳景潤這許許多多科學家身上都感受到這種性格特征，但是，黎登布洛克又是十分獨特的“這一個”。他生活的奇特的環(huán)境，個性化的語言，一個高潮接一個高潮的行動，都有助于充分展示一個不畏艱險、一往無前的科學先驅(qū)者的形象。相比之下，尼摩船長是另一個類型的科學家典型。他博學、冷靜、沉著而機智，這是因為，他不是書齋里的學者，他是在反抗殖民主義斗爭烈火中成長起來的民族志士，在祖國淪為殖民地后，他帶領(lǐng)少數(shù)志同道合的同志潛入海底，繼續(xù)幫助被壓迫民族的斗爭。這樣，作者塑造了一個外表似乎是與世隔絕、“心如死灰”的隱士，實質(zhì)上內(nèi)心感情十分熾烈、時刻注視著世界政治風云的科學家的形象。馬爾賽·勃魯克曼又是一個另一類型的科學家，在一邊是建設美好的和平生活、一邊是處心積慮研制武器以毀滅這種生活的斗爭中，他充當了一個深入敵巢、探索敵人機密的勇士，他仗著自己的膽略、技術(shù)知識和隨機應變的靈活頭腦掌握了敵人的機密，又終于逃脫了敵人準備施加的迫害，最后又一次深入敵穴，探明了敵人覆亡的秘密。因此，馬爾賽·勃魯克曼的形象，是一個科學家兼戰(zhàn)士的形象。

儒勒·凡爾納也創(chuàng)造了一些形象鮮明的反面人物。《蓓根的五億法郎》中的蘇爾策教授，竟具有二十世紀法西斯戰(zhàn)爭狂人的若干特征，這是最可驚異的文學現(xiàn)象之一。要知道，法西斯分子的出現(xiàn)，是在二十世紀的德國，但是作者竟在這之前七十年就“預見”并且刻劃了這個形象，我們在這個人物的身上發(fā)現(xiàn)了跟希特勒的驚人的相似性。整個《蓓根的五億法郎》的風格，就象一篇寓言。

蘇爾策這個典型人物的創(chuàng)造，是和作者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深入的剖析分不開的，這又構(gòu)成儒勒·凡爾納作品的第三個特色：無情地揭露資本主義社會和資產(chǎn)階級的本質(zhì)，在作品里狠狠地鞭撻了貪婪的剝削和壓迫、殖民主義的罪惡、政治上的巧取豪奪和欺詐。

《機器島》在儒勒·凡爾納的作品中是別具一格的。它寫的是一個幻想的故事：美國的億萬富翁們建造了一個在大洋里航行的人造島嶼。但是，由于資本主義的內(nèi)在矛盾，島上兩個大資本家分裂，這個人造機器島最后不免于覆亡的命運。作者在這里十分辛辣地揭露了資產(chǎn)階級表面上溫文爾雅、背地里爾虞我詐的兩面派嘴臉。

作者在許多作品中都大力譴責了殖民主義和種族歧視?！陡裉m特船長的兒女》一開始就是描寫格里那凡爵士發(fā)現(xiàn)了格蘭特船長的一份裝在密封瓶子里的求救信，但是因為格蘭特船長是蘇格蘭人，女王政府拒絕了由政府出面救援。作者十分尖銳地描寫了統(tǒng)治階級和人民之間的對立：

“求恩的人很少能走到王座面前的階石下，因為英國人在王宮的大門上和他們在輪船的舵盤上一樣，都寫著：‘請乘客勿與掌舵人說話?！?/p>

《神秘島》和《海底兩萬里》中，作者借尼摩船長之口譴責了英國殖民者在印度次大陸的殖民擴張罪行，并且熱情地為這個被壓迫和被奴役民族的代表者在大洋深處攻擊英國軍艦的正義行動辯護。在《神秘島》中，作者態(tài)度鮮明地站在美國南北戰(zhàn)爭中力主黑奴解放的北方。在《蓓根的五億法郎》中，作者正面闡述了他的理想：象法國醫(yī)生沙拉賽恩一樣建立一個和平美麗的城市——法蘭西城，永遠消滅疾病和貧困。

應當說，儒勒·凡爾納畢竟是一個資產(chǎn)階級作家，他有階級的局限性。他生活和創(chuàng)作在暴風驟雨般的十九世紀后半紀的法國，他經(jīng)歷了路易·波拿巴的政變和法蘭西內(nèi)戰(zhàn)，他親眼看見巴黎公社在硝煙中誕生和失敗，他也經(jīng)歷了普法戰(zhàn)爭與由于戰(zhàn)爭失敗而導致法國人民的不滿和憤懣。這些，在他的作品中都沒有反映。他采取了另外一條創(chuàng)作道路。他用科學幻想和探險小說的形式來表達自己對資本主義制度的一些根本矛盾的反感，表達自己對民主自由和科學生活的向往。在他的作品中，科學和民主是不可分的兩翼。他歌頌的是在任何艱難困苦的境遇中絕不向命運低頭的人，這些人的武器只有一個科學頭腦和一雙勤勞的手。他鄙視爵位和金錢。在他看來，金錢的用途如果不是用來為大多數(shù)人建立一種美好的生活，那就什么用處也沒有。

儒勒·凡爾納的創(chuàng)作所反映的時代離開我們已經(jīng)有一百年了。他所描述的科學也已經(jīng)過時。拿潛艇來說，尼摩船長的鸚鵡螺號比起今天的核潛艇來，幾乎是小孩的玩具。搜索一個失事的船長，如今也決計用不著有如格里那凡爵士那樣，經(jīng)歷橫越南美大陸、澳洲腹地以及海上的顛簸。八十天環(huán)游地球在一百年前應視為壯舉，如今卻已經(jīng)顯得十分落伍了。《氣球上的五星期》所描寫的非洲大陸的景象，也和今天正在覺醒的非洲大不一樣了。但是，科學上的過時，并沒有使他的作品有所遜色。這點，就足以說明，儒勒·凡爾納的作品，雖然包含了豐富的科學知識，但他并不是以科學知識取勝的，他的作品經(jīng)久不衰的魅力，在于作品中深刻的人民性，以及與科學知識結(jié)合在一起的民主主義精神。

儒勒·凡爾納的創(chuàng)作思想的直接淵源，是文藝復興時代的人文主義思想、十八世紀法國唯物論的思想和十九世紀空想社會主義的思想，因此，科學與民主之不可分，在儒勒·凡爾納作品中是十分鮮明的特色。他所描述的科學，不是書齋里的科學，而是和探險、旅行、研究地球上豐富多彩的自然界的行動聯(lián)系在一起，因此儒勒·凡爾納的主角們也是這樣一些掌握豐富科學知識而在世界各個地方行動著的人物。他們?yōu)槭裁炊袆?？有的，是為了救援難友，有的是為了尋求知識，有的是為了與大自然作斗爭。儒勒·凡爾納的主角們的主導思想是還處在資本主義上升歷史階段中的人文主義和民主主義思想，因此，他們代表了當時歷史上的前進方向。

當前，我國正處在歷史的轉(zhuǎn)折點，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的斗爭急切需要科學，更需要民主，這點，在閱讀儒勒·凡爾納的作品中，是會獲得教益的。

中國青年出版社原定的《儒勒·凡爾納選集》中除了這八部作品外，還包括《從地球到月球》、《環(huán)繞月球》、《哈特拉斯船長歷險記》、《十五歲的船長》等四部作品，因為文化大革命，出版計劃中斷了。我們希望，除了八部重版書外，其余四部，或者更多一些的儒勒·凡爾納的作品(據(jù)說有兩百多部！)將翻譯出來，它們至今仍然是我國新一代青少年讀者的優(yōu)秀精神食糧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