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晗
《膽劍篇》(載《人民文學》一九六一年第七、八期)是一出寫得十分成功的歷史劇。劇作者曹禺等同志根據(jù)春秋時代越王勾踐臥薪嘗膽、發(fā)憤圖強終于戰(zhàn)勝強大的吳國侵略的史實,通過藝術加工、豐富和提高,從而創(chuàng)造出動人的故事情節(jié)和鮮明的人物形象,再現(xiàn)了兩千四百多年前吳越之戰(zhàn)的歷史教訓。如果說,臥薪嘗膽這個流傳已久的故事,已經(jīng)對我們有所借鑒的話,那末,話劇《膽劍篇》所給我們的啟發(fā)就更為豐富,它的藝術感染力量更為強烈。我覺得這出戲深刻地表現(xiàn)了這樣一個歷史教訓:表面上強大的國家,如果豪強霸道,懷柔羈縻,欺凌弱小,那末,它也可能轉化為弱小,甚至滅亡;相反,弱小的國家,只要舉國一致,上下一心,努力發(fā)展生產,發(fā)憤圖強,就可以變?yōu)楦粡姷膰?。強與不強,不是地理條件所決定,更不是來自上帝的恩賜,起決定因素的還是人。橫遭吳國侵伐、生產落后的越國,經(jīng)過“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終于滅吳雪恥,這一振奮人心的戲劇情節(jié),生動地告訴我們:不要為表面強大的敵人所嚇倒,也不要向暫時的困難低頭,踏踏實實,埋頭苦干,勇往面前,就一定會取得最后勝利。
《膽劍篇》的作者,以生動的筆觸描繪了吳國大軍侵伐越國的疆土,掠奪了他們的財富,搶劫和燒毀了越國的稻子,擄走了越國的君臣和百姓,并且派遣大夫王孫雄鎮(zhèn)守越國,用高壓屠殺的手段,奴役越國人民。因此,吳國不義之師的強暴,就激起了越國君民的強烈反抗。應該肯定這樣描寫是有歷史根據(jù)的,既符合當時歷史的真實,又沒有拘泥于史實,而比歷史更為集中更為概括。
為了說明這一點,在這里有必要回顧和探討一下歷史上吳越兩國的實際情況,以及吳越戰(zhàn)爭的性質。
在兩千四百多年以前的春秋時代,我國還不是一個統(tǒng)一的國家,許許多多的小國,星羅棋布,而且國與國之間也沒有明確的疆界。在那個時代,所謂國家也還沒有形成我們今天這樣的概念。國與國之間,常常為了爭水,或因這一國家的耕牛越界吃了另一國家的莊稼就引起了兩國之間的戰(zhàn)爭,這在歷史記載上是屢見不鮮的。這樣的戰(zhàn)爭,就很難分辨誰是侵略者,誰是被侵略者,當然也說不上正義或非正義。所以,人們常說:“春秋無義戰(zhàn)”,也就是這個緣故。但是,在當時也有發(fā)展強大了的國家,欺侮弱小的國家,掠奪其財富,破壞其生產,奴役其人民。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就可以區(qū)分戰(zhàn)爭的正義和非正義了。從歷史上的記載來看,吳國是生產水平較高的大國,越國則是生產水平較低的小國。戰(zhàn)爭的發(fā)生,是先由吳國侵伐越國開始的。吳王闔閭因侵伐越國負傷而死,其孫夫差繼位后,為了報仇又興師滅越,俘擄了越王勾踐,搶掠越國的財富,破壞越國的生產,奴役越國人民。因此,對于歷史上的吳越之戰(zhàn),我們可以這樣說,吳國是侵略者,越國是被侵略者。劇作者在越國被侵略的歷史背景下,精心地展開了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性格,從而更加集中地突出了越國君民反抗強暴的堅韌不拔精神,這是值得稱道的。
當時的生產關系,究竟是奴隸制度還是封建制度?目前在歷史研究上是有爭論的。劇本沒有正面接觸這個問題,沒有拘泥于具體的歷史事實,明確交代是奴隸社會還是封建社會,劇中既有庶民又有奴隸,這樣處理很巧妙,也很妥當。說它是奴隸制的末期也可以,說它是封建制的初期也行。這樣既不違反歷史實際,又避免了在具體歷史事實上糾纏不清。在生產力水平上,劇本以使用鐵犁來象征吳國的生產力水平,用得很貼切,也符合歷史實際。因為鐵器的使用的確是從那時開始的。同時劇中也描述當時越國用木犁耕種的情況,這樣就巧妙地反映了吳越兩國生產水平高低的差別。
劇中的主要人物塑造得很好。幾個歷史上知名的人物既具有歷史的時代特征,又有自己獨特的鮮明性格。吳王夫差,年富氣盛,野心勃勃,一心一意想當中原的霸主,驕矜狂妄,聽不進逆耳的忠言,特別是聽不進伍子胥的直言忠告。伍子胥是先朝有功之臣,一方面他對吳國忠心耿耿,而且有遠見,看清了吳國的驕橫,而越國雖小民性強悍,越國雖敗君臣卻都能忍辱負重,如果吳不徹底滅越,將來吳國勢必為越國所滅。另一方面,他又居功自傲,以老前輩自居,處處教訓夫差。所以,盡管他的主張對吳國有利,但他那種矜持的態(tài)度和簡單化的方法,卻是吳王夫差所不能容忍和接受的。這些都是在歷史上有所記載,而為人們所熟悉的。劇作者緊緊地把握住了這兩個人物性格上的特點,通過他們之間的矛盾,把這兩個人的性格刻劃得淋漓盡至、栩栩如生。太宰伯嚭也是一個塑造得相當成功的人物。本來寫好這個人物是不容易的,伯嚭這人是兩面派,如果把地簡單地描寫成為一個道地
的壞蛋,而且壞在臉上,那末,吳王夫差對他那樣言聽計從,勢必顯得夫差太愚蠢。劇作者在處理這個人物時頗具匠心,通過伯嚭幾次反對伍子胥的主張,勸阻吳王夫差不殺勾踐的情節(jié),比較細致深入地描繪了這個人物的兩面派手法。他勸阻吳王時所發(fā)的議論,都講得官冕堂皇、頭頭是道,入情入理,使吳王一下子不容易察覺隱藏在漂亮言詞背后的不可告人的目的。比如,他對吳王說:“……大王的王道霸業(yè)是要攻服四海。如果聽從老相國的話,到處滅國滅宗,殺盡百姓,那么中原諸侯,就會把吳國看成災星,把大王看成仇敵。用兵之道,攻心為上?!边@些理由表面上看來,都站得住腳,能夠令人信服。而事實上,卻是伯嚭受了越國的賄路有意去維護越王的生命。同時,在夫差與伍子胥發(fā)生爭論時,他又善于乘機說伍子胥的壞話,擴大吳王夫差與伍子胥之間的裂痕。如說,伍子胥到處宣揚立太子是他一個人的功勞,說伍子胥把兒子寄在齊國懷有異心,話雖不多,其用心卻是非常惡毒的。這樣就勾劃出這個巧于言詞、嫉賢妒能、陰險的兩面派的嘴臉。
越王勾踐是寫得好的,雖然他由于沒有聽從范蠡的勸告,在罩事上遭到了失敗,但在失敗以后,他并沒有屈服,表現(xiàn)得十分頑強。劇中通過勾踐在吳王夫差的淫威下,毫不屈服,據(jù)理駁斥,甚至險些被夫差處死的情節(jié),突出了勾踐的剛強性格,這一性格自始至終一直貫穿下來。對于歷史記載中關于勾踐忍辱負重的一面則舍棄或削弱了。這樣處理,既使得勾踐這個人物形象更為鮮明,而又真實可信。勾踐雖然有著不屈服于強敵的剛強性格,但卻缺乏正確的斗爭策略和辦法。大夫范蠡、文種和老百姓都為他出主意獻計策,勾踐的長處就是能夠接受別人的忠言。作者對這方面的描寫也頗有分寸,如對于苦成的諷諫,最初怒其無禮,繼而經(jīng)文種的勸阻勉強接見,最后終于高興地采納了苦成的辟荒興農、自強不息的主張。這場戲寫得很動人,既寫出勾踐能夠聽取逆耳忠言,又暗示了勾踐畢竟是個大王,和庶民之間還有相當?shù)木嚯x。劇本通過勾踐躬耕于田野和勾踐夫人深夜織布(這是歷史上有記載的),來描寫勾踐的刻苦及與庶民的關系,也比較恰如其分。不象有的劇本把勾踐描繪成與老百姓同甘共苦、共同勞動的“四同干部”。顯然要二千四百年前的國王懂得今天我們所理解的勞動意義,是不可能的,也是錯誤的。勾踐夫婦的耕織,只是為了鼓勵全國上下,努力發(fā)展生產盡快使越國富強起來的一種以身作則的行為,同時也表現(xiàn)了勾踐夫婦的刻苦,這樣描繪既真實可信,又很感人。
大夫范蠡和文種,是越王勾踐的左右手,他們的政治主張是一致的,但是兩人的性格又迥然不同。范蠡很靈活,善于隨機應變;文種踏實、持重。這些性格都生動地刻劃出來了。
劇中所虛構的幾個人物,都寫得很有聲色。特別給人印象深刻的是苦成老漢。劇作者從多方面來描繪這個英雄人物的精神面貌:冒著吳兵刀劍,把燒焦了的稻穗交給勾踐,要勾踐別忘了為越國人民報仇的是他;不怕被夷九族,英勇地拔掉“鎮(zhèn)越神劍”的是他;寧可餓死,帶頭不吃吳國之米的是他;責備越王沒有骨氣,主張辟荒興農,自耕自給的是他;向勾踐獻苦膽,要他永遠不忘國仇的是他;為了保全越國的刀劍兵器庫,挺身而出,英勇殉難的也是他。苦成老漢,從始至終都表現(xiàn)了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的精神。他能忍耐而又有滅吳雪恥的大志,他剛毅果敢而又有遠見和智慧。當然,作為人民群眾的代表人物——苦成老漢,歷史上并無其人,是劇作者虛構的,但是,在他身上體現(xiàn)了和概括了當時人民群眾的精神面貌,所以這個人物是令人信服的。然而我也感到,這個人物也有某些過于理想化之處,正因為過多地渲染描繪苦成老漢,就相對地削弱了勾踐這一人物形象(這一點我在后面還要談)。
西施這個人物處理得很好,既沒有夸大她的作用,也給了她恰當?shù)奈恢?。劇本在緊急關頭,通過西施冒死盜出了夫差驗關金符去拯救勾踐出宮的情節(jié),充分地體現(xiàn)了這個善良而美麗的女子的愛國精神。特別是關于西施如何去吳國的這一情節(jié)的處理,這一劇本是很有特色的。過去有些劇作者,對這一情節(jié)的處理很感棘手,有的劇本把西施寫成越國派到吳國的“內奸”,這樣就容易夸大西施的作用,又有損勾踐發(fā)憤圖強的形象。還有的劇本把西施改為鄭旦,因刺殺夫差被押監(jiān)牢,后被越國大軍解救回國。有的作者開始想寫獻西施,但又感到“美人計”不足為訓,這樣將會降低勾踐的人物形象。于是由“獻”改為“搶”,寫了吳國搶擄西施的情節(jié),這樣寫,也容易沖淡越國的“發(fā)憤圖強”,對于主題闡發(fā)不利。有的劇本干脆把西施這個人物去掉?!赌憚ζ防锏奈魇┦且驗橥ι碚纫粋€將被吳王殺害的小女孩而被押解到吳國的。我感到這樣處理比較好,既可避免上述那些缺陷,又能使西施的形象更加完美。
此外,我感到劇本中對于某些情節(jié)和人物的處理尚有美中不足之處。比如:關于越王勾踐“臥薪嘗膽”的苦膽,劇中描寫是庶民苦成送給勾踐的。這樣安排也不是不可以,使我奇怪的是在同一題材的戲曲里,這個“膽”差不多全是寫成老百姓送的。問題不在于當時的老百姓可不可以向勾踐獻膽,因為我還聯(lián)想到不少歷史劇寫到某某統(tǒng)治者做一件值得稱道的事時,差不多都是采取這樣手法處理——即老百姓出的主
意。所以,我想,有的同志是不是有這樣一種顧慮,在寫歷史上統(tǒng)治階級的人物時,不敢寫他們的才能本事,他們任何好的措施都只能是老百姓出的主意,而統(tǒng)治者本人是拿不出什么辦法來的。我以為這樣處理不盡符合歷史真實,把統(tǒng)治階級的人物看得太簡單了,看得太無能了,也是把他們看得太容易接受群眾意見,太聽話了。如果舊社會的統(tǒng)治者,都是這么窩窩囊囊的人物,他們只能由老百姓牽著鼻子走,那末,他們和人民群眾的矛盾也就無從產生了,至少矛盾也不會有多么尖銳,這樣反而模糊了階級界限。再者,我們說人民群眾是最有智慧的,不等于說歷史上的統(tǒng)治階級人物都沒有智慧。他們之中會出現(xiàn)有智慧有才能的人,特別是當這些統(tǒng)治階級剛剛興起時(不論是奴隸主、地主或是資產階級),在歷史上曾經(jīng)起了一定的進步作用,他們中間自然會出現(xiàn)一些杰出的代表人物,對當時社會的進步作出一定的貢獻。這些人物的某些行為是由于受了群眾影響而產生的,但也有出自他們自己的聰明才智的。所以,我們對于歷史上的帝王將相,不能一概否定,或不加分析地抹殺他們的個人作用,那都是不恰當?shù)?。當然,我并不認為《膽劍篇》中關于越王勾踐的描寫,已經(jīng)有這么嚴重的缺陷,只不過想指出它還殘留有這種傾向的一點痕跡罷了。在劇本中寫越王勾踐聽取和采納大臣和百姓的意見多,而自己想出或提出的辦法寫得似乎少了些。“臥薪嘗膽”是勾踐不忘會稽之恥、刻苦自勵的辦法,應該是劇中的重要情節(jié)之一。劇本中把“膽”寫作苦成老漢送的,“臥薪”這一事實也沒有接觸。至于每天有衛(wèi)士敲著竹壁大聲高呼:“勾踐你忘了會稽之恥嗎?”究竟是勾踐讓衛(wèi)士這樣呼叫的,還是衛(wèi)士們自發(fā)地這樣做,劇本也沒有明確交代。劇作者是覺得沒有必要交代,還是有意回避?不好妄加推斷。不過,我覺得,凡是勾踐已經(jīng)做到或能做到的事,應該掛在他的賬上,不必有什么顧忌。
劇本中描述越國是百里之國,其實,越國并不是只有百里那么大。當然,作為戲劇,為了突出吳強越弱,這樣寫也是可以的??墒?,劇中一方面說越國是百里之國,一方面泄氣又主張遷都義烏。從會稽(今紹興)到義烏何止百里?這里有點自相矛盾,如果是百里之國,就不可能從會稽遷都義烏了。還有, 吳國被離嘲笑“越國以前是打漁打獵的小邦”,吳國士兵牙將也譏笑越民不能生產糧食,是“連田都不懂得種的東西!”實際上,當時打獵的多是北方的國家;越國雖然也有些漁業(yè),但農業(yè)畢竟是主要的,只不過是生產技術此吳國落后罷了。這些細小的地方,如果寫得更加確切些,就會更真實地反映歷史面貌。
“膽劍篇”的語言,應當說是運用得比較成功的,它避免了現(xiàn)代化的語言,但還有個別地方因用了不同歷史時期的語言,而顯得不夠真實。比如在第一幕里,伍子胥說范蠡是“圣賢之臣”,象這樣的說法,是在春秋戰(zhàn)國以后才出現(xiàn)的。春秋時代的人物說出這樣的話,未免有些牽強。當然歷史劇里的人物,也不能完全按照當時的語言習慣來講話,那樣恐怕觀眾也聽不懂。但是,所用的語言要盡可能符合當時的歷史情況。不僅不能用今天的語言,也不能以不同歷史時期的語言用在一定的歷史時期。
此外,第五幕的末尾的處理,似乎結束得過于匆忙些,使人感到三年伐吳的戰(zhàn)爭,寫得太簡單了,總覺得應該再加幾筆。由于結束得過于匆促,可能使得觀眾不易理解。
以上這些不足之處,是容易彌補的,有的在排演戲時,就可以通過導演的手法得到彌補。所以這并不影響整個劇本的成就??傊?,這是一個好劇,我希望青年朋友們有機會都能讀讀這個劇本或去看看這個話劇。
(本刊根據(jù)作者談話記錄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