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武
1919年5月4日,在北京爆發(fā)了徹底的反帝反封建的群眾愛國運動,這就是中國現代史上有名的五四運動。
從“五四”到現在,已經整整四十年了。四十年來,中國已經發(fā)生了天翻地復的變化。作為“五四”當年的一個參加者和見證人,我愿把活在記憶里的一些片斷史實寫錄下來。對于今天生活在幸福的社會主義社會的青年人,也許不是毫無意義的吧!
“五四”的怒潮激蕩著西北的古城
“五四”那一年,我正在西安私立成德中學讀書。西安僻處西北,一向是比較閉塞的。中國在巴黎和會外交失敗的消息傳來,使西安的一般學生感到國亡無日,于是紛紛自動集合,要求響應北京學生的愛國運動。接著,各中等以上學校開了學生代表聯席會議,我代表成德中學參加會議。在這個會議上決定:西安市各中等學校學生全體罷課:舉行抗議示威游行:組織講演團,向商人和市民宣傳抵制日貨,勸用國貨;……西安的學生就這樣離開了書齋,走上了街頭。在5月下旬,學生們舉著“誅賣國賊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和“頭可斷青島不可失”等旗子,舉行了西安市空前未有的示威游行;并且在街頭進行了廣泛的宣傳。講演的學生慷慨激昂,聲淚俱下,講到最痛切的地方,還有人撕下竹布大褂下襟,咬破中指,血書“還我青島”等字。西安學生這種高漲的愛國情緒,受到當地各界人民的同情和支持,使這個死氣沉沉的古城更醒起來了。
在示威游行之后,為了使學生運動組織化、經?;?,我們又在西安學生代表聯席會議的基礎上,組成了陜西省學生聯合會,我被選為會長,鄒遵(后加入中國共產黨,大革命時犧牲)被選為評議長。學生聯合會還出版了會刊,經常報道陜西各地和全國學運情形,提出陜西省學生的行動口號,對當時陜西學運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與此同時,以北京學生為起點的愛國運動,日益擴大和深入。全國二十幾個省的學生以及海外的留學生,都先后行動起來,舉行示威游行,通電抗議,查禁日貨。6月3日以后,運動又進入新階段,首先是上海工人罷工,商人罷市,其他各地紛紛響應,形成了一個轟轟烈烈的全國性的革命運動。為了表達陜西省學生的決心和意志,并和全國各地學生運動取得直接聯系,陜西省學生聯合會推選我和李伍亭為代表到北京請愿,我們倆便在6月初聯袂北上。
新華門前的怒吼
當我們來到北京的時候,正是北京學生運動繼續(xù)高漲的時期。原來,反動的北京政府,自5月4日后,曾連發(fā)兩道命令,聲稱“……遇有糾眾滋事,不服彈壓者,依法逮懲……”;“其有不率訓誡、糾眾滋事者,查明斥退……”。在6月4日和6月5日,又逮捕了在街頭講演的學生一千余人。反動統(tǒng)治者妄想用高壓的手段來撲滅革命的火焰,但是適得其反,反動統(tǒng)治者的種種倒行題施,有如火上添油一般,使得斗爭的火焰愈燒愈旺盛了。當時北京各校代表曾在北京大學紅樓開會,并邀請各省市已經到京的學生代表參加,決定到“總統(tǒng)府”請愿,堅決和反動政府斗爭。
大概是在6月5日以后、10日以前吧,確實的日期我已經記不大清楚了,時間大約在下午三點鐘左右,北京各大學的學生和一部分中學生,集中到新華門前,人數有一兩萬人之多,把西長安街圍得水泄不通,要求當時北京政府“總統(tǒng)”徐世昌親自出來接見學生。徐世昌避而不見,“警察總監(jiān)”吳炳湘出來說:“總統(tǒng)不在,可以把請愿書留下;時間已經很晚,希望學生回校休息,政府自有答復?!钡牵瑢W生們不肯上當,堅決表示不見徐世昌,不得明確答復,誓死不回校。這樣一直僵持到晚上十點多鐘,人愈聚愈多,有些過往行人,也參加進請愿行列,特別是一些洋車工人,把一天拉車得來的血汗錢,買了燒餅、茶水送給學生,這種真誠的支持,使學生們受到極大的感動。徐世昌看到不見學生不行,才派了他的兩位秘書出來傳話說:學生可以推派十個代表,到里面去接見。
我被推為十個學生代表之一,由北大學生代表領頭,一道進了新華門,到了中南海。徐世昌接見的地方,大的就是現在的勤政殿。當時警衛(wèi)森嚴,如臨大敵。首先講話的是北大學生代表,他代表請愿群眾要求:(一)政府下令參加巴黎和會的代表拒絕在和約上簽字;(二)懲辦賣國賊;(三)釋放被捕學生。徐世昌對學生的這些正義的要求,采取敷衍的態(tài)度。他說話的大意是:你們年紀太輕,沒有政治經驗、容易受別人利用。我們國家多年積弱,不能操之過急。學生們愛國心切,陳述意見、情有可原,如果聚眾滋事,那就不對了。希望你們安心讀書,國家大事政府自有權衡云云。代表們對徐世昌的答復一致不滿,相繼發(fā)言和他辯駁,我激于一時氣憤,說:“現在國家都快要亡了,今天丟青島,明天丟山東,后天就可能丟整個華北,如果政府再不想辦法,不答應學生們的要求,我們只好以死力爭?!闭f罷就以頭碰地,血流如注。但是徐世昌毫不動心,反而一扭身回里面去了。消息傳到外面,激起請愿群眾的更大憤怒,要沖進新華門和徐世昌當面講理,并且和軍警發(fā)生了沖突。……
直到夜半一點鐘,徐世昌又派了一位代表(據說是內務總長)匆匆出來,說剛才內閣閣員開了緊急會議,決定同意學生的要求,即日打電報給出席巴黎和會的我國代表,命其拒絕簽字。我們還恐怕這是徐世昌的緩兵之計,所以又要他代表徐世昌一方、由我們十個人代麥請愿學生一方,立了一個協議書,正式簽字畫押,請愿隊伍才解散回校。
請愿回來以后,我進醫(yī)院養(yǎng)傷,同伴們不斷帶來令人興奮的消息:“被捕的同學已經釋放了!”“賣國賊曹、陸、章已經被免職了!”……我雖然躺在病床上,但也得到莫大的安慰。
黃浦江畔全國學生大會師
從五四運動的初步勝利,中國學生親身感受到團結的力量,感到建立一個全國學生聯合組織的需要,而這個組織的地點最好在上海,因為上海交通便利,一舉一動可以影響全國。于是,從6月起,學運重心便轉移到上海去了。6月中旬,北京八校學生的代表離京赴滬開第一次全國學生代表大會,我也接到陜西學生聯合會的電報,叫我代表陜西學生前去參加,我便出了醫(yī)院離京南下了。
到上海以后,京、津、寧、杭各校代表已先后抵達。借住在靜安寺路南洋商業(yè)專門學校里,并以該校學生組織的戊午學會會址作為全國學生聯合會籌備會事務所。全國學聯籌備會并打電報給各地學生聯合會和各省省議會,農、商、工會,教育會,各報館,表達了學生“外爭國權,內除國賊”的主張,提出“除惡務盡,再接再厲”的號召。
6月16日,全國學生聯合會在上海大慶旅社開成立會,到會的有各省學生代表、留日學生代表和各界來賓二百多人。教育界、商界、工界的代表都在會上講了話。17日開會通過了全國學聯章程;18日正式選舉了全國學聯領導機構。中國學生自己的組織,就這樣誕生了。
在全國學聯開會期間,孫中山先生正避居上海。自從辛該革命以后,革命果實被以袁世凱為代表的北洋軍閥所纂奪了。孫中山先生在1913年發(fā)動了贛寧之役,1916年發(fā)動了倒袁戰(zhàn)爭,1917年發(fā)動了護法戰(zhàn)爭,他一次又一次地奮斗著,在黑暗中摸索前進。他從1917年俄國的十月社會主義革命和1919年的中國五四運
動中,才看到了希望的閃光。當時學聯曾經請他到會講演,從他的講話中可以看出他對五四運動抱著深切的同情。他的講話大意是:宋代有太學生陳東等伏闕上書,今日有北京學生發(fā)起的五四運動,學生不能安心讀書,挺身出來干預政治,總是由于政治太壞之故。從五四運動以來,不一月間,學潮彌漫全國,人人激發(fā)愛國良知,誓死為愛國的運動,整個社會蒙受絕大的影響,使頑劣的北京政府也不敢攖其鋒。此一運動倘能繼長增高,其收效一定更為偉大而且久遠。他在1920年1月間致海外國民黨同志書中,也表達了同樣的看法。
當時聽講的學生,大多數同意孫中山先生的主張;有少數人認為學生運動應該是“純潔”的,不應牽連到政治旋渦中去;更有個別的無政府主義分子乘機搗亂。據我記億所及,就有名溫世琳、華林的,在會上發(fā)言反對孫中山先生,說什么“過去你利用我們給你抬轎子,抬來抬去沒有什么結果,國事愈鬧愈糟,就是你們這般人搞壞的,無黨派的學生,今后要干自己干,再不會上你們的當?!彼倪@種謬論,被大多數學生噓下去了。
會后,經別人介紹,我到莫利哀路孫中山先生的私宅去拜見他,他很高興地接見我,談了一小時左右的話。他鼓勵我回到陜西以后,要多在有志青年中宣傳三民主義的道理,做救國的事業(yè)。他語重心長地說:“中國的希望,就寄托在你們這般青年人的身上。”
重返西安
全國學生聯合會成立之后,已到七八月間,天氣漸漸熱了,我整裝重返西安。回到西安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召集西安中等以上學校的同學,報告了到北京請愿和上海開會的經過,同時也宣傳了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的主張,同學們聽了都非常興奮。
轉眼暑假完了,開學以后又發(fā)生了一件事,當時陜西是在反動軍閥的統(tǒng)治下,反動軍閥一天忙于爭權奪利打內戰(zhàn),哪有心思辦什么教育,因此各校教員長期欠薪,生活無著,只得實行罷教,表示抗議。
當時我所上的成德中學,是偽督辦陳樹藩私人掏腰包辦的,他為了裝璜門面,所以教薪照發(fā),照常開學。我們知道了別校同學不能開學,也決定采取一致行動,不愿單獨上課,并且根據省學生聯合會的決定,聯合各校學生,一道到省長衙門向偽省長劉鎮(zhèn)華請愿,要求補發(fā)教員欠薪,使學生早日上課。由于軍警的阻難,學生們在氣憤之下,把大堂上的桌椅器物都打爛了。因為領頭的是成德中學的學生,劉鎮(zhèn)華和陳樹藩一向有矛盾,劉鎮(zhèn)華根據他陳舊的經驗,以為這是陳樹藩有意支使學生給他難堪的。劉鎮(zhèn)華便去找陳樹藩,問他為什么運用學生跟他過不去。當然,我們罷課是為了反對軍閥官僚的黑暗統(tǒng)治,與陳樹藩毫不相干。陳樹藩聽到了這個消息,也認為是學生給他“眼睛里插棒槌”,給他難堪,便在當天下午帶了幾百名馬弁,包圍了成德中學,把所有的學生集合起來,把他平素認為調皮搗蛋的二十多個學生叫出來,要我們承認錯誤,保證以后永不再犯。二十幾個人都是學生運動中的骨干分子,沒有一個肯承認錯誤,氣得他又吹胡子又瞪眼,他就下命令要馬弁用軍棍打手掌。他一向認為我是其中最壞的搗亂分子,所以打得特別厲害。最后還把我和陳振榮、陳柯屏兩位同學扣押起來,關在禁閉室里。兩個星期過去了,沒有一點動靜。后來有人給我秘密傳遞消息,說劉鎮(zhèn)華不斷催逼陳樹藩,要趕快處理鬧事的學生,以收殺一儆百之效,我再留下去恐怕有生命危險,同時也因為當時在西安已經無法立足,便在同學們的幫助下逃了出來,逃到當時以于右任為領導的靖國軍總部所在地——三原,去謀求新的活動了。
五四運動給知識分子指明了前進的道路,就是,與工人農民相結合,為人民大眾服務。二十年前,毛主席在紀念“五四”的文章中,明確指出:“知識分子如果不和工農民眾相結合,則將一事無成。革命的或不革命的或反革命的知識分子的最后的分界,看其是否愿意并且實行和工農民眾相結合。他們的最后分界僅僅在這一點,……”毛主席的這段話,是五四運動以后二十年來關于知識分子道路的歷史總結,同時又為以后的歷史所完全證實。在參加五四運動的青年當中,就有不少人在十月革命的召喚和黨的影響、教育下,堅決走和工農群眾相結合的道路,接受了革命的嚴酷的考驗和鍛煉,改變自己原來的階級面貌,成為工人階級的先鋒戰(zhàn)士,對祖國和人民作出了自己的貢獻,老而彌堅,久而益新,永遠保持政治生命的青春??墒?,也有另外一些人,走的卻是相反的道路,他們從五四運動開始,便反對和工農民眾相結合,反對馬克思列寧主義,反對“走俄國人的路”,胡適就是這幫人的代表。他們隨著革命事業(yè)的深入,先后滾進反革命的泥坑,最后被人民革命的鐵帚,掃進歷史的垃圾箱里去了。
還有更多的人,雖然也曾經追隨過革命,被五四運動的激流卷進斗爭的游渦中來,但不是真心實意地與工農群眾相結合,而且在革命的道路上晃晃悠悠,搖搖擺擺,兩鬢如霜,一事無成。經過了迂回曲折的道路,在人民革命勝利的影響之下,才逐步覺醒過來,正在改變自已的腦筋。
當我們今天紀念五四運動四十周年的時候,“真誠接受共產黨的領導,堅決走與工農群眾相結合的道路”,仍然是擺在廣大知識分子面前的課題。讓我們放下知識分子的臭架子,投身工農群眾的海洋之中,和工農群眾打成一片,向工農群眾學習,徹底清除舊社會遺留下來的輕視勞動、輕視群眾的剝削階級影響,鞏固地樹立為人民服務的人生觀,繼承和發(fā)揚“五四”的光榮傳統(tǒng),在社會主義建設中發(fā)光發(fā)熱。我愿以此自勉,并和許多相識的與不相識的朋友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