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斤瀾
這是一個奇妙的夜晚。初冬的白雪,靜悄悄地掩蓋了無邊的草原。如鉤的新月,冷清清地撤下混沌的煙霧。青年墾荒隊的幾間草屋,蹲在四無人煙,仿佛童話的世界里。啊,這白蒙蒙的天地中間,透出來一個姑娘的細(xì)伶伶的哭聲。這姑娘坐在離開草屋十來丈地,新砍倒的樹椿上。她的對面,坐著一個使勤沉住氣的小伙子。姑娘沒有用手掌捂住臉,竟眼睜睜瞧著小伙子流淚。那小伙子竟想出來用唱歌遮蓋哭聲,可是唱了兩句又唱不下去了。啊,月亮也沒有了主意,她在莽蒼蒼的草原上邊,隨風(fēng)傍徨。
“別哭了,別哭好不好!咱倆吹就吹了吧。”
“我不想哭,可偏偏哭了,哭出來了……”
“秀蘭,你來這里還不到半年,我們還不夠了解。對了,你提提意見,說說我有什么不好。”
“你沒有不好?!?/p>
“那為什么要吹呢?”
“就是要吹嘛?!?/p>
“請你考慮考慮。反正明天你要看媽媽去的,等從家里回來,再作決定吧?!?/p>
有個什么東西,颼颼颼穿過雪地。狼?野豬?狍子?秀蘭禁住了哭聲。小伙子站起四望,白蒙蒙的世界,混沌看不透底。這小伙子五短身材,面貌平常。但有一對出色的眼珠子,好像比別人的小些,黑些,靈活些,他是墾荒隊的一個“元老”,后來的小青年管他叫阮小哥。
“秀蘭,我有不好的。我沒有讓你了解我,特別是我的過去。我小時候……”
“小哥,你是個老頭子了嗎?”
“我二十歲了,反正比你大。你小學(xué)剛畢業(yè),當(dāng)然要單純得多。我從上小學(xué)起,爸爸總是教我讀書做大事,做大事讀書,我覺著像我這樣的人,只有十五歲以前是幸福的。到初中一畢業(yè),就有一肚子的心事。考??萍夹g(shù)學(xué)校?上高中大學(xué)?還是立刻到生產(chǎn)崗位上去?哪里最有前途?怎么做大事?初中一畢業(yè),好像童年的幸福也畢業(yè)了。那一陣我頂愛唱:‘我的青春小鳥一樣不回來。……”
“特別是女孩子?”
“怎么?秀蘭?”
“女孩子更需要有個長遠工作,特別要有自己的前途。要不,一輩子免不了受氣。這種事情我可見得多了?!?/p>
“你聽著。后來我決定考鋼鐵技術(shù)學(xué)校。拿上幾個路費,就跑到北京去了。誰知道那么多人投考,百里挑一,我沒考上,怎么辦呢?發(fā)了瘋似地在街上亂轉(zhuǎn)……”
“我也沒考上初中,氣得我?guī)滋斐圆幌嘛垺!?/p>
“你還好哩,你是在家里。我怎么辦?回家吧見不得人?找工作吧,哪里有工作等著我呢!”
“在家里還不如在外邊。我大姐二姐都是家庭婦女,哼,一輩子受氣?!?/p>
“那幾天差不多把北京轉(zhuǎn)遍了。從天亮轉(zhuǎn)到天黑,從天黑轉(zhuǎn)到天亮。真的,有一天我唱著‘到處流浪,整走了一夜。我覺著社會是光明的,大家是幸福的。唯獨我痛苦煩惱,沒有專長,沒有前途。這時候,報上登出了青年墾荒隊的消息。我馬上跑去報名。我說什么也別想,走,越走越遠,越遠越好。上荒地開拖拉機去,當(dāng)一名草原上的拖拉機手?!?/p>
“阮小哥,我也這樣想過的呀。”“可我們集合的時候,一看,十之七八是農(nóng)村里來的,穿得土里土氣,領(lǐng)隊的說,每人盡可能地帶上小農(nóng)具,鐮刀小鋤什么的。我心想糟了,這不跟一般的種地一樣嗎?機械化還早著呢,哪有拖拉機給我開呀!怎么辦?去不去?上火車的前一個鐘頭,我心里還七上八下的。誰知一到火車站,擠都擠不過去,那么多人歡送。好像我們是什么英雄,到什么前線去的。唱歌,口號,握手擁抱。車子開動了,我的半個身子還在窗子外邊哩?;疖囈怀稣荆揖涂蘖恕?/p>
“阮小哥,你也哭過的呀!”
“其實是流眼淚。不論什么人,他總有眼淚的。到了這種時候,誰也會流出來的。你想,大家把我當(dāng)成什么人,可我呢……當(dāng)時我下定決心,過去的讓它過去了吧,
今后做一個開荒英雄?!?/p>
“來的時候,誰也下了決心的?!?/p>
“可你們是第三批,來了就有房子住,有熱飯吃。我們來的時候,啊,望不到邊的齊腰的荒草,走上一天遇不見一個人。那可真有些嚇唬人,也真有人給嚇楞了。我們立刻割荒草,打出一條十米寬三十里是的火道。你還沒有燒過荒吧,火道就是把火圈在道道里邊燒。我們一人一件皮大衣,割到哪里就在哪里睡。管它是冰是雪,皮大衣一裹就躺下了。吃的是冷窩窩頭,那東西陳硬了,搿也搿不開,啃也啃不動。你說怎么吃呢,“刨”一小塊下來擱嘴里抿著抿著往下咽,這些我都不計較。可是一天到晚拿著鐮刀,別說拿筆,就是一本書一張報也摸不著。我心痛我的文化完了,要變成野人了。我說:苦功九年,毀于一旦。我又從來沒有用過鐮刀,割不過一個小姑娘。他們割十分,我只能三分四分五分。我原諒自己,也不道他們也不跟誰比,我晃晃地割我的??晌乙惶煲膊恍?,這一點鬧對了。不管有情緒沒情緒,心痛不心痛。你勞動你干起來再說,干著于著你會踏實下來的……”
阮小哥往月亮那邊 走了兩步,小小的圓溜溜的眼珠子,在雪地上搜索。那雪薄薄地蓋住莊稼地,看來好像無數(shù)的小雪堆,雪堆的尖頂,在月光下面一眨一眨的閃光。仿佛撒了一地的星星。
“啊,美極了。就在那個地方,打火道打到那里,老鄉(xiāng)們在道兒里頭點火。中午,不知怎么的,老鄉(xiāng)們沒把火看住。我聽見一聲嚷,抬頭一看,一星星火呲呲地跑出火道。心想不要緊吧,過去兩個人打打就完了。誰知呲呲啦啦地著開了,眼見它一下子著開一片。遇著一塊草厚的地方,篷的炸開來似的,火苗呼呼地沖上來丈把高。就著風(fēng)勢,呼呼地直奔東去了。老鄉(xiāng)們嚇慌了,四下里亂跑。縣里的一個同志跑來叫道:墾荒隊員們,這火要往東燒去,國家受的損失沒法估計了。小伙子們,打火去,上前去。我們?nèi)酉络牭?,抄起掃把,撒腿追火,劈里拍拉一陣打,沒打住。有人急了,一閉眼睛,楞往火里鉆,鉆過去迎頭攔住打。攔也攔不住,還是急追在后頭干。從中午打到黃昏,皮大衣早扔了,棉襖也甩了,眉毛燒焦了,嗓子眼里于得冒煙,腦袋熏得轟隆轟隆的。我也不知道哪來的勁頭,一步不拉地死追著火干。可是干到夜里,不行了,人給烤干了?;仡^看看老鄉(xiāng)們,往嘴里塞什么東西。我學(xué)會了一招,遇上凹地,就找冰塊,砸碎了裝滿兩個褲袋,一忽兒塞一塊到嘴里。誰知那火越著越來勁,人在火前面站不住了,仿佛一塊干柴,多烤烤就會烤著了的。我又跟老鄉(xiāng)們學(xué)來一招。沖到火前面,拚命打幾下子,退回來喘一口氣,再沖上去打,再退回來。啊呀,不想又遇上柞樹地,點著了一叢小柞樹,眼前通紅,火頭呲啦啦地?fù)淙?。有人對著我嚷,只見他張嘴,聽不著聲音,心想什么也別管,一死兒釘著打吧。背后上來一個人,推我一把,我才看見自己身上也著了。就勢往地上一滾,眼睛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我醒來的時候,好清凈,一天的星星。定神一聽,遠遠的人聲叫喊。支起身來一看,喲,火還著著呢。著出去好幾里地了。我爬起來 晃晃悠悠走了幾步,呀,地上還躺著一個呢!倒是死沒死呀,我不敢過去了,站著叫起來起來,聽見他哼了一聲。走近一看,不是一個,是倆。我說你們起來吧,這倆動都不動。我說起來大家挽著走。你躺在這兒,凍不死,也得叫狼吃了。他們兩個這才爬起來。大家都不知道東南西北了,只見那火光跟一條火龍似地翻著滾著。我說咱們往火龍那兒去吧,再拼一拼吧。走著走著,腳底下一滑,踩到水泡子上頭去了,水泡子也凍成冰了。我們趕快爬下,敲一塊塞到嘴里,這一下腦子也清醒了,勁頭也上來了。三個人說是組織一個運輸隊,乒乒乓乓敲下幾塊大冰,拿衣服包著,跌跌撞撞送到火跟前。那晚上打到下半夜,才把火截住。個個熏得焦黑,賽過灶王爺,三天也洗不干凈……”
“聽說你們受了表揚的?!?/p>
“表揚了,表揚了??h里說:墾荒隊的小伙子們,個個跟小老虎似的。我覺得這是我一生里頭,頭一圓參加了戰(zhàn)斗,第一次受到表揚。當(dāng)時那種快樂是沒法說的。不過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過不了多久,派我上縣里進訓(xùn)練班,學(xué)習(xí)馬拉播種機。我的文化比較高,學(xué)得快。我恨不得三天學(xué)完,立刻回到我戰(zhàn)斗過的土地上播種。真的,我惦記上那塊地?,F(xiàn)在我們開出了這么一大片,可我最惦記的,還是那一塊。說老實話,上那塊地上播種,收割,我總是特別仔細(xì)的。所以我說,不管到了什么地方,喜歡不喜歡,有意見沒意見。遇上戰(zhàn)斗立刻參加,堅持到戰(zhàn)斗勝利了,感情也就不一樣了。這是最重要的?!?/p>
阮小哥站起坐下,坐下站起。兩只手比著簡短的手勢,兩只腳不能安定地踩著雪地。他的眼珠子仿佛更小更靈活了,他的五短身材仿佛盛不下戰(zhàn)斗的激動??墒撬鋈幻鎸χ闾m,靜靜坐下。想道:這個女孩子的眼睛滴溜溜地跟著我轉(zhuǎn),為什么還要跟我吹了呢?嗐,人生過了十五歲,就有這樣那樣的煩惱了。
空曠,幽靜。聽得見白雪跟呢土蘇蘇私語。還有一個細(xì)微的鳴鳴的聲音,在草原上行走。好像在遙遠的遙遠的什么地方,又像就在耳朵旁邊。難道是月亮給草原哼起催眠之歌嗎?
“秀蘭,剛才我說的,你覺著對不對?后來我們空手蓋起一排排的房子。零下四十度,在大山上代木。早晨起來,棉被上的雪花有幾寸厚。天天半夜套車動身,第二天天黑回來,這樣搞運輸。這些都是戰(zhàn)斗。你看看我們老隊員,不管是穿著破棉襖,還是強了嘴的膠鞋。臉上的神氣可都跟個百萬富翁似的。好像風(fēng),水,泥土,都是我的。都?xì)w我管。我是草原的主人。這種神氣從哪
兒來的呢?還就是從戰(zhàn)斗里得來的。我們老隊員,上縣里開勞模會,上省里開先進生產(chǎn)者大會,上北京見毛主席。走到哪里,都帶著那種神氣。勞模,先進,這些名義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心里踏實:對得起時代,對得起國家,對得起父母,朋友,自己。說老實話,我就覺得我光榮,最艱苦的最光榮嘛。現(xiàn)在想起早先的煩惱,只覺得好笑。你們第三批剛來的時候,我們老隊員有些意見的。你們有些人這也不滿意那也不順心。我們老隊員有一種心理,聽不得別人說草原的怪話,見不得別人討厭草原?!?/p>
“難怪蓋房子的時候,你總是瞪著我。可我沒說什么怪話呀?!?/p>
“你呀,你不敢上房。”
“我沒有蓋過房。”
“讓你和泥,縮手縮腳的,怕弄臟了衣裳?!?/p>
“可你下工的時候,為什么洗手洗得那么慢?!?/p>
“你看出來了嗎?”
‘我看著好笑?!?/p>
“工具歸你收拾,我等著你呀?!?/p>
“打哪一天起的?”“突擊的那一天。你一個人拎泥,供四個小伙子抹?!?/p>
“??!”秀蘭站了起來。
“你都看出來了的吧?”
“一點也不錯?!?/p>
“那你還問哩!”
“我不知道我看錯了人沒有!”
秀蘭扭頭往草房跑去,鼻子抽搭了雨下。大概又要哭出來了。
“秀蘭,站住。秀蘭,怎么了?
“阮小哥,明天我要走了,我睡覺去了。
“咱們的事,等你看了媽媽的病回來,再決定,好不好?”
“媽媽的病是假的?!?/p>
“為了讓你回去一趟?”
“可不是嘛!”
“呀,那你去了還會不讓你回來了呢?”
“可不是嘛!”
“哎呀,我這個傻瓜。就是為了這個,你才說咱們吹了的吧?”
“可不是嘛。”
“嘿,那我不讓你走?!?/p>
如鉤的新月,悄悄溜到白蒙蒙的云霧深處去了。她怕打攪了兩個青年人的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