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震宇
去年,在一個暴風雨的夜晚,我從道里區(qū)乘坐一線公共汽車,到道外區(qū)去辦點事情。
在汽車上,有一個20來歲的女售票員。她身材不高,圓圓的臉上長著一對大眼睛,看起人來總是笑嘻嘻的,一股天真、活潑的孩子氣,還沒有從她的臉上脫掉。
汽車在暴風雨中穿過了道里區(qū)的橋洞,不一會,就到了靖宇大街。只見,這位小姑娘打開車門,把頭往車里一扭,就喊了起來:
“同志們,靖宇街到了。這是哈爾濱市的繁華街道,來往車馬很多,下車的同志請不要慌忙。穿橫道的時候,請多注意交通安全。同志們?nèi)缫蔑?,下車往后走,左邊的胡同里盡是飯館,吃的、喝的全都有?!?/p>
這位小、姑娘的服務用語,說得非常清楚、流利,而且為乘客想得如此周到。這使我忽然想起剛才汽車到南馬路站時,她也曾經(jīng)根據(jù)這條馬路是汽車、電車交叉線的特點,向乘客報告了當時的時刻,還介紹了到火車站需要換幾線電車的一般旅行知識??雌饋?,原是很平常的事,可是再仔細想一想,感到在當時碰到的售票員中,像這位小姑娘那樣的服務態(tài)度確實還不多。
這時,天已很晚,雨又下得挺大。車上的乘客逐漸減少。我趁這個空閑時間,就和這位小姑娘嘮了起來。她說她叫劉淑芝,1953年6月就當上了售票員。當她談起初當售票員的情況時,她的臉上立刻就現(xiàn)出一層紅暈來;她低下頭去,很不自然地把當時情況告訴了我。
在她剛當售票目的時候,她的親戚、朋友都不滿意這個工作,說:“年紀輕輕的干點甚么不好,偏要當個賣票的,有啥出息?”還說“當賣票的將來連個女婿也找不著。”她的母親也覺得:“一個姑娘整天風來雨去地跟車跑,夏天擠得渾身臭汗,冬天又守著車門喝西北風,這種工作太苦,因此也不愿她去干。當時,她聽了思想上也是搖擺不定。因此,當公司領導上要她學習服務用語時,特別感到別扭,每次一站到乘客面前,“同志們……”三個字剛出口,下面就說不出來了。耳邊又響起了親戚、朋友的聲音:“這么大的姑娘,背個皮兜,像個‘要小錢似的,在人前喊著……這有多難堪!”乘客們看她不會喊服務用語,有的就取笑她,說她是個半啞叭——只說半截話。她聽了,臉上總是火辣辣地發(fā)燒,一回到宿舍就想哭。她恨自己為啥連喊服務用語的勇氣都沒有。
一天,汽事從道里區(qū)一開出,劉淑芝因為不好意思就干脆沒喊服務用語。這下,可惹了禍了:有一位郊區(qū)農(nóng)村的老大爺,到道里區(qū)探親后,想連夜趕回鄉(xiāng)下去;現(xiàn)在乘一線汽車,要到道外南十六道街改乘去三棵樹的汽車。因為劉淑芝沒準時喊站名,就把老大爺拉到了二十道街才下車。這時,天已經(jīng)很晚,路燈都亮了。有人就扶著這位白發(fā)蒼蒼的老大爺,來質(zhì)問劉淑芝:
“挺年輕的姑娘,怎么懶得連句話都不愿說?你少報了個站名,就把老大爺拉過站了!幸虧去三棵樹的汽車還有兩趟,再晚一點,人家就換不上車了,你叫這么大年紀的人,黑燈瞎火地到哪去尋宿去?”
這天晚上,劉淑芝翻來復去睡不好;只要一閉眼,就好像看見那位老大爺,沒有趕上車,正在黑糊糊的街道上仿徨。她哭了,她想起了剛進公司的時候,領導上曾熱情地對她說過的話:
“你要做個忠實為乘客服務的售票員。就必須端正服務態(tài)度!把老年人看成自己的父母,把年青的人當成自已的兄妹。你要知道,每天有成千上萬的人要坐車。在這些人當中,有工人、有技術人員、有機關干部、有學生……他們能不能準時地、愉快地到生產(chǎn)崗位上、到學習崗位上去完成任務,這對我們乘務員來說,就有很大關系!做好了這項工作,也就是很好地為社會主義建設服務了!”
現(xiàn)在,劉淑芝又重新溫習了領導上的談話,她才真正體會到每句話、每個字所包含的深遠的意義。就在這天晚上,她下了決心:一定要端正對工作的看法,拿出全付精力來做好工作。第二天,天還沒有亮,她就起床了,她跑到車庫里的空車上,把必要喊的服務用語都演習了好幾遍。
說也怪,這一天劉淑芝再站到乘客面前時,她看到個個乘客好像都在鼓勵她:“喊吧!姑娘,為人民服務,是沒有人笑話的!”當她喊完“同志們”三個字以后,就像還有很多話要跟乘客說似的,一下子把服務用語都喊了出來。
劉淑芝講到這里眼光忽然打了個閃,原來那種不自然的表情,已經(jīng)從她臉上完全消失了。
從坐過劉淑芝這趟車后,我就再也沒趕上她的車,事情雖然相隔一年了,但這個天真、純樸的小姑娘,仍然在我的腦海里活動著。
最近,知道她要出席全國先進生產(chǎn)者代表會議,趁她沒到北京之前,我又抽空去看了她一次。
說也湊巧,這一天,又是個烏云密布的陰天。在一線公共汽車營業(yè)室里,乘務長任守義給我們作了介紹,她熱情地和我握了握手,說:
“到開車的時間了,咱們到車上抽空嘮罷?!?/p>
我倆剛推開營業(yè)室的屋門,一陣涼風夾著一股潮濕味兒迎面吹來。劉淑芝抬頭望了望西北天空,不禁皺起了眉頭。
“呀!真糟糕,現(xiàn)在正是下班的時間,車少人多,說不清又得有多少乘客要挨雨淋了。”忽然她看了看我若有所思地說:“聽說,第一汽車制造廠國慶節(jié)能出車,是嗎?”
我說:“是啊,還不少呢!”
“這可就好了,咱們自己能造汽車,以后乘客也就可以減少些排隊等車的時間了?!?/p>
汽車開動不多久,就到了買賣街車站。我隔著車窗往外一看,喝!站臺上站的人還真不少。眼瞅就要下雨了,等車的人都怕挨淋,已經(jīng)擠成了一團,我想:“照這末擠,非把車門擠壞了不可?!蔽艺诎l(fā)愁,車已停下。只見劉淑芝在車門口一站就開口了:
“同志們,眼看就要下雨了,大家都著急怕上不來車,這不要緊,我們保證不拉下一個人。不過,請看!這里有不少老人、孩子,是不是讓他們先上,然后你們再上?。俊?/p>
說也奇怪,原來擁擠著的人群,聽她這么一說說立刻便排好了隊伍,老人、小孩、孕婦都先陸續(xù)上車了。后面有個乘客還不放心,問:“能保險上車嗎?”還沒等劉淑芝回答,隊伍里有個年輕小伙子,接上就說:“沒錯!你沒看見嗎?這是605號汽車,售票員是人所共知的市勞模!”他的話,把乘客們鬧得哈哈大笑。這時候,忽然電光一閃,忽隆隆一陣響雷,豆大的雨點下來了,把車棚打得叭叭直響。劉淑芝跳上車,關好車門朝我笑了笑說:
“看,這有多懸!再遲一二分鐘,就得有人挨
淋了;天氣這么冷,還不會淋出病來了嗎!”
她說完話,就擠到人群里去了。接著就響起了一連串清脆的嗓音:“剛才上車的那位老大爺,有座了沒有?”
“有座了。姑娘,謝謝你呀!”
“那位老大娘呢?”
“也有坐了,孩子!到九道街在哪下車呀?”
“五道街,到地方我告訴您。”
這時候,坐在我旁邊的一位中年婦女,感動地說:“嗯,共產(chǎn)黨教育出來的年輕人,真是一個賽一個。有這樣的姑娘照看大家,老人出門,兒女都可放心啦!”
“要都像她這樣服務,甚么人坐車都方便!”剛才在車下發(fā)議論的年輕人,又借題發(fā)揮起來:“前天,有一位雙目失明的榮軍,從20道街到道里區(qū)車站,這位女同志算是服務到家啦!她扶著榮軍上了車,連有幾層腳蹬板、每層有多高都告訴了榮軍。每到一站,她就給講附近街道的情況,鬧得這位榮軍直說:‘有了你呀,姑娘,出門來我的眼好像沒有瞎!結果,這位榮軍多坐了兩站。這可不是這位姑娘的錯呀,是榮軍自己愿意過站的。你們猜他為啥要坐過站?哈,原來榮軍是要親自去見汽車公司經(jīng)理,表揚我們這位售票員!”這時,我看了看劉淑芝,她正低著頭,靠在車門旁,擺弄皮兜子呢。她臉色微紅,兩條眉毛一閃一閃的,我知道她這時的心里一定很高興。本來嘛!一個人的工作,能夠使很多人感到滿意,這是多么大的安慰??!
汽車很快地到了靖宇街,雨還是沒有停。車站上已站了20多個人,全身都是濕淋淋的;各人抱著雙肩,凍得直跺腳。劉淑芝跳下車,一邊幫助老人小孩上車,一邊喊著:“同志們,往里擠擠吧,還有人沒上車呢……”她頭上的雨水,就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叭嗒嗒地直往脖子和肩膀上淌,一下子上衣都貼在身上了。
這時,車里已裝滿了人。但事下還有六七個人沒上車,我心想:“這回劉淑芝再熱心恐怕也沒辦法了。”沒想到,劉淑芝卻拍了一下堵在車門口的乘客,滿面笑容地說:
“同志,你的衣服淋透了,冷吧?”
“怎么不冷,凍得我直打戰(zhàn)?!?/p>
“你看,下邊還有幾位同志沒上來,他們比你們還要凍,請擠一擠,叫他們也上來罷!”
這位乘客“啊”了一聲,就一邊往里擠,一邊喊道:“擠一擠罷,同志們,大雨的天,還有人在車下挨淋呢!”
霎時間,車廂里的人來回擠動了幾下,車下的人就都上車了。
但當劉淑芝剛把車門關好,就聽到人群里響超了一個女人的尖叫聲:
“哎呀,擠死人啦!你這個賣票的管啥的,不要命的往里裝人,擠死人償命不?”
開始,劉淑芝只抬頭往里望望,并沒有太注意她,可是吵聲越來越大;雖然旁邊的乘客都幫助劉淑芝向她解釋,但她仍一股勁地罵著。當時,我聽著心里面起反感,覺得這個人太不講理,人家劉淑芝還不是為了大家好。這時,我再看劉淑芝,只見她那經(jīng)常藏不住笑的小臉,也一點點地板了起來,兩條濃眉毛,皺得更粗更短了,鼻孔也一個勁地直忽煽。兩顆晶瑩的淚珠在眼眶里滾了滾,順著兩腮淌了下來。這時,車又到了一站。她向窗外一看是五道街,立刻抹了下臉上的眼淚,笑了一笑向車里喊道:
“車到五道街啦,那位帶小孩的大娘快下車吧?!?/p>
大娘走下車來。劉淑芝往前看了看,正好由南來了位帶雨傘的女同志,她就問道:
“同志,你到哪去呀?”
“十二道街?!?/p>
“這太好啦,這有位老大娘,要到九道街去,勞駕你拿把雨傘給帶個路罷?!?/p>
這位女同志看了劉淑芝一眼,笑了笑說:“行行!你能做個模范售票員,我還不能當個好響導嗎!”
一句話說得劉淑芝也笑了。劉淑芝見大娘安安穩(wěn)穩(wěn)地走了,也就跳上了車,但剛要拉車門,只見另外一位老大娘頂著一塊雨布,匆匆忙忙地跑來。劉淑芝連忙喊道:
“大娘,車還沒開,你別忙,當心滑倒了?!?/p>
老大娘跑到劉淑芝跟前喘了幾口氣才說:“姑娘,我就在這站口住,不上車?!?/p>
“啊,你有甚么事呀,”劉淑芝鬧了一楞。
“沒甚么事,姑娘!大娘常坐你的車,你也許不認識我,可大娘呀,那天都得在門口看看你。說真的,你這兩天干啥去了,怎么沒見呀?”
“啊!”劉淑芝這才領會了大娘的心意,連忙說:“大娘,謝謝您惦念著我!我這兩天在市里參加會啦。”
“歐,大娘以為你鬧病了,好啦,現(xiàn)在你快開車罷!大娘看見你就放心了?!?/p>
這位大娘說完話,一扭身就冒雨跑回家了。這一下,可把車上的人都看直了眼。我也受到很大的感動,我怎么也沒想到:僅僅一年多的時間,這位年紀輕輕的小姑娘,居然在這平凡的工作崗位上,獲得群眾這樣熱烈的愛戴!
這時候,那個年青的小伙子又開口了:“像這樣的事,并不稀奇!你們要是在好天坐這個車,那就留神看罷,站臺上經(jīng)常都有老大娘、大嫂、小孩來看她。俗語說:你敬人一分,人敬你一尺,這一點也不假!”
正在這個時候,劉淑芝忽然推了我一下說:
“同志,你給照看一下車門,我找那位大嫂談談去。”
我以為她要找那個人吵架去了,就攔住她說:“拉倒罷,社會上甚么人都有,犯不上跟她吵架!”
她笑了笑說:“那能吵架呢!咱們?yōu)槌丝头?,服務不好還不興人家批評!”她說完話,就擠進人群里去了。
一會兒,就聽到劉淑芝的說話聲:“大嫂,你還生氣不?”
“我生啥氣呀,方才只是擠得太難受了,我才……”
“大嫂,你別生氣了,剛才,我一心只想叫車下人都上車,省得挨雨淋生病,就把車上人多太擠給忘了,請您原諒我罷!”劉淑芝剛說完,只聽對方哈哈地笑了起來:
“??!小妹妹,你這話怎么說呢?方才主要是我不對,現(xiàn)在應該我向你陪個禮才是!”
隨著話音,立刻引起滿車的笑聲。這時候,我在想:“本來很可以引丐糾紛的事情,經(jīng)劉淑芝這么一謙讓,一下就風平浪靜了。”當車到了終點站后,我就向劉淑芝說:
“剛才我真替你擔心,我尋思你非跟這位大嫂打起來不可呢。”
她笑了笑說:“起初,我也熱得挺難受,可是我又一想啊,罵兩句以又頂?shù)昧松趺茨?!可是你要跟她吵起來,那就不好了;如果她是個工人家屬,她回到家里準不痛快,跟她愛人再吵起來,就會惹得一家人都不痛快。她要是個工人,那就更糟了。她在生產(chǎn)上一想起吵架的事,思想就要溜號,要是出了廢品、出了事故,這得給生產(chǎn)造成多大損失??!”
“啊,”我心里說:“原來她把工作意義看得如此深遠,怪不得服務態(tài)度會這樣的好呢!”
這時候,我又想起和她第一次見面時的談話,她曾經(jīng)說過:“一個人必須真正懂得了自己工作的意義時,才能把工作做好!”是的,劉淑芝就是這樣一種人。
臨別的時候,劉淑芝很抱歉似的說:“真不湊巧,趕上這樣的天,也沒有空跟你好好談談?!?/p>
我笑了笑說:“不談也可以了,我在這趟車上所看到的和聽到的,恐怕比你談的還要詳細呢!”
她笑了,朝我擺了擺手,就又跟著車回道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