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禮文
你找劉耀宗嗎?巧得很,我就是第一汽車廠劉耀宗呀。
你要我談談怎樣成為一個調整工。怎么談呢?……還是從頭說起吧。
到第一汽車廠前,我是生活在上海的。1950年的年底,那時我才十七歲。這天,天剛蒙蒙亮,我就穿好新衣服,挺著胸膛,往一家名叫卓慶記的私營機器廠跑著,因為我將要在那里學會技術,成為工人啦。可是,跑進大門我的腿松了勁,只見里面幾部脫了漆的破車床,纏著接了又接的舊皮帶,慢悠悠地在轉著,上面還不時傳出吱吱呀呀的叫聲。整個車間里,我點了下人數,連自已算進去,還不夠十個人。天哪!這也能算是個工廠?這種廠也能造機器?這簡直是舊貨攤嘛!事實上我只猜對了一半,這是一個專門做修理活的工廠。當時的上海,這種從解放前遺留下來的所謂工廠,就是舊中國機器工業(yè)的面貌。
卓慶記機器廠,大部分營業(yè)是做汽車另件修理活的。從學徒到滿師,一直照葫蘆畫瓢,車著各種殘缺另件,配到各種外國牌子汽車上去。有一次,我問我?guī)煾?,為什么沒有看見我們中國牌子的汽車。我?guī)煾迭c點我說:“中國還能造汽車?連這些破車床,有的還是外國貨呢!我一生跑了幾十家廠,背了幾十塊招牌,干的不全都是修理活嗎!……唉!我這一輩子還不知道能不能夠親手摸到自己國家造的汽車呢?”
聽了師傅的話,我心里亂了好一陣。我想:難道自己學會了技術,將來就是同師傅一樣,一生專門頂著修外國貨破攤子嗎?我們不也有兩只手,為什么不能造汽車??墒窍氲綇S里這幾部破車床,心就冷了,這種機器廠能干什么呀?
其實,我和我?guī)煾邓惚P全打錯了。時代變了樣啦,共產黨領導全國人民做出了各種前人所沒有做過的事,第一汽車廠的興建,夾在千萬件改變祖國面貌的工程中出現了。
我從報上讀到了這個消息,樂得像發(fā)了瘋。每天眼皮一閉,就像看見很多嶄新的,漆有中國字的汽車,在我面前轉來轉去,我兩只手在那里不停地摸著。
想不到兩年以后,事實給于我的,不是夢里去摸這些汽車,而是要我親手去制造汽車。經過我向上級工會一再的申請,領導上終于批準了我去支援第一汽事廠啦。你說,當時我該要樂成什么樣子。我不停地摸著自己一雙手,傻笑地喊著自己的乳名。好像不相信我這個才干了四年活,而且是從舊貨攤里出來的毛頭小火子,真的會擔上這個祖輩子都沒有見過的擔子。
過了1955年春節(jié),我就同四百多位伙伴往長春出發(fā)了。臨定的時候,幾個小廠里的朋友用羨慕的眼光對我說:“這下我們可找到樣模子啦?!蔽?guī)煾祬s抖著手對我說:“耀宗呀!這下你真是鯉魚跳龍門呀!一下子變成上萬人廠子里的工人啦,好好的干呵,讓我早一天摸到你們造的汽車。”
一路上,大伙在火車上唱呀,笑呀!樂得熱火朝天。我呢?一邊默默地想著師傅的話,一邊拿著筆,拚命在本子上歪七扭八地畫汽車。你說,多滑稽呀,好像畫畫就能把真汽車畫出來似的。
第四天早晨我們到了長春。一看車站上滿是歡迎的人,我同大伙一下車,就和他們握手,擁抱,呼喊著。當時,天氣雖然冷得滴水成冰,可是我的心卻像火燒一樣地熱,我拉著黨委書記,廠長的手,望望他們因為熬夜而發(fā)紅絲的眼睛,望望周圍的人群,才知道他們從昨晚十點鐘就來這里等我們了,這時我的眼淚流了下來,東北這個家多溫暖呀!我也不管人家是否聽懂我的上海話,一下就贊到人群當中,指手劃腳地同不認識的人打招呼。
廠里的汽車把我們送往招待所,在路上我第一次看到了汽車廠的廠房。這座紅色磚瓦造成的建筑物,哪是我想像中的工廠呀?根本就是個方圓幾
十里的城市呀!一路上光看房子就把我看迷了。
在招待所里,我成天盼著快一點分配我到直接生產汽車另件的車間里去??墒?,你知道嗎?當領導上真的宣布我到庭盤車間當調整工時,又把我給嚇壞了。
你不知道,調整工這個新名詞,可是個現代化高級工種哇!是大規(guī)模生產車間里的帶路工人,他要負責幾部機床的調整、操作技術,管理刀具安裝,還要摸透機床性能、結構,以及安全保護問題。更要做出每種產品的第一件合格品,讓工序工、徒工能照樣正常生產下去。根據從蘇聯(lián)學習回來的同志說,在蘇聯(lián),干這行的人起碼應該是個高中畢業(yè)又有十年工齡的工人。天哪!你說我這樣一個剛補習到初中二年級程度,工齡又是那么短的娃娃,怎么能干得了??墒?,這位領導同志像是猜透了我的心思似的;他搶先說道:“恐怕要有同志說干不了吧?……其實,整個汽車廠里從上到下,誰也沒有干過現在擔任的工作,因為這是個前所未有的新企業(yè)呀,這樣新建的企業(yè),我們祖國目前是用百字來計算的。事實告訴我們不可能有現成的各式各樣的專家在等候我們,相反的是要我們從學習和工作中,把自已鍛煉成為專家?!?/p>
我給他說得沒話好說了,我想,我會做工是靠學來的,現在還是給它個學字當頭,埋頭干唄。
可是,做夢也沒想到,進了調整工訓練班后,會碰上那么難的功課,這些課別說讀,過去連聽也沒聽說過。過去我干活時候,根本沒有什么干活路子,目己愛從那里干就從那里干,只要把活車出來就行?,F在要我學習工藝學,先做哪步,后做哪步,全要按步就班訂出來。過去干活時,車刀、材料我根本不注意,只要活兒車得動、配得上就行,現在呢?要你學會什么是鋼,什么是鐵,什么刀子應該車硬的,什么刀子應該車軟的;又要學會一件活在規(guī)定尺寸里,只準大多少,小多少,超過了就要算廢品。除了學上這么一大套外,還要學制圖。
我腦子里亂了起來,我想:這哪是學做工呀!簡直像是在學當工程師啦!思想上有了包袱,每天上課,腦子像漲得要裂開似的,學習成績糟透了,老是考二分。整天亂抓亂跳,只撿容易的學,那門最頭痛的制圖課,我連習題都不愿做。誰知道釘頭偏偏碰上鐵頭,我們那位制圖老師簡新生,年紀雖然同我差不多,訓起人來可真有兩手。一天,他當著很多同學的面,狠狠地給了我一頓批評,氣得我伏到桌上半天不吭聲。
等人走完了,簡老師坐到了我的身邊,我撒氣想走,但是給他拉住了。他望望我的臉,帶笑地說:“造汽車不是要皮球呀!是破天荒的難事呵!每個人本錢不足,是掌握不了那些新機床的,這也就是說,造不成汽車?!荆F在不是當初你在破皮帶車床顯身手時候啦,是要你學會科學技術,掌握最先進的本事。……功課是難呀,可是要干翻天復地的事,我們這班小伙子,能給難字擋住嗎?……這樣吧,每天上完課,我再給你補習一下好嗎?”本來我還在撒氣,現在一聽這些話,氣全消了,人家句句都是真話,我還有什么可說的呢?
這天夜里,我說什么也睡不著覺,腦子里翻滾著,我想:是呀!我是來造汽車的呀,可不是來充充數的。工人階級嘛!能這樣不爭氣。想到這里,我一下坐起來,用力地捶了自己一拳。
從那天起,我把我的學習時間好好地安排了一下,我決心不放松一分鐘閑時間,不混過一個不懂的問題。每天上的課,我都一遍又一遍地向老師問清楚。最后路于把功課給補上啦。在學習過程中,碰到的困難自然是不少,文化不夠使,數學不夠用,我就只好拚命地翻參考書,不斷地請教老師和同學。要是碰到實際例子搞不清楚,我就買塊肥皂,把它切成樣模,一點一滴地摸,翻來復去地研究,一直干到把它摸懂為止。
同志,你聽了用不著笑。我就是這個倔脾氣,說干就要干到底!那怕鐵板擋住道,我錘不穿鉆也要把它給鉆穿了。六個月學習期滿,總算沒丟人,所有的功課不是考四分,就是考五分,我領到了畢業(yè)證書。
第二天一早,我同大伙一同進了工廠大門。我的心里,不知怎的會卜卜跳了起來,走過了那么多大廠房,我也沒心思好好看一下,老是盼著早點走到自已干活的車間。
走了好一陣,一座幾層樓高,幾十間房子直的廠房,把我們的路給擋住了。領隊的人告訴我這就是有一千多工人的底盤車間。我一聽可樂啦,邁開步子連走帶跑地沖進了大門??墒莿偺みM去我就楞住了。整個車間一眼望不到邊,全是機器,那是什么機器呵,簡直像是一座座綠色、藍色的小山頭,像九老峰似地一排一排矗立著,各種希奇古怪的樣子,別說看連做夢也沒夢見過。
我正在發(fā)楞,一個年紀比我還要輕的小伙子,走到了我的跟前,他笑著對我說:“你是劉耀宗同志嗎?你分配到我們齒輪工部柱齒工段啦。歡迎你,新戰(zhàn)友!我領你看看機器去。”
我跟著他走了。我們活像掉到峽谷里去了,在兩旁高聳的機器縫里,慢慢地游動著。猛的,在我們面前出現了三部有幾人高的機器。其中兩部是六
個軸,每部床子上面都像接爆竹似的掛滿了干活的“把手”,我點了下數,每部竟有二十八個。這是什么床子呀?我正在發(fā)呆,那位小伙子先向我介紹開啦。他說那兩部有六個軸的叫六軸立式車床,只要你把刀子調整好了,它能同時自動車出六件活;另一部叫組合機,活拿上去,幾道工序會同時干出來。我給他說迷了,老是瞅著這幾部床子發(fā)笑。你想,一個從破皮帶車床上出來的人,能聽到而且能看到這樣的機器,怎能不發(fā)傻呵!
“這兩部叫多刀車床。”那位小伙子又把我拉到另外兩部較小的車床旁邊,告訴我:“車頭最快能打到二千轉,刀子調整妥當后,十把車刀會同時自動地切削工作物?!?/p>
我伸了下舌頭說:“誰要是能在這上面干活,可真得要有兩下子哩?”
“誰?”小伙子笑了起來說:“就是你呀!”
“我?”我又嚇了一跳。
“是呵。除了剛才五部車床外,還要加上那部小鉆床,全是由你負責調整的?!?/p>
我又想說干不了,可是一想到自己在訓練班走過的路,不知哪來的那么大勇氣,一下子就答應了。當時,我想:人家機器都能造出來,我們還能連管理都管理不住嗎?那位小伙子,看見了我答應那么快,大拇指一豎說:“行!我碰到的全是這樣帶勁的人。待會把機床說明書交給你,你多鉆它幾下,把里里外外全摸下底,好在還有一個多月學習時間?!?/p>
我點了下頭說:“好呀!你領我去見下工長,我馬上就干起來?!?/p>
“工長?”那位小伙子呵呵笑了起來:“我就是呀。我叫李鎮(zhèn)濤,我們今后在一起多琢磨研究吧?!闭f著他走了。
又是新奇事!二十歲左右的小伙子就做起工長來了。
當天我就開始摸索機床。我拿著機床說明書,對著圖樣,在訓練班學習來的理論知識,現在馬上派了用場。它幫助我一步一步理解了機床內部的結構、性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又幫助找出了機床須要防護事故的道理。越學越覺得要想做個技術工人,非得把理論學好不可。不然的話,這些新機床即使能做,也是個睜眼瞎子;活干出了,是好是壞,道理全都不知道。
在摸索機床過程中,我用簿子記下每部機床里各個角落的關鍵。那些七上八下掛滿了的“把手”,我也一只只把它弄熟了。
“只要功夫深,鐵棒磨成繡花針”,這句老話,真是千真萬確!那樣復雜的機器,經過一個來月的摸索和一些同志的幫助,我居然摸懂了它的脾氣,知道應該怎樣開,怎樣關,掌握起它的命脈來了。
當我扭開電門,機床轟轟轉動的時候,我越看越覺得自己要笑。好像不相信站在這樣現代化機器旁邊的人,就是幾個月前破貨攤上的劉耀宗。
可是,光學會掌握機床,只是邁了頭一步。要能熟練調整刀具,正式從上面車出活來,還得好好地下功夫哩!
這時,車間里開始試驗原始調整。由從蘇聯(lián)學習回來的調整工和專家親自示范調整刀具安裝。我想這下是學習的好機會,于是,每天跟在他們后面,看他們怎樣裝刀、拆刀,怎樣調整快慢速度,怎樣切削工作物,每一個方法,動作,哪怕是一個松緊螺絲樣子,我都用筆記、心記把它們全部記了下來。要是他們試事出了毛病,我就用紅筆在簿子上勾出來還畫強圖,防備自己以后也犯這個毛病。
這樣,弄了半個多月,我想這下該差不多啦,自己能試試啦。于是在工部主任,工長陪同下,我也在多刀車床上開始原始調整試驗。
我根據學來的法子,小心翼翼把刀子裝好,各處地方也都作了檢查,然后才把試驗工件夾了上去。我看了下周圍觀看的同志,靠到機器旁邊。當我摸著車床上“電門”和“把手”時,我的心直跳;當車床開始轉動時,我的手也亂了,眼也花了。就在這時,機床上跟著響出了嘭啪聲,我知道不妙,連忙關了車??墒?,已經遲了,兩把車刀撞碎了。毛病是扳錯了一只快慢“把手”。我拾起兩把碎刀片,心里一陣陣地難過,站在機床旁邊呆住了。
“小劉,別難過,第一次在這樣床子上試驗干活,心慌是難面的,只要下次記住就行。再試吧?!崩罟らL立刻走上來低聲安慰我。
黨和領導的鼓勵,又把我的勁頭給燃起來了??墒牵囼炦€是有很多困難。開頭是車出來的活兒,當中凹了一塊,工長,工部主任幫助我找了半天,才找出毛病是機床上凸輪中心沒弄對。等到糾正好了再試,嗨!怪事,車出來的活當中又凸出了一塊,這個毛病還是專家來幫助檢查,才查出是樣模本身有槽,所以車出來的活不光。
這些毛病全找出來后,我想該可以太平了吧,可是毛病又回到了刀子上,只要一吃刀,刀口就碎掉一小塊,一面試到晚,還是這個毛病。
這一夜,我說什么也睡不著。1955年國慶節(jié)就要出汽車了,我們能空著手迎接社會主義高潮,空著手向祖國匯報嗎!這樣,又變成了痛恨自己,責備自己,為什么老是這樣怕碰釘子。
第二天一早,我跑到和我干一樣活的人旁邊,
偷偷地看他操作,果然從他那里學到了方法,制住了因沖擊力量太大而損壞刀子的毛病,到底把活給試驗出來了。
同志,釘子是碰了不少呀!可是越碰越覺得自己變得不大怕釘子了。
去年10月,正式臨到我調整生產了。當我化了兩個多鐘頭時間,車出第一件產品時,有的心像要跳到胸腔外面似的,汗也順著腮流,雙手捧著它往檢驗間走去;因為我不知道我手里初生娃娃的命運到底是生還是死。當檢驗員告訴我說這是合格件時,我愣了一下,然后捧著產品一口氣跑到自己機床旁邊,對我的學徒高聲喊道:“照樣子,干下去吧,1956年國慶節(jié)出汽車準行!”
當時,我激動地想對人說上個千言萬語,可是事到臨頭,反而一句也說不出來。我只是心里想著:今后干一千件一萬件活,都要像這樣好,不打一點折扣,不出一次事故。而眼里也迷迷糊糊像是已經看見在邊疆,在農村,在城市,在祖國各個角落里,一輛輛寫著中國字牌子的汽車在飛奔著。其中有一輛則坐著我那位年老的師傅,他正咧著大嘴在笑著。笑吧,師傅,這就是我們祖國的產品呀!
從去年到現在,我和大伙安全調整了二百多臺次機床,但那是大伙勞動呀!我只是干了一些自己應該做的事情,而且做得很差,可是同志們都選我為出席這次全國先進生產者代表會議的代表,直到現在我的心里還是忐忑不安呢!
同志,你要寫造汽車的人,應該到我們廠里去,那里有著成千上萬同我走著一樣道路的人,他們比我學得更快,干得更好!快去吧,今天,我們那里已經響遍了祖國社會主義的雄壯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