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類的自我實現(xiàn)

田曉艷

摘要：《在我的開始是我的結(jié)束》深入到個體的深層心理層面，刻畫了黃蘇子的人格分裂過程。以黃蘇子建立雙重人格的方式，作家方方表達了個體努力實現(xiàn)自我生命價值的思想，盡管這種自我實現(xiàn)是另類的，是不可取的。

關鍵詞：方方小說深層心理四個四重奏自我實現(xiàn)

中圖分類號：1206.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5-5312(2009)-0003-02

二十世紀末至新世紀初，方方的小說創(chuàng)作出現(xiàn)了一個新高潮，1999年《在我的開始是我的結(jié)束》，2001年《奔跑的火光》，2002年《有愛無愛都銘心刻骨》，2003年《水隨天去》等，這些小說有別于方方過去以新寫實小說名于天下的“風景”小說，轉(zhuǎn)而體現(xiàn)了新的傾向——對個體人生及深層心理的深刻關注。韓少功對方方有這樣的評價：“文學與生活已沒有界限。她拒絕任何理性的價值判斷，取消任何超理性的隱喻象征，面對沾泥帶土原汁原湯的生活原態(tài)，面對亦善亦惡亦榮亦恥亦喜亦悲的混沌太極，她與讀者一道，沒法借助既有的觀念來解讀這些再熟悉不過的經(jīng)驗。也就把理解力逼到了死角。好的小說總是像生活一樣，具有不可究詰的豐富、完整、強大，從而迫使人的理解力一次次死里求生?！痹谶@些作品中，方方始終關注著生活中最底層人物的命運，而其中又以女性角色最為突出。

小說《在我的開始是我的結(jié)束》中，講述了一個在文革時出生的知識女性黃蘇子在其三十多年生命歷程中的人格分裂、雙重人格的建立最后直至死亡的故事。作家并沒有從社會學上尋找解釋，而是集中開掘黃蘇子這個“點”的深層心理層面，挖掘了她本能的因素，讓讀者看到主人公一步步走向毀滅、走向死亡，卻又有無可奈何之感。

深層心理學屬于精神分析學派，指弗洛伊德創(chuàng)立的潛意識心理學，它認為人的心理和行為的根源既不是表層的意識。也不是中層的前意識，而是屬于深層的潛意識。方方在小說中就是強調(diào)了人的非理性的、盲目的無意識心理層面，“我們知道這世上橫豎是沒有完人的，人人都分裂著。有人分裂著身體，有人分裂著靈魂。有人分裂著性格，有人分裂著精神。于是我們也就分裂，一個人分裂成兩塊是分裂，分裂成十塊八塊也是分裂。那么就讓我們?nèi)我夥至押昧?。”這種對主體無意識心理力量的重視，使這部小說對人的認識突破了新寫實對描寫對象作理性化把握的處理方法。決定黃蘇子生活態(tài)度的，不是她的教養(yǎng)可以決定，也非她的地位可以限制，一陣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沖動，使得她在一瞬間決定了自己該干什么。在許紅兵走后，她“接待”了一個賣豬肉的嫖客，本來她是想罵人，想反抗無愛的性，卻奇怪地走向了接受，她自己都沒能夠解釋這一切。這表明，在無意識的深處，存在著一個決定自我的強大力量，它是非理性的，在它面前，自我的因素顯得那么蒼白和無力。

作家方方塑造了黃蘇子這樣一個人格分裂、怪異畸形的人物形象，她想表達的是什么呢?經(jīng)反復認真思索，筆者認為作家借鑒了艾略特《四個四重奏》的思想，力求在時間里找尋一種安身立命之所，一種自我實現(xiàn)的生活方式。

方方曾在一篇文章中提到相比于艾略特的《荒原》，她更偏愛《四個四重奏》，她說：“這部詩我讀過無數(shù)無數(shù)遍，仿佛一生一世也讀不厭，我甚至情不自禁地在我的許多小說里都引用過他的詩句”?！对谖业拈_始是我的結(jié)束》就很好印證了這句話，小說的開頭、結(jié)尾以及標題都引用了艾略特《四個四重奏》里的詩句。

“那本來可能發(fā)生的和已經(jīng)發(fā)生的指向一個終結(jié)，終結(jié)永遠是現(xiàn)在。足音在記憶中回響，沿著我們不曾走過的那條通道，通往我們不曾打開的那扇門，進入玫瑰日中”

“一個老人衣袖上的灰，是燃盡的玫瑰留下的一切的灰。懸在半空中的塵土，標志著一個故事的終結(jié)之處。”

《四個四重奏》是艾略特晚年思想成熟的結(jié)晶，由《燃毀的諾頓》、《東庫克》、《干賽爾維其斯》和《小吉丁》四首詩組成，它探索的是哲學意義上的安身立命之所，意義在于人在時間中如何獲得救贖，是詩與哲學高度融合的產(chǎn)物，是詩人達到精神極境的體現(xiàn)，其中對現(xiàn)在和永恒形而上的思考自是作家方方“一生一世都讀不厭”的。

西方傳統(tǒng)的二元論思想是《四個四重奏》的哲學背景。《四個四重奏》呈現(xiàn)了有限與無限、瞬間與永恒、過去與未來、生與死等一系列二元論思想，艾略特的意圖是思索解決二元矛盾的途徑，從而為拯救人類的時間找到方法。詩人發(fā)現(xiàn)耶穌基督“道成肉身”(Incamafion)的意義給人類經(jīng)驗和時間提供了最高原則耶穌基督“道成肉身”解決了有限和無限的統(tǒng)一、情感和理智的融合、人性和神性的交匯等問題，詩人希望人類能從經(jīng)驗世界中體悟超驗世界，從而將經(jīng)驗世界和超驗世界融為一體。

而具體到小說中，黃蘇子選擇以做琵琶坊的妓女來實現(xiàn)其生命價值的做法，更顯示了人的諸多可能性和找到自己認可的生活方式的獨特性。

作品誕生的背景是百年一遇的世紀末。這個世紀末的天然焦慮和憂傷，也是我們的焦慮和憂傷，我們的生活何其沉重，我們的節(jié)奏何其快捷，我們面臨的問題何其復雜，我們抗拒的誘惑何其強大。這種種的所見所聞所知所會，使我們不能變得通透，反而徒添更多苦悶。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我們該何去何從?方方在作品中也給了黃蘇子一個絕境，一個被人玩弄、羞辱、奪走所有情感的絕境。然而，在面臨絕境時，方方用了一種消解宏偉敘事的手法將黃蘇子解救了出來。

她突然覺出她叫罵出的每一個句子都仿佛匯入這房間怪異的氣息中。它們在這氣息中如魚得水，歡快地跳動。它們往墻壁上跳，往殘缺得露出磚塊的墻縫里跳，往窗簾上跳，往窗簾上污穢形成的花朵上跳，往天花板上跳，往吊死鬼一樣垂直向下的燈泡上跳，往屋角落里跳，往堆在角落的垃圾上跳。它們的舞姿獨特而別致，世界上沒有一個舞蹈大師想象得出來。他們和這屋里的氣息是如此和諧地融為一體，無端地令黃蘇子感到一種沉醉。于是黃蘇子覺得自己也被融在一起了。她情不自禁地舒展了一下胳膊，心說，其實，我并沒有失去什么呀!我有什么可傷心的呢?

對黃蘇子來說，她不但沒有受害者的感覺，相反，她還有著發(fā)現(xiàn)的愉快和體驗的幸福?！包S蘇子的臉上情不自禁地浮出笑容，那是她從來也沒有過的來自內(nèi)心的笑容。”“黃蘇子在這一刻仿佛找到了自己同外部世界和諧相處的端口?！奔凑业搅耸浪资澜缤ㄏ蚓駮r間的端口。這與《四個四重奏》里第一首詩“永恒的現(xiàn)在”的主題相關，是“旋轉(zhuǎn)世界的靜點”的體現(xiàn)。在艾略特看來，“旋轉(zhuǎn)的世界是運動的世界，它的運動象征著兩個方面：一方面象征著塵世物質(zhì)生活的世界，另一方面象征著精神世界?！膘o點的意義在這里可以說是“物質(zhì)世界通向精神世界的交叉點，它代表著和諧”。黃蘇子找到的“和諧”就是建立雙重人格，以兩種截然不同的身份來實踐不同的生活。從作品中還能看出，那種骯臟齷齪的賣淫行徑更是黃蘇子賴以維持生命形式的支柱，“去琵琶坊，仿佛是她的生活必需。就像日常所必須的鹽一樣?！庇嘘囎铀雮€月沒去琵琶坊，在這半個月里，她“度日如年”，“煩亂焦躁，嗓子發(fā)干，夜里常

常頭痛劇烈”，最后當她冒著被警察抓住打死的危險來到琵琶坊時，她“竟然激動得流下了眼淚”，這于別人所不恥的行為在黃蘇子那里成為了一種生活方式，一種存在本真。

黃蘇子實則是方方對生命形而上思考的投射，或者說是方方找到的企圖與現(xiàn)實達成的平衡點，這種在對世俗生活關照的基礎上最終指向?qū)θ舜嬖诒菊嫘院徒K極性關懷的寫作態(tài)度與其生活經(jīng)歷和價值觀等有著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她說：“因為我在一個知識分子家庭中長大，所以知識分子特有的人格氣質(zhì)始終與我血肉相連，息息相通”，而知識分子的立場或者說精英的視角意味著方方的小說永遠都不會滿足于對生活本身的描述或故事的建構(gòu)，而只會是在悲觀主義批判和理想主義激情的交匯中對自我、生命、價值等形而上問題的思索與追問。作品里黃蘇子把自己分裂了又分裂，目的是想“把自己每一個不同質(zhì)地的層面獨立起來”，是想“活成一個立體，讓每一面都放射出活力的光芒”，讓生命更加本真而且立體。所以方方給了黃蘇子雙重人格，讓她深知被“腌過”的痛苦，然后在琵琶坊盡情地釋放自己的生命火花，亦通過黃蘇子，讓讀者看到人在實現(xiàn)自我價值時的多種可能途徑。

在我的開始是我的結(jié)束，在艾略特《東庫克》的最后。詩人也說了“在我的結(jié)束是我的開始”，一切都在循環(huán)之中，“一座座房屋不斷豎起來又倒下去”，舊的事物死亡，新的事物誕生，世間事物就是這樣生生死死、循環(huán)往復，無窮無盡。然而如果人們生了又死，房屋建起又倒下，這樣生死循環(huán)永遠重復同一內(nèi)容，那么生活的意義又在哪里呢?在艾略特那里，他認為人們只有從不斷重復的生活中解脫出來，在永恒的時間中尋找人生的意義，才能超越歷史，從而獲得永恒的意義。而黃蘇子就是從那“單調(diào)”、“呆板”、“散發(fā)著一股令她總想掩鼻的氣息”的生活中逃離出來，找到自己精神世界與物質(zhì)世界和諧的端口，即使這種分裂人格的行為在別人看來是背離倫理的，她也一如既往地踐行著。

而小說結(jié)尾處的詩句：“一個老人衣袖上的灰/是燃盡的玫瑰留下的一切的灰。/懸在半空中的塵土/標志著一個故事的終結(jié)之處?！备榔屏藭r間與永恒的真理。“燃盡的玫瑰”是火焰與玫瑰的合二為一，“火焰表示著神靈的威力和強度，玫瑰象征著同情和愛情”，“它們的合二為一意味著幻象的經(jīng)歷和尋常的人生的統(tǒng)一”。黃蘇子的案件被偵破時。引起了家人、同事及社會的激烈反應，誰都不相信光鮮亮麗的白領麗人會是琵琶坊里的下等妓女，然而無論多么震驚的行為，無論多受世人關注，終究逃不過“尋常人生”的淡化。

時間于人，永遠無情。再復雜離奇或者沉重深刻的東西，在它那里都不過如同塵土如同水珠，無意間便灰飛煙滅，無影無蹤?！肮适碌慕K結(jié)之處”即是現(xiàn)在，永遠的現(xiàn)在，而這又指向永恒，當一個故事在人們心里已如塵土般毫無輕重時，它也就歸入了永恒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