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川做過不少荒唐事。比如,八歲時下水救鵝,他怕鵝被水淹死了。
那是個秋天,豐樂河河水豐沛清澈,湍急地向長江流去。水里魚蝦成群,水禽也忙亂地飛來飛去,大快朵頤的日子來了。一群白鵝在豐樂河邊邁著方步,不時叫上幾聲。
白鵝是嚴川放的。開春時,嚴川的父親從豐樂集捉來十五只鵝苗,鵝苗毛茸茸的,嚴川好喜歡。嚴川知道鵝苗是父親捉來讓自己放的,就把十五只小鵝摟在自己身邊,小鵝們一起抬起頭望著嚴川,怕是把嚴川也當成一只小鵝了。
嚴川把鵝苗趕進了春天。春天的野地里,青草剛剛露頭,小鵝見了欣喜,一只只低頭啄食。小草甜嗎?嚴川問自己,忍不住掐了嫩草尖,咬在牙關間。還真是嫩香嫩香的,一股初春的味道。八歲的孩子,嘴饞著呢。草太小太嫩,小鵝吃不飽,嚴川有點子,他從豐樂集撿回爛菜葉,剁碎了給小鵝吃,小鵝吃得歡。
嚴川在豐樂集上小學,早早晚晚可撿菜葉子,嚴川的書包鼓鼓的,里面多是爛菜葉和爛菜幫子。同學們也幫著嚴川撿,嚴川告訴同學們自己放了十五只鵝,同學們高興,拍著手背誦“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嚴川向同學們承諾,鵝長大了,給他們一人送一根鵝膀子上的老毛,油光水滑的翎毛漂亮,可做成鵝毛筆,同學們很是向往。
嚴川放鵝放得盡心,天剛亮就把鵝趕進田野,喂飽鵝,上學的時間也到了;中午放學,匆匆地把鵝趕進地里;下午放學,放鵝的時間長些,到天擦黑才把鵝趕回家。嚴川喜歡放鵝,小鵝也喜歡嚴川,都圍著嚴川,嚴川一離開,它們就嘎嘎地叫喚。
董叔找上了門,手提的籃子里還裝了五只毛茸茸的小鵝。董叔對嚴川父親說,讓嚴川一道放,成大鵝了只要四只。嚴川的父親沒有不答應的,董叔是城里下放來的,戴一副眼鏡,學問大了去了。
嚴川放的鵝有二十只了,嚴川的父親是想給董叔的五只鵝上個記號的,可嚴川不同意,說,大小一般,不上,不上。董叔的五只鵝就融進了嚴川的十五只鵝中,但嚴川分得清,董叔的五只鵝呆呆的,像是和另外的十五只鵝沒啥話說。
二十只鵝是個不小的陣仗,嚴川趕著它們進田野,像個司令,很有自豪感。二十只鵝來自兩家,嚴川不偏心,一樣對待。董叔的五只鵝似乎長得更快,會搶食,一點兒也不見外。董叔不時陪嚴川放鵝,下放的董叔田里的事干得少,村里人說各人干各事,董叔不是種田人。董叔陪嚴川放鵝時,手里不忘拿本書,什么書嚴川不知道,也不問。董叔倒是和嚴川說書里的事,可嚴川聽不懂。
不過董叔有句話嚴川聽明白了,書讓人靜,就像放鵝也讓人靜一般。嚴川想說,董叔的話真對,放鵝時天地安靜,只聽得到鵝咬斷草莖的嚓嚓聲。
嚴川也學著董叔的樣子,揣本書放鵝,書是教科書,那年月沒有閑書。董叔翻了翻嚴川懷里的書,搖搖頭,之后就和嚴川說了許多許多話,嚴川知道這些話應是一些書里的。
嚴川有一天開始喊董叔為老師,董叔點點頭應下了。
鵝好放,鵝呆子。不像鴨子難放,鴨刁子,一不樂意就亂跑,甚至飛起來。嚴川把二十只鵝放得周周正正的,個個挺胸凸肚,像大將軍。
秋天,小鵝長成了大鵝,一律白毛紅喙,一律昂著頭,貓呀,狗呀,不敢近其身,人惹了鵝,鵝連人也敢攻擊。
嚴川愛趕鵝在豐樂河堤上吃食,堤上草種子多,鵝喜歡吃。這天,鵝們正在吃食,忽然空中掠過一只老鷹,瞭望的頭鵝大叫,鵝群驚了,一只鵝猛地竄出去,跌進了湍急的豐樂河。
一旁的嚴川想都沒想,脫了外衣,一頭扎進豐樂河,他要救鵝。
鵝在河里奮力游著,但河水流速快,鵝掙脫不了水的力量,只能隨水向下游漂去。嚴川水性不錯,但想追上鵝還是有困難的。
嚴川的父親和董叔聞訊趕來,豐樂河水深浪急,可不是鬧著玩的。
嚴川的父親連喊帶叫地責備嚴川,咋這么笨,鵝是淹不死的。董叔看著在河里撲騰的嚴川,大聲喊,嚴川,靜下來,靜下來,就沉不下去。
嚴川聽到了父親和董叔的喊聲,真的將慌亂的手腳放平了,靜靜地躺在了水面上,想平時放鵝時的天靜地靜,將身體交給了水,由水蕩呀蕩。
董叔和嚴川的父親沿河追著嚴川,十九只鵝也拍著翅膀嘎嘎叫著跟上,恰有個河灣,平靜的嚴川被流水托上了岸,跌落的鵝也被嚴川拽上了岸。
父親揚起巴掌要打嚴川,嚴川悄悄地說,是董老師的鵝。父親迅疾把手掌收了回去。
到了冬天,董叔回城了,但是沒帶走他的四只大鵝。另外十六只鵝,父親當家殺了六只,賣了十只。不過殺和賣,都是瞞著嚴川的。
嚴川家自此養(yǎng)了四只老鵝,下蛋、孵小鵝。嚴川的父親說是給董叔代養(yǎng)的,嚴川說不對頭,少了一只。
嚴川救鵝的事一直被詬病。嚴川不怕被人揭這話疤,常回一句,你們懂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