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火帖

一

阿普的手掌摩挲著松樹皮時，粗糙的樹紋與他指腹的老繭相互咬合，發(fā)出沙沙的輕響。他總愛在后山背陰處轉悠，說那里的松樹“藏著蜜”記得那個傍晚，他握著竹刀輕輕一劃，金黃的松脂便從樹皮裂縫中滲出，在暮色中凝成晶瑩的淚珠。煤油燈一晃，那些淚珠頓時活了過來，在木紋間流淌成光的河流

“仔細瞧”他捏著浸透菜籽油的燈芯，開裂的指尖沾著松脂的碎屑，“火也是有脾氣的，得順著它的性子來?！甭槔K在他掌心勒出深溝，每個繩結都系得結實又漂亮，那捆松木還沒點燃，沉甸甸的溫暖已經(jīng)壓在我心頭。偶爾哼起古老的調子，他喉結滾動時衣領上的油漬便跟著燈光一起顫動。

吉木調琴時總愛用拇指抹弦，藍布衫袖口磨出的毛邊在琴身上掃來掃去。那枚銀質火鐮紋的袖扣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這是寨子里老人給的“火種禮”。“這根弦？”他輕輕一撥，余音在松香里打著旋兒，“要調得像火把爆裂的聲響?！标柟鈴脑虑俚囊艨桌锫┫聛?，在他手背上灑下細碎的金粉，腕間的紅繩穗子隨著動作輕輕搖晃。當他低頭時，我看見他后頸的胎記在發(fā)梢間若隱若現(xiàn)像一簇跳動的火苗。

沙馬爺爺?shù)臒煑U“篤”地敲在巖壁上，赤紅色的巖粉簌簌落下。他瞇起眼睛，陽光便在他皺紋的溝壑里流淌成河。“瞧這些舉火把的祖先”煙桿頭沿著巖畫游走，在持火把的先民輪廓上輕輕摩挲，“百年前那場夜戰(zhàn)，他們的火光往崖下一照—”老人突然挺直句僂的背，渾濁的眼底進出光亮，“敵人的箭鏃就現(xiàn)了形，密密麻麻像驚起的螢火蟲！”

巖畫的線條粗犯如刀劈斧鑿，先民們的衣褶里凝結著琥珀色的松脂結晶。我伸手觸碰，石面竟傳來微微的溫熱，仿佛百年前的火把余溫仍未散盡。沙馬爺爺?shù)臒熷佂蝗弧斑青笨脑趲r畫邊緣，他卷起靛藍麻布褲腿的動作利落得不像古稀老人。膝蓋上那道月牙形的疤在陰影中泛著珍珠白，邊緣卻暈開淡紅色的光暈?！熬饶峭掎虝r，”他粗糙的拇指撫過疤痕：“火把掉在鷹嘴崖邊沿，眼看著要墜下去一

老人忽然抓住我的手腕往巖壁前一拽。清晨的陽光斜射過崖壁，將我們兩人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巖畫上。他彎曲的指節(jié)敲了敲畫中某個持火把的小人：“火把沒滅，倒懸著燒得更旺了！”煙桿頭點向巖畫下方——原本黯淡的野藤圖案在特定角度的光照下，竟浮現(xiàn)出金粉勾勒的細節(jié)。“火光往下一瀉，照見這些野藤織成的索梯?！彼ドw上的月牙疤隨著話音輕輕顫動：“我背著那娃崽往下爬，火把的松脂滴在傷口上，燙出這么個記認?！?/p>

崖壁下的凹坑里，陳年的松木灰燼堆成小山。我彎腰拾起半截焦黑的木塊，陽光突然穿過蟲蛀的孔洞在地面投下無數(shù)晃動的光斑。那些孔洞里蓄著的陳年松脂早已氧化成蜜糖色，光線一照每個小孔都成了會呼吸的燈籠。吉木不知何時蹲在了身旁，他用琴的弦軫輕輕刮過木片焦黑的表面。

“錚 ”

清越的顫音驚起幾只山雀。那聲音起初像冰棱墜地，尾音卻化作松脂燃燒時的細碎爆響。吉木的瞳孔在陽光下縮成兩粒黑火石：“阿普當年就是這樣擦火鐮的?！彼滞笠晦D，弦軫在木片上又刮出個跳躍的音符。這次進出的火星，真真切切濺在我們手背上，燙出針尖大的紅點，卻讓人想起冬夜里突然貼上臉頰的暖爐。

灰堆深處埋著截形狀古怪的焦木，露出的部分像極了彎曲的指節(jié)。我扒開周圍的灰燼，整段焦木便顯露出來一那分明是被人用力擦過的痕跡，五指凹陷處還留著清晰的螺紋。

沙馬爺爺?shù)臒煑U突然橫在我眼前，鐵質煙鍋精準地卡在焦木某道凹槽里：“阿普二十出頭那年藏的松木，他總說最老的松脂藏在最年輕的木頭里。”陽光突然變得濃稠，那些深深淺淺的凹痕里陳年松脂正滲出琥珀色的光

吉木的月琴弦無風自動，發(fā)出細微的嗡鳴。他解下腰間的小銀刀，沿著焦木的紋路輕輕刮擦。松脂的碎屑簌簌落下，卻在觸及灰燼的瞬間“嘅啪”炸開細小的火花。我們三人不約而同伸手去接，那些火花在掌心停留的剎那，竟幻化成各種形狀—有的像微縮的火把，有的如跳動的火鐮，還有一粒特別亮的，分明是沙馬爺爺煙鍋里明滅的火星

巖壁上的影子漸漸縮短，先民們的火把圖案在正午的陽光下褪去金輝。但當我們轉身離去時身后忽然傳來“啪”的輕響。回頭望去，那段焦木的指痕里幾滴新鮮的松脂正緩緩滲出，在烈日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暈，宛如永不凝固的火種

三

暮色漸濃時，家家戶戶的門前都亮起了火把。浸透菜籽油的松木在黑暗中泛著蜜色的光，依火阿婆坐在石階上編最后的竹箍，缺牙的嘴里哼著古老的調子。竹篾在膝頭發(fā)出清脆的響聲，每繞一圈就用指甲在篾條上刻道痕?！熬攀诺懒?，”她舉起火把，火光映得圍裙上的火焰紋活了過來，“今年準比去年燒得旺?！?/p>

男人們抬著火把架走過，松木相撞的悶響驚飛了樹梢的鳥兒。領頭的漢子扎著英雄結，披肩上的銀泡叮當作響，每一步都帶起地上的松針?！胺€(wěn)住！”他喊著，“要像阿普藏的松木一樣結實?！比龑拥幕鸢鸭芪∪宦柫?，頂端的馬櫻花吸飽了菜油，花瓣成了透明的琥珀。

孩子們舉著小火把在人群中穿梭，阿果被松脂燙到手指，“嘶”地吸著氣，轉眼又蹦跳著去追玩伴。他布鞋上的焦痕已經(jīng)燒成了星星的形狀是昨晚偷學扎火把時留下的印記。吉木的學生們舉著紙做的火把，有個小姑娘在紙上畫了阿普的臉，皺紋里還黏著松脂的碎屑。

四

當?shù)谝恢Щ鸢驯稽c燃，火星濺進巖洞的剎那，整個山谷都為之一亮一—先是橘紅的暈染，像宣紙上的朱砂漸漸化開，繼而爆出耀眼的金光，把巖壁上的苔蘚照得透亮。孩子們舉著火把奔跑，火苗在風中彎成月牙，投在地上的影子活像一群跳躍的小兔子。阿果跑過石板橋時，火光在水面碎成兩半：一半隨波浮動，像條游動的金魚；一半粘在他鞋底的焦痕上，那個星星印記竟在反光里眨起眼來，

隊伍蜿蜒上山，火把的光帶在梯田間織網(wǎng)。水洼本是墨藍的鏡子，被火光一照，頓時浮起萬點碎金，恍如銀河傾瀉。露珠在草葉上顫動，被光穿透的瞬間化作細小的彩虹，落在依火阿婆的銀發(fā)上成了不滅的星子。“看”她用竹杖輕點水面，光網(wǎng)碎成漣漪，“阿普說過，火把的影子能在水里生根?！?/p>

曉雯舉著火把穿過松林，光透過針葉在她衣袖上投下斑駁的花紋。一粒火星落在袖角，燙出的小洞成了透光的星星，隨著她的步伐在地上畫線。仰頭望去，松脂被火光烤得磁磁作響，順著樹干流下的金液在光中凝固如火焰的瀑布?！翱炜?！”她拽住同伴，火光掠過她們交握的手，指縫間漏下的光斑在落葉上跳舞，發(fā)間的銀簪將光線折射成彩虹，纏繞在松枝之間。

在老松樹下，吉木將火把湊近樹洞。阿普藏的那截松木先是冒出青煙，繼而木紋中的松脂被烘得透亮，在洞中燃起幽藍的磷火?！懊础彼穆曇粼诠庵蓄澏?，孩子們的手掌貼上木頭，在光里映出透明的指紋，那些紋路竟成了發(fā)光的河流。突然有孩子驚呼：“光在流動！”只見松脂在高溫下熔化，順著木紋形成光的溪流

山風驟起，阿果的火把滅了，光縮成煙頭大小的紅點。周圍的火把立刻圍攏，光團相撞的剎那所有人的影子在地上糾纏——依火阿婆的影子拄著竹杖，吉木的影子背著月琴，孩子們的影子伸手去接熄滅的光。當松脂膏被引燃，新的火苗“滋啦”竄起，更亮的光爆開，將眾人的眸子染成琥珀色，阿果睫毛上的淚珠被光穿透成了掛在眼角的火晶

在懸崖邊，火把的光完成了最神奇的變幻：向下照，深淵里浮動著光的碎片，像先民們未熄的火種沉在云海；向上照，巖畫被鍍上金邊，持火把的先民仿佛轉身，將手中的火光與現(xiàn)實相連。吉木撥動琴弦，震顫的音波順著巖壁攀援，與巖畫的火焰紋重疊。那一刻，所有的火把開始共鳴，在懸崖上投下巨大的光影如赤龍再次騰空。

晨光漫過山脊時，最后的火把已成焦木，但它的影子仍在霧中燃燒—一穿過梯田，掠過松林，爬上巖畫，最終與阿普年輕時的身影重合。依火阿婆撥弄灰燼，濺起的火星在她皺紋里流淌，將那句“火魂活在光里”烙成了永恒的印記，

五

隊伍轉過山彎時，一陣旋風卷來。阿果手中的火把“噗”地滅了，只剩一縷青煙。他“哇”地哭出聲，淚珠砸在焦黑的燈芯上，磁磁作響。周圍的火把立刻圍過來，光團在他淚臉上跳躍?！安豢?，”依火阿婆從圍裙里掏出油紙包，邊角已被松脂浸透，“阿普教過，用松脂膏引火?！彼蜗络晟乃芍ㄔ跓粜旧?，吉木拿琴軫擦著火鐮—“?！钡囊宦?，新生的火苗帶著松針的清香，竄得比先前更高了。

“火是滅不了的?！鄙绸R爺爺拄拐走來，煙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澳悄瓯┯隂_垮吊橋，你阿普叼著松枝在崖邊站了一夜，火把滅了七次，他就點了七次?！崩先司砥鹧澩龋卵腊淘诨鸸庵蟹杭t，“這火把沒掉，反倒照見了救命的枯藤?！彼麖膽牙锾统龌痃牐F面薄得能照見人影，

阿果突然把火把往松樹上蹭，樹皮滲出的松脂立刻裹住燈芯。“我要像阿普一樣！”他高舉火把，火苗映得他眼里的淚光閃閃發(fā)亮。不知誰起了調，吉木的月琴跟上，新編的《火把謠》里混著古調的余韻?；鸸庵?，阿普年輕時的影子與阿果重疊一—同樣倔強的背影，同樣筆直地舉著火把站在風里。

“轟”地騰空將夜幕染成流動的琥珀。巖畫上的先民在火光中忽隱忽現(xiàn)，仿佛正從石壁走向人間。穿黑彝服飾的漢子們跳起鈴鐺舞，披肩上的銀泡像綴滿火星，躁腳時濺起的灰爆隨著舞步旋轉。吉木在火把架下彈琴，烤熱的琴弦彈出帶著焦香的音符，孩子們跟著唱：“火把燒啊燒，燒到云里頭，阿普的魂靈在火里頭笑……”

依火阿婆把蕎餅埋進熱灰，餅面的焦痕漸漸長成火焰的形狀?！俺脽帷彼林?，指甲縫里嵌著松脂，卻看見阿普坐在對面石凳上，哼著古老的歌謠，膝頭放著未完成的火把，松脂滴在草鞋上凝成金珠?；鸸饴舆^他的臉，皺紋里的陰影跳動，與巖畫上的先民如出一轍

廣場角落，沙馬爺爺?shù)臒煑U指向夜空：“瞧那片云，當年阿體拉巴的火星子濺在上面，至今留著焦痕?！庇慰蛡兣e起手機，畫面里的火光與云影交織成流動的史詩。一位白發(fā)老者突然哼起古調，走音的旋律讓吉木紅了眼眶——這失傳的曲調，竟在山外人的記憶里活著。

六

七

火把架被點燃的瞬間，三層火焰

姑娘們的百褶裙在火光中綻放，銀飾碰撞的聲響是火把節(jié)的心跳。跳踢踏舞時，揚起的裙裾仿佛千萬朵索瑪花同時盛開，發(fā)間的銀簪折射的光斑落進觀眾眼里。有個姑娘跳得忘情，散開的發(fā)絲掃過火把燙出卷曲的焦痕。她卻笑得更歡，搶過身旁小伙子的月琴撥出一串火星般的音符。

小伙子們斜挎月琴，指尖掃弦的旋律像松脂般黏稠。吉木的學生阿支遞出繡著火把的帕子，姑娘接手時絲線勾住琴弦，“錚”的一聲惹來哄笑?；鸸庥臣t姑娘的臉頰，她發(fā)現(xiàn)鬢角系著松脂凝成的“火魂珠”—是阿支扎火把時偷偷藏的。

我仿佛看見年輕的阿媽，袖中藏著未繡完的帕子，火把下與阿爸對視時，帕角的絲線還纏著羞澀。如今帕子已經(jīng)泛黃，但指尖撫過細密的針腳依然能觸到那年火把節(jié)的溫度。此刻在舞動的人圈里，他們年輕的影子若隱若現(xiàn)：查爾瓦蹭著百褶裙，兩人的影子在地上融成跳動的火苗。

八

晨霧升起時，最后一支火把變成了焦黑的木杖。阿果把它插在阿普墳前，周圍已立滿昨夜的火把殘骸像一片焦黑的森林，每根木頭上都刻著獨特的灼痕一蜿蜒的蛇、綻放的花、清晰的指印。吉木抱著沾滿松脂的月琴輕輕一撥，弦音混著霧水落進松林：“您聽，火在唱歌呢?！?/p>

依火阿婆撥弄灰燼，竄起的火星燙得她縮手又忍不住再撥?！扒啤彼钢t熱的炭塊，“火星在打盹?！彼赡練堉ι系乃芍涯闪鹆В诔抗庵虚W爍。曉雯的鏡頭里，灰爆與火星成了筆記本中最燙的篇章。

孩子們舉著畫紙奔來，紙上的火把涂得通紅，旁邊歪扭的字寫著：“阿普的火在灰里發(fā)芽了?！奔镜闹讣馔Ｔ诋嬛械幕覡a處一一那個金色的小點多像松脂的結晶?！笆前　彼蜢F中的山梁，“等春雨落下，這些火星就會長成帶火痕的松苗?！?/p>

山風裹著松脂的余溫拂過臉龐，灰燼深處的火星悄悄眨眼。這火從來不只是松枝的燃燒，它是彝家人留在歲月里的心跳—阿普的煙嗓、吉木的琴聲、沙馬爺爺?shù)墓适?、依火阿婆的笑，都在晨光中織成網(wǎng)，兜住每個即將遠行的靈魂。

火把會熄，但那些烙進血脈的光痕，正在霧中發(fā)芽長成新的火種。當陽光穿透晨霧照在焦黑的火把上，我看見無數(shù)細小的火星正順著木紋的溝壑向大地深處蔓延

責任編輯：李學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