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簡國在直播間的鏡頭前講了五個多小時,既向觀眾們展示了漠縣的地瓜、花生、鴨蛋等具有地方特色的農(nóng)產(chǎn)品,還穿插介紹了大漠的風(fēng)景,分享了發(fā)生在鄉(xiāng)村里的感人故事。
簡國從直播間出來時,早已過了下班的時間。簡國站在夕陽下,挺直脊背,用力地伸了個懶腰。極目遠眺,此刻,天與地仿佛融為一體。
簡國正在感慨,辦公室小于已將車開到了他身邊。
簡國打開車門,坐進車內(nèi)。想到剛才直播帶貨賣出去一千多單農(nóng)產(chǎn)品,他高興地哼起小曲:“春風(fēng)蕩漾花兒芬芳,德力格爾奶茶飄香……”
小于聽他唱完,說:“簡縣長,您這首歌詞寫得太棒了,聽著特帶勁兒。就您這嗓子,剛才直播時您要是唱一段就好了,粉絲量準能噌噌往上漲?!?/p>
簡國笑著說道:“你小子就揀好聽地說?!?/p>
簡國今年五十六歲,是漠縣主管文化的副縣長。他從小就喜歡唱歌,高興了唱,憂愁了唱,休息了唱,累了也唱。只要嗓子一開,他就覺得渾身哪哪都得勁兒。
喝酒時,他常跟朋友們開玩笑,說他能當(dāng)上副縣長,就是唱歌唱出來的。這話雖然是酒話,卻有幾分道理。
簡國中專畢業(yè)后,被分配到縣供銷社。后來,因為他歌唱得好,還會作詞,就被調(diào)到縣文化局,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
小于剛將車開進政府大院,就被門衛(wèi)攔住了。
門衛(wèi)站在車旁說:“簡縣長,剛才有人找您。我說您不在,他好像不大信,嘟嘟囔囔地走了。”
簡國看了眼手機,疑惑地說:“沒人給我打電話啊,誰找我呢?”
“一個中年男人,穿得挺埋汰的,還背著一袋子?xùn)|西?!?/p>
簡國一聽門衛(wèi)這語氣,皺了皺眉,“哦”了一聲,算是回應(yīng)。小于重新發(fā)動車子剛想進院,聽到車后有人喊:“簡縣長,您可回來了,我等您一下午了。”
簡國聞聲下車,告訴小于不用等他了,然后仔細打量跑過來的男人。黑紅的臉膛,頭發(fā)亂蓬蓬的,腳上的布鞋滿是塵土。簡國覺得這個人有些面熟,可一下子又想不起來他是誰。
來人用黑黢黢、指甲縫里都是泥的手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汗,對簡國說:“簡縣長,您不記得我了?我是牛祿的兒子?!?/p>
簡國猛然想起來,十幾年前自己曾見過這個人。
二
十幾年前,簡國還是縣文化局局長,為了拯救和挖掘漠縣的民間傳統(tǒng)音樂,他帶著地域音樂研究會的會員踏遍縣里的每個村落,走訪了數(shù)百名民間老藝人。牛祿就是其中之一。他不僅彈得一手好三弦,唱腔更是一絕。
為了采訪牛祿,簡國費了不少心思,阻礙就是眼前這個人。他叫牛撿福,是牛祿的大兒子,和牛祿一起生活。
村支書通知牛撿福,縣上的人要采訪他爸時,他說:“你可別讓他們來。我爸有啥可采訪的,除了整天彈三弦,嚎幾嗓子,啥活兒都干不了。瞅瞅咱家這日子,過得都快接不上溜兒了?!?/p>
村支書將他的話轉(zhuǎn)述給簡國。簡國還是第一次遇到不愿意接受采訪的人。他問村支書:“牛祿的三弦彈得這么好,跟誰學(xué)的?”
“跟誰學(xué)的?沒聽說他跟誰學(xué)啊?!贝逯f。
“哦,對了,他大伯會彈三弦。牛祿沒什么文化,竟然還會作曲。他有個厚厚的歌譜手抄本,整天跟寶貝似的捧著。他這輩子,就喜歡彈三弦,唱小曲,也不知道圖個啥,也沒見有啥用。這個家多虧牛撿福支撐著。簡局長,您也別怪牛撿福不愿意讓你們?nèi)ニ也稍L,牛祿被你們一采訪,更有理由啥活都不干了。”
當(dāng)村支書說“也沒見有啥用”時,簡國內(nèi)心猛然一顫。他理解牛祿為什么拿起三弦就什么都忘了,這跟他沒事就唱兩嗓子是一個感覺。
簡國記得八歲那年,家里買了一只小豬崽兒,小豬崽兒沒事就往山上跑,母親就讓孩子們上山去找。簡國可喜歡上山找小豬崽兒了,每次他搖著從村口槐樹上折的樹枝,邊唱歌邊喊小豬崽兒時,那小豬崽兒準給他面子,跑回來找他,然后跟在他屁股后面搖搖擺擺地回家去。
哥哥姐姐不服氣,但他們真沒辦法讓小豬崽兒乖乖聽話。簡國至今還記得自己梗著脖子在哥哥姐姐面前洋洋得意的模樣。
有時,他想,豬都喜歡聽好聽的歌,何況人了。自己愿意唱,有人喜歡聽,這難道不是唱歌的意義?再往深里說,哪種藝術(shù)形式都是在促進文化傳承和發(fā)展,是整個人類的寶貴財富。
簡國知道,這不是一句話兩句話能說明白的事,便又問村支書:“你再想想,這牛撿福平時和誰來往密切?”
村支書想了半天,說:“牛撿福有個堂哥是縣林業(yè)局的,牛撿福最服他?!?/p>
簡國一聽,這就好辦了。他托人找到了牛撿福的堂哥,讓他去做牛撿福的思想工作,牛撿福終于同意去他家采訪了。
采訪那天,天氣很好。簡國與三位會員驅(qū)車趕往牛家溝,途中路過草原。車窗外,廣袤無垠的草地綠浪翻涌,輕風(fēng)拂過,草尖搖曳,青草的芳香仿佛能透過車窗飄進來。湛藍的天空中,如絲如縷的云朵肆意舒展,與碧綠的草地交相輝映。
簡國望著眼前的景色,內(nèi)心不禁涌上來一股成就感,如今的漠縣再不是從前出門就被風(fēng)沙吹得打臉的漠縣了。
車還沒開到牛家院子,就看見一個人站在院門口張望著村路。那個人看上去七十歲出頭,身穿藍色夾克衫、軍綠色料子褲,胸前還別著一枚毛主席像章。
簡國連忙下車走過去,緊緊握住老人的手,說:“老人家,我們來拜望您了。”
這時,牛撿福從屋里出來,招呼大家進屋落座,他借口地里有活,躲了出去。
簡國開門見山,對牛祿說明了來意。
牛祿一聽,縣上的人請他表演,眼神瞬間亮了起來。他戴上老花鏡,從里屋拿出一把深褐色的、琴頭和琴桿都摩挲得油亮油亮的三弦。
牛祿調(diào)了兩下弦,彈唱起來:“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
剎那間,弦聲和歌聲在簡陋的房間里彌漫開來。牛祿那滄桑的嗓音,仿佛沾滿歲月的痕跡,每一個音符都沉甸甸的,讓人的心頭涌出陣陣酸楚。
在場的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舍不得放走一句歌聲。那情景,簡國至今仍記憶猶新。
三
“簡縣長,簡縣長……”牛撿福的叫聲將簡國從回憶中拉出來。
簡國問牛撿福:“你父親他老人家還好吧?”
“我爸……上個月走了……”牛撿福的眼睛瞬間紅了,說,“簡縣長,我這次來是有事求您?!?/p>
簡國拍拍他的肩膀,說:“咋沒早點告訴我,我好去送送他老人家。你說,什么事?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幫你辦。”
“您說我這人啊,咋這么怪,我爸在世時,煩透了他整天彈三弦,可他這一走……”牛撿福說不下去了,蹲在地上嗚嗚哭起來。
“別哭別哭,你還沒吃飯吧?走,我?guī)闳コ燥?。”簡國說。
“我吃過了?!迸旄_┝艘幌卤亲?,站起身,說:“我是想麻煩您幫我找找當(dāng)年給我爸錄的視頻。我想天天聽,還想留給我兒子?!?/p>
不知為何,牛撿福這番話突然讓簡國想起媳婦梅英。想當(dāng)年,梅英跟他搞對象時,恨不得每時每刻都聽他唱歌。只要他亮開嗓子,她就小鳥依人般地靠在他的肩頭,眼神充滿溫柔與渴望。
現(xiàn)在可倒好,經(jīng)常是他唱到興頭上,梅英會莫名其妙地喊:“又嚎,又嚎,簡直煩死人了!”弄得他瞬間沒了興致。
簡國知道梅英這兩年更年期,但細細想來,她對他唱歌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并不是最近一兩年的事兒。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她不喜歡聽他唱歌了呢?簡國絞盡腦汁,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有時忍不住琢磨,明明是同樣的事物,咋就不知不覺間變了樣呢?
牛撿福見簡國有些出神,拽了他袖子一下,說:“簡縣長,我家也沒啥好東西,這袋子地瓜您留著吃吧。”
簡國回過神來,想是牛撿福誤會了。那些珍貴的視頻他一直保存著,便趕忙對牛撿福說:“我們加個微信,等我找到視頻就發(fā)給你。”
他看了一眼地上裝滿地瓜的袋子,從包里掏出一百元錢遞給牛撿福,說:“這錢你拿著,幫我在老人家墳前上炷香?!?/p>
牛撿福不接他手中的錢,簡國硬塞到他手里,說:“這是我的一點兒心意,你必須拿著?!迸旄R姾唶绱藞?zhí)意,便接過錢揣到兜里。
牛撿福給簡國深深鞠了一躬,說:“簡縣長,謝謝您!我當(dāng)年真是渾啊,還不愿意您來采訪我爸,如今……唉!多虧了您,要不我會遺憾一輩子的!”說完,他拖著沉重的腳步轉(zhuǎn)身離去,佝僂的背影在夕陽下拉得老長。
簡國佇立原地,目光跟隨著牛撿福的身影,直至他消失在街道的拐角處。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簡國低聲哼起這首歌,一股說不清的感傷迅速在他的心中蔓延。
簡國突然想,從供銷社到文化局,再到如今的位置,這一路走來,自己努力的方向真的對嗎?會不會也像牛撿福一樣,讓許多寶貴的東西在不經(jīng)意間悄然溜走而不自知呢?
記憶如潮水般涌來,簡國想起在供銷社工作的那幾年,日子過得簡單純粹。那時的他,渾身都是勁兒,對生活充滿憧憬。而如今,生活條件越來越好,可為什么卻覺得自己已經(jīng)千瘡百孔了呢?
這么想著,一個人影從簡國的腦海中跳了出來。他下意識地嘆了口氣,打開手機看了一眼時間,已經(jīng)六點一刻了。抬眼望去,此時夕陽的顏色已從橙紅色變?yōu)樯铄涞淖仙饷⒉⒉淮萄?,照在人身上,溫暖而舒適。
簡國拎著地瓜來到門衛(wèi)室,囑咐剛才攔住他的保安,明早將地瓜給大家分分。交代完后,他往家走,途經(jīng)大漠廣場時,聽到歌聲:“條條鄉(xiāng)路五線譜,片片田野大舞臺。青風(fēng)伴奏白云和,康莊那個路上我們唱起來……”
簡國循著歌聲走了過去。在廣場中央那座“大漠之花”的銅制雕像下,一群老人們正隨著他創(chuàng)作的歌曲跳廣場舞。老人們見他走過來,紛紛跟他打招呼。
“簡縣長,才下班???”
“簡縣長,下午我進直播間給您點贊了?!?/p>
“簡縣長,您看我們這舞跳得咋樣?”
簡國笑著一一回應(yīng)。一抬眼,不經(jīng)意間,他瞥見一個熟人,那人拖著長長的影子從廣場北面正向他走來。
簡國心中猛然一震,暗自道,今天可真是奇了怪了,剛想到他,他就出現(xiàn)了,莫不是這世間真有天意?
簡國的思緒瞬間紛亂起來,兩個人差不多有二十年沒見了,他是特意來找我,還是偶遇?依他的性格,如果不是專程來找我,恐怕是不會過來打招呼的。可要是真來找我,能有什么事呢?
四
來人叫衛(wèi)東,曾是簡國在市商校讀書時的舍友。畢業(yè)那年,同縣八個同學(xué)里,只有他倆被分配到縣供銷社。
簡國進了業(yè)務(wù)科,衛(wèi)東則去了財務(wù)科。那時,供銷社整天忙得冒煙,即便這樣,只要有時間,兩個人就會湊在一起。
衛(wèi)東喜歡聽簡國唱歌,他經(jīng)常說簡國唱的《我的中國心》比原唱都好聽。他還說:“你小子骨子里和平常人不一樣,早晚能出人頭地?!?/p>
可自打衛(wèi)東處了對象,就開始有意無意地躲著簡國,簡國喊他吃飯他不來,喊他踢球他也不來。
開始,簡國以為,人家熱戀期,沒時間很正常??珊髞硭l(fā)現(xiàn)根本不是那回事。他心里很納悶,要說衛(wèi)東的對象還是他給介紹的,這咋還介紹出毛病了?不過簡國清楚,衛(wèi)東不想說的,問也白問。簡國調(diào)到縣文化局后,兩個人幾乎斷了聯(lián)系。
趁著衛(wèi)東還沒走到跟前,簡國瞇起眼睛仔細端詳起衛(wèi)東:他身穿深藍色夾克衫,黑色休閑褲子,腳蹬一雙不新不舊的黑色運動鞋。從他瘦削勻稱的體態(tài)看,顯然還保持著良好的運動習(xí)慣。
眼瞅著衛(wèi)東走到近前,簡國笑著迎過去說:“衛(wèi)東,你咋有時間跑這兒來了?聽晚霞說,自打你當(dāng)上供銷社主任整天往鄉(xiāng)下跑,家里都見不到影。難不成,你要趕時髦,學(xué)跳廣場舞了?”
聽到“聽晚霞說”,衛(wèi)東明顯一怔,隨即問道:“您啥時候看見晚霞了?”
簡國將衛(wèi)東的表情看在眼里,神色自若地說:“去年還是前年,我記不清了。那次,我和你嫂子去早市買菜碰見她了,就聊了幾句?!?/p>
衛(wèi)東輕輕“哦”了一聲,臉騰地紅了,說:“晚霞回家沒說呢。我,我哪會跳廣場舞啊,我是路過這兒。簡副縣長,您還沒吃飯吧?走,我請您坐坐?!?/p>
一聽衛(wèi)東稱呼他“副”縣長,簡國暗自好笑,這小子真是一點兒沒變。又聽他說要請吃飯,簡國差點兒脫口說出“你這老摳還能請客”,話到嘴邊便知不妥,生生咽了回去。
兩個人年輕時,在花錢習(xí)慣上截然不同。衛(wèi)東精細,不像簡國大手大腳的。
簡國親昵地摟著衛(wèi)東的肩膀,說:“衛(wèi)東,別您您的,咱倆可是睡過一張床的哥們。前面那家那記菜館,你還記得不?咱倆去那坐會兒?!?/p>
簡國心中又不禁犯起了嘀咕:這萬事不求人的主兒,難道真有什么事兒要求我?
兩個人來到那記菜館。這是一家開了三十多年的夫妻店,當(dāng)年簡國和衛(wèi)東沒少來這里喝酒。簡國點了四道菜,外加兩小壺燙好的燒酒。服務(wù)員手腳麻利地端上贈送的一小碟花生米和腌黃豆。
簡國給衛(wèi)東的酒盅里斟上了酒,簡國率先開了口:“衛(wèi)東,如今供銷社的日子好過了吧?”
“是啊,這幾年國家政策好,供銷社服務(wù)農(nóng)民的作用越來越明顯了。我們在解決歷史遺留問題、創(chuàng)新發(fā)展方面都很有成效,一定會越來越好的?!?衛(wèi)東一聽簡國問他的工作,說話立馬順溜了,眼睛也亮了。
“時間過得真快啊,一晃兒咱們工作快四十年了。記得剛分配到供銷社那會兒,咱倆整天圍著師傅問這問那,那勤快勁兒,甭提了?!焙唶锌?,“我小時候,最喜歡往供銷社跑,不買東西也要去那兒轉(zhuǎn)轉(zhuǎn)。看賣貨阿姨一手給顧客打雪花膏,一手給顧客拿小楷本,嘴里還和顧客熱絡(luò)地打招呼,覺得阿姨特神氣。等咱們工作后才明白,那是接待顧客的規(guī)范?!?/p>
“可不是!那時,我們雖然整天忙得昏天黑地的,但覺得特有奔頭?!毙l(wèi)東說道。
兩個人聊著聊著,酒就見了底。簡國見衛(wèi)東又要酒,問道:“衛(wèi)東,你是不是找我有事?你直說。我要能辦到的,頭拱地也幫你。”
衛(wèi)東抬手捋了捋稀疏的灰發(fā),猶豫片刻,終于開了口:“是有件事。其實,我早就在等你下班了,看你從外面剛回來就被一個人攔住說話,沒好意思叫你。過會兒見你往大漠廣場那邊去,我才跟過去的?!?/p>
簡國一聽,恨不得給他一拳:“衛(wèi)東,你可真行!你讓我說什么好?!?/p>
“我知道縣長大人忙,可這事你得幫幫我……這事可不是為我自己……”
簡國一聽衛(wèi)東說這話,不禁想起老話“三歲看到老”,這話真是一點兒不假。衛(wèi)東還沒說啥事呢,就開始道德綁架了。簡國無奈地笑道:“你可真是一點兒沒變,快說吧,到底啥事?”
“你知道去年縣里明水地瓜豐收了吧?”
“知道,我雖然分管文化,但和農(nóng)民收入相關(guān)的事,我都上心?!?/p>
衛(wèi)東心急地打斷他,說:“按往年行情,咱供銷社從去年九月開始分次下鄉(xiāng)收購地瓜,除銷售給臨近縣、市的商超、批發(fā)市場、縣里政府部門的大食堂外,另一部分加工成淀粉、粉絲,到今年清明節(jié)前,農(nóng)戶手里的地瓜應(yīng)該都能銷售出去??赡憧矗衲赀€有兩天就五一了,農(nóng)戶手中還有八十萬斤地瓜賣不出去呢?!?/p>
“這事我能幫上什么忙?我從供銷社出來這么多年,一直在文化口干,沒有供銷資源啊?!焙唶欀碱^,思索著怎么能幫上忙。
“我看過你做的直播,真是太棒了。我覺得吧,品牌打造加上線上銷售,再加上培訓(xùn)直播人才,是適合推廣農(nóng)副產(chǎn)品的新路。我們供銷社里倒是有兩個年輕人能做這個,可我看他們的直播幾乎沒人看。你能不能抽空給他們講講課,讓他們盡快提高直播水平?!?/p>
“這算啥事兒,沒問題。”簡國爽快地答應(yīng)下來。他知道衛(wèi)東說的是心里話,衛(wèi)東從小好靜,讓他五分鐘背誦一篇課文,那是小菜一碟,但讓他搞宣傳、搞推廣,那就是趕鴨子上架。
而且,衛(wèi)東還有個毛病,就是不輕易相信人,他能來找自己,肯定是實在想不出什么辦法了。
衛(wèi)東見他答應(yīng)得干脆,隔著飯桌抓住簡國的手,說:“簡國,你沒變!”說完,衛(wèi)東將杯中的酒一口喝干。
簡國也將杯中的酒干了。借著點酒勁兒,簡國將藏在心中多年的疑問說了出來:“衛(wèi)東,哥問你一件事,當(dāng)年哥哪里做錯了?你咋突然就不理我了呢?”
衛(wèi)東一聽簡國的話,一下愣住了,他眨了眨眼睛,低下頭,聲音有些發(fā)顫地說:“哥……你沒錯,是我的問題。當(dāng)年,我特愛聽你在宿舍唱歌,你最愛唱《我的中國心》《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只要你一唱歌,我的煩惱好像就被歌聲洗沒了。后來,你介紹我認識晚霞,我打心眼里感激你??赡阒绬??我看見她聽你唱歌時的眼神,那種崇拜,那種癡迷,我就受不了。我知道你和嫂子早就訂了親,可我心里就是過不去這個坎兒?!?/p>
簡國沒想到當(dāng)年的事情竟然是這樣的。他回憶起當(dāng)年的情景,那時,衛(wèi)東總是默默地坐在宿舍的角落里看書,可一聽自己唱歌,他就立馬合上書。有時,他還會跟著自己哼幾句,雖然跑調(diào),但他倆特別開心。
“衛(wèi)東,我真不知道是這樣?!焙唶L嘆了一口氣,“那時候,我只覺得你突然變得冷淡了,我還以為是我哪里得罪了你?!?/p>
衛(wèi)東苦笑著搖搖頭,說:“不怪你,是我自己鉆了牛角尖。其實,后來我想通了,晚霞喜歡聽你唱歌,是因為你唱得好,誰不喜歡美好的東西呢?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總覺得在你面前自己像個陪襯?!?/p>
簡國正想挖苦他兩句,這時,手機響了,是堂妹蔓秋的電話。
簡國一拍腦門,懊惱地說:“完了,看我這記性,昨天答應(yīng)蔓秋今晚去二叔家,我竟然忘得一干二凈。”
衛(wèi)東去吧臺結(jié)了賬,回到座位時,簡國已接完電話。衛(wèi)東問道:“你二叔二嬸身體咋樣?我還記得跟你去過他們家吃飯呢?!?/p>
簡國神色一黯,說:“二嬸去年走了。”
“唉,二嬸是個多好的人啊。簡國,你趕緊去吧,別讓二叔等著急。”
簡國點點頭,用力握住衛(wèi)東的手,說:“衛(wèi)東,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咱們都這把年紀了還能坐在一塊兒喝酒就是天大的緣分,以后有啥事盡管來找我,咱們永遠是好兄弟。”
衛(wèi)東緊緊握住簡國的手,不住地點著頭,說:“好,聽你的!走,我送你出去?!?/p>
簡國出了店門,急急忙忙地招手攔了輛出租車。一上車,便聽到車窗外衛(wèi)東五音不全的歌聲:“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一句話一輩子,一生情一杯酒……”
簡國的眼睛有些潮濕,他將手伸出車窗外,揮了揮。
五
出租車在熟悉的街道上快速行駛著,車輪與地面發(fā)出摩擦的沙沙聲。
簡國坐在車上心急如焚。
蔓秋昨天中午給他打的電話,說二叔這些天一門心思要翻蓋院墻,怎么勸也不聽。前天,二叔不小心把腰扭了,趴了兩天,本以為這下能打消他自己干的念頭,可二叔吵吵腰好了還繼續(xù)干。蔓秋沒辦法,只好讓簡國來勸勸二叔,他的話二叔能聽進去。簡國和蔓秋約好了,今天下班過去。
簡國始終認為二叔對他人生的影響遠比父親大。
一九八二年,他首次參加高考,結(jié)果以三分之差落榜。父母本打算讓他回家種地,可二叔來家里對他父親說:“大哥,我聽縣廣播里說,縣科協(xié)的高考補習(xí)班正在招生,你得讓小國去參加,這孩子是學(xué)習(xí)的料,復(fù)讀一年準能考上,千萬別把孩子耽誤了?!?/p>
二叔是文化人,父親雖然心疼那筆補課費,但還是選擇相信二叔。
第二年,簡國考上市商校,二叔經(jīng)常給他寫信,鼓勵他好好讀書。他也給二叔回信,匯報學(xué)習(xí)情況。
有一件事,簡國一直記在心里。二叔當(dāng)縣中學(xué)校務(wù)處主任那會兒,每年開春,他會給各班的爐筒子貼上標簽,注明班級。等到冬天,各班按標簽領(lǐng)取,方便組裝。可偏有不守規(guī)矩的學(xué)生,看別的班爐筒子新,就偷偷拿走,被偷爐筒子班的學(xué)生急得亂嚷嚷。
二叔得知后,挨個班排查,揪出偷拿的學(xué)生好一頓訓(xùn),從此再沒人敢隨便拿爐筒子了。
這件事對簡國觸動很大,二叔掛在嘴邊那句“不管做啥事總要講究個規(guī)矩”就像一顆種子,在簡國的心里生了根,發(fā)了芽。他在工作時,始終堅持將事情做細、做好,力求規(guī)整。
別看簡國是副縣長,二叔當(dāng)面沒夸過他一句。當(dāng)選副縣長那年,簡國過生日,二叔竟然將當(dāng)年簡國給他寫的信還給了他。其中一封發(fā)黃的信紙背后,有二叔工工整整寫的鋼筆字,“眾人重利,廉士重名,賢士尚志,圣人貴精”。這十六個字一直刻在簡國心頭。
自打半年前,臥床十四年的二嬸過世,二叔就經(jīng)常雙手捂著臉,一動不動地坐在院子里,念叨自己沒了營生。為了讓二叔散心,簡國一有空就去陪他嘮嗑,還將二叔拉二胡、背詩詞的情景做成視頻,發(fā)給他看,也發(fā)到網(wǎng)上。
二叔喜歡拉《戰(zhàn)馬奔騰》《良宵》《光明行》這類輕快、熱烈的曲子,雖說沒有牛祿彈三弦彈得好,但仍收獲不少粉絲。簡國有時覺得,自己身上那點音樂細胞可能源自二叔。
出租車來到二叔家門外時,簡國還沒想出啥轍,讓二叔放棄自己砌墻的想法。他太了解二叔了,要是直接帶人過去幫忙砌墻,沒準兒會被二叔攆出來。二叔精細了一輩子,但凡能自己動手解決的事,絕不肯花錢雇人。
簡國下了車,見二叔家的院門敞開著,還沒蓋完的院墻在夜空下頗顯清冷,再瞧旁邊鄰居家新砌的院墻,明顯比二叔家的墻高出一些,他頓時明白二叔為啥非要翻蓋院墻了。
簡國抬頭望向夜空,星星和月亮在浩瀚的夜空中閃爍。他躊躇著往院內(nèi)走,心想,走一步看一步吧。
就在這時,一股熟悉的紅燒魚味鉆進鼻腔,緊接著,二叔的二胡聲也傳了出來。簡國眼前一亮,頓時心生一計。
一個多小時后,從二叔家的堂屋里傳出簡國篡改的、俏皮的歌聲:“人過八十特別脆,奉勸二叔別太累。身體如同玉珍寶,無病無災(zāi)才尊貴。中午你要睡一睡,吃點喝點別嫌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