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字欠條

民國十五年（1926），乙縣鬧大災荒，撥不出糧食和救濟款，也收不到捐稅和官費，縣府連公差后廚房都抵押給別人做了糕點鋪子。

乙縣困難重重，縣府常設的五個科發(fā)不出全餉，公差每月只能拿到兩塊錢的鹽米金。

省府派下來的縣長吃不了這里的苦，也拿不出解決辦法，紛紛辭職。

乙縣常官鄉(xiāng)有一位販賣騾馬驢子的人，叫常有飯。他飼養(yǎng)牲口在這一帶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生意做到了湖廣地區(qū)，賺下了一份龐大的家業(yè)，富甲一方?？沙Ｓ酗埧傆X得心里空蕩蕩的，他啥都有了，就是沒有名聲和地位，內(nèi)心不舒服。

常有飯是個節(jié)儉的人，過日子連針頭線腦兒都仔細盤算，從不大手大腳。他不在意旁人說自己摳門兒，他認為花錢就是要算計再算計。但是在提升家族名聲和地位這件事上，他愿意不惜一切代價。

這天，常有飯聽人說縣府已經(jīng)幾個月沒縣長了，后廚房變成了糕點鋪，從去年開始連公差的餉銀都發(fā)不齊了。盤算了兩天兩夜后，他將錢袋子裝上大車，叫車夫趕車，直奔乙縣縣城而去。到了縣城正街，他仔細往縣府里瞧——沒有人。剛要離開，一科科長喬來運從茅房里走出來，喊了一聲：“甭急著走，有人在勤務?！?/p>

喬科長在縣府留守，得知有人愿拿真金白銀幫助縣府贖回后廚房，高興得不知說啥好了。為了留住常有飯這個貴人，喬科長趕緊找來兩位許久不問縣府事務的老參議，緊急商量，啟動臨時托辦（應急程序），推舉常有飯為乙縣臨時（名譽）副縣長。急事辦理采取的是“先斬后奏”之法，先定下副縣長人選，后報省府批復。

常有飯一共花了三千塊銀元，先贖回縣府后廚房，并按文書契約，將糕點鋪的人安排妥當；再召回那些回家做小買賣的公差，秘書科、事務科等停擺幾個月后重新啟動；警局從原剩的七人增加到二十人，給每個人重新配備槍械，辦案科也能正常運轉(zhuǎn)了；監(jiān)舍獄警配十人，可監(jiān)禁輕犯。做完這些，三千塊銀元就沒了，接下來的日常開銷和公差月餉，更是無底洞。

常有飯再去省府時，說自己已經(jīng)花掉三千塊銀元，接下來要花的錢或許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而自己只有一張半年臨時（名譽）副縣長的任命書，心里不踏實。省府方面一合計，他這話有些道理，半年任期未免太短，人家真金白銀花出去了，總要看到些結果，于是又給常有飯發(fā)了一道公函，將其臨時副縣長任期延長為一年。

常有飯心里頗得意，但他馬上又憂心忡忡地說：“俺才疏學淺，做副縣長得有人幫襯才行，希望省府民政廳允許乙縣新聘任縣府參議?！?/p>

省府民政廳覺得縣府參議已經(jīng)滿額，不宜擴增。但常有飯非常想擴增，且愿意出費用，省府民政廳無絲毫負擔，便答應了他的請求。

常有飯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俺還有個請求，想把乙縣改名為有飯縣，這個名字吉祥?！?/p>

省府民政廳的米處長聽到這話，差點兒氣暈過去：“常有飯，你好自為之，不要太貪婪，你出錢賑災可不是出錢買縣。把乙縣改成你的縣是不可能的。”

常有飯執(zhí)拗地說：“話不說透都是閑話，省府民政廳沒下?lián)芤晃腻X，說到底俺出了錢，乙縣才有了模樣，改個名有何不妥？易名不易幟嘛，何必大驚小怪？”

米處長說：“私名變縣名，那得是啥來頭？你想都不要想?！?/p>

常有飯不坐椅子，蹲在地上說：“啥事都有個商量，天下就沒有商量不下來的事?！?/p>

米處長見常有飯倔強得很，回頭一琢磨，如此雖有不妥，卻無大礙，不如借機再讓這個大戶多出點兒血。

米處長說：“縣名改私名，前所未有。不過，眼下正是災荒困難之際，你能仗義疏財，幫助縣府渡過難關，也算功臣。你如能多捐些錢，再修路墊道、修幾間露天茅房、興辦幾所學堂，縣城仍然用舊名乙縣，私名可稱有繁（有飯）縣?！?/p>

常有飯聽米處長說了和緩話，高興地站起來拍拍屁股，答應多捐錢、蓋茅廁并興辦學堂。

半年后，省府派參議到乙縣巡查。參議見乙縣路平廁凈，學堂、醫(yī)堂也挺齊整，覺得這個常有飯有兩下子，不是酒囊飯袋。可是到了縣府，他才知道，乙縣招納縣府參議一百多人，比省府還要多出幾位，而且參議聘狀上落款皆是有繁縣。常有飯這是要搞啥？

省府參議得知常有飯將乙縣士紳、遺老、商會，五行八作各路掌門都聘為縣府參議，氣得直拍桌子。不過常有飯確實說到做到了，修了道路，蓋了茅廁，興辦了學堂，縣域安穩(wěn)祥和。

省府參議心想，好在常有飯臨時副縣長任期只有一年，期滿后正式任命副縣長的手續(xù)繁雜，要求也相當高，常有飯定會知難而退。

不久，常有飯一年任期期滿，離開縣府回鄉(xiāng)，縣府秘書和幾位科長都抹淚不舍。

常有飯擺手說：“都回去吧，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人這輩子就是去去來來。”

縣府秘書說：“一年花掉您七千多塊銀元，其中一小半是您捐贈的，一大半是縣府打了欠條的，眼下還還不了啊?！?/p>

常有飯笑笑說：“先欠著，不著急還，以后再說?！?/p>

常有飯揣起大字欠條（官府打欠條都寫大字，乙縣百姓稱其為大字欠條），乘馬車走了。

乙縣新任縣長姓尤，一上任，秘書就告訴他縣府欠了幾千塊銀元。尤縣長對秘書說：“這算什么事呀，進門就欠賬，晦氣！不過，我有辦法處理?！?/p>

尤縣長的辦法是請來幾個有名的石匠，在乙縣熱鬧的老街給常有飯雕刻了一尊一人高的石像，并稱常有飯為乙縣本地大財神。

常有飯揣著欠條回到常官鄉(xiāng)，半個月后得知新縣長已到任，本想過了節(jié)氣去縣府找其嘮嘮還債的事，忽然聽說自己成了本地大財神，激動得端起酒當茶飲，喝醉了。

等過了節(jié)氣，常有飯叫車夫趕著大車，他親自去了趟乙縣老街。在老街，他看見一尊石像，跟自己有幾分相像，心跳不由得加快。他走過去，用手摸摸石像，石像被太陽曬得有幾分暖。他鼻子一酸，流下兩行老淚。

常有飯抹一把鼻涕再抹一把淚，在石像旁蹲了許久，末了在石像上拴了一條紅布帶，將那張大字欠條揣在懷里，沒去縣府找新縣長討債。

常有飯上了馬車，叫車夫掉頭。一回到家，常有飯就在祖宗牌位前跪下，磕了幾個響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