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百年前,在《自己的房間》這本文集里,伍爾芙說女人要寫作,就得有足夠的錢和自己的房間。米蘭達·裘麗(MirandaJuly)2024年出版的小說《四肢著地》(AllFours)的女主人公依然需要“一間自己的房間”——一個將自己與家庭空間與身份隔絕的地方。
這位女性創(chuàng)作者在美國算是事業(yè)有成頗有名氣(但不是家喻戶曉的程度),她住在加州,擁有看似美滿的家庭,和音樂制作人丈夫育有一個孩子。但她并不快樂——自己的創(chuàng)作沒有得到足夠的認可,丈夫不理解創(chuàng)作之于她的重要地位,以及她作為創(chuàng)作者的特質(zhì)。在家庭空間里,她總感覺局促笨拙,總擔心身為母親的自己做得不夠好,而丈夫做每件事都得心應(yīng)手,都在為自己好伴但好父親的角色錦上添花。
四十五歲前的一天,她獲得了一筆意外之財。一個品牌用到她曾寫過的句子作為廣告語,支付給她兩萬美金版權(quán)費。她計劃花掉這筆錢,開車去紐約過生日。
但公路旅行和紐約五星級酒店的生日派對,遠不如一間離家二十分鐘車程的汽車旅館的房間有吸引力。在離家不遠的小鎮(zhèn),她停下洗車,邂逅了一位三十歲的藍領(lǐng)男子,年輕的男人生得好看健美,熱衷Hip-"pop舞蹈但天賦平平。她決定留在小鎮(zhèn)短住,撒謊去了紐約。她甚至花錢讓年輕男人被蒙在鼓里的老婆設(shè)計裝修了她的汽車旅館客房,費用恰是兩萬美金。這次短暫的邂逅與停留最后徹底改變了她的人生——她進一步確信了自己婚姻的結(jié)束,也更堅定坦白地面對自己的欲望,面對進入更年期前期的自己對生命力和荷爾蒙逝去的恐懼。
有評論說,這是第一部關(guān)于更年期前期的小說,也有評論說這是一部精彩的中年危機小說,這兩種概括有其相似之處——無論恐懼更年期還是害怕中年之后的下坡路,都是身份危機。小說的主人公為極度敏感的多媒介創(chuàng)作者也身兼多重身份,她是一個中年女人,是妻子、母親、女兒、合作者、老板、朋友,是演繹身份危機的最佳載體。裘麗用第一人稱,帶著黑色幽默的戲謔,生動地塑造了一個復(fù)雜又鮮活的主人公及其周遭世界,這不僅僅是一部以更年期前期為背景的女性小說,它是一部極富同情心地寫出了人們各自痛苦與恐懼的小說。
在裘麗之前的小說和電影里,她善于塑造社會邊緣人,而這部小說中的人物更具普適性,他們在看似普通平靜的生活里絕望著孤獨著。更可貴的是,故事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情節(jié)并沒有落入任何俗套的窠臼,不是俗套的成功女藝術(shù)家出軌身份地位懸殊的年輕人的戲碼。無論年輕的情人還是丈夫,都是豐滿的令人尊敬的角色,他們發(fā)揮出的主體性不斷影響著主人公的自尊和周遭世界的博弈。它顯然沒有蕾切爾·卡斯克(RachelCusk)的離婚記述來得冷峻悲觀(比如TheLastSupper、Aftermath),卻從中看到了描繪當下感情與婚姻別樣的可能性和微溫的幽默感。
時間、年齡、女性生命周期是這部小說明確的線索,裘麗筆下對更年期的恐懼是慢慢積累起來的一—可大可小,有日常習(xí)慣的變化,也有更深層次的恐懼。主人公和閨蜜只允許自己每周吃一次垃圾食品以保持生活的靈活與流動性;她早就意識到和丈夫之間愛的強聯(lián)系早就消逝了,而只有在努力和平分開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一種讓人感到晞噓的同謀感;她對老年女人的厭惡亦源自對衰老的恐懼,因為奶奶和姨媽均因恐懼變老而自殺的事實時刻與她同在。小說的封面是夕陽光照下海邊的懸崖峭壁,指代更年期和中年危機。
小說中重疊交替的親密關(guān)系的主線有兩種,一個是平淡如水地走著下坡路的夫妻關(guān)系,另一個是極限拉扯的禁忌之愛以及在拉扯期間蔓生的各種情欲表達與宣泄。無論是描繪看似伉儷情深的相敬如賓的室息,還是一見鐘情的情侶間的試探與挑釁,無論是肢體動作還是氣味,裘麗描寫的身體反應(yīng)讓讀者身臨其境,讀到手心冒汗。小說時刻都在提醒讀者,親密關(guān)系中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一直在微妙變化——從女主人公最初遇到年輕許多的男子的志志,到得知年輕男人從小就是自己的崇拜者的得意,再到為了跳舞吸引疏遠自己的情人而瘋狂健身等等,情欲中的驕傲與卑微被戲劇性地坦白展現(xiàn)。
在時間和情欲之外,小說犀利地討論了階級。和時間與年齡一樣,錢和階級是這部小說的血肉空氣,讓人物的恐懼和感情不至于懸空。兩萬美金是故事開始的基礎(chǔ),是主人公隨意決定就可獎勵自己的生日之旅。但對她年輕的情人來說,這是用來結(jié)婚生子的基金。女主人公雖然放棄了紐約之行,為情人暫住小鎮(zhèn)一周,也花了兩萬美金重新布置軟裝她的汽車旅館房間。她不虧待自己,讓一切變得舒適且符合自己的審美——像巴黎一間酒店的房間,心理上不比紐約的差。而主人公面臨的問題也是功成名就的第一世界創(chuàng)作者的問題,在擁有了足夠的名氣和足夠的金錢的時候,開始質(zhì)疑自己生活的真實性,害怕人到中年身體與精神的衰退,尋找推翻舊生活重獲新生的出口。當然,諷刺寫實的是,主人公從邂逅之初就清醒地知道,她不會跟這個藍領(lǐng)年輕男人有結(jié)果,他只是偶發(fā)變化的插曲,欲望和絕望的交織驅(qū)使她冒險。
這也是一本寫給女性創(chuàng)作者的小說。裘麗通過主人公的糾結(jié)、掙扎、自嘲向讀者拋出一連串的問題:什么樣的婚姻和親密關(guān)系是滋養(yǎng)創(chuàng)作的?這樣的關(guān)系是否必要?創(chuàng)作之于婚姻家庭,賦予女性的多重角色到底孰輕孰重?擁有了錢和自己的房間之后,還需要家庭嗎?伴侶需要多理解自己的創(chuàng)作?伴侶對自己事業(yè)的理解和肯定重要嗎?這種帶著私人感情的肯定可以納入自我評價體系么?創(chuàng)作者的信念感來自哪里更有益于創(chuàng)作?來自外界還是自身?而這些問題,實際也超越了性別和職業(yè),它在問每一個人,我們要如何生活,如何老去和死去?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帶著堅定傳統(tǒng)的家庭觀和道德感來閱讀這本小說是極不明智的。讀者最好放下先入為主的任何觀點,帶著好奇和處變不驚的心態(tài)讀這部作品,才會驚喜不斷地讀出中年危機是一個具體的詞匯,是一個開放的命題,因為危機給人以再造的機會。推翻舊的生活也許并不可怕,這是書中主人公做到的,也是作者本人的生活,因為這本小說人物的設(shè)定以及大框架的情節(jié)都暗合了裘麗本人的人生在近幾年的變化。她用半寫實的虛構(gòu)故事,勇敢地坦誠相告,在中年推翻過去的生活,經(jīng)歷了更年期,也不必在廢墟上重建舊秩序,只要忠于自己的身體、欲望和恐懼,就是四肢著地實在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