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喪失了熱情,
我又何必要保存熱情,既然保存的東西全得摻假?
我失去了視覺、嗅覺、聽覺、味覺和觸覺:我還能用什么感覺與你接觸?
——T.S.艾略特《小老頭》1
月亮門
廖經(jīng)理提議再來一杯,蘭姆酒、氈酒加上湯力水。吳鸝默許了,哪怕對方瞳中燃起熊熊火焰,她也辨不出水與火的分別。她稀里糊涂喝下白酒、啤酒、洋酒,包間很快變得如未飲的紅酒般剔透,飯桌上陌生的臉面行將重合,是時候走了一什么時候走,并不意味著什么,也不會改變什么,客戶、經(jīng)理和她的關(guān)系,從收起相機(jī)蓋的那一刻起,直白得像桌上的白斬雞。而她只想放松一下,他們都說她像后背的那條脊梁筋,太緊繃了。
她本以為會一個人回到錢塘,在樹下醒酒。枝葉葳蕤,石楠浮白得像積雨云,像肩胛下墜落的綢帶,喝茶嗎?聊聊天,我房間有新鮮的西湖龍井。廖經(jīng)理從飯店追了出來,啤酒肚隨腳步一顫一顫的,吳鸝看著覺得有點(diǎn)反胃,那東西像結(jié)生的膿包,累贅地掛在每個中年男人身上。而記憶中,父親的腹部卻十分平坦,可能因?yàn)樘脹]見了,一切都停留在最清爽、美好的日子,她快要忘記他的相貌了。父親現(xiàn)在,應(yīng)該也像廖經(jīng)理這樣吧?長期煙酒導(dǎo)致身體浮腫得如一顆酒棗,再怎么偽裝,依舊無法掩蓋被蟲蛀的事實(shí)。
那就聊聊吧,為什么不呢?她有的是時間。
兩人近在咫尺,吳鸝的肩頭、手臂,時不時被對方擦碰一下,本就不寬的小道顯得更加擁擠。于是她側(cè)歪斜身子,像大樹那樣向左傾倒。她的的確確被冒犯到了,但她無動于衷,任由對方失禮的試探,什么都做不了。父親也會對別人這樣嗎?廖經(jīng)理打趣地說,像她這樣有事業(yè)心又長得漂亮的女孩子不多了,往后愿意做伯樂,暢談心結(jié),順帶介紹些商單給她。接著,廖經(jīng)理透露出需要被滿足的激情,她像被什么扼住喉嚨,苦笑了一下。
那天并不美好。選擇性遺忘得再多,夜晚也會堆疊成一片廢墟一一潔白無塵的床、漬跡的茶壺、不滿的月。不過,她還是忘記了自己究竟如何逃走的。她委屈地坐上公交,沿途樹林像瀝青一樣漆黑,黑壓壓地啃噬著她。
她僅記得,撥打了幾通未被接聽的電話。
她開始疼。對,那副扛久相機(jī)的肩膀,毫無征兆地疼,像在預(yù)示著什么,漸漸疼痛蔓延至后脊、腰窩,又適時轉(zhuǎn)移到前身。于是她像追隨余味的鼠,開始對自己烹調(diào)起來,說不出痛在哪里,它一直遷移、不斷。
大學(xué)最后一學(xué)期,吳鸝選修了“愛的藝術(shù)”,課程同名于弗洛姆《愛的藝術(shù)》。帶課老師劉畹町年紀(jì)很輕,梳著流水般的黑直發(fā),常發(fā)出綠薄荷香味的嘆息。
每次上課,她都會預(yù)留一刻鐘時間給學(xué)生,在采買好的綠本子上,寫下過去一周最開心的事情,最難過的事情。這種時候,吳鸝頭靠白墻,費(fèi)力探身于一座“月亮門”,那里漆黑無物,只有畹町老師綿軟的聲音在回蕩:“我需要你是因?yàn)槲覑勰?。\"“一個成熟的人……他是他自己的母親,也是他自己的父親。”“愛是對所愛對象的生命和生長的積極關(guān)心。”
本該諱莫如深的語句,聽著使人刺痛。吳鸝知道,畹町老師是好意,并有意在糾正什么,像在醫(yī)好細(xì)嫩皮膚的一塊皮癬,或側(cè)腦室的缺血灶。但她卻不為所動一對所有假惺惺的以愛的名義的捆綁。老師教學(xué)生插花,她插得毫無美感,花束像被孩子拔禿了;學(xué)生輪流上臺,講述種種甜蜜的煩惱,只有她說著說著無征兆地抽泣起來,老師問她怎么了,她說身上疼,莫名地疼;“擁抱\"課上,她雙臂叉在胸前,把自己包裹成禮物……·
種種感覺,像呼吸一樣難忘。印象最深的還是一張投影:
多云的向日葵地里,拒絕諂媚的花盤牽拉下腦袋,面朝大地。田地里站著五個盲人,小臂搭在彼此肩頭上,像列車車廂節(jié)節(jié)排好,對向太陽不在的另一側(cè);他們低下頭,緊閉雙眼,甚至面目掙獰。不知聽到了什么,也不知在想什么。
她從未見過向日葵,哪怕街邊販賣的葵花盤,更別說蔓延無邊的葵花地了。
很自然地,在申報(bào)畢業(yè)選題的節(jié)骨眼,她第一時間想到它:遼闊,溫暖。結(jié)課那天,她憂悒地問,“畹町老師,能帶我去盲人那里嗎,想拍他們。\"老師微笑著,綠薄荷香氣繞過講臺上不知是誰送的手捧花(茉莉和月季),緊緊擁住她?!爱?dāng)然了,什么時候?”
吳鸝最終召集了三個人的隊(duì)伍,兩個負(fù)責(zé)后期,拍攝素材的任務(wù)自然落在她自己身上,機(jī)子還是那臺老掉牙的尼康。聯(lián)絡(luò)其他成員,全靠半死不活的“老鄉(xiāng)群”,她發(fā)出組隊(duì)邀請,很快有人響應(yīng):學(xué)編導(dǎo)的曦佳,美術(shù)系的張琪。
她先和兩個隊(duì)友碰面,略顯尷尬地寒暄幾句,才得知,原來曦佳家與自己僅隔一條大路,不知多少次曾擦肩而過;而張琪所在的縣城,自己兩年前也去過,那里因古堡負(fù)名,她清楚地記得堡墻的整體輪廓,與奎宿星團(tuán)的輪廓形相對一致,而村子里的幾口水井,與心宿星團(tuán)、畢宿星團(tuán)暗合,還有村內(nèi)外的十三株槐樹,對應(yīng)南斗六星、北斗七星。那時候,她一個人旅行,聽完導(dǎo)游的話,買來望遠(yuǎn)鏡,按圖索驥,看星星,畫屋檐,結(jié)果還真對上了。這種精確感令她恐懼,就好像一切都是注定好的。
和畹町老師約定好的碰面地點(diǎn),距離地鐵云水站幾步之遙,地處市區(qū)開發(fā)區(qū)邊緣。招牌紅字“香梅推拿\"不算醒目,緊鄰一家“衢州燒餅”,門頭的邊角因雨水淋漬而發(fā)烏,通往大門的長廊長而窄,各色廣告占盡廊道壁磚,開裂而殘破。進(jìn)入光源全熄的暗室,人臉剩下色塊般陰影,那些四散的影們,躺平、站立,或陰郁地一動不動。
“你們來啦?!睕]有驚喜。屋內(nèi)昏暗依舊。
曦佳不安極了,后退幾步,抓住吳鸝的小臂。
樹化玉
坤叔讓男孩坐下,椅子很平很硬,他叫他什么都不要做,允許自己坍縮成一團(tuán),如果無力的話,不要硬撐,去關(guān)注呼吸。
男孩乖乖坐著,卻比任何時候都挺,他像酣睡過去了一樣,對向一扇高于頭頂?shù)拇?,又長又窄的窗,上邊貼著鉻黃色的玻璃紙,唯獨(dú)留下“光\"的字樣。光,就這樣漏進(jìn)來,不偏不倚地打在男孩和坤叔的臉上
坤叔說,今天就到這兒吧。
樓下哄鬧得反常,他只管背身搬起木椅,放歸原位,又用左手摩挲方桌上的茶杯蓋。對,他記得,男孩喝完茶水,忘記蓋蓋兒了。他得把它蓋住,一切都應(yīng)在該處的位置,就像老板特許他把時間花在刀刃上一虧得那套成熟的“三維呼吸法”,香梅推拿館經(jīng)營得還算順利,可坤叔仍自謙地說,呼吸法并沒有那么神,是身體召喚客人們來的。
人們只是在忠于身體。
他也算見過各式各樣的人了,并打趣地將他們劃分為幾類:皺縮的人,被恐懼和焦慮裹挾,頭頸前伸,胸腔后縮,膝超伸,骨盆前傾;迷走的人,自覺身體歪斜,骨盆不平衡,實(shí)則是迷走神經(jīng)出了問題;大便不通的人,沒錯,就是字面意思,這種人陰郁寡歡,暴躁易怒;過度思考的人,通常假胯寬,梨形身材毫不夸張地講,相處不用太久,癥結(jié)都能被坤叔摸個清楚。在他眼里,身體好比串起的風(fēng)鈴,風(fēng)一來,扭曲、廝磨、亂叫,心也跟著迷亂。誰都逃不過。
“坤叔,你來一下。\"樓下,阿于在喊。
他把手機(jī)放到右耳側(cè),頭跟著微偏,像被窩里睡飽的孩子。緊接著指尖觸按,智能語音兩倍速響起:現(xiàn)在是下午3點(diǎn)45分。他還有很多事要做,比方說探索新研究的筋膜療法,安排好明天的治療流程。由于那聲叫喊,他必須得離開房間,走過僅容得下一人的環(huán)形樓梯:23節(jié),不大不小的23步,身體持75度右偏,榫卯一樣精確。
“什么事?要按摩嗎?\"其實(shí),剛剛男孩一進(jìn)門,那股混合了草本、堅(jiān)果和甜香的氣味就提醒他,畹町來了。昨天聽小洪提起過,畹町會帶幾個學(xué)生來拍東西,這種事情自己本不想摻合。他經(jīng)歷過一一尷尬地呆坐在攝像機(jī)前,回答些干巴巴的問題,最后,如出一轍地上升到某種權(quán)利關(guān)懷,學(xué)生就會成為落葉,消散不見。這樣真的有意義嗎。
“畹町老師帶了些向日葵,你房間要得不?”阿于問他。
“不用了?!彼D(zhuǎn)過身,打算返回房間。
“坤叔…有幾個孩子過來,得麻煩你們。\"女人的聲音只會毫無例外地像水汽一樣,蒙在男人心頭。
他怎么忍心拒絕。“來嘛。就是你也知道,我比較忙,讓小洪招呼。\"小洪是館里年紀(jì)最輕的那個?!澳呛⒆幽??”
“沒見他呀,是不是去教會了?”正在給人推拿的阿于說道。
云水站附近有座基督教堂,原名叫“中華圣公會”,聽說二十年前毀于一場大火,愛心人士出資翻新后,它便有了新的名字:云水教堂。每次教徒沿街布道,其他人接過福音書時,坤叔都會推卻回去,他不信存在某種拯救的東西,對教堂的好感,也全在常聽小洪提起 一教堂有架又黑又亮的雅馬哈三角琴。
既然如此,坤叔干脆熄了上樓的心思,干坐著等待,如果小洪提前回來,或許能把他解放出來。此刻,他心里只裝得下新研究的那套療法。館里其他人呢?阿于站在中間的按摩床側(cè),由于跛腳的緣故,走步一深一淺的,喉嚨呼嚕嚕響,他的位置最好辨出;至于阿于的婆娘蓉姐,此時多半坐在里屋隔間,那女人話少認(rèn)生,人來就躲著,按摩時手軟綿綿的,虧得有些女客人介意男師傅的手。蓉姐連坤叔都怯,偏不怯半生不熟的畹町,逮住她,翻來覆去地講親生女兒的事兒:什么小鈴鐺多久沒給她打電話了,小鈴鐺的頭發(fā)都到腰上了,小鈴鐺被新爸媽帶去天安門廣場今天照舊,畹町邊聽邊剪葵花根,斷掉的根莖時而彈到木柜門上,簌簌地往蓉姐身上飛。
“下次別帶東西了,我們這兒什么都有,”他提著嗓子說,“也別帶花了,怪麻煩的?!?/p>
“你懂什么啊。\"這話里略帶撒嬌的意趣,惹得坤叔臉?biāo)⒓t,他趕緊把頭別向另一側(cè),“你不知道,小洪那孩子對花粉過敏!”
此時誰都不會知道,小洪已經(jīng)把句子砌進(jìn)了克什么德什么的鋼琴曲里,一首《收獲祝?!贰K貌讳P鋼棍按節(jié)律敲擊水泥地,一邊哼唱,聲音輕快、悠揚(yáng):
“看父神——從風(fēng)聞到耳見;看自己要合乎中道;看別人一總比自己強(qiáng);看萬事——做有損為糞土。愿我們都要能看見,讓人看見我們的看見…”
融合聲從障礙物那里回旋為一條韻律的河,心情就此如河一樣美麗。牧師教會他鋼琴曲,年輕的信徒創(chuàng)作了唱詞,只有他在稻草人般起舞。那不銹鋼棍像根長指揮棒:音悠長,他放心大膽走;音癟促,要小心障礙物了;擊到汽車或行人,就是另外的插曲。他歡快得要飛舞,音魔讓他的耳遇見了一切
他似乎能感受到街道的形狀,可惜那感受無以言狀??謶趾蛻n慮通通消失不見
籠中物
坤叔見到吳鸝前,后脖頸格外瘙癢,用手撫了撫,也無濟(jì)于事。他剛準(zhǔn)備上樓拿藥膏,卻被門外走廊的腳步聲攔住,那是三個女孩子的腳步,聲音很輕,卻雜得如筆洗里的水,繁亂又惹人好奇。他的職業(yè)病要犯了。
“你們來啦。\"畹町的聲音,立馬遏制了他 的沖動。
“我們來晚了?!?/p>
就這樣,坤叔不情不愿地被委派下任務(wù)一一盡可能地滿足眼前三個學(xué)生的訴求。他甚至想到了一切糟糕的場景:剛起床不久,擠好小拇指蓋大小的牙膏,電話響了,學(xué)生要來家里拍攝,他煩悶起來,牙膏隨即掉人水池里,家里此時還亂作一團(tuán),他清楚地記得三角褲曬晾在陽臺上,幾件臟衣物不規(guī)整地躺著,臺面肯定積了不少灰塵,那他能怎么辦呢?狼狐地下樓迎接,尷尬地解釋眼前的一切,他需要先清新口氣,把所有不體面扔向窗外,還是袒露一切,坐在剛換的床單上,面對相機(jī),承認(rèn)生活的千瘡百孔?
在按摩館二樓,光暖暖地烤在臉上,他抿過一口茶水,卻放松不下來。眼前,鏡頭被架在一人肩上(對方似乎代償紊亂,與其堅(jiān)持拍攝,更需要接受治療)。對這三個女孩,他一如既往地做診斷:舉著鏡頭的女孩,左腿極其無力,走路深一腳淺一腳,又不同于阿于那種,她左右半身仿佛屬于不同的人(這個猜想,甚至驚住了他自己);從走步聲判斷,另一個存在重心異??壳暗膯栴},全身松散得如同沒有發(fā)開的饅頭,和龜?shù)淖藨B(tài)相似,但這并非因?yàn)轶w重過輕;至于站在最后的女孩,他目前還未覺察出有恙。
“你們對拍攝有什么想法嗎?我盡量配合。
“目前還沒有,坤叔…能先跟拍幾天嗎?我們想整理一下思緒?!?/p>
他聽著吳鸝的話,竟然分神了。女孩震動的胸腔,似乎被什么東西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壓著,讓他和她都難喘過氣。“當(dāng)然可以,我們或許·可以先隨便聊聊。我在你們這個年紀(jì),有很多話可以聊。\"叢生香樟樹在風(fēng)中搖曳。女孩們低下了頭。
沉默片刻,那個像龜?shù)呐?,率先發(fā)問:“有啊。我想問,人真的會被什么東西拯救嗎?”
“拯救?\"這個詞驚愕住了他,“為什么提起這個?”
“我只是好奇。\"曦佳回答。吳鸝同樣驚異于這個唐突的提問,在她看來,曦佳應(yīng)當(dāng)活得像只無憂的小鳥,哪怕剛剛相識,她看起來未經(jīng)世事。
“如果我猜得沒錯,你想問的,小洪更合適回答,他天天哼唱教會的贊歌。可惜,我不那么認(rèn)為?!?/p>
她若有所思,迫切想飛出憂慮的籠。“那我好奇,沒有光的世界?!?/p>
吳鸝將鏡頭對準(zhǔn)這只即將出逃的小鳥,穿插對向坤叔一一他輕閉雙眼。與其他盲人截然相反的是,他臉上沒有因眼球萎縮導(dǎo)致的掙獰,反而平和淡然,看起來如同在夢中不愿醒來,“少了很多不必要的干擾,生活變得簡單,失去也算一種慰藉。不知道這么說合適不合適。你們呢?能看到的感覺,怎么樣?”
“沒什么好的??匆娔切┍静辉摽匆姷?,只會離痛苦更近一步,”他們四人擠在不大的房間里,桌上鋪著一整塊野餐圖案的粗呢墊,擦起幾本盲文書,最上面那本叫《群星的法則》。下面的三層抽屜像嘴巴一樣緊閉,更像謎一樣,“你們很難想象我親眼看到過什么?!?/p>
三個人臉朝向曦佳那里?!笆裁??\"張琪小聲地問。
“你們小時候喜歡找媽媽嗎?”
“沒有人不吧。\"唯獨(dú)張琪說。每個孩子都愛跟在母親后面,就像長在身上的小尾巴。身上的那股奶香,明亮溫和的眼睛,不小心磕碰后的尖叫,孩子的身體來自母親,跟隨母親,沒有什么會如此眷戀這一切。她呢?她和其他孩子一樣,無時無刻在尋找,尋找母親,“說出來不怕人笑話。我看見 ”
“小學(xué)六年級的時候,我看見她和一個陌生男人在家里,做不好的事情。是不是聽著很幽默?眼睛,不是用來承受風(fēng)景的嗎?”她背靠墻壁,聲音沙啞,像厲刀一樣想要戳穿什么。某種濃烈的情緒,在坤叔心頭留下不淺的痕跡,“冒昧地問一句,你父親呢?”
“我沒有父親。\"女孩的眼睛像黑珍珠一眨一眨,射入窗的薄陽穿過她皸裂的唇皮,落在牙齒上,“聽說您‘救人'很厲害,能診治我嗎?我?guī)滓箾]睡了。
坤叔什么都沒說,很自然地鋪起一次性床墊,往茶杯里倒入姜黃色液體,水霧在空氣中氤氳,“你趴在這里?!?/p>
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阿于準(zhǔn)備帶蓉姐出門轉(zhuǎn)轉(zhuǎn)。也不知道從何時開始,自己的妻子變得郁郁寡歡,她經(jīng)常半天不應(yīng)聲,躲在按摩館狹小的隔間里,任誰想和她隨便聊點(diǎn)什么,都被沉默回絕。他想,妻子是不是病了,是不是需要坤叔給醫(yī);還是怪自己無趣、沒本事,無法滿足妻子任何需要,尤其那雙不爭氣的腿腳:之前她想出門,他總以“走不了遠(yuǎn)路”回絕。
可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特別的日子里,阿于和蓉姐要坐公交車。蓉姐問要去哪里,是不是看小鈴鐺的日子到了?他說是,是或不是,忘記了。下一站是沙鍋村,他只記得這個,坐1路車。他拉著妻子的手,按照小洪說的路線,勉強(qiáng)找到了公交站牌?!澳愫?,1路車快到了嗎?”
“我們上同一輛車,一會車來了,我告訴你?!彼牫鰧Ψ绞莻€上了年紀(jì)的人。
“我們?nèi)ツ膬??我想回去。\"蓉姐拽著他往反方向走。
“去……”他也不知道。
他們跟著長者上了公交,阿于扶著對方的手臂,妻子扶著自己,兩人一前一后地坐下?!靶♀忚K。\"梧桐葉像鈴鐺一樣摩挲作響,風(fēng)起了,陽光照射下她的臉泛起血色,他扭過頭來,試圖聽清什么,落葉卻不偏不斜地打在頭上。蓉姐覺察到,笑出聲,鈴鐺般空靈。
“再過兩站換乘。你跟緊我?!彼麑⑹稚煜蚝笞袄∥??!?/p>
也不知道走了多遠(yuǎn),換乘幾次公交車,兩人的手仍舊緊拉著。
“小鈴鐺,”周遭忽得靜了,“這是哪里?”
“我也不知道。但我保證,能把你帶回家?!?/p>
“小鈴鐺。\"蓉姐在哭。
“我能做的,只有把你帶回家…
同樂園
“陰暗的心靈通過物質(zhì)接近真理,而且在看見光亮?xí)r,陰暗的心靈就從過去的沉淪中復(fù)活。\"云水教堂門扉的檀香木牌。男孩用手細(xì)細(xì)撫摸,未知大意。
小洪沒讀過普通學(xué)校、特殊教育學(xué)校,只讀過學(xué)費(fèi)一萬的鋼琴班。他是早產(chǎn)兒,在保溫箱里氧中毒,家人堅(jiān)持醫(yī)治雙目,終敵不過另一個生命的降臨。當(dāng)一個人有了健康的弟弟,就失去了父母親。
教堂音樂高雅晦澀,讓人未盡其義,但遠(yuǎn)比嗩吶班子祭靈的悲曲要好,聽著像女人嘶叫著流淚。二十年前,奶奶曾告訴他,那是在哭靈。嗩吶微泛銀光,如同一簇長短不一的線香,一根關(guān)乎前途,一根關(guān)乎家庭,一根關(guān)乎健康,一根關(guān)乎命運(yùn)。最長的、叫命運(yùn)的香柱,發(fā)出最尖厲的哀鳴,可他分明聽到哭聲遍布,躲在洋槐樹后、野生菊叢下,半蹲著或靠墻站立。奶奶說,讓他以后跟著嗩吶隊(duì)。他問為什么。奶奶說,為了能吃飽飯。
奶奶錯了。在嗩吶隊(duì),他依舊吃不飽飯,領(lǐng)頭決定讓老弱病殘去要飯,當(dāng)然,要遠(yuǎn)離這座山村,去富裕的地方,不能壞了自己的招牌。小洪記得清楚,一到暑假,一個假扮奶奶的人就帶自己去溫州要飯,通常,他們游蕩在離學(xué)校不遠(yuǎn)的街角,地下過道,甚至天橋,跪著。
天橋最好了,可“奶奶\"不喜歡天橋,氣小洪這孩子忘本,又怪?jǐn)傌湹慕匈u聲擾亂孩子心性。變戲法的見到他,一個勁兒地敲那面鑼,念念有詞:“一二三四五、鐺鐺?。ㄨ屄暎┙鹉舅鹜粒K鐺!要想戲法來,鐺鐺!還得抓把土?!毙『閺澫律碜樱噲D抓把土,奇怪哪里都硬硬的,和村里不一樣。那位戲法師傅說自己是河北人,問小洪哪里人,他說他是河南人。“敲的啥呀,我也想試試!”小洪半跪的身體險(xiǎn)些站起來,卻被一把按下,“你再這樣,再也不來天橋了。\"戲法師傅看見,苦笑,繼續(xù)敲鑼去了。
不過,他還是學(xué)會了吹嗩吶、敲銅鑼,討到了人生的第一筆萬元,返回老家。
躺在家鄉(xiāng)的炕席上,真奶奶的鼾聲包裹整個夜,夜色清甜,油菜花開了。白天,他問奶奶,油菜花是什么樣的,奶奶讓他扶著背,去摸摸看。他摸到了,但又沒摸到,由于指尖的老繭,他僅能感知到那東西小小的,像一個個卵。夜里,他睡不著,心亂得五彩斑斕,裝得下車流呼嘯、女人的粗跟涼鞋、乞討的鋼碗,尤其“大黑箱子\"的聲音,曼妙得無與倫比。要怪就怪返程前一天-
他們路過一個露天商場,二樓傳來悠揚(yáng)的樂聲,聽著像房檐滴下雨珠串,錯落有致,小洪從沒聽過?!澳棠蘚"告訴他,那東西像個大黑箱子,有時候是白色的,叫“鋼琴”,有棺材那么大。都怪這黑箱子,小洪在失眠的夜,總想象自己坐在它面前,隔著厚繭小心觸碰,涼意像未化的冰棱從指尖傳到他的心里。從此,心事便被安放在大黑箱子里。
心懷箱子的日子,他如愿以償?shù)仉x開了家。杭州不缺露天商場,不缺散落商場的大黑(白)箱子,小洪拿乞討來的錢報(bào)名鋼琴課,找到附近最好的鋼琴:云水地鐵站出口小二樓,擺放著一架公益鋼琴。這里成了他的“專屬\"琴房。
大概連坤叔都會時常回憶起和小洪初識的場景。
那日,坤叔還未出地鐵站,就在扶梯上聽到琴聲,曲子是《沒離開過》。沒有男歌喉修綴,情緒在琴曲中反而更濃烈、更悲涼,他好奇什么樣的人,會奏出失無所失的失落感。演奏者彈完《沒離開過》,又彈起《末班車》。
坤叔起初扶欄站立,旁人的低語混雜在耳邊:“這個盲人已經(jīng)在這兒至少一個月了。\"“可憐人啊,他該怎么生活?”“上次我給他買了酥餅。\"有路人勸他在附近貼張收款碼,琴不能白彈。他笑著說:“謝謝大家,可惜我什么都沒做
中年大叔邀請他四手聯(lián)彈;外賣員演唱一曲,他做伴奏。曲子越彈,坤叔心越亂,從演奏者聲音聽出,對方可能二十歲都不到,還是個孩子。他為何淪落至此?會不會沒有去處?彈鋼琴是吃不飽飯的,如果他愿意,要不要帶回香梅?
思忖了很久,他找了個距離不遠(yuǎn)的空闊地方坐下,微風(fēng)陣起,屁股涼颼颼的,彈琴的孩子還沒有要走的意思。很多曲目,路人給小洪播放幾遍,他便熟稔地彈起,像練過好久。他繼續(xù)彈,彈《鳳凰花開的路口》,彈《童話》《人世間》《朋友別哭》,彈到蔡琴《恰似你的溫柔》。坤叔再也忍不住了,熊熊烈火,在心口莫名地?zé)?,燒走了所有,等到火海過后,剩下一張破碎的臉。后脖頸處的瘙癢又開始了,他控制不住伸手抓撓,跟隨琴聲與情深,怎么會忘記疼痛……直到曲末,涼風(fēng)更烈,他才感受到指縫的粘膩,原來撓出了血?;貞浾娴臅?,這當(dāng)然不是件容易事??墒?,他快要看不清那張臉了。
“今天就到這兒了,謝謝大家支持我。\"坤叔的心思這才被拉了回來。
小洪加入到香梅推拿,但對推拿一無所知。好在館里的阿于從當(dāng)?shù)匾凰氐韧颇脤I(yè)學(xué)校畢業(yè),新婚妻子蓉姐就是受他教學(xué),上手不是什么難事。坤叔看好小洪,這孩子聰穎,遇事沉心,更不怕苦累,進(jìn)推拿館很長一陣子,自己攬下不重要的雜活,嘴上說熟悉新環(huán)境,里外打掃得光亮,以至于腿腳不利索的阿于,險(xiǎn)些在地板上溜冰般摔跤。老客們見新人也歡喜,聽說他酷愛音樂,干脆送了把國產(chǎn)口琴。
那段時間,香梅像“人間同樂園”。白日,大爺大娘們條條平躺,嘮家常,聊遠(yuǎn)離自己的事物。阿于手勁大,搞得人呻叫,蓉姐在鄰床推拿,兩人過道時不時碰撞,彼此心癢,至于小洪,由于那時還對推拿半生不熟,就乖坐著,聽阿于講,反復(fù)練習(xí)《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關(guān)于坤叔的來歷,來店的客人多愛打聽,當(dāng)事人默不作聲地去倒一杯茶,這事就算過去了。阿于說,恐怕只有劉老板知道,可惜劉老板常年在上海生活,開館似乎只是出于關(guān)懷資助,從不計(jì)較收益和管理,因此全權(quán)委托給坤叔。當(dāng)然,沒有人不好奇,也當(dāng)然,坤叔會漠視這些好奇,時間一長,人們就不好奇了。
大概在小洪來后的第二年,蓉姐懷了身孕,阿于整日臉上都帶著光,他比原來更賣力,一天的客流大多由他承包,老黃牛似的不知疲憊。坤叔怕他累著,說實(shí)在不行再招工,阿于反倒畧下狠話,說多勞多得,想早點(diǎn)攢夠錢,開一家屬于他和蓉姐的推拿小店,到時候坤叔再招工也來得及,甚至連店名都想好了,就用出生寶寶的乳名:小鈴鐺,像風(fēng)鈴一樣響,說明健康快樂,這是夫妻倆對孩子唯一的期許。
香梅推拿最紅火的時候,店里只有阿于忙碌,那段時間,坤叔已經(jīng)開始琢磨呼吸療法,并且初有成果,小洪呢,那時也像串風(fēng)鈴,只不過,還未被另一陣風(fēng)刮跑—一云水教堂的傳教士們,隔周來拜訪,分發(fā)福音小冊子,坤叔禮貌地拒絕,說沒有人需要。阿于和小洪跟著謝絕,客氣地推介教士們來店按摩,舒緩疲勞。
的確,同樂園是片樂土。別處,靈魂不會被更好安放。
孩子的出生,像天空的一縷光。小鈴鐺出生了,和大家想象得一樣健康,和其他襁褓中的孩子一樣酣睡。夫妻倆小心地觸摸,嘴巴,鼻尖,眼睫,自己也變得像孩子的兇門一樣脆弱。這幸福來得突然、猛烈,讓人暈頭撞向,讓一切言語變得矯情。
健康的小鈴鐺,幸福的小鈴鐺,被送去了別人家。任誰都無法相信,明明小鈴鐺的父母這么愛他。阿于呢,他依舊跛著腳,給人按摩、艾灸、拔罐,像什么都沒發(fā)生,蓉姐則變了一個人,她再也不主動說什么,似乎被蜜蠟封住了嘴。面對周遭的變化,沒人議論,可小洪都懂,他不再吹口琴了,也可能改換去別處,偷偷吹。他天天很晚才回到館里,坤叔擔(dān)心,問在外面做什么,他說發(fā)現(xiàn)了臺好琴,坐在上面,就會忘記時間。
獵負(fù)鼠
曦佳脫掉厚衣物,身上僅剩一層薄棉T恤,趴在按摩床上,天花板上的“光\"剛好打在她頭頂,像被一雙永恒的眼注視。坤叔提前告知,會在她身上鋪層薄布,再下手,布太厚,容易按不準(zhǔn)。他過去的客人有不少年輕人,但像曦佳如此直接了當(dāng)、開心扉的,還真不多,這樣當(dāng)然是件好事。他先隨意按了幾處,驚異于女孩削瘦的體型:肩胛骨、脊柱胸椎極其略手,胸腔異常后縮,呈現(xiàn)出膝超伸、骨盆過度前傾,后背像頂著一口大鍋,整個人皺縮到?jīng)]有年輕人蓬勃的生命力,和他最初判斷的如出一轍。
“平時有什么肢體不適嗎?
“別人總說我頭前伸得厲害??赡芤?yàn)榫米??除了睡覺時間,我?guī)缀醵甲?,就連回家坐車,我也只選硬座,哪怕路程有十小時?!?/p>
“為什么?”
“臥鋪票價(jià)高,我家里人對票價(jià)一直很計(jì)較··”
坤叔一邊聽她講,一邊做內(nèi)臟筋膜的處理準(zhǔn)備,他發(fā)現(xiàn)女孩身體最受限的地方,來源于肺與心包,所謂的“肺志悲憂”,恰如眼前的女孩一整個胸腔呈現(xiàn)出一種無形的力量,在將她往里拉扯,左肺與左腎似乎有著微妙的張力聯(lián)系,使彼此拉成一團(tuán)。
他重復(fù)之前的問題:“你的父親呢?”
“我的父親不是我親生父親?!?/p>
坤叔沉默。他越來越相信,不同臟器存儲著不同的情緒,就像女孩的左腎,實(shí)則隱藏了深層的自我,某種父輩遺傳、言傳身教,父輩對她生活的支持,換言之,她出現(xiàn)不適,或許和失責(zé)、沒有存在感的父親有關(guān)。他處理起肺與心包的問題,然而,另一個問題接踵而至,一股巨大的張力潛伏在盆腔與膀胱處。
她似乎感受到壓痛,說,“其實(shí),我總覺得那里不舒服。
“你身體的通道,處于一個很緊張的狀態(tài)。這個道理很簡單,當(dāng)你緊張的時候,整個人會向內(nèi)擠壓,盆底壓力會變大,它就相當(dāng)于一個儲存負(fù)面情緒的垃圾桶?!币惶揍尫攀址ㄏ聛?,曦佳的肚子響起一串水流聲,還有蠕動聲,聲響奇異得大。
吳鸝站在一旁,很是驚訝。她將鏡頭拉近二人,坤叔神情依舊謙和,而曦佳突然沉默,起初還發(fā)出痛叫,后面卻遲鈍得像睡著的人。很長一段時間,鏡頭剛好框住療愈與被療愈者,如同在畫面上蓋一層茶色玻璃,意外地讓人嘗出苦澀。
“我害怕。\"她在嗚咽。
三個字剛剛脫口,吳鸝緊盯鏡頭里的坤叔一他眼皮突振,如同打開天窗,又立刻關(guān)閉,她竟看到坤叔睜開了眼!不可能,不可能,盲人眼球萎縮,幾乎沒有復(fù)明的可能。她不敢相信,轉(zhuǎn)身試圖向張琪求證,卻發(fā)現(xiàn)身旁沒有人,房間里目前只有他們?nèi)齻€。阿于、小洪的眼,都有些類似羅丹雕塑的神情,消失的眼球使眉骨變得異常凸出,大多時候呈現(xiàn)翻白眼的狀態(tài)。其實(shí),最初她就起疑,坤叔的面容太正常了,眉眼距像河與岸那樣,剛剛好。
她再去看俯身的坤叔,已像清醒后大睡而去,恢復(fù)到原來的樣子。她只能說服自己,或許因?yàn)樯眢w僵硬疲累,盯一處太久,見到幻覺,如果這時唐突地問“你是不是看得見”,會顯得太失禮,讓對方難堪。問一個失去光明的人,是否有欺瞞,沒有什么比這更殘忍的了,她不該這么想,更不該這么做。
那天回到學(xué)校,吳鸝沉郁得一言不發(fā),搞不清讓自己晃神的到底是什么。身旁的曦佳,她當(dāng)真有了變化,脊背比原來松弛、挺立,沒有精神上的強(qiáng)加感,卻又明顯對自己的變化感到不適。就好比一個城市女孩被軟禁于深山,解除銬,放歸城市,面對文明的事物卻感到驚恐,想退回硬殼,牢籠給自己安全感。但她又不是過去的那個她了。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會驚恐發(fā)作,經(jīng)常莫名其妙地感覺害怕,整夜睡不著覺?!?/p>
“為什么?\"張琪問,她就像一只受驚的白兔。
她沒有回答,也可能從未探究,只是云淡風(fēng)輕地講,“很神奇的是,我現(xiàn)在感覺好多了,我從沒有這么好過。\"吳鸝看向她,曦佳的眼神迷離著光亮。
女生們住的宿舍樓叫“彩虹樓”,每隔幾扇窗,就會變幻色彩,張琪那里是赤橙,曦佳則為黃綠,到了吳鸝那里則變成藍(lán)紫,彩虹樓下有十畝花田,一到初秋時令,光禿的田格便變身為向日葵花海,如今已到初秋,葵花零星微抬起頭,花苞如同女孩們披散的短發(fā),被穿堂風(fēng)吹得飄散,最恣意的姿態(tài)。女孩們呆站在花田前,看了許久。
入夜,吳鸝蜷在宿舍狹小的床上,翻滾難眠。疼痛被放大,脖頸與肩胛撕扯、僵痛,左右身似乎即將分裂,有不同的意志,可哪個才是自己?它們不一般長,不一般粗細(xì),不一般屬于自己,又沒有哪一邊好過另一邊。哪怕一陣穿堂風(fēng),都會把自己吹歪,就像被彩虹樓擋住光照的那幾株,它們總比其他長得磷峋、扭曲。
她偏回想起一些本不該想起的,在無數(shù)夜里漫溢-
廖經(jīng)理把她撲倒在酒店床上,控住雙手,腹部就快要抵到女孩身上,她驚恐地大喊,卻被一張又厚又油膩的手掌捂住。她很奇怪,樓里有數(shù)不盡的客房,為什么容不下任何回應(yīng),或被救的可能。她痛哭起來,甚至求饒,對方仗著酒氣纏身,嘴里呼嚕嚕吐出一陣臭氣。
她大叫:“我喝多了,快要吐了?!边@話就像不存在,男人的手依然亂竄。
“我要吐了!你不介意我吐一床,吐到你身上嗎?!”她用盡全身力氣吼道?!拔乙?,要吐!”
他松開手,坐回到沙發(fā)上:“去吧?!?/p>
鏡前的她,領(lǐng)口被揪扯得不像樣,好在還有幾??圩訄?jiān)守,白襯衣暗沉得發(fā)灰,又不知是被汗液浸染的緣故,發(fā)黃得如嘔吐物。她把水龍頭大打開,扶膝坐在馬桶上,僅剩的時間在流逝:必須想辦法離開,她一遍遍對自已講。門縫中,廖經(jīng)理背對著自己,靠躺在沙發(fā)上,似乎在預(yù)謀著下一步侵害。
趁他疏忽大意,她沖出廁所,一把抓住未反鎖的房門,用盡全力往出口跑。
樓道鋪著棕紅色地毯,腳感蓬松絨軟,放在平時,她愿意把它想象成松餅,可如今,回彈不會帶來任何幫助,只會拖拽住步伐,她把步子邁得更大些。跑,一直跑,不做任何停頓,穿過大堂、人流。她該去哪兒?
天竺葵
教堂的花窗玻璃,足以湊齊一部圣經(jīng)。一位信徒曾和小洪講。花窗玻璃繁復(fù),玫瑰窗,柳葉窗一扇扇寶石的鱗片,紅藍(lán)光匯聚闃靜。小洪只能聽別人描述,怎樣的窗,有怎樣的故事,但語言終究是貧乏的。玻璃和人生一樣。
他最喜歡靠近鋼琴的一扇,他們告訴他,上面拼湊著三朵天竺葵,花蕊橙黃,花瓣金黃。小洪激動地講,畹町老師總帶來天竺葵,插在按摩館各個角落,花香馥郁。卻有信徒諷笑說,天竺葵可是死人花,葵香是用來撫慰亡靈的。他臉一紅,閉上了嘴。
按照慣例,每到初秋,畹町都會帶香梅推拿的師傅們?nèi)マD(zhuǎn)塘,上泗中學(xué)附近有片向日葵花海,那里區(qū)別于其他地方,不光有花海,還緊鄰茶田和欒樹林。雖說枝頭有什么、沒有什么,哪怕長著闊卵形的蒴果,對坤叔、阿于、小洪來說都無異。但唯獨(dú)這欒樹的香氣有異,河畔開花,是河流的氣息;林中開花,帶有板栗味道;在田野中,則有果香與稻香。鼻息是豐富的,而那些大飽眼福的人們,往往會忽略這種感受。
小洪很早就預(yù)感,到去轉(zhuǎn)塘花海的時候了。往年,畹町會洗好在向日葵地的合影,掛在一進(jìn)門的位置,客人們對前幾張贊不絕口,什么阿于快和蓉姐親上了,坤叔梳寸頭不好看,小洪嘴快咧到耳根處,美照唯獨(dú)缺了美女老師。然而后面幾張,玩樂活躍的興致消失無影,畫面大致是:畹町叫大家站好,大家就干巴巴地列隊(duì),畹町叫親近些,大家就把手自然地搭在對方肩頭。
今年秋游將會大有不同吧,這次加入三個新朋友。小洪和她們不熟悉,早上來店,三個女孩就匆匆隨坤叔上二樓去了;等下樓吃中飯的時間,小洪在后院取外送的訂餐,她們剛好去外面解決午飯;再見時,就到了去教堂的時間,他在為唱詩班準(zhǔn)備一首新曲子。他倒是羨慕,自己和她們差不多一般年紀(jì),如果他能看得見,現(xiàn)在應(yīng)當(dāng)也在大學(xué)校園里,說不準(zhǔn)喜歡攝影、畫畫,每周能聽節(jié)畹町老師的課,再談一場校園戀愛。他相信他是懂愛的。愛情的滋味,就像一種沖動。只是太難得了。
去看向日葵花海,最激動的非吳鸝莫屬。她期待自己成為新一次秋游的攝影師,為此還苦惱起了攝影角度,怎樣拍會更好呢。到時候照片掛在門口,一定要最能吸引客人,那樣的話,畫面勢必明亮、溫馨吧。畹町如期選好出行的日子,苦于找不到能載下所有人的多座車,便囑托三個女孩早些來店里,和坤叔、小洪乘地鐵過去。坤叔一聽要出門,說想留下看店,年年都去看,他對花啊草啊的實(shí)在無感??稍拻伋鋈?,沒人回應(yīng),他只好乖乖跟著。
時間定在周末早上九點(diǎn),如果下午回來得早,按摩館還會再營業(yè)半天。沒辦法,普通客人還能擇日來,坤叔的客人等待漫長排期,從天南海北來,一天都耽誤不得。
出行那天,女孩們像秋光一樣斑駁跳躍。她們將阿于和蓉姐送上老師的車,把提前采買的香梨、甜點(diǎn)放到后備箱,回去催促起了坤叔,“叔,你不愧被叫叔,怎么出個門,拖拖拉拉?!标丶岩恢备谒ü珊竺?,“你著急,你先走唄。\"他倒說話不客氣?!拔疫€真能一個人去,你們信不信?”小洪突然來了句。他早早就換好衣服,倚在門欄外等著。那臺老式相機(jī)像長在吳鸝肩上,隨著肩胛疼痛蔓延,搖搖晃晃。她不愿意換個人來承受。
小洪率先走在前面,拿著那根不銹鋼棍,有規(guī)律地敲擊,回聲長一些,步子就大一些,偶爾敲到臺階、石墩,或是被往來的路人碰到,反倒沒了往日躲閃時的輕盈,笨拙得像野地里的棕熊。張琪要扶小洪,小洪偏不肯,若被強(qiáng)硬拉住胳膊,棱角分明的臉立馬和大蘋果一樣紅噗噗,甩開對方。曦佳扶著坤叔,憋笑。坤叔琢磨出了什么,說,“年輕真好。
“坤叔,你也年輕?!?/p>
“年輕?拿我取笑?!?/p>
“坤叔,你年輕的時候在干什么?”
“我年輕的時候記不清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假裝忘記?!拔易鍪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們年輕人在做什么。\"坤叔走起路來,有種假寐感,形象地講,就是自己把眼晴蒙上。
吳鸝時而跑到最前面,錄下四人出鏡的畫面,時而放慢腳步,對向他們的背影。她走在后方,坤叔扭頭,說,“你應(yīng)該關(guān)心一下自己的身體了?!?/p>
“我嗎?我很好?!?/p>
“人只有在變差的時候,才不愿承認(rèn)。\"到底有沒有變差,她當(dāng)然知道,而且被他說中了。她其實(shí)一點(diǎn)都不好,只是一直在強(qiáng)撐著。大多數(shù)時候,所做的事情反倒比自己重要。
天空的紅像極了舌狀花的紅,漸變的橙紅,遠(yuǎn)山將它們分割開,而那些葵花倒成了四散的孩子般的腦袋,它們并不如想象中朝向一個方向,而是任由自己的意志,瞧一旁的山核桃樹,望了望龍井茶林,忽而又迷戀上一無所有的天空,和人一樣茫然、渙散。
畹町扶著蓉姐,蓉姐拉著阿于,早早站在花田中央。蓉姐那副愁云密布的神情,似乎被陽光漸漸驅(qū)散,頹態(tài)終究占了上風(fēng),可能是長劉海的緣故,把她本來優(yōu)越的眉眼擋得死死的。她害怕別人看到她的眼睛,像被揉扁的團(tuán)子,尤其明媚的日光,把什么都照得干凈。她拽住女老師問:“我看起來怎么樣?”“我是不是很丑?”“我會不會嚇到小姑娘們?\"哪怕畹町一再解釋:“你看起來美極了!\"“來給你編束花環(huán),戴在頭上。\"那些細(xì)密、溫暖的話,卻被作為母親的焦慮沖淡了,直到猛烈爆發(fā):“你說,小鈴鐺有沒有見過向日葵?”“我真不配做母親,我是一個失職的母親,我為什么要來這里?。?/p>
阿于上前抱住自己的妻子,“別這么說自己,你很好,很好……
另外的五人剛走進(jìn)這里,并不知曉此刻發(fā)生的一切。曦佳和小洪開玩笑說,要給他摘些葵花籽,炒著吃,肯定嘎嘣脆。走著走著,張琪一個人落在后面。這位天生的藝術(shù)家,幾乎忘記了此行的目的,全心是阿爾勒。那幅《阿爾勒的舞廳》中跳躍的金黃色塊,以及梵高和高更的盛放與凋零,顏料管里的明黃色彩,和舌狀花的色彩別無二致。六幅向日葵作品,兩位藝術(shù)家交換自畫像,就像坤叔和小洪,一個似崇敬佛法的僧人,一個留著山羊胡。人與人又有什么分別呢。
吳鸝攙扶著坤叔,內(nèi)心同樣被這巨幅美景震懾,甚至飄向不合時宜的地方一一她埋怨起自己的母親,過去的22年,從沒帶她一起出游,哪怕家鄉(xiāng)公園有的是月季花季、郁金香季,她卻總說自己忙,忙,忙,人怎么可能一直忙。就像不久前,她同樣直截了當(dāng)?shù)鼐芙^自己的請求,甚至是求救,如果她肯陪陪自己,發(fā)來一句問候。應(yīng)該都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糟糕吧
“你在想什么?\"坤叔問。
“沒什么,就是有點(diǎn)累了。
“…你陪我去茶園那里好不好?我想去買些龍井茶?!?/p>
吳鸝愉快地答應(yīng)。她讓他站在原地不動,快步追上曦佳,叫她轉(zhuǎn)告老師,他們?nèi)トゾ突?,之后在花海中間的空地碰面。
茶樹圃種植著大片的龍井43、中茶111,越過草甸便是竹林,在這里,世界單調(diào)得僅剩綠色,天空成為湖泊。到處都是長勢參差的茶灌木,但又整齊得歸列一層又一層,像指尖的斗與簸箕,坤叔像看到了什么,說:“畹町喜歡花,我不喜歡花,但茶花看起來更像花。白瓣中藏著金絲蕊?!?/p>
“你見過茶花?\"她側(cè)町他的眼,語氣詫異。
像說錯了話,他不安地捋順前額的碎發(fā),“沒有,沒有,聽別人說的?!?/p>
此處的茶樹圃并非經(jīng)得商業(yè)開發(fā),要想上到高處買茶,必須徒步繞過幾叢茶林,小路是人們踩出來的。坤叔靈活地彎繞,親近得如同料理茶樹的茶農(nóng),“茶花開,要到深秋了,這個時候確實(shí)是看向日葵的好日子。\"他率先走著,左手指不忘掠過茶芽,“我把買來的龍井,和幾味藥材煮在一起,安神,定心,給來治療的人喝。你也可以嘗嘗。\"吳鸝靜心聽,不自覺舉起相機(jī),眼前的畫面值得記錄:從背影看,他像位叔伯,更像位父親。明亮的人生剛剛闊別困窘的暗室。
“您多大了?”她問。
“我想想。79年出生,現(xiàn)在應(yīng)該多大?”他不自覺地扭頭,眼睛緊閉。
相機(jī)焦距隨著茶林的移動,一點(diǎn)點(diǎn)變大,不知不覺,坤叔快要占滿整個屏幕。她想拍個人物特寫,陽光這樣明亮,人的面部也云開雨霽。鏡頭的飄移下,坤叔完完整整地暴露在面前,她眼神浮過每一寸,像在確認(rèn)領(lǐng)土,直到鏡頭移至他的后頸處 一塊疤痕,卻有別于普通疤痕,它像樹狀脈管般向外延分岔,確鑿無疑,是災(zāi)禍的痕跡。
就在那一瞬,她大腦一片空白,手上的相機(jī)沿著沒有灌林遮蔽的路線,倏地滾下山坡。她可能急于抓住什么,急于離開什么,竟然瘋狂地隨它滾落,被什么東西拽走似的。滾落的瞬間,眼前一片空白。還沒等坤叔反應(yīng)過來,女孩已經(jīng)與小黑塊滾了三五米遠(yuǎn),一聲痛苦到犀利的嗷叫,讓坤叔如夢初醒。
枝權(quán)像無數(shù)只手臂,將她圍困,吳鸝覺得自己要死掉了。但這種感覺好過大多數(shù)時候——曾在她腦海中閃回的同一時刻,被什么東西扯拽住——力道不足以
她跑下樓梯,跑出酒店,跑過街巷,樓宇包圍著自己。不知跑了多遠(yuǎn),直到灰幕蒙上所有人的眼睛,周圍人逐漸陌生、安全。不在意誰,不安慰誰。她知道可以停下腳步了,現(xiàn)在幾點(diǎn)鐘?好像并不那么重要,她想回家,可家在哪里?手機(jī)落在了酒店,她該去哪里?
她出乎意料地平靜,坐在便利店門前緩神了很久。得和母親通個電話,內(nèi)心一遍遍重復(fù)。
她問路人借來電話,冰冷而顫抖的手,幾次撥錯號碼,直到對面“滴”聲響起,胸腔窩藏的委屈頃刻:“媽,我…”她禁不住抽噎,時斷時續(xù),像被什么捏住喉嚨。
“怎么了?我在外邊和你叔叔約會,有事晚點(diǎn)說好不?”
吳鸝再次睜眼時,似乎剛從酣睡中蘇醒。鉛云埋葬自己,盡管土壤濕粘,糊在鬢發(fā)、關(guān)節(jié)、臉側(cè),好在茶氣清新,腹內(nèi)的濁氣消散而去,何況一雙手適時地出現(xiàn)。那雙手因干燥而紋理明晰,不一般的厚實(shí),關(guān)節(jié)粗大、凸出。一雙有力的手。
“快拉住我,試著坐起來。\"手的主人說。
疼痛在加劇。她整個后背發(fā)麻發(fā)痛,脖頸與肩胛相互撕扯,強(qiáng)奪各自原本的位置;她覺得,自己馬上要分離成相異的兩半,分屬于不同的自己。有著不同愿望,一個可以任性剛強(qiáng),一個可以羸弱微小,它們曾手挽對方,勉強(qiáng)齊步,但現(xiàn)在,手要掙脫了。她痛得撕心裂肺,無法知悉痛苦的緣由,一個人癱在茶樹間,叢林幽翠,仿佛有無數(shù)雙眼盯著自己。
“你沒事吧?摔得嚴(yán)重嗎?要不要去醫(yī)院看看?\"坤叔一只手停在半空,另一只手扶膝蓋,身體幾乎遮擋住半邊天,像即將退去的潮水。吳用粘了濕泥的手抹抹眼睛,定神看著坤叔,以往平靜、嚴(yán)肅的臉上,多了兩汨泉眼,一汨清冽,能望見潭底;另一汨渾濁,泥沙聚積,但它們尚且圓潤、飽滿。如端坐的佛陀,睜開了眼。半張半閉。
“你.....”
“沒錯。就像你看到的。我其實(shí)能看見,只是一只眼睛比較模糊?!?/p>
睜開眼的坤叔,和普通人無異,疲憊感顯而易見,黑眼圈、眼底紋嚴(yán)重,可能由于長久隱藏它,眼白竟似剝皮蛋純凈,眼仁純澈得如顆黑櫻桃。
“你騙了所有人?為什么?!\"她神情激動,已經(jīng)顧不得僵痛的身體,想憑力后退。
“這…很難解釋?,F(xiàn)在更需要關(guān)注的,是你的身體。你真的還好嗎?”
真的還好嗎?吳鸝好像從沒問過自己。
好雀子
夜即夢見鵶鵲、鴿、雀子各乘車。
秋游啞然中止。吳鸝沒什么大恙,但還是被畹町老師送回了學(xué)校,師傅們也回到館里。大家似乎都需要休息。于是,香梅推拿館休店半天。
回去后,吳鸝板正地平躺在床上,身上痛,莫名的痛,痛到無法呼吸,那不是摔倒而致的皮肉痛,而是源自心靈、感官,一種強(qiáng)烈而真實(shí)的感受。她渾身滾燙,呼吸短促,同時淚水從臉側(cè)滾滾落下,再被耳廓稀釋。不知什么時候,手機(jī)震動了三聲,她艱難拿起。原來是坤叔發(fā)來的消息,問她明天有沒有時間,想帶她去個地方。
那晚,她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鳥。
什么樣的鳥呢?渾身被成片的色彩包裹,它們未被命名,似七彩文鳥。她的胸腹部為葡萄色,背部橄欖綠漸變,面部則緋紅,有絡(luò)腮胡似的黑色邊毛,輕盈地在枝間躍起落回。八哥、喜鵲、烏鴉也在,滑稽地乘著車,從遠(yuǎn)處駛來。它們叫她一起乘車,去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那里比月球寂寥,比木星堅(jiān)硬,比土星冰冷,更似冥王星普魯托。
她大可以就此沉睡。
約見的地點(diǎn),在主城區(qū)一棟荒廢的四層建筑。她提前抵達(dá)那里,坐在圍欄前的石階上歇腳,枯葉落滿一地。一刻鐘不到,街口出現(xiàn)熟悉的身影,身影的主人像全然變了一個人,步履利落、穩(wěn)健,氣質(zhì)出眾?!吧眢w好些沒?’
她不知道該怎么面對坤叔,尷尬地低下頭,說:“好多了?!?/p>
“跟我來。\"他從內(nèi)兜掏出鑰匙串,那東西已經(jīng)銹得不成樣。其中一把又長又扁,剛好捅進(jìn)鎖眼,鎖似乎也銹住了。他費(fèi)力地轉(zhuǎn)動很久,鎖頭艱難彈開?!斑@是我家?!?/p>
這棟建于上世紀(jì)八九十年代的老樓,幾乎被攀援植物覆蓋,如今已多為枯藤,發(fā)黃發(fā)黑。而側(cè)窗的玻璃統(tǒng)統(tǒng)消失不見,僅剩下一兩片快要墜落,至于窗欄里的世界,人站在外面觀望,只會覺得可怖至極,大概連小偷見了都會繞行吧。
“這棟樓是我父親蓋的。\"坤叔的眼,附紗般灰蒙,他拾頭,紗便與枯葉一齊掉落,“可以說,附近片區(qū)的樓都是我父親蓋的,這棟是我家的。那時候,我們一大家子住在這里,樓下住姑伯和奶奶,空出的幾間租給了外面。我父親那時候是小有名氣的工程師,毫不夸張地講,每到過年,家里門檻都會被踏爛,很多人慕名而來,\"他帶吳鸝踩過小路,地面嵌入的鵝卵石輕微松動,混入碎葉的行列,人踩上去,聲音復(fù)雜,“我們家全靠我父親,風(fēng)光無限。他開輛奧迪100上街,小弟‘們在后面追著跑,路人都看呆了…可是,很多東西,很復(fù)雜,\"老鼠洞般的樓道里,間或散發(fā)舊物與煙熏的氣味,坤叔毫不嫌棄地抓住樓欄扶手,哪怕上面已附著厚厚一層灰土,“很多東西在變,變化迅速。我們所擁有之物急劇增加,同時,擁有之物又在急劇流逝,誰都阻擋不住我常常在想,失去是源于貪心?那是不是,只要不再擁有,就不會失去了?”他聲音顫抖。
坤叔打著手電,帶她經(jīng)過一層層一戶戶,木門發(fā)黃,外皮潰爛,像伸出的長舌在舔舐。松動的墻皮飄雪般降落,星星點(diǎn)點(diǎn),裝飾在人們的頭與肩,“我母親,沒有什么詞語配用來形容她。美麗,善良,堅(jiān)忍…命運(yùn)遮蔽她,帶走了她。我父親五十一歲那年,生了場大病,也走了,走得突然。其實(shí)靠他的遺產(chǎn),我們?nèi)匀荒軌蜻^得很好,可誰都沒想到,留下的只是個空頭賬戶。后來才知道,他把名下資產(chǎn)早早過戶給了另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是他的秘書。”
“讓你失望了,這聽起來就是個狗血故事。很無趣,對吧?\"坤叔在三層的第一戶停下,和別戶不同的是,它竟然沒有門,周遭墻體駿黑斑駁,墻面開裂的白色紋路,像淚水打在墨汁中,又像他后頸處的脈狀疤痕?!捌降胀?,才是對生活最大的期望??上覀兺靼椎锰??!?/p>
這就是他的家,然而,家的痕跡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拔夷赣H不知道被誰拉去信教,甚至把次臥改成了佛堂。那陣子,我跟著當(dāng)?shù)氐臅套錾?,手上有大把書號,來錢很快,用錢同樣快,考慮到家里狀況,我干脆把書號低價(jià)賣了,拿錢經(jīng)營更大的生意。每天凌晨回家,我站在樓下,別戶的燈都熄了,卻能清楚地看到我家次臥,墻面閃爍著燭光,和波光一樣,很亮,很亮,\"他們走進(jìn)次臥那間,已然面目全非——燃燒物散落,被逐一熏至焦黑。很難想象這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我一直不明白她曾說的一句話,出事前,她反復(fù)和我講:有些光是不可見的。我以為她讀經(jīng)書讀魔忙了?!?/p>
站在次臥窗前,確實(shí)能看到小徑分叉,看到院門欄,以及院外的世界,秋天果真來了。坤叔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像在等候著什么。
“她點(diǎn)了21盞蠟燈,快要把屋子占滿了,佛臺正對著這面窗,風(fēng)吹過,火苗向同一方向偏離?!倍嗄昵暗膱鼍胺路鸾谘矍?,被此刻的吳鸝見證、目睹:他跪在房間一處,而破敗黑暗被光亮代替,蠟燈下的房間比什么時候都亮堂,人從外面看,大概會以為太陽就躲在里面吧。然而,比什么都亮的房間,在燃燒,或許因?yàn)橐魂囷L(fēng),它把火舌拉得足夠長,以至于碰到臺布,火光像潮退那樣游移,佛臺、家具上都沾染了光,里面的人未來得及發(fā)覺。在光亮中的人,倘若看見的是最后的光亮,應(yīng)該會無比溫暖,無比幸福吧?女人在火光中起舞,光亮照得她皺紋消失,憂愁飄散,過往化作一縷煙、一片燼。生死如風(fēng)。
坤叔看著眼前的一切,沉默不語,他重復(fù)同一句話:“有些光是不可見的。\"扭頭看向吳鸝,眼神像在看母親,“我不理解?!?/p>
余暉這時候剛好打在吳鸝肩上,太陽下山了。光輕薄、赤紅。她錯過他,望向窗外。“所以你的眼睛?”
“也是因?yàn)槟菆龃蠡?。好在其中一只可以看清楚。?/p>
草木間
坤叔和吳三天沒來館里,坤叔的理由是回家探親,吳鸝則需要養(yǎng)身體。
香梅推拿,照常營業(yè)。阿于一天沒停,大爺們扎堆般一股腦兒地來,都說身上乏,得了“秋天倦怠癥”,他只知道“春天憂郁癥”,怎么也想不到,人在秋天會有新的情緒。那雙手按得生疼,被按的人疼,按的人也疼,哪怕妻子碰一下,都有針扎般痛感。蓉姐打趣地講,腳跛了,不能再把手搞壞,否則真一無是處了。阿于知道自己老婆在開玩笑,但還是不自覺地難過,回想起她在葵地里,那句“我是一個失職的母親”。他深知,愛人已薄如紗衣,無法承受得住任何打擊。
小洪呢,趁坤叔不在,耍起了小機(jī)靈:人們默許他可以抽空出去彈琴,而不同以往的是,這次沒了坤叔鎮(zhèn)館,他真就“野\"著不回了。阿于沒時間顧及,蓉姐沒心思顧及,只有張琪干著急,她一直和曦佳念叨:小洪哥呢,小洪哥呢。到了該回校的點(diǎn),她不放心,執(zhí)意多等些時間。沒過一會,屋外水泥地當(dāng)當(dāng)響,大家知道,小洪回來了。張琪沖去門口看,發(fā)現(xiàn)那張純凈的臉,反常地堆滿憂郁。
一切又恢復(fù)\"正常”。相機(jī)被曦佳接管的三天,吳鸝并不好受,她待在宿舍,仍舊不舒服,期間看過醫(yī)生,但后背的疼痛得不到緩解,而報(bào)告單上又寫著“正常\"字樣,她只好說服自己,確實(shí)需要休息。等再次回到香梅,那里的境態(tài)又和她們第一天來時近乎一致:坤叔獨(dú)身蜷在二樓,眼睛緊閉,話變得更少了,阿于最忙碌。大家都在努力,讓一切看起來正常。
人人都有秘密,無數(shù)秘密加起來,能織成一塊密實(shí)的布,覆蓋整個天際。吳鸝愿意做保守秘密的那一個。秘密是心的保護(hù)衣。很難想象,如果真相暴露在香梅這間暗室,將造成怎樣的轟動一一與一幫盲人相濡以沫多年的按摩師,實(shí)際上看得見。誰都不會饒恕這樣的欺騙。但從視力而言,他擁有的就遠(yuǎn)超其他人。她必須守口如瓶,裝作一切正常。
最先打破平靜的是小洪。坤叔回來后,他恢復(fù)到往日作息,等到客流變少后,才敲打那支末端癟掉的不銹鋼棍出門,只是相比過去,最近回來的時間更晚了,沒人知道他去干了什么,也沒人過問。直到上工時段,一向快步、輕盈的小洪,行走艱難,起初默不作聲,僅僅動作拖沓,后來長久避人,一個人蹲在后門外,嘴唇泛白,面色凝聚成一股漩渦。女孩們問他怎么了,他閉口不談,唯獨(dú)懇請不要告訴香梅的師傅們。外面蹲著雙腿僵冷,他轉(zhuǎn)移陣地,癱坐在隔間的地板上。細(xì)長的雙腿,像被折斷的木筷撇落在地,蓉姐覺得奇怪,問他怎么躲在這兒,他解釋說患上風(fēng)寒感冒,怕傳染給來店的客人,他們就信以為真。等到日色已盡,他仍一如既往地?fù)沃摴?,搖搖晃晃地離開,再搖搖晃晃地回來。
張琪最先按捺不住,心糾結(jié)成謎團(tuán):教堂怎么需要琴師天天彈琴?
她假托有事,提前走掉,實(shí)則躲在香梅旁邊的衢州燒餅鋪?zhàn)?,買了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一桌,從太陽站在山頭起,就等待小洪出現(xiàn)。她特意囑咐店老板,如果看到拿鋼管的盲人經(jīng)過,就去提醒一下。就這樣,太陽一點(diǎn)點(diǎn)下移,直至消失不見。
從香梅到云水教堂的路,他已經(jīng)走過千萬遍,哪里有石階,哪里的盲道常被轎車侵占,哪里過紅綠燈得快走,已經(jīng)爛熟于心,卻還得照常敲擊那不銹鋼棍,如同纂住護(hù)身符,一旦沒了它,面對外界就會束手無策。他的心事,不知醞釀了多少個日夜:從兒時奶奶背上他,在鎮(zhèn)上從日出走到日落,找爸爸,找媽媽;到假扮奶奶的人,讓他給施舍者磕頭,他不肯,被罰餓肚子;再到人流散去,琴聲已盡,他不停揉搓手指,在商場旁公園的廁所過夜一直以來,對待自己,煩惱從不構(gòu)成煩惱,但都變化于被坤叔帶來香梅推拿館,遇見阿于、蓉姐,遇見店里、教會的叔叔阿姨們,自己反倒煩惱起來,他痛苦,自己不能為別人帶來任何。就像痛苦命運(yùn)本身。
阿于和蓉姐的事,他開始時不理解,甚至埋怨:最親近的哥哥姐姐,竟然一如自己的父母親,拋棄了親生孩子,可愛的小鈴鐺。他明亮、健康,明明已經(jīng)擁有了整個世界。因?yàn)檫@個,很長一段時間,小洪不愿意面對夫妻倆,盡管時常在給客人按摩的時候,聽到隔間傳來的慟哭聲,那聲音凄厲得可以穿透玻璃,激飛鳥群,讓歡喜者落淚,讓悲傷者停止悲傷。
畹町來到店里,同樣感受到香梅尷尬的氛圍:師傅們沉默寡言,嘴巴像被封住了,他們之間似乎出現(xiàn)間隙,彼此視而不見,互不搭理。她問坤叔大家怎么了,對方苦笑,擺擺手說:“很多東西,很復(fù)雜,你不要管。\"然后窩在二樓的房間,一天不露面。人與人的關(guān)系,微妙、復(fù)雜,像被風(fēng)吹亂的書頁,倘若沒人幫忙翻回,書頁將永遠(yuǎn)停留在下一頁。
有意的忽視,讓小洪難以忍受,尤其他們曾那樣親近。他找畹町排解憂愁,想弄清楚為什么事情會變成這樣。他把淤積在心里的怨氣、疑惑,一股腦兒地傾吐干凈,連帶那句“為什么要送走小鈴鐺?\"畹町說:“很多事情,很難解釋。\"接著,給他講了一個故事,是《左傳》第一篇《鄭伯克段于鄢》。
他聽得暈頭轉(zhuǎn)向,唯獨(dú)記住了尾句:“其實(shí),小鈴鐺的父母,沒有撫養(yǎng)他的能力。\"能力是什么?他深知,一個人哪怕一口氣彈得完《勃蘭登堡協(xié)奏曲》,無法填飽肚子,仍然會被認(rèn)為是沒有“能力\"的人。人們以為的能力不過是財(cái)富,如果說阿于和蓉姐沒有能力,意味的僅僅是他們沒有錢,足夠的錢。
小洪的心瞬間明晰了。
天幕像足底的淤血,泛著魅惑的黑紫色,人們行色匆匆,在巨大的足底生存
云水街上,小洪著敲擊城市的馬林巴,共鳴管是堅(jiān)硬的骨骼,人們慌亂地踩在琴鍵(水泥磚)上,如同印第安部族進(jìn)行祈福儀式—祈禱宇宙的和諧與人的幸福。人們茫然,卻不可或缺。
遠(yuǎn)遠(yuǎn)地,女孩跟著這位出色的琴師,走過人流穿行的安置區(qū),走過梧桐樹聚集的街道,走過熱鬧的市井,上到一架修筑完工不久的天橋前,它不同以往的露天天橋,由觀景玻璃包裹,晶瑩剔透得如同一條水晶巨蟒,懸于城市半空。琴師手握那只空靈鼓槌,上天(橋)梯,由于雙膝不適,行走非常緩慢。
然而去往教堂的路,并不是這個方向,這里漆黑一片。
城市的琴師不會在天橋上敲響馬林巴,因?yàn)槟抢镞h(yuǎn)離大地,容不得半點(diǎn)虛無與浪漫。女孩跟著上到橋體,腳步被迫停下,夜色浸泡的橋廊上,琴師立在中段,仰視著皎月,卻并非以任何體面的姿態(tài),哪怕駐足眺望一一圣潔的琴師,虔誠地跪倒在地,面前鋪著一張白布,黑字如心事般亂成一團(tuán)。與其他乞討者一樣:永久把自己放置在最低位,裸露身體殘破處和最脆弱的部分,至于心靈的位置,早就被月亮侵占了。
張琪想過無數(shù)種小洪夜晚去向的可能,但大多圍繞那臺雅馬哈,或一臺同樣精美的鋼琴,從未料想,他會在晚高峰人流聚集的時候,把雙眼作為一項(xiàng)陳列品,博取同情,不勞而獲。
這種行為,卑賤得不值一提。
她沖到小洪面前,憤怒拉長了語調(diào):“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小洪一動不動,分明聽出了是誰。“我知道?!彼匿摴芰⒃谏韨?cè)。
“何必這樣?因?yàn)槿卞X嗎?”對方搖搖頭。
“你的膝蓋都快動不了了,快起來,和我回去!\"張琪站著,快要高過小洪一頭,他們年齡相仿,此刻卻像母子訓(xùn)話。然而,孩子低下頭,并非在反省過失,周遭的一切使他分心。他緊町著面前的白布,上面字跡歪扭,似乎是剛學(xué)會寫字的孩子寫下的:
我出生失明,漂泊無依,按摩館的盲人哥哥姐姐給了我家,現(xiàn)在他們沒錢養(yǎng)孩子,送給了別人。他們不幸福。希望路過的好心人,幫幫我的哥哥姐姐,只要有了錢,他們就能接回孩子,他們就會幸福。
相信我
一物一命,可誰也逃不脫一雙手。孩子隨母體降臨,有賴一雙手,再予以他們各自的命運(yùn),手屬于接生者。背負(fù)命運(yùn)的人們,各自的手,又能帶他者遠(yuǎn)離命運(yùn)。而即將離開的人,僅有撒手的權(quán)利。
張琪拽過小洪的手,往回走,那根不銹鋼棍和白布被落在天橋上。他們走過熱鬧的市井,走過梧桐樹聚集的街道,走過人流穿行的安置區(qū),他一聲不吭,唯獨(dú)身體很重,像馱著千斤頑石,走得踏實(shí)….
小洪被拉回了店里。那時候,坤叔剛送走一位年輕客人;阿于在給蓉姐洗衣服,妻子的衣服很少,今天不洗,過兩天就沒得穿了;蓉姐坐在門前的板凳上,她時不時催促阿于,回家吧,回家吧,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安慰自己,才能見到誰;吳鸝和曦佳正幫坤叔打掃后院的落葉,很奇怪的是,今年樹葉似乎提早落了。
“坤叔!坤叔!\"才到燒餅店,張琪就叫了起來,好像剛巧擒住小偷,需要大聲疾呼?!澳銈冎佬『槊刻焱砩?,到底去干什么了嗎?大家都被騙了,他在天橋上乞討,乞討??!他沒有去教堂,甚至教堂可能根本就沒有什么雅馬哈!”張琪的聲音又高又亮。
“教堂有雅馬哈。\"小洪小聲說。
大家圍在一樓,焦急地站著。小洪被扶坐在按摩床上,不時用手揉搓雙膝。放在平時,他根本不會坐那里的。坤叔氣沖沖地說,“為什么去乞討?你有什么要用錢的地方,可以直接和我說呀!”
“沒有,沒有?!彼坪鹾芪?,臉憋得通紅。
“你不是說,討厭乞討嗎?”
“他這么做,肯定有原因。小洪,你說啊,有什么事大家一起想辦法。\"阿于說。
“什么都沒有……“你是欠了錢嗎?還是誰逼你的?”
“沒有?!?/p>
任誰問都撬不開嘴。吳鸝詫異地看著張琪,那張娃娃臉,稚嫩的痕跡已經(jīng)消失不見。她像變了個人,叉腰站在小洪旁,語氣篤定,但心事重重的神情,又暴露出似乎有所隱瞞,“你說呀!告訴大家。
小洪突然抽噎起來?!拔揖拖雴栆粋€問題……你們?yōu)槭裁此妥咝♀忚K?”
光影流進(jìn)窄門,又像彗星般急速溜走,人們黯淡的心因此游移。蓉姐見有事發(fā)生,早早躲去隔間,木門隔音差,里面聽外邊一清二楚。阿于側(cè)身成輪弦月,關(guān)節(jié)發(fā)出清脆的響聲,“我們送走小鈴鐺,是不得已…為了他有更好的生活。”
“離開父母的生活?”
“我們看不見,沒法照顧他,沒法讓他和其他孩子一樣生活,沒法告訴他怎樣在社會中生存,沒法給他想要的。我們倆只會成為他的負(fù)擔(dān)。他無法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來生活。
“可是于叔,如果不幸福,生活還有什么意義?”小洪眼角有什么滾落
“看過世界,就是意義。他替我們看過了?!?/p>
話音剛落,蓉姐立馬從隔間橫沖出來,劉海幾乎蓋住半張臉,像流蘇簾那樣一擺一擺,“沒有孩子,我怎么活?什么亂七八糟的,你根本不懂!你們不是母親啊\"她聞聲撲向阿于,拳頭擊在愛人胸前。
‘那有什么辦法?和你解釋多少遍,只是送給親戚幫忙養(yǎng),等他長大,會自己回來的!”
那晚,小洪沒有去教堂,也沒有上天橋找回鋼管,而是在館里待了一整晚。他干坐在坤叔房間的木椅上,直到后半夜,才慢騰騰沖泡好一杯安神茶,躺在客人們通常在的位置。他聽張琪講過,曦佳躺在這里,身體舒服了許多,這張床有魔力。
其實(shí),痛感在很早之前,就被另一種感受所替代:心口像被密實(shí)地堵上了什么,然而,困惑大于委屈。他不覺得自己是出于“正義\"之舉就抱怨別人不理解,也不覺得被誰的某句話刺傷,更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毋庸置疑,乞討確實(shí)是維持生計(jì)的手段,奶奶沒有騙他。如果能早些相識,他當(dāng)初可能不會把乞討來的一萬多塊,用去報(bào)名鋼琴課,而是“借\"給真正需要它的人。事實(shí)上,錢喜歡流向本不需要它的人們。
躺在那張床上,他并不暢快,床還是太窄小了,像走過的路。他懸在那里。光從玻璃紙的空隙擠進(jìn)屋,灑下星星般淚痕,又像掉落的橘皮。它們跳動,倏地消失,又未曾真正遠(yuǎn)走,因貪玩而嬉戲。漫天星辰,融化在小小的房間。
夢里的世界:小洪與一男一女坐在草甸上,周遭綠得像海,他們看起來像阿于和蓉姐,又像自己的親生父母(長相早在記憶中模糊),像有孩子的夫婦。他愉快地看著他們,將口琴放在嘴邊,吹奏起《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樂聲美妙,小洪幸福地笑了。如今,他擁有了一個嶄新的愿望:讓父母親幸福。
同樣的那晚,閉店后,坤叔一如往常,帶阿于、蓉姐回到宿舍,距離推拿館不遠(yuǎn)的老居民樓,他集中租了三間,好彼此照應(yīng)?;厝サ穆飞希な遄咴谇懊?,阿于手重重搭在他肩頭,雙手和心事一樣重。直到房門關(guān)閉,坤叔的“早點(diǎn)休息\"收束一天的疲乏,阿于象征性拉開燈閘,與平常相同,又不同以往地,緊緊擁住自己的妻子?;叵肫饋?,他們已攜手七年。
七年又快又慢,迅速到一切已不經(jīng)意發(fā)生,漫長到任何氣頭上的怒言,頃刻失去威力,淪落成情緒施加的小小懲罰。條件只是擁抱彼此。
“我說的是氣話,你知道的?!卑⒂谟檬至瞄_妻子的劉海,似乎注視著她的眼睛
“嗯?!彼c(diǎn)頭,抬起頭。
“你會原諒我的吧?’“嗯?!彼c(diǎn)頭。
“我會讓你幸福的。相信我?!?/p>
“嗯,\"她咧著嘴,“我相信你。相信你。”
蘑菇云
吳鸝夢見自己坐在一朵蘑菇云上,在此之前,疼痛愈烈,側(cè)臥著,似乎快要蠶蛻,左右半身一個往東,一個往西,仿佛這樣,真正的自己才會突出頂芽,但那份軀殼太緊實(shí),她只好吃下鳥巢大小的巨彈,舒服多了一身體混雜成濃煙、火焰與雜物,熱氣迅速上升,向下翻成煙云,再向上翻騰成塵柱,她終于解脫。坐在蘑菇云上,身體輕盈。
很快就要結(jié)束拍攝,她還沒想好短片的主題,盡管剪輯素材大致積攢足夠:盲人師傅們的起居、推拿日常,不同景別下的推拿館,初秋的向日葵地(單少了合照)…她總覺得少了點(diǎn)什么,一個個鏡頭僅僅成為無意義集合,片面呈現(xiàn)出殘缺者們的處境,沒有任何其他揭示,就像普通而平凡的生活,無序、乏味。
她躺在床上苦惱,逼迫自己想出些什么,翻來覆去,直到清晨。
新的一天,香梅推拿生意冷清。唯獨(dú)坤叔表現(xiàn)反常,他坐在一樓門口的布藝沙發(fā)上,用肘尖抵著膝蓋,或貼靠墻壁,似乎在思忱。但在無人發(fā)現(xiàn)時,他短暫地睜開雙眼嘌她。吳鸝感受到了,想問他什么,又不知道話該從哪里講起,索性什么都不說,什么都不想。可肩頸的痛感,總在不經(jīng)意時降臨,大概只有架在上面的相機(jī),知曉并保守這個秘密,將痛緊實(shí)地窩藏。這兩天,曦佳和張琪要在學(xué)校參加考試,不來店里,沒人輪替攝像,重量全靠她自己擔(dān)著,難受到一定程度,她就用手托舉起來,偶爾為了維穩(wěn),找個東西借力,可惜舒緩比眨眼還要短暫。
而鏡頭里的香梅——小洪因?yàn)橄ドw請假,不在館里,阿于好不容易閑下手,和蓉姐恩愛依舊,坐在隔間一起玩手機(jī),一樓主廳空蕩蕩的。這大概是最清閑的一日吧。
“你休息一下,跟我來。\"坤叔倏地站起,朝吳鸝揮了揮手。
她聽話地跟著,上到二樓。那張曦佳躺過的按摩床,白單不知被誰搓成樹皮,他摸出有人過夜的痕跡,似乎在意料之中。他很熟練地?fù)Q上洗好的白單,用手鋪展平齊,沏了兩杯安神茶,“要試試嗎?感覺你很不舒服,你躺下,我看看哪里出了問題?!?/p>
“我?不可能好了。
“你躺下,我?guī)湍?。\"坤叔睜開了眼,其中一只霧蒙蒙,呈現(xiàn)出青灰色,好像有什么魔力在上面凝聚,“你只需要信任我,我負(fù)責(zé)療愈你?!?/p>
“可是,我徹底歪掉了。你懂嗎?”
“我懂?!?/p>
吳鸝如曦佳所做的那樣,脫下厚重衣物,面朝地板,將頭埋進(jìn)按摩床凹陷處。然而,未等坤叔將薄布鋪在身上,她猶豫著坐起,在距自己兩米的地方,架起了那臺老式相機(jī),按下開始鍵,方才安心趴下。姿勢像只肚皮觸地的青蛙,膝蓋微曲,小腿與床留有間隙。
“開始吧。 ”
坤叔首先進(jìn)行顱底傾聽,試圖尋找代償紊亂的原因,當(dāng)手觸及枕骨時,女孩的身體如同待宰之物,震顫頻率加劇,尤其那雙騰空的小腿,不住地抖動,“你把腿伸直。”
“我沒辦法伸直?!?/p>
他試著用手按壓,沒想到剛一觸碰,吳鸝就失聲尖叫了起來,慌張中下床,她緊緊抱住自己,雙手抓住小腿,來回?fù)u晃它們,仿佛在搖動雙槳,往河岸奔離。
“我總感覺,身體歪斜。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哪里都沒有問題,他叫我去看精神科,懷疑是癥。不可能\"她瘋狂搖頭,“我只是頸椎出了問題,你知道的,每天我扛著相機(jī),長時間壓迫住肩頸,一定是這樣。但是,最近疼得厲害,太疼了…\"未盡的話語,像串密鑰,一股腦兒被吐出,她似乎很久沒有說這么多話,很久不愿意。
“你趴好,要相信我?!?/p>
她猶疑地看向坤叔,那只灰蒙的眼似乎起了作用。她回到原位。隔著布巾的手,和嗅覺靈敏的護(hù)衛(wèi)犬無差,警覺地搜索著。與此同時,女孩盆腔巨大的張力,引起坤叔的注意,伴隨手法釋放,她竟然反常地抽泣起來,而當(dāng)觸診胸包,釋放胸腔的橫膈、胸廓的入口,以及舌骨時,吳鸝像被打開閥門,哭泣聲如潮起的波瀾。
她自言自語道,“我爸很自以為是,很小的時候,他在武漢做生意,異地生活,撇下我和我媽,雖說在外做生意,但我媽總抱怨他不補(bǔ)貼家用,還背上負(fù)債。我媽讓他回來生活,家和事業(yè)總得占一頭,他說總會抓到商機(jī)撈一筆的……任誰都叫不回他,哪怕爺爺患上重病?!?/p>
“我媽是對我好的。我永遠(yuǎn)忘不了。可是,她把對我爸的怨氣,全撒在我身上!小時候,她用暖水瓶砸我\"她突然停止訴說,抽泣起來。
“你現(xiàn)在很安全,說出來吧?!?/p>
“我討厭他們。討厭我爸,只會說一切都是為了我好,但我都快忘記他的樣子了;我也討厭我媽,她在我最需要她的時候…”
“砰砰砰”三聲驟響,坤叔的眉頭擰在一起,轉(zhuǎn)頭看向門處,“誰?。俊眳躯Z見有人來,立馬起身,抹抹眼,再將布巾掀開,擦在手心。
“是我。坤叔。”是小洪。
他緩步走近,走路時手臂搖擺,像在走泥路?!按驍_您了,想商量點(diǎn)事兒?!?/p>
吳預(yù)感到了什么,合時宜地離開了房間。
那種感覺如釋重負(fù)。她竟然覺得,身體像歪掉的指針,被撥回到正常區(qū)間,盡管失之毫厘。館里依舊沒有顧客,空蕩、安靜得反常,她心情好極了,推開隔間的門,畹町老師上次送來的花無人打理,已經(jīng)枯萎牽拉,姿態(tài)和過去的自己無差。他們發(fā)現(xiàn)她進(jìn)來,阿于笑著主動開口:“吳鸝,能幫我個忙嗎,我倆想給小洪挑個盲杖,他棍子好像丟了,今天撿了根樹枝湊乎用,你看我手機(jī)上哪個質(zhì)量好,幫忙選一下可以不?”
“沒問題。\"她選了家自詡“鈦合金導(dǎo)盲桿”的,也因?yàn)檫@個,價(jià)格不低,“你選好,直接用我手機(jī)付款,謝謝啊。\"阿于氣色好極了,“挺不好意思的,昨天讓你看笑話了。小鈴鐺的事兒,我們夫妻倆一定力所能及,就是小洪那孩子,心善,懂事,我應(yīng)該早點(diǎn)解釋給他聽。一會他下來,你幫我問問,他膝蓋好些沒。”
兩個鐘頭過去了,他們等不及小洪下來,便坐在隔間打盹兒,陽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吳鸝這才注意到墻壁高處,有個和二樓一樣的窄窗,不過少了層玻璃紙,抬頭看,能清楚地看到屋旁的枝權(quán),大概是棵洋槐,金葉如雨飄落,有麻雀嬉戲覓食。她舒適極了,好似得益于打在身上的那束秋光,渾身筋骨得以排列鋪展。
鐘表沒有走針,窗外葉片簌漱,樓梯木料嘎吱被壓陷,是承受不止一人所發(fā)出的聲響。也不知什么時候,坤叔和小洪下了樓,“有事情和大家講。\"聲音像是沉在水底。門框后的小洪,依稀露出半個身子,膝蓋微曲著。
“小洪要離開香梅了?!?/p>
話音剛落,阿于立馬站起身,“為什么???”
“要不你自己講?\"坤叔用肘向后扛了扛他,對方反后退幾步。
“那我來講吧。小洪教會的朋友,幫他聯(lián)系了廣州一家殘疾人托養(yǎng)中心,里面有項(xiàng)目服務(wù)殘疾人就業(yè),說有個鋼琴項(xiàng)目要推進(jìn),兩邊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下周就出發(fā)。也是好事。小洪是搞音樂的料,不能像咱們一樣把時間荒廢在按摩上呀,外面有更好的機(jī)會?!?/p>
阿于面部擠在一起,吐出重重一口氣,“也對,好事,好事。”
太陽不知怎的,藏在了枝杈后面,躲避著什么。明明在意,偏偏玩起了捉迷藏。
海碧藍(lán)
夜雨如煮,彩虹樓下的花田,如同淺海巖石上的紐扣珊瑚,斑斕得沒有攻擊性,誰都沒想到,老天會在花開最旺時,澆下這盆冷水,連帶在人們的心蒙上水霧。
吳鸝走在雨中,可能因?yàn)榻舆B幾天放晴,她忘記帶雨傘。杭州的雨,細(xì)似汗晶,綿綿地打在身上,有靈隱寺煙雨的效果,讓人覺得周身濕漉。她卻沒被這雨連累,或者說不再糾結(jié)于身體歪斜一一坤叔讓他相信,自己確實(shí)沒有病,那“病\"在哪兒呢?夜雨中的向日葵,陰郁、低落,像站立等待的人們,站在任一處值得等待的位置。人總是在等待,直到等待被辜負(fù)。母親許諾的來電,她一等就是一整月。
叔叔的存在,是她在高三那年得知的。那時候,母親從青島旅游回來,身上起了數(shù)片疙瘩,瘙癢難忍,夜里甚至發(fā)起低燒,她帶母親去醫(yī)院急診掛水,大概夜里兩三點(diǎn)鐘,她靠坐在塑料椅上打盹,被莫名的聲音驚醒:叔叔拖拽著一把塑料椅,坐在母親床側(cè)。那張臉陌生而平凡,精心熨好的卡其色風(fēng)衣,讓他不至于平凡,至少證明他追求生活品質(zhì),或者家中有位體貼入微的賢內(nèi)助。她的猜測,最終也得到了證實(shí)。左手無名指處,一個銀戒微泛光亮。
起初目睹,內(nèi)心的疑惑大過痛苦,她想不通,母親脾氣如此差,竟然還有男人愿意和她在一起,甚至還是位有婦之夫。哪怕她裝作視而不見,裝作毫無干系,還是看到母親的手搭放在他的手背上。情緒瞬間上升成了別樣的情愫,她忽然覺得,自己什么都不算,或者說,無人來體恤。
吳鸝在冷風(fēng)中思索這些,衣服濕了又干,干了又濕,并沒有像雨一樣失落,她突然有了一個明亮的想法,等治療完,再帶坤叔去一趟茶園,如果那片向日葵地還未凋謝,她想仔細(xì)看看,看看有什么不同。
那一晚,她睡得甘甜,大腦清空成本該有的質(zhì)地,沒有私藏一分一毫夢的種子。大概只有在母親羊水里,才會睡得如此愜意吧,
坤叔把小洪要走的消息告訴了畹町,她第二天就趕來店里,眼晴撲簌著淚光,幾年的相處下,兩人關(guān)系更像姐弟,小洪遇到什么事都愿給她講,但這不同于蓉姐的傾訴,他會思考怎么理解人、事、物,怎樣做對別人有利,能使自己成長。畹町經(jīng)常會給他講課堂上的內(nèi)容,告訴他什么是愛,怎樣去愛,盡管他尚不具備愛的時機(jī),但已具備愛的能力。
畹町老師問他,離開杭州前,還有什么想做的事,她盡量滿足。他說想再去彈彈云水地鐵站廣場二樓的鋼琴,不同鋼琴音色、音質(zhì)不同,就像形色各異的人一樣,也許自己再也找不到比那架更好、更美的,但總要留個念想,防備遺忘。除坤叔外,沒人聽過小洪的琴聲,大家都愿意一起前往,也算最齊全的最后的相聚吧。
步行去廣場的路上,小洪像半月前初次見面時那樣,揮舞著指揮棒似的鋼管,那只被落在天橋上的“寶貝”又被拾了回來。他心情明媚,反常地主動和女孩們聊天,聊大學(xué)生活,聊各自的家鄉(xiāng),聊屬于各自原初的那部分。
“我準(zhǔn)備彈肖邦的《降E大調(diào)夜曲》。其實(shí)一直以來,我很排斥彈外國曲目,因?yàn)楹茈y理解其中所表達(dá)的,如果沒有情感上的理解,看不見琴譜的情況下,我沒辦法熟記,那樣就彈不下來完整的曲子。但是,你們信不信,我現(xiàn)在懂了。”他做出一副開悟的情狀,雙臂張開,像要懷抱誰。
“那種情感很強(qiáng)烈,肖邦的這首夜曲,和向情人示愛的小夜曲不同,它是一種思念,思念親人和家鄉(xiāng),思念任何。一切又鋪展在大自然的夜色中,它在傾訴作者的心靈。一會兒,我即將彈奏,展示我的軌跡\"鋼管聲音脆響,震蕩每一顆途徑的心靈。
“你為什么要走?\"張琪憂傷地問他。現(xiàn)在,反過來是別人問他“為什么”的時候了。
“我很喜歡的一句話,這樣講:‘我停下來,不是因?yàn)樗?,是因?yàn)樗灰??!忝鞑幻靼??因?yàn)榭床灰姷臇|西等待,所以停留,當(dāng)不需要等待,我就走了?!?/p>
那臺被稱作“黑棺材\"的公益鋼琴,不知被誰貼上藍(lán)白貼紙,像海一樣碧藍(lán),被人遺棄般蹲立在廣場二樓角落,小洪上去撫了撫,它蒙塵已久,隨意彈幾鍵,都有細(xì)微的音準(zhǔn)偏離。他坐在鋼琴凳上,頭微微抬起,身姿挺立,黑的肌膚與鋼琴色彩并不相稱,如果說它是一片海,那他必將是徜徉海上的鋼琴師,而以外的世界,對他來說,可以是一艘龐大的船,一個漂亮的女人,一段漫長的旅行,一瓶刺鼻的香水,一種他不會彈奏的音樂。
他右手在裝飾音中始終保持詠唱,左手則為節(jié)奏相同的伴奏,自始至終,保持同樣的形態(tài),樂曲回旋,旋律恬靜優(yōu)美。坤叔坐在第一次見小洪的位置,那里依舊空闊,與人群保持距離,他可以迷蒙地觀察所有,不用擔(dān)心被注意到。而眼下彈奏的這首夜曲,卻與幾年前彈奏的流行曲大為不同,使坤叔感到驚訝、驕傲,像看著自己的孩子極速成長,他能明顯感受到其中高漲的情感 一個藝術(shù)家,一個為熱愛投身的人必須具有的,就如他對筋膜療法的熱愛。
音符悠揚(yáng),他聽出了思念的意味?;鸷V械撵`魂,連同家的灰爆,飄散成一股思念的風(fēng),吹向另一個世界,有些光是不可見的,母親如今也變得不可見,在離自己不遠(yuǎn)的地方吧。他淚水充盈。他小心地用指腹輕觸后頸處,樹狀疤痕并未出現(xiàn)瘙癢,久一些停留,反而能感到心跳般的微動。這里藏著母親的心。他對自己說。
女孩們以及人群,仁立在小洪四周,隨節(jié)律向陽花般擺動,更確切地講,律動投射出一團(tuán)巨大的光亮,比陽光還要耀眼,正一一掃過那些失落的心。
小洪離開后的一段時間,吳都沒晃過神,她和坤叔請了個長假,紀(jì)錄片拍攝也因此延期,女孩們的生活回歸初見以前,平和又危機(jī)四伏。讓她猶疑的不是分別,而是一種更加模糊的感受,自從坤叔那次治療,她生出一種類似的“假寐感”,分不清哪種感受是真實(shí),痛苦還是輕松?她擔(dān)心好的感受稍縱即逝,也擔(dān)心遺忘掉不好的那些。
不用去館里的日子,她去見了母親,母親的心思一如往常地不在她身上。她們家,到處充斥著外來者的痕跡,比如說,高墻上的灰跡,進(jìn)屋白墻上的灰手印,一塊發(fā)酸的毛巾,她輕易識破,一定是哪個男人在檣楞上掛東西、進(jìn)門扶墻、洗漱留下的,真正的主人不會不愛惜自己家,不會留下異味。至于是那位叔叔,還是另有新人,她無從知曉,也不愿深究,總的來說,母親的狀態(tài)讓她放心,至少從笑顏看出,她很幸福。而那一晚發(fā)生的,仍像根倒刺,時不時扯拽裂痛一下,她告訴自己,等那根刺長熟了,就是再找坤叔治療的時候。
日子過得很快,再見面時,坤叔胡渣已從下巴延伸及耳,雙眼緊閉,多了些歲月感。他們一碰面,吳鸝就請求,有件特別重要的事情要做,他問是還要拍什么片段嗎。她說,想請坤叔再為她做一次治療。坤叔一口答應(yīng),順帶給阿于和蓉姐放了半天假。曦佳和張琪,則和他們在一起,她希望她們?nèi)逃涗?,用再熟悉不過的尼康機(jī),機(jī)位隨意。接著,她輕扣上門。安心地趴在熟悉的位置。
這段時間,坤叔也在反省。反省身體與心靈之間隱秘的關(guān)系,他看過了那么多人,皺縮的人,迷走的人,大便不通的人人們各有各的隱秘、傷痛,但都如出一轍地渴望痊愈、幸福,自己也同樣。他時?;貞浧鸲嗄昵暗募摇魂柟馑烈馍赣H笑得更像太陽,他們富足、安逸,沒有什么比家更動人的了??上朗伦兓杆?,他早已習(xí)慣閉上眼晴,在黑暗中生活,但他的的確確尋找到了更大的光亮,大到足以照亮自己,照亮別人。他看著眼前的女孩,不再是一副蜷縮的姿態(tài),左右半身趨于協(xié)調(diào),她很快將回歸到真正的自我。
他將手掌放在她身上,用關(guān)節(jié)的推力,釋放窩藏在她體內(nèi)的能量囊,它們包裹著過去的創(chuàng)傷,一點(diǎn)點(diǎn)積聚,硬如石塊。當(dāng)手觸及左腎時,巨大的張力再次出現(xiàn),像即將崩裂的巨石,他增加了釋放的強(qiáng)度,沒過多久,女孩悲痛地大哭,哭聲響亮、干脆,沒有絲毫躲閃、猶豫,
“我害怕,我害怕!”
“你害怕什么?”
“我看到了狗,小時候回家的路上,總有狗追我……·
“你現(xiàn)在很安全,想說什么,就盡情說出來吧。
“我希望狗滾開。滾開?!?/p>
他繼續(xù)處理她的舌骨。她顫抖加劇。
“我想永遠(yuǎn)當(dāng)個孩子,我不想長大,我沒有辦法自己面對生活?!?/p>
“你現(xiàn)在很安全,你可以把你想說的,全部說出來。”
“我討厭說謊。但說謊給我?guī)戆踩小覐牟粫芙^別人…我討厭不懂得拒絕。\"伴隨觸發(fā)的深人,哭嚎聲響徹,那些儲存于大腦杏仁核的創(chuàng)傷,水泄般一涌而出。
“我討厭廖經(jīng)理,博取我的信任,企圖強(qiáng)迫我和他發(fā)生關(guān)系,我覺得惡心,惡心!\"很快,女孩們的表情由憐惜變?yōu)檎痼@。她從未向她們吐露,哪怕經(jīng)歷可怕到足以摧毀一個人。
“我討厭…自己…
曦佳緩緩拉住了她的手。張琪手舉相機(jī),人卻在泣飲。
“討厭把什么都憋在心里!那天晚上,從酒店逃出來,我太害怕了,打電話給母親,想得到安慰,可她說自己在忙。她根本不知道我經(jīng)歷了什么…她只在意自己。她掛掉電話,急著去約會?!?/p>
鉻黃色玻璃紙的“光”,在艷陽下閃爍,像蹭上了金粉。而窄窗外的秋光,被空氣碾成細(xì)碎,均勻地灑在每個人身上,星星點(diǎn)點(diǎn)。盡管很少,卻足夠溫暖。
“有時候我又在想,如果自己不去憋著,而是主動和母親講發(fā)生的事情,會不會不一樣?如果我把隱忍、不滿,試著講出來,當(dāng)自己累了,就多休息一下,不想做的事敢于拒絕,會不會好起來?”吳鸝的眼晴半閉著,“現(xiàn)在,我覺得可以保護(hù)自己了,我可以很勇敢?!?/p>
坤叔的手停了下來,人立著一動不動,淡淡說了句:“有些光是不可見的?!?/p>
他抬頭望向窗外,睜開雙眼,直視太陽。光使那硬朗的輪廓變得晶瑩,他像在融化,融入他人與自己共同流成的一條河,河里流淌著各種破碎之物:床、茶杯、暖壺、鞋子、琴、樹枝、臺燈…它們?nèi)绱吮靶?,又如此必要,?gòu)成人生光譜的一部分。河里流光溢彩,暖光、冷光、中性光,不可見的光。它們彼此重合、融合,幻化成更奇異的光與彩。
【作者簡介】梁淑怡,1999年生,山西太原人,畢業(yè)于湖南師范大學(xué)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作品見于《湖南文學(xué)》《西部》《微型小說月報(bào)》等刊物。獲第二十六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二等獎,入圍真金·青年文學(xué)新秀選拔。
責(zé)任編輯:曹桐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