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嫁衣

１

晚上連看兩集《聊齋》，會造成兩個后果，第一是不敢去廁所噓噓，這個好解決，不喝水就行。第二是失眠，這就比較難辦。凌晨三點多，我翻來覆去，腦子里總有鬼怪出沒，只好一遍遍地回憶數(shù)學(xué)老師講課的悠揚語調(diào)，以此來自我催眠，往常不到十分鐘就奏效，這晚卻不行。正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時候，西邊猛然傳來“轟隆”一聲，宛如平地起驚雷。我瞬間從床上彈射起來，站在地上，感覺地都是軟的。大半夜的，這是鬧哪出？我心臟狂跳，但好奇心戰(zhàn)勝了恐懼，于是出了門，輕手輕腳地朝西走去。腳下一絆，站穩(wěn)后才發(fā)現(xiàn)，原來王霄家房子的邊墻倒了，順勢又壓垮了公廁的外墻。我不禁感到后怕，剛才萬一來上廁所，這會兒已經(jīng)遇難了。我小心地在亂磚塊中挪移，同時大叫王霄的名字，都啥情況了還能睡，蒼天?。〈蠹移綍r說她一旦睡著，大炮都崩不醒，她還不信。她聽到呼喊，只是慵懶地呻吟了幾聲，說馬上就起，然后就沒動靜了。我顧不得男女有別，跨過斷墻的豁口沖進屋去，胯骨在電視柜上磕了一下，忍著疼跑去門口，一拉燈繩，背對著床說：“快！快！快！橫梁塌下來就完蛋啦！\"王霄迷迷糊糊地說：“你來干什么？哎，你是怎么進來的？哪兒來的風(fēng)？天吶，墻呢？姥姥，姥姥！快醒醒，壞了個菜的，出大事啦！\"我也跟著喊：“姥姥，快醒醒！”

王霄的姥姥也是大家的姥姥，她對宿舍大院的孩子們都很好，每個人都吃過她做的煎餅和小籠包。她更是我的姥姥，因為我媽曾拜她為師，一日為師，終身為母，再加上我自己的姥姥和姥爺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所以我一提到姥姥，大家都知道，是指王霄的姥姥。記得我爸媽剛下崗那年，天天在外地找活干，就把我安頓到王霄家。我白天吃得飽，晚上精力足，睡覺時，姥姥在中間，我和王霄一個拿碗扮法海，一個披著被子演白娘子，姥姥一手一個，把我們哄睡著后，還給我們扇扇子。往事歷歷在目，沒想到這間充滿美好回憶的房子竟然要塌了，這還得了！我對屋里的布局太熟悉了，知道蜂蜜放在櫥柜的最上層，點心藏在竹籃里，但到了緊要關(guān)頭，誰還顧得上這些？王霄扶姥姥下床后，只是跳著腳從墻上摘下一個相框，大家就趕忙沖出了危房。相框里是王霄姥爺?shù)倪z像。

塌墻的原因不詳，大概是房屋的自然老化，畢竟職工宿舍已經(jīng)蓋好幾十年了。我在第一時間奔赴事發(fā)地點，腦海里閃過無數(shù)個舍己為人、見義勇為的英雄形象，將生死置之度外，毅然捍衛(wèi)了王霄和姥姥的生命財產(chǎn)安全。每當(dāng)我這樣講述當(dāng)晚的經(jīng)歷時，郭棟梁他們都不以為然。我這次忍無可忍，扔掉手里的牌，爭辯道：“我救的可是兩條人命啊，你們倒是說說，我能不能評上感動金鼎縣十大人物？\"郭棟梁一邊洗牌一邊說：“得了吧，聽王霄說，你小子溜得最快，姥姥還沒找著助聽器呢，你早沒影兒了。\"我說：“我去前面開路了！那么多碎磚頭，老人家摔一跤可了不得。\"郭棟梁眼睛一翻說：“你消停一會兒吧，你不煩，我們都聽煩了，你們走的是門，門口哪有碎磚？再說，哪有你說的那么兇險，她家那房頂直到現(xiàn)在都沒塌呢，咱們這種排房，各家的房梁都是連著的，沒那么容易掉下來，我打算一會兒就去那屋里睡個午覺，小風(fēng)一吹，愜意。\"我們起哄讓他快去，干脆住那兒得了，多敞亮。

郭棟梁說得也對，那晚我們沖出去幾來遠，在我的想象中，身后會響起一連串房倒屋塌的聲音，緊接著灰塵彌漫，劫后余生的我們相擁而泣，但結(jié)果卻很安靜，屋頂紋絲不動，我們仨站在門外的菜地邊，都略感尷尬。鄰居家亮了燈，有人打聽情況，姥姥說：“嘛事兒沒有，接著睡吧。\"鄰居含混不清地接應(yīng)一聲，打個哈欠，又把燈滅了。姥姥的意思是繼續(xù)回危房里睡，一切等天亮了再說，我和王宵都不同意，畢竟屋頂說塌就塌。我建議去我家，我爸媽在城南的自由市場弄了個攤位賣服裝，這兩天去外地看一批旅游鞋，還沒回來，家里只有我一個人，王霄可以和姥姥睡大床，我睡里屋的小床就行。從王霄家折向東，來到西二排靠近大路的頭一戶就是我家，一進門，我正要開燈，姥姥手一攔，說：“傻孩子，直接睡覺，開嘛燈呀？”我一想也對。王霄扇著鼻子“嘖\"了一聲，學(xué)著姥姥的口吻說：“傻孩子，要開窗通風(fēng)啊。\"我趕忙去開窗，王霄直接撲到外屋的大床上躺下了，倒也不拿自己當(dāng)外人。我去了里屋，躺下以后，一開始誰都睡不著，就說了會兒話。我和王霄猜那房頂什么時候塌，姥姥說：“誰說得準(zhǔn)呢？

就像大伙兒都說咱紡織廠要完，到底啥時候完？一年又一年的，還挺頑強。\"王霄她姥姥和姥爺屬于60年代建廠時從天津遷來金鼎縣的第一批元老，本來在宿舍的樓房區(qū)有一套兩室一廳的豪華住房，前幾年王霄她舅結(jié)婚，那房子做了婚房，老兩口就搬到平房區(qū)的王霄家來住了。平房區(qū)大部分都像我家這樣，是金鼎本地人，王霄她媽嫁的也是金鼎人。當(dāng)時廠子效益不好，王霄的父母去外地做生意，老兩口住過來剛好照顧王霄，后來王霄姥爺去世了，家里只剩了祖孫倆。街坊們議論，說一老一小太恓惶，王霄她舅媽則說，別看那間平房小，正好在西北角上，可是個風(fēng)水寶地啊，分宿舍時不少人想搶都沒搶著，有老人坐鎮(zhèn)，再合適不過啦，對小輩也好啊，看王霄出落得多水靈。如今看來，那間宿舍確實有些妙處，墻不往里倒，往外倒，動靜不小，但沒傷著人。

廠里安排王霄和姥姥臨時住到單身宿舍，說是會盡快安排人來修房子，但已經(jīng)過去一個禮拜了，還是沒動靜，也能理解，廠子目前這個樣子，誰還管這些。郭棟梁說：“不管大環(huán)境怎么樣，咱平房區(qū)這些哥們兒還是團結(jié)，人多力量大呀?！?/p>

的確，往單身宿舍搬家時，哥幾個都去幫忙，吵吵噻噻地把鍋碗瓢盆和桌椅板凳一律裝進三輪車，床太重，是成年人的活兒，弟兄們只負責(zé)這些零碎家什。實在搬不走的家具由王霄她舅派人開小卡車拉走，暫時存放在他那個專做石雕的小廠子里。王霄舉著魚竿開路，我搬著三個玻璃相框，郭棟梁提著兩大袋衣服，姥姥可能因為沒睡好，眼神木木的，不說話，只是跟著人走。一行人穿過平房區(qū)，經(jīng)過小花園，從樓房區(qū)繼續(xù)往南，出了宿舍大門，往右拐，到了職工醫(yī)院門口，工人們圍成一堆看下棋，一個臭烘烘的老頭先是直眉瞪眼地盯著我們看，后來又去不遠處的垃圾箱里尋寶。我們和熟人打個招呼，就走進醫(yī)院，從西墻的小門穿過，途徑茶樓室時，順便打了開水，然后直奔單身宿舍。單身宿舍當(dāng)然有正門，但需繞到另一條街，走職工醫(yī)院是捷徑。我邊走邊看最上面的相框，里面是三張黑白照片，頭一張是王霄姥爺在天津色織三廠被評為長征競賽立功英雄時的照片，年輕的張師傅胸口戴花，眼睛里閃著光。另一張是姥姥當(dāng)年所在的三八小組榮獲織布標(biāo)桿先進時的合影，女工們都梳麻花辮，穿方格子襯衫。我一眼就認出了她，第一排左數(shù)第二個，大家都看鏡頭，只有她背著手，斜斜地站著，腦袋略偏，眼睛微微往下瞥，舉手投足間的那份松弛，簡直和王霄一模一樣。王霄告訴我，那是因為姥姥拍照時剛下夜班，精神頭不足，這張已經(jīng)是最好的了，前面拍了兩張她都睜不開眼。最后一張是二老的結(jié)婚照，兩人略有拘束，仔細一看，眼睛里都帶著笑意。姥爺穿著勞動布工作服，姥姥的呢子大衣比較搶鏡，線條流暢，質(zhì)地堅韌，領(lǐng)口下有個蝴蝶結(jié)裝飾，端莊又不失俏皮。

搬完家后，我們十來個人并排坐在單身宿舍樓前的花壇邊，一邊聽一個青工用葫蘆絲演奏《滄海一聲笑》，一邊喝王霄買來的太鋼汽水。那時我們比較開心，預(yù)料不到即將來臨的波折。暑假作業(yè)已經(jīng)寫完，假期卻還沒結(jié)束，大家商量著去哪兒玩一玩，才不負這大好時光。我坐王霄旁邊，好歹也算救過她，搬東西時不小心踩臟了她的《流星花園》海報，她也沒打我，還請我喝汽水，和我碰杯。

這天早上，我正在小花園的柳樹下邊打撲克，邊和大家吹噓我英勇救人的壯舉，王霄慌慌張張地跑來，說姥姥胡言亂語，不認人了，魔征了。仔細一問，原來姥姥的那件呢子米色大衣不見了，是結(jié)婚時她姥爺用54張工業(yè)券買的禮物，本來收在一個包袱里，每年換一次樟腦球，現(xiàn)在突然找不著了。

2

最近幾天，廠里很多人家都被毛賊光顧，但丟的都不是值錢的物件，相當(dāng)詭異。有丟剪刀的，丟打氣筒的，丟電視遙控器的，還有丟了幾塊咸菜的…王霄說她姥姥的衣服丟了以后，大家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問她還有沒有別的貴重物品失竊。她大叫一聲，返身朝單身樓狂奔，不一會兒，氣喘呼呼地跑來說：“姥姥的金耳環(huán)，爸媽的存折，我的純銀長命鎖\"我搶著說：“都不見了？\"她咽口唾沫：“都沒丟，只丟了那件大衣。\"我問她搬家那天大衣在不在，最后一次見是什么時候，她一概不知，反正今天是不見了。

郭棟梁眼珠一轉(zhuǎn)，腳一躁，招呼大家跟他走，神神秘秘的。我正要跟上去，王宵拉著我不讓走，說還是先去報告公安科吧，姥姥不吃不喝的，啥也不要，就要衣服，還吵著要回西關(guān)，不是金鼎縣這個西關(guān)村，是天津市紅橋區(qū)西關(guān)街南小道子，姥姥和姥爺原本的家。

我和王霄出宿舍門往左拐，穿過生產(chǎn)區(qū)，去公安科反映情況，以前叫保衛(wèi)科，后來變成公安科，聽起來是更厲害了。到那兒一看，辦公室的門鎖著，我倆急忙往回走，打算去看看姥姥，別出什么事。途經(jīng)職工醫(yī)院時，在門口的象棋攤子上瞅著了公安科的高叔叔。王霄跑過去，伸脖子瞪眼地報告了大衣被盜的事，高叔叔“嗯嗯啊啊\"地接應(yīng)幾聲，說聲知道了，便扭頭專注于棋局了，突然一聲斷喝：“飛象！快飛象！\"我倆沒辦法，只好走開，沿途的垃圾箱似乎都被翻過，塑料袋和爛菜葉丟在外面，蒼蠅在周圍亂飛。我們緊走幾步，正要穿過醫(yī)院的小門，往單身樓走去，身后傳來高叔叔氣惱的吼聲：“我車子呢？偷到我神探亨特高頭上來了，這么猖狂嗎？”

單身宿舍坐西朝東，兩棟樓并肩而立，南邊的女樓租出去后，早已成為招待所。女工合并到了北邊的男樓里，男女各占一半，中間以鐵柵欄隔開。王霄和姥姥被臨時安頓在一樓緊靠柵欄的一間女工宿舍里，架子床撤走，雙人床搬入后，空間所剩無幾，靠墻擦幾個紙箱放衣服，窗下放一張方桌，剛好能擺電視。在平房時，是用灶火做飯，來了這里后，只能蹲在門口用電鍋，電路老化，極易跳閘，姥姥蹲不下去，王霄的廚藝有待精進，目前只會把菜炒糊。她舅媽有一頓沒一頓地來送飯，沒辦法時，她就拿父母給的零用錢去食堂打飯。上廁所也不方便，一樓的廁所隔到男工那邊了，二樓的正在維修，只能上三樓，姥姥為了減少上廁所，盡量不喝水。王霄每次從廁所出來，柵欄那邊的男工人就不懷好意地發(fā)出怪叫。廠子改制后，招了幾批廉價的合同工，也就是大家口中的臨時工，他們當(dāng)中有些人的素質(zhì)實在不敢恭維。這里畢竟是男樓，男工的人數(shù)遠超女工，老一輩的工人稱女樓為“尼姑庵”，稱男樓為“少林寺”。我和王霄一進門，姥姥就吵著說：“你們是誰？我不要住‘少林寺’，我要穿我的衣服回家，回西關(guān)街的新家！”

王霄姥爺去世后，姥姥就經(jīng)常犯糊涂，她有一回買了菜，以為自己還住樓房，氣喘呼呼地上了三樓，對著門一陣狂敲，大喊老頭子，看到開門的是王霄她舅媽，反應(yīng)過來了，但還得掩飾，就說：“那個嘛，今兒的菜便宜，給你捎了一點。\"她把菜全留下了，空手走回平房區(qū)西二排的家，又覺得不對，轉(zhuǎn)身出門。街坊們跟她打招呼，問她吃了嗎？她說吃了，問她干嘛去？她回答不上來，一擺手說不干嘛，瞎溜達。她溜達到中午，見王霄放學(xué)回來，餓得眼冒金星，才想起來要做飯，于是一邊安撫王霄，一邊挖了一碗面粉做拌湯。王霄向我們講起這件事，大伙兒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說大概人老了都會這樣吧，姥姥大部分時候還是很精明的。王霄就說也對，老糊涂老糊涂嘛，人老了就會糊涂。姥姥犯糊涂最嚴重的一次，是某一天突然穿上年輕時的工作服，戴上洗得雪白的工作帽，要去上班。她在生產(chǎn)區(qū)亂轉(zhuǎn)，迷失了方向，這幾年，廠里一半的車間都租了出去，被分隔成一個又一個小作坊，早已不是當(dāng)年的布局。幸虧我媽去成衣加工車間挑選襯衫，發(fā)現(xiàn)了她，問她干嘛，她笑著說等老頭下班。我媽嘆口氣，告訴她張師傅已經(jīng)下班了，然后把她帶回宿舍大院。我媽80年代剛進廠時，跟的第一個師父就是王霄她姥姥，姥姥雖然糊涂，但認得我媽，一路上都在跟我媽講解擋車工的工作內(nèi)容：“總的來說，是分三大類，前紡、后紡和織布，前紡嘛，是清花、梳棉、精梳、并條、粗紗后紡嘛，是細紗、絡(luò)筒、并線、拈線、絡(luò)緯之類的，織布包括整經(jīng)、漿紗、織布和整理，小猴子，你記下了嗎？\"我媽紅著眼眶說：“師父，我記下了，到家了，您歇一歇吧。”

姥姥此前無論多糊涂，都認得人，看來這次是真的很嚴重，她坐在床邊發(fā)抖，眼神像一只受傷的小動物，透出恐懼和哀求。我和王霄對視一眼，兩人都快哭了。王霄在家照顧姥姥，我獨自返回廠區(qū)。郭棟梁他們一定是去找大衣了，他愛看偵探小說，腦子里有點彎彎繞。而我對此毫無頭緒，眼下也找不到他們，就決定先去解決姥姥回家的問題，回天津不太好辦，但起碼得先住回平房里吧。找到宿舍安全管理辦公室后，我詢問啥時候給她們修房子，安管辦的人給安管委打了電話，安管委又給后勤打了電話，最后得到回復(fù)，說是基建隊外包出去了，正在城南修建金鼎廣場，一兩天忙完了，保證來砌墻，目前無論有什么困難，先克服一下，廠子處于最艱難的時期，過了這一陣，日子就好過了。我沒等那人說完就走了。

走出生產(chǎn)區(qū)，向右拐，一路向西，經(jīng)過職工宿舍大門，穿過職工醫(yī)院，再次來到“少林寺”樓前時，我看到王霄正在公用電話亭打電話，聽不清說什么，只見她“嗩\"地一聲把電話一掛，走出來后，眼晴腫著，肯定哭了一鼻子。她說姥姥不鬧了，吃了顆藥，就睡著了。

我們又坐在花壇邊了，在我的回憶里，是兩個弱小的身影，四周開滿鮮花，很像兒童繪本里的場景。我們上初中，不再是兒童，但依然脆弱，稍微來點事就扛不住，就想找爸媽。王霄的爸媽在南方，一定回不來，否則她不會摔電話。我爸媽回來了，但天天撲在市場上，我媽偶爾會在中午回來做一頓飯，匆匆午休一會兒，就又走了。我感到慌亂，不知該怎么辦，想安慰王霄，也開不了口，只是扭頭看著她。那段時間的女生都喜歡把頭發(fā)倒飭得很奇怪，說是非主流，她也未能幸免，每天對著鏡子一頓揉搓，把原本清爽的短發(fā)弄得蓬松起來，像頂著一坨棉花糖，我經(jīng)常嘲笑她，此時卻笑不出來。王霄從小跟著男孩子們上房揭瓦，大大咧咧的，像個假小子，大伙兒都喜歡她，長大一些后，她開始和宿舍大院的幾個女生越走越近，她們一天天的湊在一起討論F4里誰最帥，分享帶鎖的日記，還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約定要在流星雨底下許愿。哥幾個閑聊時一致認為王霄要就此遠離我們了，郭棟梁還老氣橫秋地感嘆女大不中留，結(jié)果王霄在百忙之中依然會抽出時間，和我們混在一起。大伙兒就帶她踢足球，拍洋畫片兒，玩溜溜球，組裝變形金剛，周末就租幾盤VCD影碟看電影。后來，那幾個女生家里發(fā)達了，陸續(xù)搬走，王霄和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就更多了。我和郭棟梁小時候都在她家借住過，所以我倆和她的關(guān)系最好，經(jīng)常去她家?guī)兔Σ敛Ａ?，給門前的菜圃拔草、澆水。姥姥總會給我們泡蜂蜜水，我倆吵著要吃煎餅，一個要雙蛋的，一個更過分，要三蛋的。姥姥一邊笑著說餓死鬼托生，一邊俯身去瓷壇中取雞蛋。我一直看著王霄，她眼神空洞，像丟了魂。我想說：“王霄別怕，姥姥的訴求有二，第一，找衣服，衣服肯定是塌墻那晚丟的，小偷趁你和姥姥不在，進去拿走了包袱，大伙齊心協(xié)力，還愁破不了這個案子嗎？第二，回家，回天津的西關(guān)街有困難，但金鼎好歹有個西關(guān)村，聽說她和姥爺剛來金鼎時，宿舍還沒蓋好，就是租住在西關(guān)村的民房里，咱帶她故地重游一下，或許能緩解她的心病，她住‘少林寺'不適應(yīng)，過兩天房子修好后搬回去，就沒事啦?！边@些話沒能說出口，因為郭棟梁領(lǐng)著弟兄們突然現(xiàn)身了。

太陽升得更高，快到中午了，大家挪動到陰涼的地方。郭棟梁看看我，再看看王霄，說：“我一直研究，這一系列盜竊事件究竟是怎么回事？小偷只拿一些不值錢的東西，他腦子有病啊，直到姥姥這件事，我才終于明白了。唉，想不到會是這樣，真相可能有點傷感，各位準(zhǔn)備好了嗎？”

3

郭棟梁的愛好是串門，每天放學(xué)后，我悶在家里寫作業(yè)，他則挨家挨戶地串門，聽織毛衣的阿姨和抽香煙的叔叔們暢聊家長里短、野史秘聞，時不時還能發(fā)表恰到好處的觀點，讓聊天絲滑順暢地進行下去。我后來意識到，這是一種天賦，我試著跟他去社交過幾次，根本插不進去話。廠里誰家發(fā)生什么事，他都知道，因此，他能破解廠區(qū)連環(huán)失竊的疑案，也就不足為奇了。

“少林寺\"前的花壇邊，我們把郭棟梁圍在中間，問他盜賊是誰，大衣在哪。他嘆口氣說：“從何說起呢？大家先聽我講個故事吧，從前，有個男孩叫小祥，有個女孩叫小英，他們住在天津的一個大雜院里，一起丟沙包，跳房子。戰(zhàn)爭和饑荒的年月，他們艱難地長大，關(guān)系一直很好。小英后來去了一個私營紡紗廠當(dāng)學(xué)徒，小祥本來在別的地方做工，包糖還是什么的，不久也去了小英所在的那個紡紗廠，接著趕上公私合營，他們都進了天津市色織三廠。小祥一直喜歡小英，工作幾年后，感覺時機成熟，正要托了媒人，向小英提親，結(jié)果被他們的好朋友大銘搶了先，大銘是三廠的勞模，大眾偶像，自然更受小英青睞，小祥就把話咽了回去。小英和大銘結(jié)婚以后，小祥和他們依然是好朋友，悶熱的夏夜，他們仨經(jīng)常把凳子和木板搬到院子里，搭成通鋪，躺在上面納涼，數(shù)著星星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小英和大銘一直想要孩子，當(dāng)她終于懷孕時，廠里突然下達通知，他倆所在的織布車間和配料車間要整體搬遷到山西省的金鼎縣，響應(yīng)號召，支援內(nèi)地建設(shè)。小祥本來不在搬遷人員的名單中，但他主動請纓，隨著大部隊踏上了開往山西的火車，一路高唱《東方紅》和《社會主義好》。從繁華城市來到窮鄉(xiāng)僻壤，語言不通，生活習(xí)慣不同，但他們仨相互扶持，在西關(guān)村租了一處民房，很快也就安頓下來了。那時候的人們干勁足，小英挺著肚子堅持工作，不請假，不遲到，大銘也屢獲表彰。孩子順利出生了，小祥卻出事了，他在準(zhǔn)備車間，每天的工作是去紗庫領(lǐng)線，把線放在機器下，上線接頭，轉(zhuǎn)動木梭，然后排查運轉(zhuǎn)的機器，線輪停了，就去處理。有段時間，庫里丟了幾團紗線，車間大排查，天津來的工友檢舉揭發(fā)，說小祥在建國前做過小佛爺，也就是小偷。特殊的年月，保衛(wèi)科手腕強硬，把小祥關(guān)在黑屋子里審，他拒不承認偷紗線。偷盜者另有其人，小祥是清白的，但他激動之下出言不遜，人家說他當(dāng)年雖然小，畢竟也算有前科，是漏網(wǎng)的壞分子，扣著他寫交代材料。問題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小祥丟了工作，被迫去筑河堤，后來又被安排去做了磕灰的，就是掏糞工。幾年磋磨，他的精神就不太正常了，經(jīng)常笑著向路人扔大糞。上面開會討論，認為對小祥的懲處太重了，但又不適合平反，于是破例讓小祥的親屬把他帶回家，監(jiān)督改造。小祥就被他弟弟帶回了天津。隨著政策放寬，小祥自由了，但神志再難恢復(fù)。國家規(guī)定，父母在外地的職工可以享受四年一次的探親假，小英和大銘每次回天津，除了探望父母，總要回他們在西關(guān)街的房子看看，小祥赤膊躺在木板搭成的通鋪上等他們，他們把帶的糖果和點心喂給小祥吃，小祥揮動魚竿和漁網(wǎng)，吵著要去海邊撈魚抓蝦?！?/p>

故事講得像流水賬，抓不住重點，但我大概猜出了人物關(guān)系。王霄證實了我的猜測，她對郭棟梁說：“你說的大銘是我姥爺，小英是我姥姥?！?/p>

大家一陣嘩然，我也輕嘆一口氣，叫了這么多年姥姥姥爺，只知道姥姥是盧師傅，姥爺是張師傅，誰都沒關(guān)心過他們叫什么。

郭棟梁皺著眉，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看著王霄說：“不錯，姥爺長年干配料，染料是有毒的，雖然戴了雙層口罩，恐怕還是傷了身體，退休沒幾年突然吐血，食道癌。送葬那天，你抱著相框走在前面，可能沒注意，但哥幾個是扛花圈的，應(yīng)該有印象吧？人群中突然沖出個瘋瘋癲癲的老頭，指著棺材破口大罵：‘張大銘，好你個大尾巴鷹，怎么不撲騰了？不夠揍兒的，你死了，小英怎么活？嘛玩意兒啊，玩兒你蛋介……此人應(yīng)該就是小祥，他得知你姥爺去世后，跟隨天津的親友們來參加葬禮了，后來再沒見過這人，應(yīng)該是又回天津了?！?/p>

金鼎人都有自己的祖墳，天津工人來了以后，只能在城北另找一片荒地，來安葬離世的人。選址有講究，墳場遠眺濾沱河灘，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波光粼粼的沱河向東而去，在河北與滏陽河交匯，形成子牙河，最終匯入海河，流向天津大沽口。那里一開始冷清，年復(fù)一年，墳堆逐漸密集起來。用天津工人們的話來說，這叫“地界倍兒好，人也不少”。王霄她姥爺是兩年前去世的，我仔細回憶，出殯時，好像是有這么個老頭，一口天津腔，聽不清喊些什么，罵了幾句，就被人拉走了。我當(dāng)時沒怎么在意，只是舉著花圈跟在送葬隊伍后面慢慢走，眼晴不由自主地老往天上看。在我印象里，姥爺老不在家，他喜歡去釣魚，有時會教大院里的孩子們辨認鯽魚和草魚。記得某一次我借住在王霄家，姥姥正燒火做飯，姥爺將一根修剪光滑的樹枝彎回來，兩頭用魚線綁定，做成一張弓，又從門口的干柴堆里抽出一根玉米秸稈，取細的那頭做成箭，笑呵呵地把弓箭交到我手上。我興奮不已，彎弓射雕，當(dāng)然是想象中的雕，我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把箭射向幽藍的天空，再瞇著眼看它掉下來而已。

我明白了郭棟梁的意思，他是說，最近的盜竊案件，也是小祥所為，不，已經(jīng)不能叫小祥了，難道年近古稀的老祥又潛回了金鼎縣？

沒等我發(fā)問，郭棟梁繼續(xù)對王霄說：“我感覺小祥又回來了，姥爺?shù)脑岫Y是你舅張羅的，他一定有天津親友們的電話，剛才去石雕廠問了你舅，他忙著跟人談生意，沒空搭理我，扔給我一個電話本。我打通小祥弟弟在天津的電話，得知小祥確實失蹤了，他們也沒怎么找。聽那意思，小祥瘋得更厲害了，家里人都嫌他，把他一個人扔在一個破房子里，想起來時去送點飯。他神志不清，卻能找回金鼎縣，也算超水平發(fā)揮了。”

有個腦子拎不清的哥們兒冷不防學(xué)了一句天津腔：“他來找小英啊，介是嘛？介是愛情的力量！”

王霄跳起來打得那哥們兒滿地亂竄，郭棟梁嘆口氣說：“他恐怕就是來找小英的，他偷打氣筒，明顯是要給自行車打氣，帶小英去什么地方，偷咸菜是路上當(dāng)干糧”

我搶著說：“他偷了高叔叔的車子，就在今兒早上！”

郭棟梁點點頭說：“這就對了，還有，他偷的那件大衣，是大銘送給小英的結(jié)婚禮物，他腦子亂了，一定覺得少了那件衣服，小英就不會和大銘結(jié)婚，他就還有機會。有人家丟了遙控器，我想不明白他要遙控器干什么，大伙都動動腦筋，不過他偷剪刀，一定是用來求婚的，老人們講過，以前的婚禮講究‘六證’，分別是大斗、尺子剪刀、鏡子、算盤和秤，他接下來的目標(biāo)極有可能是剩余的五樣物品之一…

王宵說：“我總覺得哪里不對，我和姥姥姥爺一起住了這么多年，怎么從來沒聽他們說起過小祥？”

郭棟梁說：“這個我也是聽你舅媽說的，她有一回抱怨你姥姥和姥爺隔一段時間就往天津寄錢，說是彌補對一個朋友的虧欠，‘只想著對朋友的虧欠，不想著對兒女的虧欠’，我堅決反對她的觀點，姥姥姥爺對你舅一家還不夠好嗎？這話實在傷人，但當(dāng)她的面，咱不能說啥，各人有各人的覺悟，你也別跟她計較扯遠了，我好奇那個朋友是誰，就去老一輩的天津工人堆里打聽，這才知道了小祥，他落難時，姥姥和姥爺迫于時局，沒幫上什么忙，心里一定是有愧的，所以從不跟人談起他。

“哦…那么，關(guān)于小祥喜歡我姥姥，結(jié)果被姥爺搶走的事，你也是道聽途說？如果真是這樣，姥姥和姥爺結(jié)婚后，他們仨還能沒心沒肺地一起玩？不太合理啊，有沒有可能是這樣，別人看小祥對我姥姥好，就往男女之事上想，但其實他們從始至終都只是好朋友，根本不存在三角戀和愛而不得，在小祥心里，姥姥無論和誰結(jié)婚，他們的友誼都不變。\"王霄看看我，再看看郭棟梁，又迅速掃視每一個人，“他們就像咱們一樣。\"這段話說得肉麻，估計是從偶像劇里得來的感悟。什么“愛\"啊，“友誼\"之類的，我從沒認真思考過，只覺得我們幾個能在一起玩兒，就挺好，尤其郭棟梁和王霄，少了他倆，我干什么都沒勁，至于王霄將來和誰結(jié)婚，是很遙遠的事了。

郭棟梁撓著頭說：“有道理啊，小祥做過小佛爺，人們都瞧不起他，他也許只有兩個真心朋友，所以很珍惜，甘為他人做嫁衣，那他就不可能偷大衣啊…….”

正說著，王霄“蹭\"地站了起來，原來姥姥睡醒了，自己跑了出來，正經(jīng)過茶樓室，往醫(yī)院那頭的小門走去。我們跟了過去。

王霄拉著姥姥的手問她去哪兒，姥姥說去找大衣，王霄正不知該怎么辦，姥姥突然看著前方愣住了，嘴張了兩張，手腳一陣忙亂地倒騰，像是踩在了黃豆上，站穩(wěn)后顫著聲喊：“小……小祥！”

我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前面垃圾箱旁，近期一直在附近出沒的，那個臟兮兮的拾荒老人也朝這邊看，他不知從哪里撿了一件印有“流星花園\"字樣的粉色半袖，緊巴巴地穿在身上，底下是一件寬松的白色運動短褲。他用黑漆漆的手指撓著稀疏的白發(fā)，然后，從身后的垃圾箱里抽出一塊破舊的綠色窗紗，用略帶幾分調(diào)皮，又略帶幾分羞澀的語調(diào)說：“小英，你認得我啦？瞧這漁網(wǎng)！我家伙事兒快備齊了，騎車帶你去撈魚抓螃蟹吃！”他果真是小祥。

姥姥半是生氣半是心疼地說：“你怎么來了？”

小祥咧嘴一笑：“我鉆耗子洞來的?！?/p>

“你說嘛？\"姥姥從兜里摸出助聽器戴上，“你重說！”

小祥用手打著節(jié)拍說起了天津快板：“小耗子，上燈臺，偷油吃，下不來…”

姥姥也拍著手，和他一起說：“吱吱哇哇叫奶奶！\"說完后，兩人同時哈哈大笑，笑得彎了腰。

兩人正要湊近了說話，公安科的高叔叔帶著幾個人沖了過來，高叔叔一馬當(dāng)先，左手按著小祥的脖子，右手把小祥的手扭到身后，然后指揮宣傳科的一個叔叔趕快拍照，各個角度，全方位、立體化地展現(xiàn)他的英明神武，他一挑眉毛看著我們說：“賊抓到了，案子破了，這就叫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你們以為我每天在棋攤子上干甚？眼睛觀著六路吶！這老頭面生，早就懷疑上他了，你們看他的褲子，屁股上是不是有個車座印？紅色的！我早上洗車把座套弄濕了，紅毛線掉色，騎的時候考驗技術(shù)，要抬起屁股，他倒好，直接坐了上去，露了馬腳?！?/p>

誰都看不清小祥是怎么掙脫束縛的，他魚一樣滑到了垃圾箱旁，撿起一個印著長城圖案的破旅行包，手里變魔術(shù)一樣多了一把剪刀，刀尖直指高叔叔。

姥姥急了，拍著大腿說：“你干嘛呢？放下武器！”

小祥一聽就泄了氣，順從地把剪刀擱在地上。

高叔叔在身上摸索著找手銬，卻怎么都找不著，小祥從自己褲兜里變出手銬，晃動著說：“你們非說我偷紗線，瞧好吧，介才是小佛爺?shù)氖侄危　?/p>

高叔叔的臉憋成豬肝色，指揮同事們一擁而上，務(wù)必要把這個糟老頭子制服。小祥畢竟歲數(shù)大了，掙扎了幾下就被按在地上，嘴里不停討?zhàn)垼骸靶埫?，我有罪，我有罪?”

姥姥上前拉著高叔叔的胳膊說：“你們放開他吧，他再不敢了。”

高叔叔低下頭說：“好好跟我們走，就不為難你?！?/p>

小祥連聲說好，站起來后，整理了一下衣服，不知從哪兒掏出個遙控器，在耳朵旁比劃一下，笑著對姥姥說：“小英啊，我走啦，咱們電話聯(lián)系！”

姥姥著急地說：“你你還沒告訴我號碼呢?！?/p>

小祥愣住了，眼神變得迷茫，像是不清楚號碼的意思，皺起眉頭，搖晃著腦袋，手在空中劃過來，劃過去，仿佛在把看不見的什么東西重新排列組合，過了半天，走過來把那個旅行包遞給姥姥，說：“介次來，就是想見見老朋友，你們都在這兒，我一個人倍兒無聊，我腦子時靈時不靈的，坐錯好幾次車，好不容易才來的，之前從你身邊過，你都不認我，我以為你把我忘了，倍兒傷心，今幾你認得我了，我倍兒高興，你沒變，和小時候一樣，就是頭發(fā)白點，包里的東西，送給你和大銘，對了，我沒見著大銘，大銘上哪兒去了？”

正午的烈日下，姥姥哽咽著翻撿包里的東西：“大頭菜，我愛吃的，大麻花，大銘愛吃的，你從哪兒弄的煙和酒，都是拆開的\"我們湊過去看，包里的東西雜七雜八，但沒有那件大衣。

高叔叔問他衣裳和車子在哪兒，小祥嘟嘟驤嚷地說騎車去釣魚。高叔叔只好讓大家先回家吃飯，他要把小祥和旅行包帶回科里，事兒不大，走個流程，問清楚就行。我肚子“咕咕\"響了，我媽說，她中午回來做手搟面，西紅柿雞蛋鹵。

4

王霄和姥姥投身“少林\"以來，她們那間少了一面墻的平房一直空著，人們都怕房頂塌下來，誰都不往那邊去，上廁所也會選擇更遠的公廁，但時間長了，畢竟不方便。基建隊遲遲不見動靜，街坊們組織起來，一起清理了宿舍邊墻和廁所外墻的破磚，在廁所的豁口處掛了一塊廠里織的白布，勉強起個遮擋作用，風(fēng)一吹，白布揚起，好像有誰舉白旗，要投降，又像是辦白事，不吉利，就換成了紅布。

通過小祥東一句西一句的交代，我們得知他這幾天晚上都是偷偷睡在塌了墻的危房里，地上鋪報紙，身上蓋一塊塑料布。他是墻塌后的第二天早晨來的金鼎。什么時候從天津出發(fā)，他已經(jīng)不記得了，總之走了很多彎路，臨到站時又下錯了車，當(dāng)他弄明白自己離金鼎縣城還有將近兩百里時，早已身無分文，只能靠乞討和拾荒度日，一路打聽，順著鐵道線找了過來。一到金鼎，他立馬去了西關(guān)村，當(dāng)年在西關(guān)村租房時，大銘和小英住西房，他住耳房。他糊里糊涂地找到文廟街的那處民房，以為大銘和小英還在那里，結(jié)果黑漆大門緊鎖，院里雜草叢生，房頂?shù)耐呖p中也有野草冒出來。原來，那里的房東早已去世，子女都在外地，院子已經(jīng)荒廢好多年了。他太累了，坐在門口的磨盤上，頭一歪就睡著了，他夢到院里的棗紅了，他站在西房頂上，拿著竹竿打棗，棗子里啪啦地掉下來，大銘和小英抱著頭在地下亂竄。他還夢到和大銘去釣魚，就在滹沱河灘，只有一輛慢跑氣兒的自行車，沒法帶小英，她就在家切蔥剝蒜，等著下廚。他們來了這里才知道，金鼎人不會吃魚，他們就教金鼎人做魚，金鼎人教他們做莜面魚魚。睡醒后，他迷迷糊糊地出了村往東走，走到紡織廠單身宿舍附近，看到一輛三輪車，上面堆放著桌椅板凳各種家具，后面跟著一長串人，有抱鋪蓋的，有提著桶的，還有捧著相框的，他一愣，發(fā)現(xiàn)小英也跟著眾人走，小英怎么老了？怎么瘦了？但再怎么變，她也還是小英，他一眼就認出來了。然而，小英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前面，雖然看到了他，但不認他，一步不停地走了。難道連小英也嫌棄他了嗎？“轟\"地一聲，他腦子里像是炸了顆雷，接著就什么都想不起來了，肚子餓了，就去路邊的垃圾箱里找吃的，吃飽后，又想起小英和大銘，他最好的兩個朋友。他邊走邊想，想到他倆愛吃什么，就去撿什么，撿不到的就用乞討來的零錢買，錢不夠就“拿”，他看準(zhǔn)沒人的房間，總能得手，他可是小佛爺呀。他一時昏了頭，早已忘記建國那年就立下了金盆洗手的誓言。見面四樣禮，煙酒茶糖，得講究，還要去釣魚，大銘的車子老跑氣，得找個打氣筒，一輛車不夠，再找一輛，剖魚的剪刀還沒有呢，得找…

這天吃過午飯，我和郭棟梁，還有幾個伙伴趴在公安科辦公室的窗臺上，透過窗玻璃，看高叔叔審問小祥。大伙一致決定，還是叫他小祥算了，他雖然老，但一說話就搖頭晃腦，眼晴到處亂看，像個注意力不集中的小孩。

高叔叔問得不耐煩了，指一指小祥的旅行包說：“盧師傅的衣裳呢？怎么不在里面？”

小祥眨巴著眼晴說；“什么衣裳？我干嘛拿她衣裳？我穿又不合身，我非但不拿她衣裳，還幫她買衣裳呢，她結(jié)婚時，我和大銘一起在友誼商店挑了件呢子大衣，好朋友結(jié)婚，我高興啊，只有歌聲，能表達我的喜悅，怎能忘記舊日朋友，心中能不歡笑，舊日朋友豈能相忘，友誼地久天長。我們曾終日游蕩在故鄉(xiāng)的青山上，我們也曾歷經(jīng)辛苦，到處奔波流浪…

高叔叔擺擺手說：“打住，別唱了，撿的東西歸你，偷的東西我拿出來還給大家，既然你和盧師傅是老朋友，確實不能偷她衣服，害她著急，這案子另有蹊曉只要你把車子還我，保證以后不再犯，你的事兒就完了。

小祥撇著嘴想了半天，說：“車子嘛，應(yīng)該是在‘少林寺’和‘尼姑庵'之間的的巷子里，藏在一輛卡車后。”

高叔叔說：“你怎么不早說，直接騎回來就完了，還得再去一趟?！?/p>

大伙就跟著高叔叔和小祥返回‘少林寺’，高叔叔找著車子后，飛身上車，雙臂彎曲，重心前傾，使臀部遠離車座，兩腿用力，絕塵而去。座套早就干了，他這套動作純屬炫技。

姥姥見小祥被帶走，一開始很擔(dān)心，王霄跟她說只要乖乖吃飯，再睡個午覺，小祥就回來了，姥姥聽話，一切照做。小祥的出現(xiàn)，讓她暫時忘掉了那件大衣。我們簇擁著小祥來到“少林寺\"前，有人向他請教小佛爺?shù)氖侄?，他笑著不說話。王霄在一樓宿舍的窗口比了個安靜的手勢，大家知道姥姥還在午休，一個個的都告辭了。我和郭棟梁怕小祥亂跑，就跟他說待著別動，小英一會兒就來。小祥眼晴亮了，把旅行包往地下一扔，順著花壇沿找了個太陽曬不到的陰涼地，一屁股坐下來，乖乖等小英。我倆問他吃沒吃飯，他說高同志給買了包子。我倆還是不放心，就坐下來陪他等，郭棟梁表示，大衣的事慢慢研究，總會有線索的，還說中午又給小祥弟弟打電話了，讓他來把小祥接回去，他不來，說小祥本事大，怎么來的，再怎么回去。我搖著頭嘆了口氣，郭棟梁也搖著頭嘆了口氣，又說：“小祥弟弟也表態(tài)了，只要小祥回得去，包他三餐齊全，隔兩天還有肉。\"我說：“畢竟是兄弟。\"過了一會兒，姥姥睡醒了，王霄和她也來了花壇邊。姥姥一見小祥，就拍著手笑，像個小姑娘，小祥也“嘿嘿嘿\"地樂個不停。

小祥拉著姥姥坐在花壇沿上，轉(zhuǎn)著眼珠問：“大銘呢？”

姥姥歪著頭思考，恍然大悟地說：“大銘嘛，加班去了，最近生產(chǎn)任務(wù)重，他整宿都在車間。”

“好家伙?！?/p>

“大銘說得對，金鼎縣也挺好，父老鄉(xiāng)親們也熱情，咱工人階級為國家做貢獻，在哪兒不是貢獻啊？咱趕上好時代，能有這么光榮的工作，還能說嘛？就偷著樂吧?！?/p>

“是這個理兒?！?/p>

“要說想家，誰不想?yún)龋蹚S產(chǎn)品名征集，得票最多的是‘明月'牌，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嘛?！?/p>

“可不是嘛?！?/p>

“天津有個西關(guān)街，金鼎也有個西關(guān)村，你說可樂不可樂?！?/p>

“巧了嘛?！?/p>

“咱房東也是好人，我生閨女的時候，大銘又加班，幸虧房東大姐找來接生婆，街坊們里里外外地幫忙，才保了平安?！?/p>

“你說說，介事兒鬧的?！?/p>

“要說你呀，從小不著調(diào)，小佛爺?shù)男靶猿迷绺牧私?！?/p>

“多新鮮吶，早改邪歸了正了?！?/p>

“然后找個媳婦兒，也生幾個娃?！?/p>

“介都不挨著?！?/p>

“我的心愿也簡單，我和大銘，還有你，咱們仨老了還能在一塊兒，兒孫自有兒孫福，老人兒也有老人兒樂呀?！?/p>

“還真是?！?/p>

“大銘呢？哦，想起來了，他一個人去了好地界，兩周年都過了，看看，咱們都老了呀。”

“你這么一說，我也想起來了，大銘啊…我再也不釣魚了，大銘不在，不好玩兒?！?/p>

“我吧，也知足，兒女都孝順，聽了一輩子織布機聲兒，耳朵不行了，閨女給買的助聽器，兒子也表態(tài)了，將來用最好的黑石，就是黑色花崗巖，給大銘和我立碑。外孫女王霄，長得俊，隨我，我最疼的還得是她，到時候兩眼一閉，嘛都好說，只是有點不放心她?！?/p>

“瞧你說的?！?/p>

“我早就交代了，不買壽衣，到時還穿大銘給買的呢子大衣去找他，倍兒諷麗！”

“沒聽說過。

“哎？我大衣呢？大衣找不到了，誰見我大 衣了？”

“小英，你怎么的了，你別怕?！?/p>

說著說著，姥姥突然起身，哆嗦著要去找大衣。小祥在她面前變鬼臉，逗她開心，她不理，只是轉(zhuǎn)著圈念叨著：“假期去釣魚，小祥介倒霉孩子掉水里。我喊救命，張大銘英勇地跑來撈他上岸，大家就成了好朋友大銘是廠里的先進，人忒仗義，送我和小祥天和居的就餐證有時偷偷幫我打水，不把話挑明，反倒和小祥嘰嘰咕咕地聊國際形勢總算來提親了，后來買了大衣…結(jié)婚……喜糖九毛六分錢一斤”

我腦子亂紛紛的，不?；仡櫿虑椋l會偷一件過時的大衣呢？沒道理啊，這件大衣只對姥姥有意義，如果根本沒被偷的話……我不知不覺從陰影里走到了陽光下，強光一晃，眼前發(fā)黑，與此同時，心里卻一亮，緊接著心跳加快，趕忙對大家說：“我好像知道大衣在哪兒了，你們等著，我馬上回來！”

5

我迅速朝宿舍大院跑去，腦海里的畫面更加清晰起來。

塌墻那晚，我沖進危房開燈，驟然亮起的燈光晃得人睜不開眼，叫醒王霄和姥姥后，瞇著眼用余光一掃，看到王霄跳著摘姥爺?shù)倪z像，我就開門出去了。姥姥那會兒在干嘛？只是找助聽器嗎？那件大衣如此重要，她逃命時怎么會把它落下？倒塌的邊墻下是電視柜和臉盆架，組合衣柜緊靠山墻，剛好在我視線盲區(qū)。王霄摘了相框，只顧瞇著眼拉著姥姥往外跑，沒注意姥姥腋下有沒有夾一個包袱。到了外面，我和王霄的注意力都在隨時會塌的房頂上，誰都沒仔細看一眼姥姥。去了我家，大家摸黑上了床，所以也沒看到那個包袱。第二天早上更是亂糟糟的，眾人聯(lián)系安管辦，幫著搬家。姥姥一夜沒睡好，有點發(fā)呆，只記得回家收羅鎖在柜子里的存折、金耳環(huán)和王霄的長命鎖，清點著能搬走的家具，留戀著搬不走的沙發(fā)和組合柜，囑咐眾人搬柜子時小心磕碰。衣服是王霄這個粗心鬼收拾的，她清空衣柜，把衣服直接塞進兩個大袋子里，轉(zhuǎn)手交給郭棟梁。眾人出發(fā)后，姥姥跟著走，她把那個裝大衣的包袱忘掉了。住到“少林寺\"后，她一定每天都覺得少了點啥，但就是想不起來，直到過了一個來禮拜，才突然想起那件大衣，翻遍了靠墻的紙箱，怎么都找不到。她不記得曾把大衣帶到我家了，徹底慌了。我在家沒見包袱，想必是姥姥趁人睡著后藏在哪兒了。

一進家門，迎面撞上我媽，她正要去市場，手里端著一個不銹鋼飯盒，里面是她和我爸的晚飯，她問我一會兒咋吃。我來不及回答，視線越過她，在屋里搜尋，大床上放著一個藍布包袱。我喘著粗氣說：“那…那……那是…”我媽說：“我正要問你呢，剛才收拾屋子，發(fā)現(xiàn)床頭柜里藏著個包袱，怎么回事？\"我著急，語無倫次地說：“那是姥姥的嫁衣，姥爺給買的…結(jié)婚用的！\"我媽一聽，就知道我說的是王霄的姥姥和姥爺。

我拿了包袱就要走，我媽拉著我，讓我別著急，把事情慢慢跟她說一遍。聽我說完，我媽說時間來得及，去市場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姥姥。我倆就出了門，迎頭碰上幾個基建隊的工人，我媽問是給盧師傅家修房子的嗎？他們說是的，還說他們得到內(nèi)部消息，現(xiàn)在的承包商賺夠了，不干了，廠子要換新老板，基建隊也要解散了，大伙兒下崗前來干點正事。

太好了，房子修好，姥姥和王霄就能搬回來了，我催我媽快走，趕緊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她們。我媽邊走邊摸我的頭，她忙著擺攤掙錢，好久都沒這么疼我了。路上，她問我去沒去過織布車間，我說以前玩捉迷藏，進去過一次，馬上被趕出來了，只記得聲音很吵。我媽笑著說是啊，全車間150多臺織布機，至少300個織梭被強力撞擊，聲音能不大嗎？人跟人說話，必須嘴巴貼著耳朵，大聲喊出來。車間常年掛著保溫保濕的棉門簾，所以不分冬夏，溫度都一樣，只用穿單衣，天津話叫諷麗。我媽還說，她第一天進車間，班長把她帶到一個五十出頭的老師傅面前，說這是盧師傅，快拜師。我媽不知該怎么辦，想鞠躬，又想握手，還想敬禮，動作很滑稽，盧師傅笑著喊：“介孩子，抓耳撓腮的，像個猴兒。”我媽從此跟著盧師傅學(xué)手藝，一次，有個國字臉的老師傅來班組辦公室，趁交班前的空檔和盧師傅說話，放下一包冰糖和幾個水果，正要提走空水壺去打水。我媽不知道那是盧師傅的丈夫，配料工張師傅，只是覺得那個師傅面善，就多看了幾眼。盧師傅以為小姑娘嘴饞，塞給我媽一個桃。張師傅每次來車間，都要談釣魚，他很少釣到半斤以上的魚，盧師傅調(diào)侃他釣的是“麥穗”和“柳葉”，他也不惱。他擅做熬魚，我媽勇奪全省紡織行業(yè)操作技能大賽桂冠后，盧師傅在家設(shè)宴慶祝，張師傅下的廚。熬魚味道咋樣，我媽忘了，她只記得席間充滿歡聲笑語。我媽說，我姥姥和姥爺走得早，她和我爸結(jié)婚時，盧師傅像嫁閨女一樣忙前忙后，縫制新被、挑選家電、熨燙婚紗……婚宴那天，盧師傅和張師傅本來坐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我媽堅持把他倆安排到娘家長輩們那一桌。張師傅多喝了兩杯，對盧師傅說：“小英，時代進步了，咱們結(jié)婚時嘛都沒有，你吃虧了?！币痪湓挵驯R師傅說得不好意思了，她避開眾人的眼光，迅速說：“說嘛呢，不虧！\"我媽說，時間太快，張師傅都走這么久了，每天見盧師傅的面，感覺不出什么來，上次見她糊涂了，才突然覺得她也老了，她雖然吃著藥，但糊涂病沒法根治，只能養(yǎng)著，總想找時間多陪她坐一坐，但一忙起來，就顧不上了。我說姥姥還想回天津看看。我媽說她知道，盧師傅的兒女都忙，顧不上，她和我爸如果去天津進貨，可以帶老人去轉(zhuǎn)轉(zhuǎn)，當(dāng)然要經(jīng)過人家子女的同意。我說太好了，我和王霄也要去，再帶上郭棟梁，順便把小祥送回去，他啥時候想來，大不了進貨時再把他接來…我媽打斷我，問小祥是誰，我就仔細跟她解釋一遍。

說話間，來到“少林寺”。王霄和郭棟梁迎了上來。小祥不知從哪里撿了一個白色塑料袋，用一根線牽著，正繞著花壇轉(zhuǎn)圈。姥姥的注意力被吸引了，坐在花壇沿上看他放風(fēng)箏，她頭發(fā)雪白，最近掉得多，能看到發(fā)紅的頭皮，但笑得天真，像是回到了小時候。我一動不動地看著小祥和姥姥，突然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后，當(dāng)我老去，身邊不知有誰還在？我媽輕輕接過我手里的包袱，走過去放在姥姥身邊，湊到姥姥耳朵旁說：“師父，大衣找著了。\"姥姥把包袱緊緊抱在懷里，生怕再次弄丟，然后征忙地看著我媽，眼神逐漸變得清澈，嘿嘿一笑，說：“你這潑猴，還算有用。\"我媽也笑了，說：“只求您別念緊箍咒。\"姥姥說：“念嘛呀，我還要賞你呢，賞你個桃吃，我?guī)н^那么多徒弟，就你嘴饞……\"我媽笑著坐在姥姥身邊，給我掏了二十塊錢，讓我?guī)跸龊凸鶙澚喊扬埡薪o我爸送過去，順便在攤子上幫會兒忙，要是餓了，三個人找個小吃攤，想吃啥吃點啥，她要陪姥姥再說說話。

日影西斜，我長舒一口氣，事情終于解決了，市場在城南，我有足夠的時間向他倆解釋大衣的來龍去脈，順便說說天津之行的計劃。王霄眉毛一挑，郭棟梁點點頭。我知道他們的意思，一會兒是老規(guī)矩，餛飩加冰沙，冰火兩重天，倍兒爽。

【作者簡介】趙越，1990年生，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西文學(xué)院第八屆簽約作家，小說散見于《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山西文學(xué)》《黃河》等刊。

責(zé)任編輯：曹桐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