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生活的關(guān)鍵應(yīng)該像這樣溫柔忽略掉那些事情的真相,然后我們始終懷有隨時都能重生的希望吧!
——"【英】西蒙·范·布伊
1
林智勇被提前釋放那天,很響亮地回到壺鎮(zhèn)。
正是九點來鐘,初春的朝陽斜斜鋪在高低不平的老街上,剛睡醒的草葉和泥土沾了一臉金箔,賣烤串的小推車才走上街頭,服裝店理發(fā)店家具店剛打開門,笑聲吵鬧聲波紋一樣四處擴散,“叮當叮當”的響聲把小鎮(zhèn)人的心都要敲破了。有人手搭眼眉朝東邊瞅了一眼,瞅到一個高大模糊的身影,那身影漸漸走近,漸漸長出腦袋、雙臂和長腿,又漸漸長出耳朵、眼睛和鼻子?!把?!\"那人喊了一聲,像點著一枚麻雷子,捂著耳朵撒腿跑進屋,聲音追在身后“叭叭\"拍門。
林智勇回來了!壺鎮(zhèn)東門口,那座平靜了半個多世紀的木質(zhì)牌樓上一團老塵土,雨滴樣被震落下來。
林智勇穿一件褪色的牛仔夾克,一條同樣褪色的鼓起膝蓋包的牛仔褲,背上吊著一只白網(wǎng)兜,兜著一款幾乎掉光了漆的搪瓷洗臉盆,一只掉毛的鞋刷隨著他的腳步一下一下?lián)舸蛑樑?。一看就是從“里面\"帶出來的寶貝?!爱敭敭敭擻"的聲音從網(wǎng)眼流出來,一滴一滴匯成小溪,裹挾著他的污點故事在鎮(zhèn)上橫流。林智勇在不大不小的動靜里走自己的路,陽光把他的影子長長地鋪在街上,使晴朗的早晨有了陰天的顏色。林智勇像旅游了八年,或是留洋了八年學成歸來,在自己的影子里仰頭甩步。他兩眼無光,顴骨聳立,沒有血色的臉像撲了一層薄薄的冰。人們的目光從窗戶、從門洞伸出來,“嗖”地抽回去,又“嘩”地投出去。林智勇就在這些密實的目光里穿行,如走在白花花的雪地林海,把那些目光踩得嘎巴嘎巴響。
林智勇家住在十字街的西頭。小院面街有個門面房,租給賣油條老豆腐的一對外地夫妻。林智勇的兩個弟弟婚后住進縣城,他爹在他入獄第三年去世了,剩下七旬老母獨守小院。林智勇推開門,老太太正蜷在日光里如一團老棉衣,頹敗且陳舊,看見來人竟是自己兒子,嘴唇顫了半天沒有哭出聲來。林智勇走到老母跟前,低著頭一言不發(fā),跪下磕了個頭,膝蓋重重地碰在地上,像裝滿歲月顆粒的沙袋。
那晚,賣油條老豆腐的夫妻早早關(guān)了燈。院里只剩下一地月光。
小鎮(zhèn)的寧靜被白天的一塊石頭砸開了,那些早早關(guān)了燈的房間里,人們壓著聲音窸窸窣窣,久久難以入睡。林智勇是被小鎮(zhèn)的人送進監(jiān)獄的。他用一只裝滿酒的啤酒瓶敲擊陳小慶的后腦勺,陳小慶捂緊后腦勺死死町著他,過了一會陳小慶感到頭暈,回家睡到第二天早上再沒有醒來。當時有中間人調(diào)解,賠償二十萬私了。二十萬在縣城能買一套房子哩。但陳小慶的哥哥陳大慶說錢不能買下弟弟的命,只有讓林智勇伏法才是對陳小慶親人最大的安慰。他在白布上寫了血書,到各家各戶求簽名,開著面包車拉上小鎮(zhèn)的人,去法院合力作證。林智勇被判了十年有期徒刑。人們想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十年仿佛有半輩子那么長,時間足以撫平陳小慶留下的蔡婷母子三人的創(chuàng)傷??蛇@時間怎么像鎮(zhèn)子后邊的豐河,明明一眼望不到邊,才拐了幾道彎就到頭了。八年一轉(zhuǎn)眼就過去了,林智勇被提前釋放了。
有些人已經(jīng)感到了尷尬,不自在地在床上翻呀翻。往時盼著天亮,現(xiàn)在恨不得天一直黑著才好。
2
人們似乎在等著一件事情發(fā)生。
每天早上,賣油炸車輪子、八寶粥和烤串的平板車從街上悄悄滾過,賣油條的夫妻一大早把桌子擺在外面招呼吃早餐的人,人們喝老豆腐和胡辣湯的時候,忍不住扭頭看看那家矮小的木門里有什么動靜,甚至想象“吱溜”一聲門開了,走出一個高高大大的他們不想見到的人。人們的目光互相碰撞,像酒杯碰酒杯,“咪當”一切都在酒里。沒事。一切如常。有人想從賣油條的女人嘴里套點東西,女人搖搖頭,說什么也沒有看見。一連幾天,太陽依舊從東方升起,像遠光燈劃過長空,穩(wěn)穩(wěn)墜入西邊的蒼茫,小鎮(zhèn)坑坑洼洼的街被照得一如既往的明亮。遇到三六九逢集,智勇媽提一只用紙箱打包帶編的菜筐,買些青菜、豬肉和蘋果,匆匆回去再也不出來。人們探著頭,想從老太太的籃子里看到些異常,但菜還是老幾樣,僅僅比平時量大了些,說明家里添了新□。
小鎮(zhèn)的空氣像一條浸濕的毛巾,被時間擰得要掉出水。正當人們剛聞到一絲干爽的氣息,那扇門卻“吱扭”一聲開了,林智勇從矮門里低著頭鉆出來,挺直比門框高出兩頭的身板,他一手插進牛仔褲褲兜,一手夾著煙送進嘴里,旁若無人噴出一股煙霧。鎮(zhèn)上的空氣緊跟他的腳步,沿著凹凸不平的街道流到東流到西,把整個小鎮(zhèn)都汪洋進去了。路過陳小慶老婆蔡婷的小超市時,林智勇的腳步慢了。他杵在路中間,像一根礙事的電線桿停了半分鐘,看著手提面條和醬油走出超市的人們,狠狠吸口煙,簡直要把煙蒂吞進肚里。小鎮(zhèn)的空氣在這里泗涌奔流,形成了一個把林智勇囚在里面的漩渦。林智勇大步朝東,好似這飛速旋轉(zhuǎn)的漩渦是一堆蓬松的麥秸稈,他把這些秸稈踢得草沫四濺,碎了一地。
林智勇每天在街上走兩個來回,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
日子像風一樣刮過去了。人們該擺攤擺攤,該開店開店,賣貨的吆喝聲終日此起彼伏。陳小慶死后,年輕的蔡婷不肯改嫁,守著陳小慶。她在臨街開了個日雜小店。壺鎮(zhèn)上善良的百姓很快把她的貨買空了,有人要求蔡婷進些水果、蔬菜和面條之類的,日雜小店漸漸擴成一間小超市的容量,收入足以讓一個喪夫之后不再改嫁的女人維持日常生活。最近幾天,蔡婷小超市生意出奇得好,每天顧客盈門,人們買肉買蛋買水果買飲料,好像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一般。小超市門前,送貨的三輪車走了一輛,又來一輛,那只圈在籠子里的拉布拉多緊張得頻頻叫喚。
不久,林智勇的一番操作,讓人們的眼睛像焊在冰面上的兩塊石頭,紋絲不動了。林智勇在十字路西北口開了家清新茶館,小小的貨架上擺著幾罐碧螺春、西湖龍井、安吉白茶、鐵觀音、普洱茶,還有當?shù)刈灾频暮扇~茶、菊花茶、蒲公英茶之類的,店里并排放兩條桌子,玻璃茶壺泡了一壺上好的綠茶,一壺上好的紅茶。茶是好茶,而且茶水免費。壺鎮(zhèn)的形狀像只醋壺,北邊的豐河和南邊的省道把鎮(zhèn)子圍成圓葫蘆,中間兩道街交叉成十字,蔡婷小超市開在十字路東南角,林智勇的茶館開在西北口,一個是受害者家屬,另一個是刑滿釋放的兇手。他們在交叉點相對開店,像兩個不想見面的人天天臉貼在一起。
從早到晚,人們提著東西從蔡婷小超市大搖大擺出來,好像在說同一句話:有我們在,別怕。蔡婷也順勢而為,大張旗鼓搞了個開店八年慶,全部商品八折優(yōu)惠,一次性消費一百元,還能在門口的紙箱里抽獎,獎品皆是食鹽、老陳醋。人心,像鐵屑一樣吸過來。
林智勇的茶館不是一般的冷落。小鎮(zhèn)的男人沒有喝茶習慣,他們渴了會拎起婆姨灌滿開水的保溫瓶,咕咚咕咚灌一陣子,就忙著開貨車或斗地主去了。只有從呂梁山里開大貨車出來的司機,途徑壺鎮(zhèn)停下小憩,才會抖凈一身煤屑,踆進清新茶館,喝上一頓茶水,把委屈的胳膊腿像拆繩子樣放松下來。
有人猜想,林智勇可能一個月也賣不了一盒茶葉。
林智勇依舊每天一早從那扇低矮的門里鉆出來,挺直腰板,在凹凸不平的小街上從西走到東,又從東走到西,路過蔡婷小超市,他還是會停下來,像根電線桿杵上一分鐘。有時門關(guān)著,有時從里面走出來三兩顧客。林智勇往往站上一分鐘就朝前走去,不發(fā)聲,也沒有動作。漸漸地,人們就對他這奇怪的舉動熟視無睹了,認定他不過是一根折斷的枯枝條,生不了根,發(fā)不了芽,成不了啥氣候,由著他去。
到了夏天,林智勇把茶館門前打掃干凈,地磚涂了一層天空藍,從家里搬來的方桌放在街邊,擺上一只磷大的綠皮桶,倒進一袋綠茶,燒兩鍋開水,水汽便從綠皮家伙里慢慢滲出來,街上彌漫著淡淡的茶香。林智勇入獄后,老太太把門店的租金一年年給他攢起來,準備給他娶媳婦,現(xiàn)在交給林智勇開店。他在門前種了幾盆蘭字輩綠植,虎皮蘭、蟹爪蘭、君子蘭、金邊蘭。人們每天都能看見他泡好一大桶綠茶,彎著腰用小鏟子一下一下刺撓蘭字輩盆景。那些盆景極好養(yǎng)活,個個枝葉舒展,片片郁郁茂盛,水汪汪的綠氣壓著焦灼灼的暑氣,像茶館開墾出的一小片青山秀水。
剛開始人們不習慣去綠皮桶接水,但壺鎮(zhèn)的夏天像一間釋放紅外線的汗蒸房,下面燙,上面烤,老天爺從牙縫里摳不出一滴水。水泥路整天冒著焦氣,從綠皮桶里接出一杯綠茶,灌進體內(nèi)很快變成汗流光了。林智勇一天要泡兩桶茶,他坐在蘭字輩花草間,從綠皮桶里替人們接滿茶水,遞上一點清涼的微笑,依舊不肯說話。
蔡婷小超市門前,一夜之間突然多了兩頂紅色遮陽傘,兩傘肩挨肩腿挨腿,好比難兄難弟,給超市撐出一片鮮紅的陰涼。蔡婷把冰柜推出來,人們就在遮陽傘下邊喝冰鎮(zhèn)啤酒,嚼冰棒,臉上和身上紅紅紫紫,個個像泡在葡萄酒里。偶爾仰起頭,猜猜這是誰送的。但這點疑問在酷暑的夏天里,很快帶著汗味蒸發(fā)了。
快到冬天的時候,開卡車的師傅在蔡婷超市門前倒了一堆焦炭,蔡婷擺手說不要,師傅打開后車廂,“嘩啦”倒了一地。蔡婷挺疑惑。她一直用蜂窩煤取暖,焦炭一千多塊一噸,她怎么舍得?拉煤的師傅說有人已經(jīng)付過款,還掏出手機核對了一下地址,確信無誤。
過了一段時間,蔡婷的小院里飛進一個信封,里面夾了五千塊錢,她拿著錢包追出門外,除了夜色蒙蒙,鬼都沒一個。人們和蔡婷的猜疑一起指向一個人,難道是林智勇?不像。天冷了,林智勇把蘭字輩挪進茶館,沿著墻角又鋪開一條青色。桌上的茶壺依舊泡著一杯綠茶,一杯紅茶,不時有那么一兩個人圍桌而坐,輕飲淺酌。只是架上的茶葉賣得很少。
人們在街上遇到林智勇,會尷尷尬尬和他打招呼,智勇也不客氣,邊打招呼邊走自己的路。鎮(zhèn)上的人開始在公開場合談?wù)摿种怯拢f他小時候帶著陳小慶、猴子和毛蓋蓋一幫小土孫,把彩票店外面壘的蜂窩煤一腳端翻,一人踢一塊蜂窩煤,從東踢到西,鞋烏黑,街也烏黑。還說他們夏天沖進豐河里,把養(yǎng)鴨人的鴨子趕出地界,又趕回來,折騰得鴨子都不會下蛋了。也有人記起林智勇的好,說當時鎮(zhèn)上的瘋女人荷花還活著,她的娃在河里淹死了,荷花每天沿著河岸赤著腳找她的娃。林智勇一看見她,就用車把她送回來。還說驢二被一只黑藏獒撲倒在地,咬得脊背上流血不止。林智勇正好路過,從車上跳下來,把驢二從狗嘴里奪出來,直接用驢二的小撅頭把藏獒砍死了。驢二無兒無女,靠給鎮(zhèn)上的人下葬換點豬頭和糕點為生,沒事的時候背一只爛筐子,去溝溝坎坎挖枸杞根和柴胡。
人們的腦子像豐河的魚,一會兒游到東一會兒游到西,似乎林智勇也不像兇手那么兇了。他們漸漸接納了他,有人還從他的店里買走一包茶葉,說是“真是好茶?!?/p>
3
壺鎮(zhèn)的冬天像長長的豐河,西北風輕描淡寫在空中轉(zhuǎn)轉(zhuǎn),就去別處逛去了。到了逢集,人們穿上羽絨服,開衣襟,站著吃油炸車輪子,坐在老鮮羊湯館喝一碗熱氣騰騰的飄著紅油的羊雜,握一根糖葫蘆嚼著酸酸甜甜的味道。他們說小鎮(zhèn)的日子像少女的頭發(fā),柔順而飄逸。
冬至那天,一股來自西伯利亞的寒流侵入壺鎮(zhèn),寒流橫沖直撞,把樹上的枯葉拼命搖下來,踢著樹葉和破塑料袋在高低不平的街上玩,天空灰暗,沙塵亂飛,人們買了牛羊肉窩在家里包餃子。林智勇店里有兩位喝茶的老司機。他穿月白色茶服,泡了一壺青柑普洱茶,問客人這一季生意如何。司機搓著手,烏黑透紅的臉膛進出結(jié)實的笑說:“辛苦是辛苦,但確實掙得不少?!?/p>
“著火了!著火了!”有人驚叫,腳步如暴雨般從門前跑過。林智勇湊近窗戶,看見東南方騰起一陣煙霧。蔡婷超市冒了煙,濃煙像一簇黑乎乎的茂盛的毒蘑菇,急速膨脹升空,在西北風的助力下扭動身子,瘋了樣亂竄亂長。
林智勇擢下茶壺沖了過去。
火像一只饑餓的野獸伸出貪婪的舌頭狂舔亂舐,焦糊的氣味在小鎮(zhèn)蔓延。風從遠處趕來,把烏黑的濃煙推來揉去,火光朝四方亂炸?!芭綷"的一聲一塊木板掉下,火焰像水滴嘩嘩流,林智勇從火星四濺的門沖進去。有人趕緊報了警。
林智勇背著蔡婷出來,眼睛被燎得看不清地面,一下摔倒在地上。他的袖子扯破了一塊,破旗樣在風中飄。蔡婷被熏烤得沒了面目,坐在地上,睜著發(fā)黑的嘴唇打哆嗦。她想在冬至日炸好帶魚,等兩個孩子放學回來吃,錯把堿面當作淀粉,腌好的魚剛放進去油就濺出來,流得到處都是?;鹨菰谟屠锏囊粔K抹布,抹布又引著放在一邊的紙箱。大冬天,全家擠在一間廚房兼做臥室的屋里。蔡婷用圍裙撲打火苗,火苗卻像膠一樣粘在圍裙上,她撲打哪里哪里著火,嚇得連連尖叫。林智勇看了她一眼,又沖進去救出幾瓶食用油,里面?zhèn)鱽碡浖艿顾穆曇簦购诘臇|西四處進濺。有人提著水桶趕來,一桶水澆下去,火苗縮下身子,轉(zhuǎn)眼又跳起來。
林智勇欲再次沖進去,被眾人拉著。他的身體像烤熱的地瓜,已經(jīng)感覺不到灼熱。兩個試圖拖住他的鄰居被林智勇甩掉,站立不穩(wěn),倒在地上看著他又進去了。消防車過來了,噴水槍在火苗上空噴出兩道巨大的水柱。拉布拉多在鐵籠子里上下亂竄,嗷嗷嗷叫。林智勇牽著拉布拉多,一根帶著火苗的木頭掉下來,砸中他的后背,他一下趴在地上。
這時,漫天下起了雪,雪夾著雨,濕漉漉淋在壺鎮(zhèn)的屋頂上、街面上,一條條飄著灰燼的黑水蚯蚓樣爬行,廢墟上冒起東一股西一縷的白煙。后來,雨夾霧變成了雪花,一粒粒一朵朵落在曾經(jīng)喧鬧的小鎮(zhèn)。越來越多的雪花用潔白的身子把小鎮(zhèn)裹得嚴嚴實實,整個鎮(zhèn)子都白雪。
林智勇住進了縣人民醫(yī)院,他的背上被燒出一道粗粗的傷痕,胸口和胳膊有二十多處大小不等的燒傷,他不能躺也不能趴,大部分時間坐著,沉默著,如一尊古時的陶俑,只有在醫(yī)生詢問的時候,他才簡短回復(fù)。他的眼睛裹了幾層紗布,頭轉(zhuǎn)向窗外,“看著”白雪茫茫的天地。
雪下了兩天兩夜,厚厚的潔白蓋住了冬日的蕭索,天的高遠和地的蒼茫粘在一起。大雪過后,數(shù)九嚴冬在盛大的潔白中從容降落,冰雪成了大地的唯一著色。智勇媽聽到兒子住進醫(yī)院,握著一塊從舊棉衣上裁下的黑手絹不停擦拭眼睛,眼角涸出兩團血樣的紅。老太太把一只羊腿燉得松軟爛乎,舀在銅罐子里。她穿著大棉祅老棉褲,把自己裹得像只老企鵝,在刺骨的冰雪中顫顫巍巍搖擺,一腳踩在公交車站凍死的冰碴上,羊肉湯灑了她一身。老太太坐在冰上,起不來了。
等智勇弟弟和120趕到,老太太的腿腫得像充了氣。智勇媽這一跤,把大腿骨摔斷了,醫(yī)生舉著X片說,大腿骨折,要做個鋼板固定,至少兩周才能下床。母子倆一個在二樓,一個在三樓,隔一層樓板的距離,誰也看不到誰。每逢鎮(zhèn)上有人探望,智勇媽的淚豆粒一樣往下落。她不說話,只是一個勁擦眼睛,淚水剛擦干,轉(zhuǎn)眼就溢滿了。她的眼里似乎有一口不竭的泉,把自己涸得濕漉漉的,也把來人淹沒了。大家干坐著,都不知說甚。205病房整天潮沓沓粘糊糊的,空氣都能滴下水來。坐久了,人們上到三樓,在305門外站上半天,又是一番沉默不語。
蔡婷帶著倆娃住進鎮(zhèn)外犁村娘家,她的頭發(fā)被火燎得失去光彩,像枯干的蒿草,抹一把,掉一地碎屑。她常常在夜里驚叫起來,夢見那沖天的火撲也撲不滅,貨物燒光了,院子燒光了,她孤零零站在雪中,火就追著她,她跑到哪里,哪里都有火。她看見一個白影子攔在她前面,撲進火里就沒有了。影子沒有臉,像電影里的蒙面人。蔡婷每次半夜驚醒,獨自坐起來,身子抖個不停。她拉開窗戶,讓凜冽的寒風吹,把自己吹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臉上像戴了一層厚殼子。
蔡婷出現(xiàn)在住院部二樓樓道里,從智勇媽病房出來的壺鎮(zhèn)的人,眼晴“叭\"地釘住了,不會轉(zhuǎn)了,不亞于春天的時候第一次看見林智勇吊著臉盆叮叮當當走來的驚奇。他們不相信似地把眼睛皺起來,眉頭皺起來,把瞳孔縮成最小,直直盯著沿墻角猶猶疑疑走過來的女人。只有鎮(zhèn)上俗稱陳快腿的五十多歲的婆姨幾步上前,粗壯的手接住蔡婷手里的雞蛋和牛奶,一邊說:“閨女,你是好人哩。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這就對了?!?/p>
陳快腿是個淚眼兒,一說話眼淚先行,眼角總窩著一粒蠟黃粘稠的眼屎。她的眼淚清水樣淌下來,鋪在臉上泛著水光,大拇指甩一把鼻涕,拉著蔡婷的胳膊說:“走,我?guī)氵M去。”
蔡婷不肯進去,東西塞給陳快腿就走。陳快腿一手提一件營養(yǎng)品,天闊地淵地呆呆站著,使勁眨眨眼把剩余幾滴眼淚全擠出來,臉上蕩著春天般燦爛的笑容,看著走到盡頭的蔡婷,喃喃自語:“真是好閨女!”
林智勇母子是一起出院的。出了院,舊歷年就近了。小鎮(zhèn)天天逢集,賣瓜子、花生、柿餅的就地鋪攤,賣衣服、鞋子、百貨的搭起架子,像火車站的站臺無邊無際延伸。冰雪融化,北墻根的殘雪在午后悄悄化出一灘水。蔡婷家北房的玻璃被大火燒爆了,換了新玻璃,全家人又搬回鎮(zhèn)上。焦黑的廢墟被工程車拉走,她在空出的地上擺上年畫對聯(lián)。寒風把對聯(lián)吹得嘩啦啦亂飛,也把小鎮(zhèn)剛過去的故事吹到天際去了。
4
偏僻的地方盛產(chǎn)能人。陳快腿就是壺鎮(zhèn)家喻戶曉的大能人。她矮胖的身子在壺鎮(zhèn)穿梭,別人做媒把腿磨細了,她的兩條小腿像貼了兩坨地瓜般飽滿粗壯。說她能,能在她走進人群,總是避開光鮮亮麗的果兒,專瞄歪瓜裂棗疙瘩梨,她的一雙淚眼兒,配上一張厚厚的嘴,能把扁的說成圓的,圓的說成扁的。她能把一只胳膊外翻的閨女嫁給腿有點跛的男人,讓啞巴男人娶到腦子木訥的閨女,把拄雙拐的閨女嫁給一個侏儒男人,上一次還把下肢截癱的女人嫁給鎮(zhèn)上的老光棍。她的古道熱腸,讓這些不幸的人手牽著手,享受到人間正常的婚姻生活。
陳快腿夜里睡不著覺,一雙淚眼瞪著天花板眨呀眨。她想到一樁可能要成的美事,聽見自己要說的話在肚里洶涌奔流,那波濤之聲拍打她的胸膛,掀起的巨浪要沖出喉嚨。陳快腿選擇在一個無月的夜里,走進蔡婷的家。
她脫了鞋子,坐在炕頭盤著腿說:“閨女,你是好閨女。我今天跑一趟,不怕你罵我。俺娘倆仔細回憶一下那年的事。智勇和小慶是從小玩大的實打?qū)嵉幕锇椤N铱傆浀眯r候,智勇騎著自行車,一腳蹬在電桿上,在小慶家的窗外一等就是半個小時,載著他滿鎮(zhèn)子飛。他倆好得像一個人似的。智勇這娃,有點痞,有點賴,但心眼不壞。那年他們幾個也是青春氣盛,在一塊喝酒瞎鬧,一喝酒就管不住自己。我聽飯店的服務(wù)員說,那天智勇喝多了,讓小慶陪他再喝一瓶。小慶不肯喝,智勇舉起一瓶啤酒嚇唬他,說你不喝,我就砸你腦袋。話趕話,結(jié)果就趕出事兒了。陳小慶也,吃著雞腿頭也不抬說,你砸死我,我也不喝。結(jié)果酒勁上來了,事就壞菜了。要是當下就去醫(yī)院,也耽誤不了。林智勇和陳小慶無冤無仇,但這事出了,就收不回來了。唉!”
“小慶沒有了,我?guī)z娃遭的啥罪?\"蔡婷背過身去,氣呼呼地說,
“嬸子知道你不容易,鎮(zhèn)上人都看著哩。小慶死得冤,智勇坐牢是應(yīng)該的。可閨女,你返回來想,智勇要是故意的,早判死刑了。法院判他是過失。為啥會提前釋放,還不是后悔了,在里面表現(xiàn)好嗎?他在你家斜對面開個店,是要看著你,保護你哩。他以前是多彪悍多匪氣的一個人,現(xiàn)在溫順得像只羊。他想補償,想悔過。他沖進火里,就是想換回小慶的命。聽嬸子的話,我看咱不如給他個機會,讓他用另一種方式彌補,替小慶撫養(yǎng)孩子。‘
“不行。我怎么對兩個娃說?怎么對得起孩子他爸?”
“過幾天,我陪你到墳上給小慶燒點紙。咱多帶點紙錢,如果點不著,說明這事兒不能辦。如果燒得旺,說明小慶是個明白人。\"這是陳快腿的秘訣。她翻出云南的一個新聞,受害人的母親當庭原諒了傷害她兒子的人,而那個服刑的人出獄后養(yǎng)了受害人的母親,為她養(yǎng)老送終。
臘月三十那天,人們買了爆竹回家過除夕,陳快腿和蔡婷提了一籃子沉甸甸貢菜,牛肉、頭肉、蓮菜和過油肉、水果。陳快腿種豆子似地繞墳頭插了一圈福字小旗,坐在墳邊,把晚上跟蔡婷說的話跟陳小慶細細說了一遍。蔡婷在旁邊默默無言,擦著眼淚,點燃一擇一擦的紙錢。紙錢就著北風呼呼燃燒,福字小旗嘩啦啦響,灰燼像黑蝴蝶一樣,翩翩飛上了天。
蔡婷嚇得尖叫:“火!火!”
陳快腿用一根樹枝挑挑未燒盡的紙錢。灰燼飄得高,那邊就收到了?!皠e怕!以后有男人保護,啥都不怕了。女人天生就要有男人保護。”
陳快腿能把歪瓜裂棗疙瘩梨搭在一起,就不是一般人的能量。她剛坐定,智勇媽一聽這件事就不干了,拄著雙拐從炕上挪下來,把一雙拐子頭在地上砸得咚咚響,好像地上有一堆硬皮核桃。她一下一下砸到門口,打開門說:“你真是做媒做到家了,胡拉亂扯。我家智勇坐了幾年牢,找不下媳婦光棍一輩子也不能和人家結(jié)婚。智勇救了她家的火,差點燒化了,也算對得起小慶了。臘時臘月的,你回家忙活去吧。”
陳快腿一輩子受的奚落和委屈,比豐河的浪花還多,這陣勢又不是見過一回兩回。她把門閉上,腆著臉攙扶智勇媽到炕頭說:“小慶都答應(yīng)了,那紙錢燒得旺哩。蔡婷也是好閨女。要是能成,誰還記著咱娃坐過牢。狗屎干了就不臭了。這句話難聽,但話糙理不糙?!?/p>
“不行。智勇那性情,砍一刀都不眨眼,能遭了這個委屈。\"智勇媽的身子扭到墻邊,不搭理不回話。陳快腿坐到半夜,嘴角的唾沫干了,智勇媽就是不松口。
智勇從醫(yī)院回來,茶葉店又開了。他的身體還沒完全恢復(fù),一步一步在街上挪。路過蔡婷家門口,他不再站立,像害怕見到什么,急急朝前走。蘭字輩花草一個月不澆水,沙土干得裂開口子,苗依然青的青,黃的黃,君子蘭還冒出了一個花苞。澆點水,它就轟轟烈烈開出一朵燦爛來。那花朵清冽冽的,像青山坳里噴出來的日出,紅色朝四周蔓溢。在這綠意包裹的艷紅里,店里冒出了一股吉祥氣,人們像要在年前沾點吉氣,慢慢走進來,坐下來,喝起來。過年過節(jié),哪戶人家不想著買幾包好茶。智勇把爐子捅得旺旺的,泡上暖胃的普洱茶,像泡上一壺好酒,給客人滿上。人們用他的高腳杯喝茶,喝完咂咂嘴,清香從牙縫里骨頭縫里冒出來。
店里一整天客人不斷,茶水不斷,熱氣不斷。
天黑了,陳快腿走進茶館,客人已經(jīng)帶著茶香散去了。林智勇擦了地面,給蘭字輩澆了一遍水,準備打烊。他趕緊燒了一壺茶,給陳快腿倒了一杯。陳快腿看著林智勇的腿有點瞞跚,輕輕嘆了一口氣,搓了一把眼角的眼屎,說起林智勇小時候的淘氣事,“還沒有看夠,你們一個個就長大了。要不是小慶的事,該多好啊。
林智勇倒一杯紅茶,町著倒影在杯里的自己,仰脖一口干了。
陳快腿說:“你看蔡婷帶倆娃也可憐,她是個明白人。你要是哀憐她,就聽嬸子的。等過了清明節(jié),就把事辦了吧?!?/p>
林智勇沒有說話,一杯一杯紅茶把自己灌得滿臉通紅。
“不說話就是同意了。嬸子先回去了。你歇著。\"陳快腿看了林智勇一眼,囑咐他慢點走,好好活著,替陳小慶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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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在人們精心準備和呼喚中怦然降落,天地被染成紅色、綠色、玫瑰色,香氣和新氣像出鍋的饅頭從每一間屋子漫溢出來,在小街飄蕩。人們身著盛裝,如剛起身的麥苗,滿臉都是開春的樣子。一件美滿的好事在人群中傳遞,接力棒從日出傳到日落,生生不息。曾經(jīng)為陳小慶的事合力作過證的人,這會兒也帶著鞭炮在茶館門前燃放。
夜里,小鎮(zhèn)燃放起焰火,煙花像一棵棵長滿小鳥和花朵的樹苗,“嘩\"地競相升騰,綻放出色彩斑斕的奇跡,像許多不可能的故事美不勝收,把天地照得炸亮。人們結(jié)伴走上街頭,每一朵煙花噴發(fā),配合一聲尖叫,把新年鬧出了動靜,這動靜像一層層漣漪向夜空蕩漾。
這時,一個身影走近林智勇家,他蹲在矮小的門前,擺好兩擦紙錢,自顧自地打開火機點燃。陳小慶的哥哥陳大慶從人們的口里知道了將要發(fā)生的事,在大年初一的夜里,到這里給弟弟燒錢。
紙錢在黑夜里閃著火光,映照出陳大慶憤怒得扭曲的臉。他跳起來,叉開雙腿,一手撐腰,一手舉著喇叭,對著黑夜里的門口咆哮:“姓林的,你給老子聽著!俺家小慶七歲就沒了爹媽,俺像爹一樣寵帶著他,辛苦供他念書,娶媳婦。才二十七歲,就被你狗日的害死了!坐八年牢就能抵上我家小慶的命嗎?什么世道?。‖F(xiàn)在居然還要霸占俺小慶的老婆,霸占他的孩子,還有沒有天理!姓林的!明白告訴你,只要老子還睜著眼,你他媽的休想欺負我家人!”
他握小喇叭的手顫抖著,一遍一遍重復(fù)這幾句話,哽咽的喉管像粘著一口咽不下去的痰,絲絲黏黏,聲音像沾滿泥沙的粗劣的柴草,粗粗雜雜在鎮(zhèn)上滾動。這喊聲像一枚灰色的煙火,從喜慶的人們頭頂劃過,重重落在新年的街道上。
【作者簡介】,本名李淑琴,山西省作協(xié)會員。作品刊于《山西文學》《歲月》《牡丹》《雪蓮》《娘子關(guān)》《百花園》《天池》《金山》《小小說月刊》等刊物。曾獲臨汾市第九屆精神文明建設(shè)“五個一工程”優(yōu)秀作品獎,首屆西戎文學獎,全國廉政主題微小說大賽三等獎。
責任編輯:曹桐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