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車記

?？诘呐D月，畢竟不像鄉(xiāng)下的歲尾，既沒有鄉(xiāng)下挨著田野間不絕于耳的殺豬聲，也沒有村巷里咿呀來回飄蕩的推磨聲。天氣冷著冷著就滑進了年關(guān)，從鄉(xiāng)下進城的車輛忽然多了起來，街道上一下子變得擁堵不堪。各式各樣的汽車擠擠挨挨，烏龜蝸牛般挪不動。商店里人頭攢動，貨架上琳瑯滿目；路上行人大包小包，行色匆匆?？裳鄢蛑^了小年三天，街道上又突然變得有些冷清，就像眾鳥歸山林，那些從鄉(xiāng)下進城采辦年貨的、從四面八方來到這個城市揾食的，紛紛離開，要回到鄉(xiāng)下的老家去過年。

就是這個時候，正在?？诿郎岷酉窜噲霾淋嚨臉肥褰拥酵瑥泥l(xiāng)下來打工的兄弟打來的電話：“打算什么時候回家呀？每年你都是大包小袋地攜拎，不如一起湊錢租車回去方便些。”

樂叔不慌不忙地說：“還不急呀，離年節(jié)還有些日子，你也知道我每年也是最后回去的，你先回吧，你要攢足了錢回家過年，打麻將、甩牌九，小賠多贏些?！闭f罷打了幾聲哈哈，回拒了同鄉(xiāng)。

其實，樂叔沒有說出的話，同鄉(xiāng)都是心知肚明，你想啊，要過大年了嘛，家家戶戶掃塵大搞衛(wèi)生，置新碗筷，小孩穿新衣，就是圖個面貌煥然一新，誰家的愛車不也是想要洗刷干凈？可偏偏這時，一些猴急的洗車工像候鳥般早拎起衣包回了鄉(xiāng)下的巢窩，人手不夠，有的洗車場干脆關(guān)門歇業(yè)，尚在營業(yè)的洗車場里，待洗的車便排起了長龍。當然了，每年這個時候，洗車的工錢就貴得離譜，比平時要貴上一倍。別小看這么短短幾天，若能堅持，比平時一個月掙得還多呢?！傲魉簿鸵痪W(wǎng)”，海邊的人愛這樣說。樂叔自然不會輕易放棄這掙錢的機會，每年春節(jié)，城里的洗車場都會不約而同提高洗車價格，而且越接近除夕價格越高，車場老板就是看準車主都會洗車圖吉祥過大年的商機。

樂叔曾為自己進城后迅速選定在洗車場幫人洗車這個營生而高興。進城前就有人告訴他，進城務工，掙錢最快的是在大醫(yī)院當護工。一般能請得起護工的都是有錢人家，有的病人家屬給病人帶飯時會捎上護工的，而且有油水營養(yǎng)好，還滋補身體，吃飯這一塊你就省了不少。來看望病人的親戚朋友帶來的水果牛奶吃不完，護工也能吃。而且護工吃住都在醫(yī)院，連租房的錢也省了，就是干的活比較臟和累，陪護病人，除了給病人飼湯喂藥，翻身擦背外，病人痰塞了你要吸痰，肛堵了你要挖屎，有時還要守夜值更，只有病患睡了才能合眼。大多時候護工睡不成覺，有時稍不留神打個盹兒，病患就會出狀況，故而，當護工都困得常日打長哈欠，走路都要打翅趄。那時樂叔聽了，只遲疑了一下就動搖了，他不是怕苦累，而是同病患呆在一起，而且都是重癥惡疾，時間一久，自己把心貼上去，而轉(zhuǎn)眼間有些患者就會因突發(fā)變故離世，他受不了，夜深人靜，窗外一片漆黑，病房里白慘慘。按鄉(xiāng)下說法，逝者的鬼魂或許會纏著你，事后睡覺也會從惡夢中驚醒。

樂叔曾與村里人津津樂道：在洗車場幫人洗車，睡的是老板提供的簡易房，同樣是省了進城的一筆租房花銷。他說，干洗車工怎么了？你在村里有手藝做木匠要斧買鋸，靠蠻力做石匠要買鐵錘鋼釬，就連走村串寨樣都要下點本錢，而他在城里洗車，做的是無本生意，什么都不用自己掏錢，工具老板都準備齊全了，每天大門一開，來的都是顧客，出力就能拿工錢，這有什么不好？他腦子里的生存之道就是鄉(xiāng)下人說的“省錢”：該花的不花，能省的省下，就是賺了。比如別人買彩票花了三十沒中，他就說自己“賺了三十”；鄰居家花幾千買個黑白電視機，用幾年后壞了，他就說這些年相當于自己“賺了幾千塊的電視機錢”。他幫人洗車平時住的是洗車場的簡易棚，簡易房一邊修車另一邊洗車，里面有個小小的營業(yè)間，老板同意他晚上住在營業(yè)室里，代價是要負責里面的清潔衛(wèi)生，也順帶幫老板看護場子。五六月的天，洗車場的簡易房，還沒坐下就已經(jīng)大汗淋漓。室內(nèi)有個小窗，卻不能與門口形成對流。樂叔平日用的幾把扇子，一把葵扇，有些破舊；一把紙扇，上面印著葵花寶典教輔書，那是他在街上從做教輔廣告的人手里拿過來的；還有一把扇子，是用檳榔葉托裁出來的。村里到處都是檳榔樹，檳榔樹的葉托很長，環(huán)狀，皮子一樣，鄉(xiāng)下人物盡其用，拿來做成各種家用的東西，扇子就是其中之一。屋子里有個柜式空調(diào)機，他卻不開，說是心靜自然涼。其實是怕，調(diào)不到合適的溫度，更擔心耗電——“那么大的空調(diào)，一天得耗多少度電！如果晚上還開著，算誰的？到時說不清楚。人家白給你住已經(jīng)不錯了，別惹麻煩?！卑匆?guī)例，他揣度空調(diào)耗電太多老板就會不高興，老板要是不高興了興許就不會讓他再住店里，這樣一來，他的房錢就省不了。冬天，他用毛氈紙把后窗擋得嚴密無縫，屋里就不怎么冷。到了臘月，實在是冷得砭骨，他便從家里用膠桶盛去老婆煮的番薯白酒，與其他洗車工一起湊著猜拳行令也可以御寒。為此，樂叔進城選洗車這一行干得心安理得起來。

五年多下來，樂叔從?？谛阌^(qū)的農(nóng)墾路，到龍華區(qū)的國貿(mào)橋，再到美蘭區(qū)的美舍河，現(xiàn)在則在瓊山區(qū)的紅城湖，前前后后換了七八家洗車店。?？谀募疑虉錾啼仯膫€威淡農(nóng)貿(mào)市場，哪埠路攤大排檔，他似乎都熟，哪都落滿他的汗毛。說這話時他自豪得很。盡管各個車場老板經(jīng)濟實力不同，但見著樂叔真實肯賣力，幾乎每個老板都說他實在，是干力氣活的好手。不時老板會當著洗車車主的面夸他。本來這都是面子話，如果在鄉(xiāng)下有人說，樂叔只會覺得是嘴前的恭維話，打個哈哈就過去了；但在這城里受人點贊，樂叔就覺得很受用，像得到了難得的榮譽。他相信，孤傲的城里人犯不上對他這鄉(xiāng)下人說虛偽的話。于是，他干活又多鉚上了一把勁。在洗車間里，一輛汽車開進來，幾個洗車工就忙碌起來，噴水，噴洗滌泡沫，然后里里外外擦洗，車內(nèi)吸塵，車身抹干，洗一部車就算大功告成了。做完這些，別的人便都歇手了，在一邊等待下一部車。樂叔沒有歇手，而是肩搭一條大毛巾，手拿一把小刷子，里里外外再仔細檢查一遍，看見哪個地方洗得不太干凈便用毛巾再擦一擦，哪個縫隙還存有灰塵泥沙便用刷子再刷一刷。有人笑他，說你那么認真干什么？又不是導彈原子彈，洗個車差不多就行了。他說習慣了。又說，你們別小看這個收尾，客人看在眼里，心里舒服呢！這些年我也換了幾家洗車店，為什么我到哪有的客人就跟到哪，還不是對我感到滿意？有人說，客人來得多，拿大頭的是老板，就算洗車工有提成，但每個人都是一樣的，你又何必要自己吃虧，比別人多干一點。樂叔卻說，話不能這么講，摸摸胸口，將心比心，你對老板好，老板才會對你好。

鄉(xiāng)下軍坡節(jié)在當下，已成為民間追求年景風調(diào)雨順的獨特文化活動。埋在深山里的人家十分看重這一民俗節(jié)日。每年二月逢節(jié)期，家家戶戶殺雞宰鵝，敬奉神明祖先，舞龍舞獅，驅(qū)趕鬼妖惡邪，并請來劇團通宵達旦唱瓊戲，扮八仙過海顯神通。人們沿著燃放鞭炮升騰煙花的方向聞訊而去，只要我識你你識他，縱使九曲十八彎的轉(zhuǎn)彎親，都可自如地聚到一家門戶去，酒醉飯飽，逗情罵俏，洋溢著過大年慶元宵也不可比擬的氣氛。這一方人家每年開正就張羅待客的菜肴了，每個節(jié)期花去的錢物比春節(jié)的開銷還大。所以有“不愁大年愁軍坡”的說法。

樂叔這些年在?？谙窜?，老板每年都借故太忙不準假，因此他從不回來過軍坡節(jié)。今年他破例了，跟老婆說他要回來過軍坡，而且叮囑老婆，菜要準備最好的，不要怕花錢。年上軍坡節(jié)那天上午，幾輛豪車迤逾開到樂叔家門口，車上下來十個八個男女，衣著光鮮，臉光目揚，一看就知道是城里人。樂叔家屋里早擺好了好幾桌，這撥客人一落座，他就指著一位中年男子向親戚朋友介紹，說這位是張總，我的老板，又指著張總身邊的女人，說這位就是老板娘。然后又逐一介紹其他客人，李總王總陳總都是?？趤淼睦习?。那些親戚朋友都很羨慕，夸樂叔有本事有能耐，混得不錯，有人當時就問，說他也想到?？诖蚬?，樂叔可不可以幫個忙？樂叔端著酒杯，說今天老板都來了，你多敬老板一杯呀！那個張老板呵呵直笑，卻指著樂叔說，你們誰要是想去?？诖蚬ぃ宜驼覍θ肆?，他現(xiàn)在也算是洗車場的小老板了！

樂叔端起手中酒杯又一飲而盡，乘著聚宴豪爽的酒興，夸下?？?，說有愿意跟他去?？诖蚬さ模M管報上名來，前提是身體健康，至少沒有傳染病，說是洗車不比幫人照看小孩要求嚴格，但還是要檢驗血液，至少乙肝五項要過關(guān)，因為來洗車的車主也不喜歡有傳染病的人往車里鉆。老板說，有樂叔的“薄臉”極力推薦，我正想擴大洗車場，愿意出力的一定會留下。每年軍坡節(jié)，慕名跟樂叔同去的鄉(xiāng)親際遇和樂叔夸下?？谡f的話都成了現(xiàn)實，即軍坡節(jié)后陸續(xù)有幾人找樂叔，樂叔都很熱心，幫忙介紹，最后都找到了糊口的工作。這樣樂叔便在村鄉(xiāng)有了響當當?shù)拿?，同鄉(xiāng)有那么多去?？诖蚬さ?，就是他樂叔有能耐有威信。他聽了咧嘴傻笑，臉上都是受寵的膈腆。

常常有跟樂叔進城打工的回鄉(xiāng)說，現(xiàn)在美舍河畔洗車場的張老板特別信得過樂叔，樂叔每洗一輛車，收入分成比其他打工仔高。張老板還批準他一周可以免收兩輛車的洗車費，這樣他就有拉客戶的權(quán)利，有個開奔馳的車主也許是因他住宿地變換的巧合，一直跟著樂叔打工的洗車場洗車，當然樂叔的免費洗車單就送給了他。再后，洗車場每天洗車收取的錢也讓樂叔掌管，要添置什么洗車器具由他自主決定，例如，他在刷抖音時看到一種雪尼爾材質(zhì)的熊掌式洗車手套，擦車打蠟，無需抓緊，大掌面，干濕兩用，柔軟材質(zhì)貼合手型，既不傷車體漆面，又能節(jié)省人力，無形中提高了工作效率。再后來，或許老板非常忙碌，很少來洗車場巡看，有時給樂叔打電話問問行情，就是不露臉。時間一久，就由樂叔半月發(fā)放一次其他洗車工的工資。樂叔每月只需從收入總數(shù)中支付老板分成部分即可，不時還邀他到新埠橋下涮一頓生猛海鮮，仿佛整個洗車場是他向老板租的，或者說樂叔儼然成了洗車場的

二手老板。

今年八月中秋節(jié)回鄉(xiāng)，樂叔在家鄉(xiāng)新興鎮(zhèn)招呼幾個做買賣的同宗兄弟，聚在紅勝飯莊用餐，有幾樣應時的菜式，比如蔥拌毛蝦、干扁溪螺，還有醬燜鰻魚等。樂叔多喝了幾口，醉醺醺的不勝酒力。同宗兄弟有人逗趣：“誰都說車場老板對你好，究竟好在哪里？”樂叔愣住了，來不及回答，又有人問：“你那么賣力，你得到什么恩惠了？”

樂叔聽罷，睜著醉意朦朧的雙眼，忙了一下神氣，吞下一個呵欠，仿佛酒醒了一半，口齒不清地說：“車場老板放心我管理洗車場，我必然要管好車場，才對得起老板。”

“那是當然，我們鄉(xiāng)下人知恩圖報是份內(nèi)的事嘛！”厚道的同宗鄉(xiāng)親都附和贊同。

“一開始，車主來洗車停車一走，車鑰匙管理混亂，誰接車洗車誰就管理車鑰匙，結(jié)果等到出了事，我才知道失誤了，簡直是傻透了?！睒肥逭f話的口氣還流露出懊惱的意味。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俊痹趫龅娜思眴?。

“一輛奧迪車的鑰匙不翼而飛。據(jù)車主說，車鑰匙屬電腦系統(tǒng)鎖定，鑰匙不能隨意配制，只能整套系統(tǒng)重新安裝。我傻眼了，重新配制鑰匙電子系統(tǒng)，要五千八百元，我不吃不喝一個月工資都不夠賠呢?！睒肥宓哪樕巷@出花了冤枉錢、只好認倒霉的神氣。

“后來又怎樣呢？你就自認了？究竟怎樣處理了？”同宗兄弟睜大眼睛，停下手中酒杯。

“最后還是車場老板幫我解了圍，說是車場事先沒規(guī)范好，車鑰匙管理他當老板的也有責任，這次奧迪車丟了鑰匙，重新配制鑰匙，他承擔一半費用，我個人負擔一半，但先不急，待后再慢慢從工資扣。這是老板的慷慨垂憐，我認了?！睒肥甯屑だ习?，心里對自己說，老板如此這般護他信得過他，一定要好好干。

“這樣的老板善良，體恤打工的不易，難怪你死心塌地跟著他！”同宗兄弟似乎明白樂叔的用心。

“此后，任何車輛來洗，車鑰匙由我統(tǒng)一管理，免去了鑰匙丟失的隱患，這其實對誰都好，其他工仔洗車也更賣力了?！?/p>

每一個月末，張老板都邀樂叔到新埠橋下涮一頓生猛海鮮，在新埠橋吃海鮮，常吃的是涮火鍋，蝦蟹生鮮涮湯，熏倒了半條小街。但這里火鍋不用電磁爐，而是講究用農(nóng)家常年進山燒制的木炭，哪些木炭易燃著，火焰烈，樂叔當然比他人熟絡。他陪老板每次去新埠橋趕場吃海鮮，總是親自去伙房精挑木炭，故而即使去得比別人晚，但炭火旺，火鍋總比去得早的人沸得早，往往是他和老板對著沸騰的鮮湯開懷暢飲了，旁邊客人的火鍋還未開始見水冒泡。于是，在場留下一個不咸不淡的段子：早去的人看著老板和樂叔的火鍋沸得快沸得旺，就說人家運氣就是好，一到（湯）就沸了。人生在世，不就是圖個樂嗎？老板越發(fā)喜歡他，說樂叔不僅是干活的好手，還是個開心果。

可是，過了沒多久，有個來洗車的老板見到樂叔時，卻發(fā)現(xiàn)他唉聲嘆氣，有些愁眉苦臉。問這是為什么？他說老板不管事，十天半個月也不到店里來一次，他洗車場這邊還沒什么，修車那邊已經(jīng)變得冷冷清清的，再這樣下去，不知道還能做多久。

老板娘有時也來洗車場，說是來找老板，但老板哪里來車場呀，他可能在打麻將或在茶樓喝咖啡。

臨近年關(guān)，老板娘來店里更勤了?？涩F(xiàn)在，樂叔怕她到店里來，她一到店里就要拿錢。樂叔給過一次，被老板大罵，說你給她錢是你借給她，你自己記得去討回來。樂叔咧嘴一笑，只當老板說玩笑話，可老板娘再來店里時，樂叔便會躲開。

今年洗車場老板讓樂叔守著年根的意圖與往年不同，車場老板正擬將洗車場轉(zhuǎn)讓，雙方陷入拉鋸戰(zhàn)，現(xiàn)任老板想等過了大年才正式交接，說是按民間習俗都是農(nóng)歷正月十五才真正算一年伊始，而接手的老板卻說，今年春節(jié)前就立春了，一年之計在于春，順著立春的氣勢接手或許會氣順常年，其實，兩個老板心里都是惦記或較勁春節(jié)前后合半月的飆升的洗車價格，這期間洗車收入是常年其他月份的兩倍多，這個暗里較勁，樂叔當然能看懂識得，而他由原來不在乎變?yōu)樵谝馄饋?。按說不論誰當老板，樂叔洗車的收入也是按既定比例分成，而如今面臨洗車場轉(zhuǎn)讓，他要考慮新老板會不會留下他。

洗車場的新舊老板拉扯到大年除夕，才見停歇。吃過午飯，樂叔不忘給每一個在海口打工的老鄉(xiāng)打電話，得知都回到家了，才像往年一樣租車回鄉(xiāng)。到新興鎮(zhèn)上，剛下車，就連著打了三個噴嚏，他知道同宗兄弟念叨他了，匆匆踏著鄉(xiāng)村圍爐的炮竹聲，回到了四英嶺下的文曲村。進村前，遇見他的人，都覺得他缺失回家過年的興勁，表面上他對迎面遇見的人堆著笑臉，卻不再像往年一樣停下來，掏出香煙或還幫人點上，一起吐一圈煙霧。

鄉(xiāng)下大年除夕行事講究到時要良辰，這關(guān)系到跨年的安康吉祥。今年除夕圍爐時間比往年早，兩點半后就是空亡，空亡時段在節(jié)日屬大忌，不宜舉事，樂叔卻遲遲未歸，當然同宗兄弟的念叨才讓他在路上連打噴嚏了。

待到同宗兄弟聚在祖宗香火屋，虔誠地燒上香，篤信地點著燭，已到男丁輪番斟酒兩巡，只差燃燒金銀紙錢，他才而至。有年長的同宗說他：常年過路的錢靠的是平日累月去討，光町著年尾才討是討不完的，除夕圍爐事大，不能為了幾枚錢貽誤了時辰。

樂叔咧嘴露牙，仿佛堆著笑臉不怕別人辱罵，兼意地說：我也惦記著圍爐，敬祖先敬父兄是大事，我出門去討好，始終食叨祖宗的蔭護。我也想早歸，無奈節(jié)前洗車的人多，誰都想洗潔車過新年，老板事先批準遠路的工仔先行返鄉(xiāng)，讓他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處理些碎雜之事就拖了，他卻不說臨年終城里洗車的價格漲了一倍，他的腰包自然也漲了。同宗兄弟可不聽他的胡諂解釋，不悅聽的話到了嘴邊還是借勢說了出來。好在他過年期間出手顯得闊綽，逢人甩手就是一包芙蓉王，好像企圖塞了同宗兄弟的嘴，讓人無語可說。

按照鄉(xiāng)下春節(jié)年俗，同宗兄弟在祖宗香火屋敬奉祖先后，又分戶到村邊去拜請本村土地公和祖師光老爺，祈求來年風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據(jù)知情人說，去年村里湊錢翻新祖公住所，樂叔悄悄捐了三千元。

一陣實脆燥烈的鞭炮響過，大紅炮紙化作滿天飛絮，笛聲般叫喊的煙花騰空升起，弧線引人望空驚嘆。其實，這些炮竹煙花都是樂叔之前通過手機微信打款置辦的。籠養(yǎng)的放養(yǎng)雞腌切好，排置兩盒，從城里買來脆皖魚切好待用，齊備的白蘿卜水芹菜張羅好，同宗一家人的除夕宴會開席了！

未等同宗年長父兄開場的話說完，樂叔的手機鈴聲已急促響起，他傾身到一旁去接聽，手機里還是傳來同去海口打工的老鄉(xiāng)熟悉的聲音：“大年初二，你來我處聚見，我家一只五百日雞腌，等你再宰，你一定要成行。我知道會有人也約你，但你要記住，我是第一個約你！”他掛上電話，舉起碗中酒，敬請同宗兄弟一番：“恭賀新春，恭祝發(fā)財，財丁興旺！”然后一飲而盡！

剛續(xù)上第二杯，樂叔的手機又響起，他接了，是村里現(xiàn)任村主任，囑他明天大年初一，帶足糧草，到村文化室湊手打麻將，九點半英雄聚首忠義堂。他嘴里還含著雞肉，卻一個勁地說：好好好！

酒過三巡時，同宗兄弟有人說：“今年村公生日，擺了十多桌，卻不見他回來?！睒肥逭f：“我人未歸，可心已回，我寄聲給了福的。”

話說到年后二月軍坡，有人說：“輪到我們二甲牽頭，托了鄰村在?？诋斕庨L的老浦，去見了省瓊劇院的院長，已交押金五千元，劇目叫《巡按審妻》，主演是雙梅獲得者符傳杰、林川媚，那丑凈生角均演得揚名在外的張昌義也在戲中。海報早領(lǐng)回來了，生怕臨時有變，就是不敢張貼?！?/p>

“那樣考慮也好，萬一不來演，可一時找不到戲班了。哪個戲班逢到軍坡節(jié)期都是被請走的。省瓊劇團萬一來不了，一是要幫忙另請一個替代劇團。訂合同時最好補上這一條！”宴席上話趕話，扯出了一個大問題。

“我外家有個舅舅，過了年也想跟你打工，你都介紹同鄉(xiāng)那么多人去了，我舅舅跟你去洗洗車也好，掙錢倒在其次，關(guān)鍵是見見世面練練膽？”有人話鋒一轉(zhuǎn)，又轉(zhuǎn)到樂叔洗車上去。

有人取逗樂叔：“今年車場分的紅包有多大？”

樂叔欲言又止，仿佛猶豫著什么，長嘆一聲，最后才說：“可能過了年我就另找門路，不再去洗車了?！彼脑捵屧趫龅娜算等?，都町著他，伸長著脖子，等待他的后語。

樂叔勉強一咧嘴，卻沒有笑意，說：“老板把車場轉(zhuǎn)讓了，新老板可能也會接收我，但我就是不想干了。”

“為什么呀？現(xiàn)在在城里找份工作也不容易呀。”大家不約而同地問他。

樂叔繼續(xù)說：“你們記得我說過奧迪車丟鑰匙一事嗎？”

“當然記得，你的車場老板仗義，你去?？诖蚬?，人生地不熟，能認識他，也是你的福分！”有人羨慕樂叔的好運氣。

“我把你們騙了，當然也是車場老板騙了我呀，那次分攤車鑰匙的錢，表面上老板幫我分攤一半。其實是老板與奧迪車主合計騙了我！那個車鑰匙根本沒有丟，當然也就沒有重新配制一說！”

“不會吧？城里人還出了這樣的陰招？太損了！”有人覺得不可思議，就憤憤不平起來。

“那你又是怎樣得知內(nèi)情的？”有人疑惑。

“年終車場轉(zhuǎn)讓清算，老板娘告知我的?！睒肥宸路鹣?shù)倒出了葫蘆里的藥渣。

“老板娘，她與老板是一個被窩里的，怎么出賣老板？”還有人搖頭表示不相信。

“唉，你們不知道吧，他，他們離婚了！”樂叔嘆了一聲，其實他還有話沒說，那就是老板娘從他手里借走的兩千元討不回來了。

在場的人頓時靜寂下來，舉起的酒杯本來互碰一下的，卻一時停在半空，轉(zhuǎn)瞬才各自吞進肚里。有人靜悄悄地夾菜，久久沒有人說話，只有圍桌上鍋里的雞湯在不息地沸騰，沒有人知道新埠橋邊吃海鮮的段子，更沒有人明白“沸”的諧音字。

當晚，樂叔以身體不適為由謝絕了同鄉(xiāng)同輩人的盛邀，邁著碎步往自家那邊走去。他回到家草草洗涮一下，早早就上了床。

樂叔借著酒勁醉熏熏地湊身去親熱，在年節(jié)的炮竹煙花回響聲中，他總覺得自己已盡心盡力了，老婆似乎還不怎么盡興。她顯然不知道，過了年，樂叔還會不會再到城里去洗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