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往河津之前,我已在家中閉關(guān)數(shù)日。每日清茶淡飯,手不釋卷,任憑窗外繁華喧囂,也難動我出塵之念。
朋友說:“你這哪是閉關(guān),分明是在修仙。你要去看看人間煙火,筆下文字才會更有溫度?!蔽覈@息著合上書頁,年后身體出了狀況,畏風(fēng)懼寒,稍動便乏,哪還有心思出門。他笑稱:“你真成暖房里的嬌花了。”隨即話鋒一轉(zhuǎn)談起梯子崖的奇絕景觀——“之”字形天梯險峻如劍,飛云渡棧道凌空懸掛……我雖應(yīng)和著,不錯,很好,心中卻毫無波瀾。
江南的粉墻黛瓦,塞外的大漠孤煙,以及被商業(yè)脂粉涂抹過度的名勝,早已消磨了我對游歷的熱忱。加之體弱氣怯,他口中的壯麗山河,于我不過是宣紙上暈不開的墨團(tuán)。
“這次河津聚會都是文壇名家,還有你仰慕的前輩。”他補(bǔ)充道。
為赴這場難得的文化盛宴,我終是登上了開往河津的列車。
當(dāng)列車沖破最后一道山隘,河津最原始粗獷的美景撲面而來。梯子崖并未見精雕細(xì)琢的匠氣,而是鬼斧神工般的天然絕壁。赭紅色斷崖劈開蒼穹,石縫間虬松倒懸如龍。每轉(zhuǎn)過一道彎,罡風(fēng)便從不同方向撲咬衣袂,像是要撕開旅行者的膽魄。
腳下的路隨著攀巖,逐漸在視線中隱沒,而前方的石階仍如登天懸梯,一眼望不到頭。耳畔風(fēng)聲獵獵,頭頂飛鳥盤旋,恍惚間我竟分不清自己是在攀援,還是在飛升。
這條北魏時期為拱衛(wèi)黃河天塹而建的軍事棧道,已在風(fēng)雨中挺立一千六百個春秋。三百六十五級石階僅容半足,陡峭處近乎垂直。鑿痕斑駁的巖壁,仍蒸騰著匠人的汗息。我由衷贊嘆起古人的智慧與膽魄。
若說“之”字棧道是黃河眉間的朱砂痣,飛云渡便是懸于絕壁的銀絲絳。這條嵌在懸崖絕壁的無欄步道,全長二百一十米,寬僅有四十公分。
站在山腳仰視,懸空步道似蒼龍飲澗,自百丈飛瀑間橫貫而出。水霧在崖緣碎作銀鱗,每一片都折射著凜冽的寒光。我凝視著自絕壁傾瀉的瀑流,問好友,從上面墜落,會不會碎成肉泥?好友仰望著盤踞在絕壁的棧道說,當(dāng)年匠人鑿山時,連根草繩都不曾系。
愛人的聲音忽在耳畔炸響,有些事不是做不到,是你根本不敢去嘗試。那年購房的爭執(zhí)歷歷在目——他鐘情高層的采光,我固守底層的安穩(wěn)。他其實(shí)早看穿我精心編織的托辭,明白我真正畏懼的,是臨窗俯瞰時胃部翻涌的失重感。
被伙伴推至渡口時,懸空步道已化作劈裂天穹的傷疤。我雙腿如灌了鉛,冷汗在掌心凝成寒露。無數(shù)慘烈的圖景在腦中翻涌:縱有鋼索相護(hù),也可能因心膽俱裂懸在半空;又或是驚懼過度猝死崖壁,淪為后人的警示碑。
怕什么?大不了摔下去投胎重生。見我遲遲不肯套上防護(hù)索,朋友試圖用戲謔驅(qū)散我的恐懼。
我緊盯著細(xì)如刀刃的步道囁嚅,修仙者尚有法力庇佑,而我的性命,全系于這根繩索……
好友掌心壓住我顫抖的肩胛說,懸崖不吃人,吃人的是你豢養(yǎng)三十年的心魔。他深知我恐高的根源——那個攀閣樓撿風(fēng)箏的春日,椽木斷裂聲至今懸在記憶的屋檐。這些年我所有抗?fàn)幎荚谧C明,陰影遠(yuǎn)比崖壁更難攀越。
相信自己,一定能行。他拍拍我肩膀,以示鼓勵。
我再次望向窄窄的步道,巖壁鑿痕如梵文蜿蜒?;秀敝形铱匆姳蔽航橙藨以陬革L(fēng)中,龜裂的虎口緊攥鋼釬,將性命楔入山體。齒尖刺破下唇,腥甜漫過舌尖,我鼓足勇氣走到裝備員面前。
系鎖扣的少年十指翻飛,表情泰然。我喉頭痙攣,拽住他衣袖問,繩索當(dāng)真保險?他露齒一笑:“放心,萬無一失?!蔽矣謫枺骸翱捎腥嗽诎肟招募禄柝??”他搖頭:“鋼索非常牢固?!蔽一腥幻靼?,恐懼的毒刺從來不是懸空百丈,而是對自我的疑懼。
別慫,上來。隊(duì)友們的呼喊在崖壁間碰撞。我閉目咽下最后一口怯懦,踏上步道。
鋼繩在掌心烙下歷代過客的戰(zhàn)栗,懸空的柵板,在靴底發(fā)出瀕死的嗚咽。我小心翼翼側(cè)身貼壁而行,呼吸碎作急促的短句,冷汗沿脊椎游成冰蛇。透過柵板間隙,我窺見百米下的濁浪翻涌。小腿肌腱繃若弓弦,膝蓋卻酥軟如泥。前方同伴的吶喊推著我的軀殼挪移,我深知,已無退路。
步道最險處的鍍鋅鋼臺階,每節(jié)之間都有隔斷,稍不留心便會一腳踏空。此刻我的軀殼已被恐懼接管,只剩機(jī)械的挪移。指甲深掐掌心,我卻絲毫不覺疼痛。我將舌尖用力抵住上顎,生怕一松動尖叫便會沖破喉嚨。安全扣每滑動一寸,便會拽出十一歲暮春的記憶——槐花如雪片落滿青瓦,斷線的風(fēng)箏棲在飛檐。赤足攀梯的少女笨拙如熊,指尖觸及竹骨剎那,椽木迸裂聲驚破春晝。下墜瞬間父親鐵臂箍腰,斷裂的木茬在小腿犁出血徑,綻成青磚上的朱砂。從此時常夢懸絕壁,大汗淋漓。連教室六樓臨窗的座位,都成為了噩夢。童年的陰影化作鋼索間的穿堂風(fēng),將鎖扣的震顫譜成嘲弄的曲調(diào)。
鐵環(huán)第三次打滑時,我忽憶起因恐高至今不敢乘觀光電梯的母親。她將幼年墜樹的陰影凝成琥珀,永遠(yuǎn)禁錮在記憶中。我不禁自問:“難道你也要如她那般,用余生熬煮童年的頑疾?”百米之下濁浪的黃河給出答案——不。筑路人的聲音,隨晉南的風(fēng)灌入耳中——跨過去。
恍惚間,巖壁上“慈航普渡”的刻痕浮現(xiàn)在腦海。鋼釬作舟楫渡人,絕壁化蒲團(tuán)渡心,怯懦鍛入巖層渡情……我深吸一口氣,腳步堅定地邁向狹窄的步道。千年鑿擊聲與鎖扣的脆響共振。此刻,飛云渡不再是索命險徑,倒像一柄橫陳的古琴,待畏途者撥響裂帛之音。我豁然頓悟,修行不在丹爐紫煙,而在貼緊生死線的鼻息之間。皮靴楔入巖縫時,何嘗不是在為我三十年的怯懦超度?那些懸在罡風(fēng)里的匠人,是否也曾在此證道?
回望龍脊蜿蜒的步道,千仞絕壁忽有長風(fēng)貫腔。剎那間,我如踏云而行的仙者,腳下無憑無依,唯有心跳叩擊著黃河淤積千年的脈搏。百米下的黃河將鑿痕鍛成龍門,我的倒影自濁浪里魚躍而出。我向著深淵展開雙臂,旋轉(zhuǎn)木馬鐵銹的震顫、玻璃棧道凝結(jié)的冷汗、老屋檐角驚恐的抽噎、午夜夢墜斷崖的嘶喊……皆被晉南的長風(fēng)揉作齏粉。
當(dāng)瀑布的水霧漫過眼瞼,我終于看清,令人戰(zhàn)栗的高處原是命運(yùn)的跳板。而奔涌千年的黃河,早將我的怯懦卷入東去的漩渦。
原來,最酣暢淋漓的征服,是把“不可能”三個字鍛成登山的巖釘,一錘一錘,楔進(jìn)命運(yùn)的裂縫。
選自《山西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