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管雙笛,作為一類具有獨特構(gòu)造與演奏技法的樂器,近幾十年來深受研究者們的關(guān)注。趙松庭先生在《一種古老而新穎的民族樂器——“同管雙笛”》一文中,對同管雙笛給出了明確的定義:“吹孔在中部,把笛管一分為二,管中無阻隔,左右兩側(cè)笛管相互聯(lián)系又可以分別加以控制。為此作為一個笛類樂器的分支,其正常學名建議取為同管雙笛?!雹?/p>
在另一篇著作《中國笛子藝術(shù)的繼承與發(fā)展》中,趙松庭先生指出:“對于古今名稱不一樣的樂器,需采用現(xiàn)代通用的名稱:凡古名與今名不一者,從今名?!媸值选俺降选诘选铝肌让Q均屬于“同管雙笛”,建議統(tǒng)稱為‘雁飛笛’?!?/p>
然而,在仔細研讀相關(guān)文獻資料后,筆者發(fā)現(xiàn),雖然“口笛”與“吐良”兩種樂器確實符合同管雙笛的定義特征,即吹孔位于笛管中部且可雙管獨立演奏,但對于“叉手笛”“拱辰笛”是否應被歸入同管雙笛這一分類,卻存在值得商榷之處。鑒于“叉手笛”“拱辰笛”在歷史文獻中其獨特的演奏姿勢與命名的記載,筆者認為有必要對其與同管雙笛的關(guān)系進行更為深入的探討與分析。本文旨在通過詳實的文獻考證與演奏姿勢解析,揭示“叉手笛”“拱辰笛”究竟是否歸屬“同管雙笛”。
一、同管雙笛概述
同管雙笛是一種古老而新穎的民族樂器,其出現(xiàn)的時間可以追溯至新石器時代。按照趙松庭先生的定義,骨笛、口笛、吐良、丁笛等樂器均可歸入其中。
(一)骨笛
賈湖骨笛的歷史可追溯至約9000年前的新石器時代晚期,然據(jù)現(xiàn)有考證,彼時出土的骨笛中尚未發(fā)現(xiàn)吹孔開設于中部的形制。直至1973年,浙江余姚河姆渡遺址中發(fā)掘出了距今約7000多年的骨哨與骨笛。經(jīng)過趙松庭先生與呂驥先生的深入研究測試,提出這些笛子的吹孔設計于管身中部,而非傳統(tǒng)的管口位置,這一發(fā)現(xiàn)揭示了同管雙笛形制在七千多年前的新石器時代業(yè)已存在的可能。
(二)吐良
吐良是景頗族民間的一種吹管樂器。上世紀90年代,于“紅山文化遺址”中,出土了一支以石頭制成的吐良,距今約五、六千年,亦屬于新石器時代的文明產(chǎn)物。吐良僅設有一個吹孔,且位于管身中部。演奏者利用左右手的拇指和掌心來控制管口的開閉狀態(tài),以此調(diào)整空氣柱的長度。同時配合氣流的強弱變化和超吹技巧,奏出不同的音列。因此,吐良亦屬于同管雙笛之列。
(三)口笛
口笛,作為一種現(xiàn)代仍活躍于舞臺與民間的樂器,其誕生可追溯到1971年,由著名竹笛演奏家俞遜發(fā)先生所發(fā)明。這一創(chuàng)新是受到了鳥音哨笛與我國景頗族吹管樂器吐良的啟示??诘芽煞譃槎卓诘押臀蹇卓诘???诘训拇悼孜挥诘压艿闹胁?,音孔則分布在吹孔的左右兩側(cè),且管身內(nèi)部無阻隔。按照趙先生的定義,其同樣歸屬于同管雙笛。
(四)丁笛
丁笛是一種新型民族吹奏樂器,由路文汗,路文明兄弟二人共同研制。丁笛由橫笛管和豎吹嘴兩個部件構(gòu)成,除增設了音孔并配備了吹嘴裝置外,橫笛管的形制與口笛保持一致。因此,丁笛歸屬于同管雙笛的范疇毫無爭議。
二、古文獻中的拱辰管 (叉手笛)
“拱辰管”或“叉手笛”,作為一件業(yè)已消亡的古老樂器,至今尚未在考古發(fā)掘中現(xiàn)其真容,我們僅能依據(jù)現(xiàn)存古籍中的相關(guān)記載來窺探其歷史信息。
宋·沈括《夢溪筆談·樂律一》中述及:“鼓吹部有拱辰管,即古之叉手管也,太宗皇帝賜今名?!雹?/p>
《宋史·文苑傳一·和峴》則載:“樂器中有叉手笛者,其執(zhí)持之狀如拱揖然,請名曰‘拱辰管’,詔備于樂府?!雹?/p>
《宋史·樂一》卷126載:“十月,峴又言:樂器中有叉手笛,樂工考驗,皆與雅音相應。其制如雅笛而小,長九寸,與黃鐘管等。其竅有六,左四右二,樂人執(zhí)持,兩手相交,有拱揖之狀,請名之曰'拱宸管’。”①
陳腸《樂書》中繪有拱辰管并載:“圣朝乾德中,太常和峴論樂府手笛之制,如雅笛而小,其長九寸,與黃鐘之管相埒。其竅有六,與雅聲相應。然四竅在左,兩竅在右。笛工兩手交叉而拱之,因更名拱宸管?!保▓D1)
綜上所述,通過細致梳理沈括《夢溪筆談》《宋史》,以及陳旸《樂書》多部古籍文獻之記載,筆者發(fā)現(xiàn)這些文獻雖詳述了拱辰管(叉手笛)之命名、形制、長度、音孔分布等諸方面信息,然對于其具體吹奏方式卻均未予明確表述,僅一再強調(diào)樂工持笛之姿如同“拱手作揖”或“兩手交叉而拱之”。因此,若欲探明拱辰管(叉手笛)之吹奏方式究竟為橫吹還是豎吹,關(guān)鍵在于解讀“兩手交叉而拱之”這一描述。
三、拱辰管 (叉手笛) 演奏姿勢考證
前文談到,趙松庭先生將拱辰管(叉手笛)歸為同管雙笛一類。那么拱辰管(叉手笛)究竟是否歸屬于同管雙笛呢?筆者認為,要判斷拱辰管(叉手笛)是否為同管雙笛,首先是要確認其吹孔是否在笛身中部。而判斷吹孔是否在笛身中部,我們可以通過判斷其是豎吹還是橫吹的形式即可。若其為豎吹的形式,那么其吹孔一定不在笛身中部而在笛身端部;假若其為橫吹形式,此種情況我們再做討論。
筆者前文通過分析古籍中有關(guān)拱辰管(叉手笛)的記載,發(fā)現(xiàn)古籍中并未提及拱辰管(叉手笛)是豎吹還是橫吹形式,只是多次談到了樂工持笛的姿勢如同“拱手作揖”,或“兩手交叉而拱之”。為尋求更多線索,筆者又翻閱了現(xiàn)代學者的相關(guān)著作。
屠式璠認為,尹維鶴所創(chuàng)造的“雙音笛”,其兩臂交叉的演奏姿勢正是直接取自于叉手笛。③他認為叉手笛是兩臂交叉橫吹的形式。趙松庭同樣指出拱辰管(叉手笛)是橫吹的演奏姿勢,并且他認為,在漢代石刻及出土的文物中,可以發(fā)現(xiàn)眾多圖像,這些圖像表明拱辰管(叉手笛)這一形制在當時十分流行。曲廣義則在《拱宸管(叉手笛)小考》中提出了完全不同的看法,他明確指出了拱辰管(叉手笛)是豎吹的形制:“叉手笛演奏時,‘兩手相交,有拱揖之狀’這一獨特持笛姿勢,在橫式笛上是完全無法形成的?!雹?/p>
因此,要確定拱辰管(叉手笛)的演奏姿勢究竟是曲廣義先生所認為的豎吹形式,還是如趙松庭、尹維鶴先生所認為的橫吹方式。關(guān)鍵在于陳腸《樂書》中的“兩手交叉而拱之”這一描述。而要準確理解這句話的含義,我們首先需要明確“拱”的確切意思?!缎氯A字典》中“拱”有多種意思:一為“兩手抱拳上舉,以表敬意;二為“兩手合圍”;三為“環(huán)繞”。剩下的意思為“聳起,隆起,彎曲成弧形”“向上或向前推,頂動”“姓”。
顯然《新華字典》中“拱”字的第一與第三種釋義,即“兩手抱拳上舉,以表敬意”與“環(huán)繞”,與當前語境頗為契合。其中,“兩手抱拳上舉,以表敬意”指的是古人的拱手禮。然而,古人的拱手禮在具體形態(tài)上隨時代變遷而有所差異,每個時代的拱手禮均有所不同,故此處的“兩手抱拳上舉”之描述未免顯得過于籠統(tǒng)。因此,關(guān)于“拱”在此處究竟是指“古人的拱手禮”還是“環(huán)繞、拱衛(wèi)”之意,尚需進一步辨析。
鑒于“拱”字含義的模糊性,我們不妨轉(zhuǎn)換研究視角,從拱辰管之舊稱“叉手管”入手。通過觀察“叉手管”與“叉手禮”的名稱,二者顯然存在一定聯(lián)系。這無疑揭示了叉手管(笛)之命名與古人所行之叉手禮之間存在著深厚的淵源關(guān)系。那么,何謂“叉手禮”?其姿勢又是如何的呢?
叉手禮作為一種傳統(tǒng)禮儀形式,在佛教文化與世俗社會中均有廣泛應用。在佛教語境下,叉手禮呈現(xiàn)出雙手合掌、手指交叉的形態(tài)。在世俗社會中,叉手禮的具體表現(xiàn)形式則有所不同。于少飛認為:“拱手禮在東漢時期出現(xiàn)了所謂的“叉手”現(xiàn)象?!盄黃劍波同樣指出:“叉手禮在東漢及魏晉時期為常見禮儀,多見于權(quán)貴之禮。”@基于此,筆者猜測叉手笛或許是東漢時期所出現(xiàn)的一種樂器,其得名“叉手笛”正是源于其演奏姿勢與當時盛行的叉手禮相似。
因此為了深入探究叉手笛的確切演奏姿勢,我們有必要參考東漢時期的叉手禮姿態(tài),對其進行考究與分析。
1983年江蘇江寧張家山西普墓葬中出土的一件青瓷女俑(圖2),其手勢表現(xiàn)為兩手掌于胸前相交疊置,左手在內(nèi),右手覆外,掌心均向內(nèi),且兩拇指相互交錯。這一手勢或許與叉手禮相關(guān),但也有學者
對此持不同見解,認為該女俑不像自然行禮,更可能是在受訓斥或受罰。
由于東漢時關(guān)于叉手禮具體姿勢的記載極為稀缺,我們可參酌唐宋時期叉手禮的實行情況。唐宋時期的叉手禮與東漢有著一脈相承的關(guān)系,其動作姿勢雖不同,卻亦存在相似之處。例如在晚唐趙逸公的墓室壁畫中,描繪了兩名仆從的形象,其中一人站立,一人跪拜,他們正朝著墓主人行禮。從壁畫中所呈現(xiàn)的手部姿態(tài)及動作細節(jié)來分析,這與后來宋代文獻中所描述的“叉手”禮頗為相似。圖像中兩人施禮動作為左手成掌型,左掌外包右手,以左手緊把右手拇指,其左手小指則向右手腕,右手四指皆直,拇指向上。③(圖3)宋人陳元靚則在《事林廣記》中記載:“行叉手的方法,以左手緊握右手拇指,左手小指朝向右手腕,右手四根手指伸直,左手大拇指朝上。就像用右手捂住胸口,但手不能太緊貼于胸口,需稍微離開二三寸距離,這才是標準的叉手法?!保▓D4)@南宋王虛中的《訓蒙法》中也提及了叉手禮:“小孩六歲開始上學,要先學叉手禮。具體做法是左手緊握右手,左手小指朝向右手腕,右手四指伸直,左手大拇指朝上,右手就像是輕輕捂著胸口一樣。”
根據(jù)以上史料中文字與圖片的記載,我們發(fā)現(xiàn),無論是佛教中的叉手禮,還是世俗中漢、唐、宋時期的叉手禮,它們的姿勢雖存在差異,但是核心動作是相似的,都有一定程度上的“手指相錯”。結(jié)合陳腸《樂書》中所附拱辰管(叉手笛)的圖像,我們對叉手笛的演奏姿勢有了更為清晰的認識:它絕非如趙松庭、尹維鶴先生所主張的橫吹演奏方式,而是采用豎吹的持笛姿態(tài)。具體而言,演奏者需左手按住管身左側(cè)的四個按孔,右手則按住管身右側(cè)的兩個按孔,嘴唇所對的吹孔則位于管端。這一握姿與古人的拱手禮、叉手禮在形態(tài)上頗為相似,均體現(xiàn)出雙手相合的特點。
值得一提的是,這種握姿中雙手分別“環(huán)繞”管身,恰好與前文“拱”的第三種解釋“環(huán)繞”的意思相吻合。所以拱辰管(叉手笛)如果是兩手相合、豎吹的演奏姿勢,那么“拱”字無論是解釋為“古人的拱手禮”,還是“環(huán)繞、拱衛(wèi)”,都是合理且通順的。因此,這種雙手相合、近乎豎直的持笛方式,與橫吹笛子時雙手分別握持笛子兩端、笛子呈水平狀態(tài)的演奏姿勢截然不同。我們可以明確判斷,叉手笛(拱辰管)并不適用于橫吹,將拱辰管(叉手笛)歸入同管雙笛的分類是不正確的。
四、結(jié)論
在廣泛搜集并深入剖析古籍文獻的基礎上,本文充分吸收了現(xiàn)代學者的研究成果,對拱辰管(叉手笛)的演奏姿勢進行了細致入微的分析。同時,通過對拱手禮與叉手禮的歷史進行深入考據(jù),為理解拱辰管(叉手笛)的演奏方式提供了有力依據(jù)。綜合比較同管雙笛的定義與叉手笛的實際特征,筆者得出明確結(jié)論:拱辰管(叉手笛)不應被歸入同管雙笛的范疇。同時,筆者也期待未來的考古發(fā)現(xiàn)能夠出土實物的拱辰管(叉手笛),讓我們一睹其真容。M
注釋:
① 趙松庭:《一種古老而新穎的民族樂器——“同管雙笛”》,《樂器》1992年第4期,第了頁。
② 沈括,施適:《國學典藏夢溪筆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29頁。
③ (元)脫脫等著:《宋史10卷423-446》,北京:大眾文藝出版1999年版,第3781頁。
④ 脫脫:《簡體字本二十六史宋史卷109卷169》,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861頁。
⑤ 陳腸:《樂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卷148。
⑥ “辰”“宸”二字相通,拱宸管即“拱辰管”⑦ 屠式璠:《雙音笛與兩頭笛、叉手笛——談古代管樂器對我們的啟發(fā)》,《樂器》1984年第6期,第7頁。
⑧ 趙松庭:《一種古老而新穎的民族樂器——“同管雙笛”》,《樂器》1992年第4期,第2頁。
⑨ 曲廣義:《拱宸管(叉手笛)小考》,《中國音樂》1996年第3期,第36頁。
⑩ 于少飛:《古代拱手禮考略》,《漢籍與漢學》2022年第1期,第188頁。
? 黃劍波:《“叉手”禮圖像考》,《南京藝術(shù)學院學報(美術(shù)與設計版)》2014年第4期,第5頁。
? 圖2引自:《江蘇江寧縣張家山西晉墓》,《考古》1985年第10期。
? 圖3引自:黃劍波:《“叉手”禮圖像考》,《南京藝術(shù)學院學報(美術(shù)與設計版)》2014年第4期,第6頁。
?? 黃劍波:《“叉手”禮圖像考》,《南京藝術(shù)學院學報(美術(shù)與設計版)》2014年第4期,第6頁。
① (宋)陳元靚:《事林廣記》,北京:中華書局影印本,1963年版,第九卷。
參考文獻:
[1]鄭承燕:《宋遼時期民間畫師的際遇——以壁畫中的“叉手”禮為中心》,《內(nèi)蒙古藝術(shù)學院學報》2018年第4期,第118-125頁。
[2]路文汗,路文明:《丁笛的研制是“同管雙笛”理論與實踐的延續(xù)和發(fā)展》,《樂器》2013年第8期,第30-33頁。
[3]俞遜發(fā):《口笛淺談》,《樂器》1982年第1期,第27-28頁。
[4]尹維鶴:《雙音笛》,《樂器》1983年第3期,第8頁,第27頁。
作者簡介:丁炯皓,浙江師范大學藝術(shù)學院民族音樂學2024級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