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的風(fēng)柔軟和煦。我稍稍松開勒著肩膀的登山包,讓早春的風(fēng)吹到汗津津的身上,好不舒服
“約翰,今年的雪好深啊。
“可不是嘛。希望能在太陽下山前找到
約翰用雪地鞋托(阿拉斯加的大號雪鞋套)踩實腳下的雪,停下腳步,打開掛在脖子上的儀器,盡力高舉天線?!皣W、嘩、嘩”,每次轉(zhuǎn)動天線,響聲的強度都會變化,看來我們要找的熊就在這座山谷中。
我平時住在費爾班克斯,而這里是費爾班克斯郊外的山間。厚厚的積雪絆住了我們的腳步,可要是沒穿鞋托,胸口以下怕是都要埋進(jìn)雪里了。在天線指示音的引導(dǎo)下,我們穿行于魚鱗云杉與白樺之間,從一片森林徘徊到另一片森林。
此處的“我們”,指的是我和約翰率領(lǐng)的5人小分隊,個個都有兩把刷子。我們在夏天抓到了幾頭美洲黑熊,在它們的脖子上裝了信號發(fā)射器,以便調(diào)查其活動范圍。問題是,發(fā)射器的電池會在冬天耗盡,所以必須在那之前換上新的。也就是說,我們正在早春的山里搜尋熊冬眠的巢穴。
3天前,我們用裝了天線的小型飛機偵查了費爾班克斯郊外的山區(qū),鎖定了一個大致的范圍。話雖如此,不到最后關(guān)頭,誰也不敢保證我們能在廣闊的山谷地面找到巢穴所在的那一點。數(shù)十年一遇的大雪更是讓我們的調(diào)查工作難上加難
嚴(yán)格地說,這個時期的熊并不是在冬眠。它們不會像北極地松鼠那樣減緩新陳代謝,進(jìn)入假死狀態(tài),不過是在打盹而已,一旦有危險迫近,就會立刻醒來。懷孕的母熊也會在冬天的巢穴里產(chǎn)子。雖說在此期間消耗的是體內(nèi)積蓄的脂肪,可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機制才能讓它們不吃不喝活上半年呢?
走在阿拉斯加的大自然中,你會時時刻刻惦記著熊,就算沒碰到它們也是如此。在我們身處的這個時代,這是何等的奢侈啊。因為熊的存在,能喚醒人類已然忘卻的作為生物的緊張感。如果熊從這片土地上消失了,雖然在野營之夜可以高枕無憂,不必再有任何擔(dān)心了,但那樣的自然該有多無趣啊
雖說這會兒是早春,但日照時間還很短,過不了多久就是傍晚了。從早上到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走了快6個小時了,大伙兒都開始急了。
大概4點多的時候,天線的聲音突然變得前所未有的響
“快聽!就在這附近!”
所有人立刻壓低嗓門。熊貌似就在半徑10米范圍內(nèi)的積雪下。我將登山包靠在白樺樹干邊,脫下鞋托,邁出一步。說時遲那時快,腰部以下瞬間就陷進(jìn)雪里了。春天的粗粒雪帶來絲絲涼意,滲入體內(nèi)。
照理說,只要仔細(xì)觀察雪地,就能找到小小的透氣孔,可今年的雪實在太深了。所有人都緊張起來,四處搜尋熊的蹤跡,畢竟我們很有可能在不知不覺中站在睡著的熊的正上方。
時間不等人,所有人拿起鏟子,開始挖周圍的雪。已經(jīng)離得非常近了,卻愣是找不到那一點。大概挖了一個多小時以后,我們在云杉的樹干邊,在2米厚的白雪下,突然挖出了一個雪洞。大伙兒的說話聲變得更輕了。
“史蒂夫,把頭伸進(jìn)去看看!”
真是作孽,這種艱巨的任務(wù)總是落在史蒂夫頭上。我們屏息凝神,站在上邊看著史蒂夫打開手電筒,把臉湊向洞口。沒想到剛湊上去,他便仰頭后退
“怎么了?”
敢情熊的臉就在他眼前,而且那熊還對 他呼了口氣呢
大伙麻利地開工。把注射器固定在棍子的頂端以后,輪到約翰下雪洞了。熊貌似縮到巢穴的深處了。只見他把棍子迅速插進(jìn)洞里,確定注射器戳中以后,再用睡袋蓋住洞口。這是為了防止熊一怒之下沖出來,雖然這一步不過是自我安慰罷了。多么原始的方法啊。
5分鐘過后。
“道夫,去瞧瞧!
我把頭伸進(jìn)洞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用手電照。巢穴的地上鋪著一層小樹枝,干凈整潔。在靠里的位置,蜷縮著一團黑色的東西,簡直跟石頭一樣。熊居然要在這么小的空間里待整整半年,等候春天的到來。
史蒂夫?qū)雮€身子伸進(jìn)雪洞,試圖把熊挪到洞口,誰知他自己的身體竟被樹根卡住,拔不出來了,只看見兩條腿在半空中撲騰個不停。其他人都“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但史蒂夫的態(tài)度是很嚴(yán)肅的。因為一頭大概已經(jīng)被麻醉了的熊就在他眼前啊。大伙兒抓著他的腿往后拉,好不容易才拽出一個渾身是雪的人來。
洞里是一頭3歲的熊,這應(yīng)該是它離開母親之后第一次獨自冬眠。被拽上雪地的熊睡得正香。留給我們的時間只有30分鐘左右,大家開始用最快的速度更換信號發(fā)射器我坐在熊的旁邊,一邊撫摸它硬郴郴的體毛,一邊確認(rèn)每一根毛發(fā)的觸感。它的毛發(fā)干凈得就像是有人悉心打理過似的,讓我感覺到了與人類的想象正相反的、在自然中跌打滾爬的野生動物所特有的馨香。
我把手舉到它嘴邊,感覺到一絲溫?zé)岬臍庀?。我試著把食指輕輕塞進(jìn)它的嘴里,指尖被熊的體溫慢慢裹住。我像深呼吸一樣盡全力把遙遠(yuǎn)的野生氣味銘刻在記憶中。
約翰采集了少許血樣用于研究,然后大家一起把熊抬起來,給它稱了體重。做完這一步,時間已經(jīng)快用完了,熊的呼吸愈發(fā)激烈了。這意味著麻醉藥效就快過去,它就要醒了。
把熊放回巢穴是一項大工程。我們必須把它復(fù)原成冬眠的狀態(tài),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大伙兒一起托著足有300千克重的大家伙,把它放回原來的位置,用枯樹枝蓋住洞口,小心翼翼地用雪蓋好。近2米深的雪坑也被一點點填回去了。
我仔細(xì)打量遠(yuǎn)處的山脊線,卻見山上竟有一戶孤零零的人家。居然有人住在這樣的地方!我真想告訴他,你家窗外的一棵云杉樹下,有一頭正在冬眠的熊那頭熊已經(jīng)聽到了春天的腳步聲,隨時都有可能慢吞吞地從積雪下探出頭來…
在暮色中下山時,我再一次回頭望向巢穴的所在地 一 一那里已經(jīng)融入周邊的白雪中,沒有任何記憶點。
片刻前看到的那頭3歲的熊,那頭一動不動地蜷縮著靜待春天到來的熊,已經(jīng)深深刻在了我的記憶中。比起在夏天的原野上四處行走的模樣,冬眠中的熊讓我感受到了更強大的生命力。我走在雪路上,心中充滿了幸福,激動得直想大聲呼喊
春天離阿拉斯加越來越近了。
(摘自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旅行之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