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南大縣雖然名字里帶個大字,但實在太小了,小到什么程度呢?這么說吧,出門上趟超市,五百米的距離,半小時工夫,能碰上好幾撥熟人,諸如某位老鄉(xiāng),久未謀面的老同學,甚至前女友。只要人在南大縣,早晚有一天會碰面。我就是在超市買煙的時候偶遇初戀女友的,當時她正蹲在一堆長條形蔬菜前挑挑揀揀——她的名字到現(xiàn)在我還沒想起來,只記得她兩個臉蛋一到冬天就凍得像是橙子皮,所以我一直叫她小橙子。自從1996年分別后她的個頭就一直沒長,卻寬闊了不少,臉上除了多出兩條雙眼皮,并沒有太大變化,因為圓潤,反而比小時候更顯得鮮嫩,不像橙子,像是蘋果了。國光,微熟。
我一眼認出了她,但使出吃奶的勁兒也沒能在腦海里打撈出她的名字,就想拿了煙溜之大吉。但還是沒能逃過她的目光,她手提一只紫色的長茄子,呼地站起身,并大聲叫我,豬騎士!我的真名當然不叫豬騎士,這只是個綽號,曾經(jīng)我為這個綽號自豪不已,現(xiàn)在只覺得羞愧,豬騎士,正常人誰會叫這名字?更可氣的是,這名字還是我自己取的。我看到超市售貨員小姑娘滿含笑意的眼睛里充滿了問號,她一定是在努力把我的形象和豬之間建立某種外在或者內(nèi)在的聯(lián)系。我揣上煙,假裝意外地對小橙子說,是你啊,好久不見了。是啊豬騎士,她拎上菜,上下打量我,還是那么瘦,你家住附近?我說不是,路過。她盯著我的腳說,豬騎士,別裝了。一定是我腳上的拖鞋出賣了我。我用力撕開煙盒,抽出一支含在嘴里,說,第一,請你不要再叫我豬騎士,我有名字,第二,我跟你沒那么熟,我們已經(jīng)二十多年沒見過了,現(xiàn)在跟陌生人沒有區(qū)別,第三,請你不要再叫我豬騎士。她看著我,好像被施了定身術,就在我為剛才的言辭萌生出一絲懊悔時,她突然伸出手,在我胳膊上拍了一掌,你說了兩次不要叫我豬騎士。說完自己撲哧笑了。我也一下子泄了氣,說,被你氣糊涂了。我劃著打火機,想點煙,被售貨員小姑娘制止,不好意思朱先生,店內(nèi)不能吸煙。我白了她一眼,說我不姓朱。
步出超市,小橙子跟出來,我們站在店門口的梧桐樹下,陽光好像銀色紙屑灑在身上,正是深秋,剛下過一場雨,天干凈得像被貓舌頭舔過。她問我,你住哪里?我說富康家園。她說,咱們是鄰居,我住銀都首府。我糾正她,兩個小區(qū)是鄰居,咱倆不是。她說,一樣。你搬來城里很久了吧?我說,是,1996年發(fā)過洪水以后就搬來了。她說,你們家條件好,我前年才搬來,房子還不是我的。我扭頭看了看位于超市身后的兩所小區(qū),一所五棟六層老樓房,樓體本來是粉色的,現(xiàn)在墻皮脫落,成了灰色,東面一座十幾棟的高層,至少18層,光彩照人,每塊玻璃都閃爍著耀眼的光芒。我說自從你家小區(qū)蓋起來,我家小區(qū)就成了陰曹地府,終年不見陽光。她說,抱歉。語氣真誠。我說,這不能怪你。
等我抽完一根煙,和她道別,她說,急什么,一路,甚至我比你先到家,我應該先跟你說再見。于是我們一起沿著馬路牙子往回走,拖鞋踢里踏拉的,不太跟腳,我努力把大腳趾翹起來卡住鞋幫,以免它脫落,偶爾灌進去一顆小石子,硌到腳心,我只好忍著痛,故作瀟灑地踢腿,把石子甩出去。小橙子和我肩并著肩,她在我的左側,菜在她的右手,有茄子、黃瓜、西葫、胡蘿卜,裝了滿滿一塑料袋,在探出塑料袋的那根黃瓜杵了我?guī)状未笸群螅巡私坏搅俗笫?。看她拎著費勁,我說給我吧,我?guī)湍隳?。話音剛落她就把菜袋舉到了我面前,并說,謝謝你,豬騎士。我接過菜,看了一眼,說,這么素?她說,減肥。我說,我也吃素,說過之后有點后悔,我吃素跟她吃素八竿子打不著,干嗎說這些?可話一出口,覆水難收,她接得很快,要不要去我那兒?你是一個人吧?此時我們已經(jīng)停在她家小區(qū)門口,牌樓上“銀都首府”四個燙金大字晃得我眼暈,我只好換了個位置,側身對著她,說,不了。她說,我記得小時候你跟我比賽時可沒這么磨嘰。我說,得了吧,陳芝麻爛谷子還是別提了。她又伸手在我胳膊上拍了一掌,這次勁兒更大,疼倒不疼,就是巨大的響聲驚動了牌樓下站崗的保安,我看他身子一顫,帽子歪下來,蓋住了半邊臉。就算是盛情難卻吧,我隨她走進牌樓,被這張大嘴囫圇吞沒。
她家住13樓,樓層寫的是12A,兩室兩廳,比我家大很多,客廳里可以滑旱冰,在客廳廚房轉了轉,沙發(fā)茶幾電視冰箱,沒什么特別,沒好意思進臥室,坐在沙發(fā)上轉煙盒,我說,你男人呢?她說,死了。我咋了咋舌,沒再追問,也不知道是真的死了還是氣急敗壞的詛咒。她從茶幾底下取出茶壺和茶葉,茶葉盒上寫著“碧螺春”,說是他之前留下的。我知道那個他是指的她老公,也許是前夫,或者亡夫。我說不用了,我不喝茶,喝了睡不著覺。她說了句毛病,把茶放回去,給我倒了杯白開水,水汽在杯口升騰。然后她把菜放在茶幾上,拽過垃圾桶,從塑料袋里掏出一根黃瓜,搓上面的白色顆粒,我說,你不上班嗎?她說,今天周末啊。我說,對,忘了。她說,我看你是沒話找話。我說,總得找點話題,不然太尷尬了。她說,這才像你,直筒子,有啥說啥。又問,你現(xiàn)在在哪工作?我說,養(yǎng)殖場。她說,養(yǎng)豬?我說,對,豬,也有雞,不太多。她說,你喂豬?我說,那倒不喂,技術工種,研究豬的膳食搭配,還有精神建設,說白了就是讓它們吃好睡好玩好。她說,養(yǎng)豬還有這么大學問?我說,當然了,它們吃好了才長個兒,睡好了才長肉,玩好了才開心,嗯,最重要是開心。她說,為什么要讓豬開心?我說,讓它們忘了養(yǎng)它們的目的是宰了賣肉,這樣它們才肯長。她把三根黃瓜并排放在茶幾上,說,看來你天生就是養(yǎng)豬的料子,不愧是豬騎士。我嚴正警告她,我再重申一遍,別叫我豬騎士,就算我吃了你家大米,對你有虧欠,你也不能叫我豬騎士,我恨這個名字。她直勾勾看著我,說,為啥?。课矣X得挺好的,說真的,這些年我有幾次想起你來,最先想到的不是你的人,而是名字,豬騎士,還有那頭大黑豬,它叫啥?老黑?我說,不是,它叫張飛。她笑起來,眼角蕩漾著魚尾紋,對,張飛。
為什么非要提豬騎士和張飛呢?我花了二十年把它們驅(qū)逐出記憶,直到此時才發(fā)現(xiàn)是白費工夫,它們偽裝得很好,一直潛伏在記憶深處不動聲色,直到小橙子毫不費力地把它們挖掘出來。
二
小橙子說,我記得那時候咱們還沒上初中吧。我說,六年級,本來升初中的,結果趕上洪水。她說,你記得倒清楚。我說,該記的記不住,不該記的卻忘不了。她說,我還記得那天你領著張飛在大街上亂轉,我遠遠見到還以為是只大黑狗。我說我也記得,那是張飛第一次出門,那時候它才三個月大。
那時候農(nóng)村幾乎家家戶戶都養(yǎng)豬,春天買來豬崽,撒在豬圈里,冬天賣掉,就是一年的收成。那是1996年的春天,對這個數(shù)字的深刻記憶源于夏天那場洪水,當時還沒到夏天,剛剛過完春節(jié),我爸用籮筐從集市上背回一只小黑豬,它剛進家的時候只有三四十公分長,病病怏怏的毫無生氣,我們都擔心它活不過當晚,我爸把它撒進豬圈,我媽拌了麩子倒進豬槽,第二天它居然活蹦亂跳,滿血復活了,身上的皮毛油光瓦亮,好像溢著油脂。它在豬圈里很不安分,總是試圖跳上一米多高的圍墻,它一次次躍起,四蹄在圍墻上奮力一蹬,然后直挺挺摔下去,嗷嗷痛叫著在地上打兩個滾兒,再站起來重復下一次失敗。我爸手扶著圍墻說,一看就是公豬,閹了才能老實。就在我爸說完這句話時,小黑豬從豬圈另一側加速助跑,到圍墻根兒下一弓身子,箭一樣射向墻頭,它的肚皮貼著墻頭飛過來,落在我爸懷里,我爸被撞了個屁墩兒。小黑豬踩著我爸的肚子跳到地上,滿院子飛奔。我爸坐在地上運籌,朝我大喊,快關門。我跑去關好大門,我媽也從堂屋提著燒火棍趕出來,我們?nèi)齻€對小黑豬進行圍追堵截,最后我爸眼疾手快,一把薅住了豬尾巴,將它倒提在空中,得意道,我叫你跑。我媽說,快找劁豬匠把它劁了,我爸說,好。盯著在他手里魚一樣撲騰的小黑豬,突然改變了主意,這么歡實,不如做種豬。我爸一個不經(jīng)意的決定成就了張飛,也成就了豬騎士。
豬圈關不住小黑豬,我爸只好用一根繩子把它拴在院子當中的棗樹上,第二天繩子斷了,小黑豬不見蹤影,我們找了一圈兒,最后在雞窩里發(fā)現(xiàn)了它,它的長鼻子上沾著蛋清,汁水滴滴答答流淌。我爸只好用一根更粗的麻繩來拴它,為了萬無一失,繩子兩端折疊,搓成一股,還說,如果再咬斷,那就買條狗鏈子。小黑豬的生長速度超過人類對豬的認知,兩個月長到了一米,膘肥體壯,皮毛閃閃發(fā)光,如同打蠟。我爸站在它面前端詳,說,好家伙,這是吃化肥了?照這樣下去,再有一個月就能配種了。我覺得這主要歸功于我經(jīng)常給它開小灶,吃剩的饅頭、紅薯、面條、大米飯,趁父母不備,偷偷倒進豬槽,小黑豬鼻子抽搐,腮幫子甩動,噗嚕噗嚕兩口吃個干凈。那時候我才知道,豬也是通人性的,只要見了我,它離老遠就搖頭晃腦,咕嚕咕嚕叫喚,等我走上前,它倒在我腳下,用脖頸子蹭我的腳脖子,我去掻它的腋下,它居然也怕癢,咧著大嘴笑,只是笑聲有點瘆人,哈喇子也甩得到處都是。我爸白天上班,對于我和豬的友情不聞不問,我媽警告過我?guī)状?,說豬身上臟,讓我離它遠點,我當耳旁風,甚至擅自把拴豬的繩子解開,領著它出門溜達。
我奓著胳膊邁著方步走在前面,豬搖搖晃晃跟在身后,隔壁王大爺見了我,問,你干啥呢?我大聲回應,放豬呢。他說,我不耳背,不要那么大聲,我見過放牛的,放羊的,第一次見放豬的,不過你這豬真神氣。我說,是吧。他說,你這應該叫遛豬,跟城里人遛狗一樣。我說,那就遛豬。他說,城里的狗有名字,你的豬有名字嗎?我說有啊。他說,叫啥?我手放在腦門上想了想,昨天跟我爸看了《三國演義》,張飛勇猛,還黑,我說,它叫張飛,字翼德。王大爺笑了,說,三國名將啊。我領著張飛從村東轉到村西,再轉回來,全村都知道它叫張飛了。
我路過小橙子家門口,小橙子正在和幾個小伙伴跳皮筋。那時候我還不大認識她,雖然同村,還在一個班,但只知道有這么個人,沒說過話,這次小橙子主動停下來,和我打招呼,她說,你的大黑狗好威風啊。我站在她面前,招呼張飛,張飛過來。它好像對這名字很滿意,哼哼著跑到我腳下,我說,你再看看,這是狗嗎?小橙子看了張飛一眼,說,原來是豬,還有名字?我說,那是,它叫張飛,三國名將。小橙子說,厲害厲害。張飛聽了贊美,頭顱甩動,兩只大耳朵在腮幫子上拍打。
我就這樣三不五時帶著張飛在村里招搖,每次都能見到小橙子,見了面都要停下來說會話,后來一個月的時間里,張飛又長了不少,身高超過一米,遠看像個小牛犢子,小橙子摸著它的耳朵說,你可以騎上它了。我說那當然,在家經(jīng)常騎。她說,你騎一個我看看。我在張飛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說,蹲下,張飛還算有眼色,乖乖趴在地上,我兩腿跨上去,雙手抓住它耳朵,說,起。張飛騰得站起來,我雙腳離地,腿肚子有點轉筋,又不愿在小橙子面前跌了份,勉強對小橙子笑,臉上肌肉僵硬,也不知道在她看來是不是笑,我說,你看到了吧。她拍著手,好像俠客啊,你應該給自己取個外號,俠客都有外號。我想都沒想,說,就叫豬騎士。得意忘形間腳后跟在張飛肚子上踢了一腳,張飛誤以為是出發(fā)信號,嗷一聲沖了出去,我毫無防備,從豬背上滾落,臉著地,血像毛毛蟲一樣鉆出鼻孔。小橙子驚叫,我對著她笑,這次是真的笑,我說沒事兒,牙沒掉。說完抹了一把鼻子,鼻血糊了滿臉。
三
小橙子把擇好的菜依次擺放在茶幾上,一根胡蘿卜一根西葫、三根黃瓜、兩個茄子,排列整齊,好像迎接領導檢閱的各兵種方隊。她說,那天真的嚇到我了,你滿臉的血,我以為你會死了呢,結果你很快爬起來,說自己沒事兒,居然還在笑,牙上也都是血,好像兩排石榴籽兒。我說,那時候心眼實,就想在女生面前充大瓣蒜。小橙子說,我覺得挺好,起碼不藏著掖著。
她把菜兜到廚房,不一會兒嘩啦嘩啦的水聲響起,我走過去,看到她把水龍頭開得很大,正在沖洗一只茄子,濺起的水珠如同碎玻璃四下飛散,我說,要不要幫忙?她說不用,你去看電視吧。我說你水龍頭開太大了,這樣很浪費,而且,你應該在水槽里接好水再洗菜,不用一直開著水龍頭。她把茄子頓在水槽里,回頭問我,小明的爺爺活了103歲,你知道為什么嗎?我說知道,他不管閑事。退回到客廳,她又在廚房叫我,如果你實在無聊,可以幫我切菜。我答應著,再次走進廚房,把案板朝水槽的方向挪了挪,緊貼在一起,之前它們的距離有點遠,我看著小橙子十根短而圓的手指在茄子上摩挲,感覺和我的內(nèi)心產(chǎn)生了一點奇妙的化學反應,制造出一種叫做荷爾蒙的物質(zhì)。她把洗好的茄子放在案板上,我問她,怎么切?她說滾刀。我說,明白,三下五除二,一個茄子在刀下支離破碎,她看了一眼,說,你當是喂豬嗎?
我不知道怎么的,明明在極力避免和豬以及張飛有關的話題,但當小橙子提到豬時,還是引發(fā)了我無盡的傾訴欲,我說,你別小瞧喂豬,喂豬比喂人難多了,人會說話,豬不會,如果不對口味,人可以說太咸了,或者太淡了,但是豬呢,它們不會說話,那么通過什么來判斷飯菜合不合它們口味呢?還好,她好像并不反感我的養(yǎng)豬經(jīng),她鼓著圓眼睛問我,通過什么?我記得她的眼睛本來是細長的,現(xiàn)在圓得像核桃,雙眼皮又寬又深,好像新掘出的地壟溝。我放下菜刀,伸出一根手指,曲張,尾巴,通過它的尾巴,如果它們在吃食的時候尾巴擺動頻率超過每分鐘75次,那說明它們吃得很開心,除了頻率,還要看幅度,30度、45度、60度,都有不同的講究。她把黃瓜放上案板,說,不愧是豬騎士,怪不得張飛三個月能長那么大,原來都是你的功勞。我說,那倒不是,那時候我還不懂養(yǎng)豬,是張飛跟別的豬不同,天賦異稟。她說,它確實不一樣。我意識到自己話有點多了,一手按住黃瓜,說,怎么切?她說,不切了,拍。拍好黃瓜,收在盤子里,她說,冰箱里有土豆和青椒,幫我拿出來,我打開冰箱,里面空著大半,土豆和青椒天各一方。我說,你平時也不做飯吧?她說,上班時不做,都在路上吃。
食材備好,她把我趕出廚房,我說,少做點就行,就咱倆。她說,知道了,你去看電視吧。我說,能抽煙嗎?她說,去陽臺抽,原來他在時想抽煙都讓他去陽臺。我說,陽臺在哪?她說,主臥里面。我走進主臥,一張雙人床,床頭掛著結婚照,看樣子有些年頭了,背景是海邊,旁邊還有椰子樹,新郎站在新娘身后,雙臂環(huán)抱著新娘,兩個人笑得好燦爛,那時候的小橙子還是單眼皮,卻擁有小姑娘獨有的俏皮。我走上陽臺,窗臺上擺著幾盆綠植,仙人掌,多肉之類,都是好養(yǎng)活的品種,盆里土壤干裂,看樣子很久沒有澆過水,在盆栽的中間有一只煙灰缸,兩頭尖尖,是船的造型,深灰色,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不知道什么材質(zhì),我想這大概是她老公留下的,但煙灰缸里只有一層薄薄的灰塵,沒有煙蒂或者煙灰,甚至沒有一絲煙的味道。我抽出一根煙,點燃,打開陽臺的紗窗,雙臂壓在窗口,頭探出去,13樓的風未經(jīng)雕琢,像一杯烈酒撲面而來。距前一棟樓大概有一百米,讓人滿意的樓間距,不會遮擋陽光,而另一側就是我家小區(qū),只有六層,像一群胖侏儒,樓頂堆積著一些廢棄的太陽能熱水器,以及白色紅色的塑料袋,掛在熱水器上,被風鼓動著身體,卻無法逃離。我在里面住了二十年,送走了我爸,又送走我媽,現(xiàn)在我孤身一人,整天與豬為伴。
我抽完一支煙,煙蒂捻滅在煙灰缸里,小橙子在客廳叫我,開飯了。我走出去,餐桌上擺著地三鮮、紅燒茄子、拍黃瓜,一瓶紅酒立在中間,一邊戳著一支高腳杯。她拉出椅子,說,請入座,粗茶淡飯,別嫌棄。我說,很好了,還有酒。兩支杯倒?jié)M酒,她說,最近減肥,只吃素,正好你也不吃肉。你一直不吃肉?我端過更滿的那杯酒,說,不是,原來吃。她說,進了養(yǎng)豬場就不吃了?我說,不是,洪水過后就不吃了。她說,牛羊肉呢?我說,也不吃。她說,海鮮呢?我說,也不吃。她說,怪不得你這么瘦。我笑笑。她端起酒,說,久別重逢,走一個。我說,走一個。喝完酒,各自吃了口菜,她的廚藝一般,茄子有些生,也有點淡,但她問我味道如何的時候我還是說很好。她雙手捧著酒杯,看著我說,說說吧。樣子好像警察審訊犯人。我說,說什么?說說這二十年,還有張飛。我躲開她的目光,避免和她對視,這么多年,她的個性一直沒變,還是這么咄咄逼人。沒什么好說的,我說。借著夾菜的機會偷眼去看她,她還在盯著我——拍黃瓜太酸了。你知道嗎?她說,我那時候跟你好都是為了張飛。我說,知道。黃瓜還塞在嘴巴里,導致說話嗚嗚囔囔的。
1996年的小橙子覬覦張飛之心已經(jīng)路人皆知,她數(shù)次央求我借張飛讓她過過癮,每次我遭到我的嚴詞拒絕,理由是張飛是男的,而她是女的,男女授受不親。最后我被纏得沒辦法,想出一個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的主意,我說,你讓我親一口我就把張飛借給你,我以為她會紅著臉大罵我流氓,誰知她想都沒想,把臉貼過來說,來吧,快點。她就這樣成了我名義上的女朋友,她騎著張飛背上在大街小巷縱橫馳騁,我發(fā)現(xiàn)張飛和小橙子之間的默契更甚于我,張飛能正確領會小橙子的每項指令,她說駕,它就飛奔,她說吁,它就停,甚至她打個響指,它就撲棱著耳朵為她扇風。這讓我感覺到一絲危險,如果再這樣下去我將失去張飛,于是我們的戀情在維持了一天后草草結束,我也再不肯把張飛借給她,她急赤白臉找我理論,說你親都親了,現(xiàn)在出爾反爾,算什么男人,我厚顏無恥地耍賴,說大不了你再親回來,大家扯平。她氣呼呼指著我說,你等著,我一定訓練一只比張飛更厲害的。我說你也要養(yǎng)豬?她說,不一定是豬。
一個月后,她約我出來,我看到她身后跟著一只大綿羊,大概還在哺乳期,兩只奶子幾乎耷拉到地面。她說,我們這就比劃比劃,我騎著羊,你騎著張飛,對了,它叫呂布,從胡同北頭開始,看誰先跑到胡同南頭。我自然不懼她的挑釁,我們在胡同北頭并排站好,我騎上張飛,她騎上呂布,呂布個子矮,她騎上去腿只能曲著。我說,你是女的,女士優(yōu)先,你喊開始就開始。她說,開始。一巴掌抽在呂布屁股上,呂布一聲哀嚎,拖著兩只大奶向前竄去,我雙腳夾在張飛肚皮下,說,駕,張飛穩(wěn)穩(wěn)起步,逐漸加速,沒一會兒就把呂布甩在身后,途中我回頭看了一眼,呂布已經(jīng)癱倒在地,任憑小橙子連踢帶踹,再不肯起來。我輕松獲勝,第二個月,小橙子再次向我發(fā)起挑戰(zhàn),我欣然應戰(zhàn),這次她鳥槍換炮,竟然牽來一頭小黃牛,比張飛大一圈兒,頭頂已經(jīng)長出兩只核桃一樣的小犄角。我有點擔心,說,這可不是鬧著玩的,被它頂一下子估計得住院。她說,不用你管,你要不敢就算是認輸,對了,它叫劉備,張飛的大哥。我的斗志被激發(fā),說比就比,誰怕誰?嘗試了三次之后,她才艱難爬上牛背,她緊緊抱著牛脖子,腿在發(fā)抖。我說,還是你先喊開始,她哆哆嗦嗦說,開始,雙臂在劉備脖子上一勒,劉備突然發(fā)狂一樣扭動身子前后跳躍,只三兩下小橙子就被甩下牛背,劉備一路狂奔,不見了蹤影。小橙子坐在地上,揉著腿,雖然她努力裝點著自己的尊嚴,但還是忍受不了失敗的屈辱,眼淚撲簌簌掉落,我安慰她,沒事兒,勝敗乃兵家常事,下次你別用呂布劉備了,一個有勇無謀,一個有謀無勇,你換曹操,保管你贏,曹操才是三國里最厲害的。誰知她不領情,指著我的鼻子大罵,滾,你給我滾!
四
喝完第二杯紅酒,我已經(jīng)敢于正面迎接她的目光,她的臉似乎在短短的時間內(nèi)進行了充分的光合作用,顏色接近成熟的國光,粉里透著紅。我說,那以后,你再沒跟我說過話,我也再沒有見過呂布和劉備。一個淺淺的笑容在她臉上漾開,她說,呂布成了涮羊肉,劉備成了烤全牛。我愣了愣,馬上意識到她在開玩笑,我說,不至于。她說,你不了解我,我從小就爭強好勝。我說,這我知道,在班里你一直考第一。她說,所以連續(xù)輸給你兩次讓我的自尊受到嚴重打擊,我一直想著報仇的,我甚至準備了一瓶百草枯,打算找機會倒進張飛的豬槽里,還好趕上了洪水,讓我的計劃泡湯了。我看著她,她的樣子很認真,我試著幫她解釋,小孩子沒有是非觀,我還幻想過像電視里的俠客一樣劫富濟貧呢。她說,大概吧。短暫的沉默,她夾了一筷子地三鮮,全是土豆,送到嘴里,一邊咀嚼一邊說,洪水之后,我們再沒見過面,全村大部分人家搬到了大堤北面,你家搬來了城里,我聽說你還失蹤了一段時間,是不是?終于還是觸及我不愿提及的話題,我想搪塞過去,端起杯,喝了一口酒,說,也沒什么,就是被洪水困了幾天。她咄咄望著我,一定有非常好玩的經(jīng)歷,給我講講?我說,沒什么好講的,還是說你吧。她說,那我講完你再講。我沒答應,但她兀自講起來,也許她喝得有點多了。
她說,其實我的事情比較簡單,上學一直考第一,考上了不錯的大學,談了個男朋友,但因為他家是農(nóng)村的,條件也不好,畢業(yè)前就分了。畢業(yè)后我在省城打拼了一段時間,混不下去,有句老話叫寧當雞頭不當鳳尾,我覺得說得挺對,毅然回了家,進了國企,經(jīng)人介紹認識了我丈夫,他家開配送站,自己也有兩輛大貨車,他開一輛,另一輛雇的司機,掙得不少,就是鮮少回家,一出門就是十天半月。當時同意跟他結婚主要是看在他長得還行,能掙錢,家境也不錯。跑貨車的,你應該知道,十個司機九個嫖,為了讓他收心,我還拉了雙眼皮。可他就是改不了。你一定想問我是這么知道的,你千萬別小瞧女人的直覺,他一回家我就能聞出別的女人的味道。為此我倆經(jīng)常吵架,我讓他別開車了,把配貨站倒出去,找個班上,可他不肯。她越說越激動,鼻翼翕動,圓潤的雙腮變得棱角分明,說完,她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我問,然后呢?她說,他并沒妥協(xié),說上班才賺幾個錢,如果不是我開車,咱能過上現(xiàn)在的日子嗎?我一想,那好,你不改行,那我辭職,我守著你,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看你還這么浪?后來他送貨,我就跟車,他當然不樂意啊,脾氣越來越臭,有一次,我倆在車上吵起來,他一個沒注意,闖了紅燈,撞上一輛泥頭車。我不自覺地攥緊了酒杯,她繼續(xù)說,都說司機遇到危險會出于本能自保,但是他沒有,在撞車的瞬間,或者是在撞上之前,反正就是那么零點幾秒的時間吧,他居然向右打了方向盤,讓他那一側撞擊泥頭車。她停頓了一下,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斷了脊椎骨,落了個全身癱瘓,我就受了點皮外傷。因為是違章駕駛,保險公司沒賠錢。我喝了口酒,酒已經(jīng)被我的手溫捂熱,口感酸澀。她繼續(xù)說,我只能在家伺候他,他脾氣不但沒收斂,反而越來越大,一個不順心就對我破口大罵。有時候我就說氣話,怎么不撞死你,咱就都省心了。我一嗆他,他就不說話了。大概過了一年吧,有一天,他突然說,送我走吧,不能拖累你了,前幾年我買了份保險,我死了能賠點錢,這錢歸你,也算你伺候我這么久的補償。我忍不住問,那后來呢?她用手指了指走廊,說,他癱瘓后,就一直住在次臥。
我感到膀胱一陣陣緊縮,我說,我上趟廁所。她說,知道在哪吧?我說知道。廁所在走廊盡頭,主臥和次臥之間,我進去的時候隨手推了推次臥門,沒推開,鎖著的,在廁所里擠出幾滴尿,出來的時候再次嘗試擰次臥的門把手,確定是鎖著的,我把耳朵貼在門上,里面很安靜。
我返回餐廳,小橙子已經(jīng)倒光瓶里最后一點酒,她的杯里滿著,我的半杯。她說,該你講了。我說,其實真沒什么好講的。她說,就講你和豬。我說,還是你了解我,一提到豬我就有說不完的話,我正在研制一種新型豬飼料,能讓豬快速增肥出欄,你一定認為豬是素食動物吧?她點點頭。我說,其實不是,豬是雜食動物,它們也吃肉,吃魚,所以我在豬飼料里加入了魚骨粉,干肉末,當然要有一個非常科學的配比,我說了你也不懂,反正豬吃了以后,能多產(chǎn)百分之三十的肉,出欄周期縮短百分之四十。她說,我不是想聽這個,我要聽你和張飛的故事,那場洪水,你和張飛一起失蹤了。
五
1996年麥子接近成熟時下了一場雨,對于這場雨的記憶,我和小橙子出現(xiàn)了分歧,她說下了足足一個月,我認為沒那么久,最多半個月,但這都無關緊要,你要知道的是,這場雨帶來了洪水。洪水之前出了一些異象,那些平時白天里難得一見的老鼠青蛙和蛇,它們解除了敵對關系,成群結隊從田地里涌進村莊。張飛在院子里也不安分,時而奔跑,時而嚎叫,我以為它是怕雨,在我打上傘出去安撫它的時候,它突然狂躁起來,它扭動著身子甩掉身上的雨水,然后狂奔出了大門,我追出去,看到它像一條黑色的大魚一樣,在雨里向村外游去。我一邊喊著,張飛,回來,一邊緊緊追趕。我們和那些老鼠青蛙蛇逆向而行,直到村外一片麥田前——麥子全部被雨水沖倒,趴在地上任雨水凌辱,張飛停下來,抬頭看著遠方,一座滾動的灰色大山撐在天地之間,正朝我們席卷而來。
小橙子說,那時候我在家里,聽到大喇叭廣播,說洪水要來了,要大家在村支部集合。我們趕到村支部,院子里、大街上已經(jīng)停了十幾輛綠色的大卡車,聽人說是從城里緊急調(diào)來的,我們各自上了車,卻有兩個人死活賴著不走,是你爸和你媽,他們哭喊著,說你找不到了。
我說,洪水來得太快了,轉眼就到了我和張飛面前,我緊緊抱住張飛的脖子,來不及反應,已經(jīng)被洪水吞沒。我被沖得暈頭轉向,還嗆了幾口水,又腥又臭,求生的信念支撐著我,讓我緊緊抓住張飛的脖子不放。你知道嗎?豬居然會游泳。
小橙子說,這我知道,短距離可以,但水那么大,還馱著你,我猜它堅持不了多久。
我說,張飛并不是普通的豬,我伏在它的背上,它四蹄劃動,我不知道它要將我?guī)蚰睦?。四周都是茫茫的洪水,水面上漂浮著一些莊稼葉子,破布頭,偶爾還有一只老鼠從我們身邊倉皇游過。雨停了,但還是陰云密布,天地一片混沌,不知過了多久,我看到冒出水面的一小塊陸地,上面還蓋著一所小房子,我興奮得差點叫出來,張飛也發(fā)現(xiàn)了它,哼哼了兩聲,朝著陸地沖刺。后來我知道,那片陸地是村東頭的土山頂,那所小房子是玉皇廟。我不曉得你之前去過沒有。
小橙子說,跟我爸爸去過一次,給玉皇爺上供,那能算廟嗎?青磚壘起來的,只有半人多高,里面坐著一尊小石像,頭和身子斷開,勉強戳在脖子上,我爸說那就是玉皇大帝,可我看像只猴子。
我說,對,就是那兒,玉皇大帝的頭不知道扔到了哪里,后來有人重新用石膏鑄了一個頭,畫上鼻子眼睛,貼上胡子,畫工粗糙,確實人猴難辨,人們?yōu)榱俗屗3诛L度,還給它披上了一件紅袍子。我們到達那里時,廟頂已經(jīng)坍塌,那顆石膏頭被雨水稀釋,成了一攤爛泥,無頭玉皇大帝正襟危坐,好像全沒意識到災難來臨,那件紅袍子還披在身上,被雨水沖刷掉色,血一樣染紅了身子。我又冷又餓,把袍子扯下來,裹在自己身上,張飛臥在我的腳邊,不知道是累還是冷,渾身發(fā)著抖。
小橙子說,你們等到了救援?我說,沒有,我們在那座不足十平米的孤島上不知道待了多久,多虧了張飛,每當我餓了,它就跳到水里去,撲騰幾下,扎個猛子,一會鉆出來,嘴巴里叼著一條魚,大部分時候是幾公分長的鯽魚,運氣好的話,會逮到鯉魚,那就夠我們大餐一頓,一天不覺得餓。我們就靠著生魚維系生命,后來張飛入水的時間越來越長,逮到的魚也越來越小,甚至有時候一天都一無所獲。
顯然,小橙子被這個故事深深吸引,她幽幽看著我,說,那怎么辦?
我說,那天張飛在岸邊來回踱步,看起來在為什么事拿不定主意,最后好像下定決心,甩了甩頭,來到我跟前,叼住我的褲管,把我向岸邊拉,直到我的雙腳淌進水里。我明白了它的用意,我伏在它的背上,它的身子慢慢入水,我們一直游啊游游啊游,我還在它的背上睡了一覺,醒來天快黑了,張飛在我身下氣喘吁吁。我沒想到它能堅持這么久,說實話,我已經(jīng)提前做好了被水淹死的準備,但張飛不是普通的豬,我看到它的耳朵扇動,像兩只螺旋槳,在水里翻起一朵朵浪花,推著我們前進。終于,在天完全黑下來之前,我看到龍一樣盤踞在天邊的那條堤壩。
小橙子眼睛睜得溜兒圓,她說,你給我講童話故事呢?
我說,生活里確實需要一些童話,但我跟你講的這些,都是真實發(fā)生的。我爬上大堤,張飛卻沒有跟上來,它還浮在水里,兩只前蹄撐在岸邊。那時候天上掛著老大一輪月亮,水面上都泛著銀光。張飛看著我,我也看著它,它突然晃了晃腦袋,嗷嗷叫了兩聲,那聲音高亢嘹亮,貫穿天地,我知道它是在跟我告別,我朝它揮揮手,它轉過身去,一頭扎進水里,我看到它的耳朵慢慢變長,變大,長出羽毛,成了一對翅膀,它的身子也生出漆黑的羽毛,在月光下閃閃發(fā)亮,它在水底扇動翅膀,箭一樣射出去,一會兒沒了蹤影。
小橙子手支著下巴出神,在我講述我和張飛的故事時,她自己喝光了一杯紅酒。我說,講完了。她的眼珠動了動,回到現(xiàn)實,她說,你說張飛變成了一只鳥?我說,對。她說,我不管故事真假,但是基本的邏輯都不通,變成鳥不應該飛上天嗎?為什么還在水里?我說,那我就不知道了。她看著我,目光潮濕,嘴巴微微嘟起,嘴唇油光閃亮。我突然感到反胃,起身跑去廁所,抱著馬桶吐起來。我懷疑小橙子炒菜用的不是植物油,而是豬油。自從吃了一個月生豬肉后,我的胃就再也受不得葷腥。
[編者語]" 本期“步履”欄目推薦李浩然的《豬騎士》,講述了一段關于成長與記憶的奇妙旅程,小說通過主人公與黑豬“張飛”的深厚羈絆,將讀者帶入一個既真實又超現(xiàn)實的鄉(xiāng)村世界?!柏i騎士”這一綽號不僅是童年的榮耀印記,更成為成年后無法擺脫的身份隱喻,折射出主人公在現(xiàn)實與回憶之間的掙扎與和解。故事以一場超市偶遇展開,隨著主人公與小橙子的重逢,那些被洪水沖刷的記憶碎片逐漸拼湊完整。張飛的傳奇經(jīng)歷——從家養(yǎng)豬到洪水中的救命恩人,再到最終幻化為鳥的奇幻結局——既是童年想象力的飛揚,也是對失去與救贖的隱喻。作者用幽默的筆調(diào),讓讀者在笑聲中觸摸到生活的苦澀與溫柔。
(顧拜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