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里到鎮(zhèn)上二三十里。兒時,幾個大孩子奔走呼告“去鎮(zhèn)上”,我懵然同她們上路,在河邊寬闊的馬路上走,整整走了一上午,卻不覺累。
那時鎮(zhèn)子不過初具雛形,沿河房子不多。小商販支著彩條布做棚子,散亂在一片空闊里。月河向遠處拓開,淺水如溪。
幾年后,鎮(zhèn)子宛如長大的少年。公路兩邊擠滿二層樓,一樓做各種生意,二樓住人。沿河房子都從河畔起了高高的基腳,站在地下室窗臺上,伸手就能摸到河面。
月河變窄了,它盛滿了水,盈盈漾漾要漫出來似的。盛滿水的月河使鎮(zhèn)子變柔軟了。
雙雙家比我家早一年到鎮(zhèn)上,她父親在毗鄰集鎮(zhèn)的村莊承包了一個扇廠,母親在鎮(zhèn)子里開成衣(服裝)店。我父母來鎮(zhèn)上打拼,也開成衣店,有時去向他們取經,說是同鄉(xiāng)。
母親說,他們家的女孩子叫雙雙,比我高一級,上初二。我想起來,這名字不是第一次聽說。
鄉(xiāng)里上學時,表姐談起她同學雙雙,兩句話讓我記憶深刻:喜歡跟男孩子耍;跳皮(方言)得很。表姐語氣頗帶貶損,卻并未影響我對雙雙產生美好的想象,那應該是個笑眼明媚、動如脫兔的女孩子吧!
問母親,同鄉(xiāng)是不是二姑姑那個地方的人。母親說是。那就是同一個雙雙。
我家在鎮(zhèn)子中段,相對中心和熱鬧處。每天五點半起床,吃一碗自炒油鹽飯,去趕早自習。
冬天的街道尚未被黎明點亮,我經過一間連著一間木門緊閉的商鋪,也經過雙雙家。沒想過叫雙雙一同上學,我和她還沒正式認識。讓我念念不忘的是前方早餐店的油餅和油條,沒有零花錢,饞了很久也沒買上一個,但它們的香氣足以抵消黑暗中獨行的恐懼。
鐵皮油桶改造的灶子上,坐著一口大鍋,鍋上再坐著半圓形的鐵絲網(wǎng)籃,都是黑色,油膩膩的,藏納著早餐店多年的歷史。油餅和油條卻是新鮮的金黃色,天色仍暗,尚難辨認,但我確定,就是那樣的。油餅上有一兩個窟窿,油條身段玲瓏,豐腴地靠在鐵絲網(wǎng)籃上,濾下的油滴落進鍋里,即被卷進一波一波滾沸的油濤。我沉浸在想象中,趨近早餐店,歪頭望向那金黃色的位置,走過,遠離,忘記了害怕。
狹長的鎮(zhèn)子,依月河延伸。往東走到學校路口,月河繼續(xù)前行,鎮(zhèn)子則畫上了句號沒有了樓房,營業(yè)的鋪面十幾米一間的意興闌珊,接續(xù)它們的是長長的白楊道,偕月河奔向更遠的世界。
路口右拐,是通向學校的水杉堤,堤左右兩邊都是魚池。
天空高遠,魚池遼闊,水杉夏綠冬紅。白天,任一角度都是美好景致。藜明前的黑暗里,寒氣侵骨,美景的魅力無疑遜于美食,我腦子里連番登場的是水怪和扯腳鬼。前后有人的時候,或加緊追上前面的,或等著后面的,偏偏大多數(shù)時候,很遠很遠都是闃寂。這時我會想,以后和雙雙一起上學吧。
冬天過完了,我依然沒有鼓起勇氣去一趟雙雙家,跟她說我們是同鄉(xiāng)。直到夏天,我有了三個伙伴,每天放學一起走水杉林回家。
這個季節(jié),水杉放開了手腳展葉,枝條攢滿沉甸甸的綠,將燙人的陽光稀釋在幾十來外的空中。樹干粗壯,筆直林立,褐色皮膚透出長者般的威嚴。落葉一年一年堆積,腳底松軟如絮。鳥在頂上喧鬧,看不見,卻能感覺它們磅礴的生命力無處安放,啼鳴、奔竄,無所顧忌。
我們在樹干留下身高的刻度,圍著轉圈、玩笑、追趕,有時走出林子,竟已偏離方向,不得不走更遠的路回家。
我第一次見到雙雙,就是在林子里。
那幾個男孩女孩都長得好看,穿著也好看,不像我,家里雖賣服裝,襯衫卻是母親用縫紉機做出來的。他們說笑著,每個人都攜帶了風,將他們的頭發(fā)往后梳,裙子、T恤往后拂,像極了飛翔的樣子。
有個高個女孩,皮膚白,頭發(fā)自然卷,面目清麗。經過我們時,她眼睛向我流轉了一圈,臉上綻開一大朵絢麗的笑容。一個伙伴說,最高那個就是?;?,程雙雙。啊,她就是雙雙,雙雙真是愛笑的。
時至今日,那笑容依然鮮明地印在我腦子里,她唇間齒雪一樣白。心里想,更不會和她成為朋友了,許是自慚形穢吧。
偶爾,她經過我家鋪面,笑盈盈的,宛如枝頭上飄著的一朵玉蘭花。我的視線會追隨很遠,她的背挺得很直,胸脯在跳動,頭抬得高高的。
自此,雙雙在我心里成了一個要仰望的存在。
漸漸地,我察覺到某種異樣,一些不好聽的話如同街口那棵樟樹飄落的紅葉,不時在街道里飛。有一回母親告誡我,女孩子,要自尊自愛,不要像雙雙,整個鎮(zhèn)子的人都不說她好話。
我猛然領會,在大人眼里,雙雙經常和朋友三五一伙在外面瘋,是個“壞孩子”。
人真奇怪,因這“瑕疵”,我倒仿佛增長了力量,生出和雙雙交朋友的想法,設想清晨在她家門外等她,或在水杉林巧遇。
期末考試前,學校請來一位名師做數(shù)學講座,每班抽五名學生聽課。因臨時上廁所,我最后才去。走上去公共教室的樓梯時,走廊已空無一人。后門緊閉,從窗戶看去,教室里一片黑黑的后腦勺。
我喊“報告”的聲音是顫抖的?;艁y中看見了雙雙,第三排靠左,身邊座位恰好空著。
我徑直向那空座走去,想要和她坐在一起。
可我最終沒停下腳步,像她掠過我家鋪面那樣掠過她,坐在了最后一排的空位。
我畏縮了,害怕某天我的名字也被卷入那紛亂的葉片之中。我怕成為人們口中的“壞孩子”。
新學期期中考試后,我捧回三張獎狀。母親夸完我,饒有意味地說,雙雙被開除了,還交代莫到外頭講。母親斜睨著我,全然區(qū)別于一年前向我介紹雙雙時的溢美之情。
其實學校早傳開了?;锇檎f,他們在林子里做見不得人的事。
我不想和伙伴一起傳雙雙以及和她要好的男孩女孩的閑話,他們的好看、飛揚,一直是我羨慕和敬畏的 -一種不便與人說的隱秘,潛存于我的意識深處。
我自小體弱,上初中后患上頭疾,不停地喝中藥,又不知為何頭發(fā)白了大半,經常吃黑雞、黑豆、黑丸,我總與這些不健康的象征為伴。女生六年級都挺起了小胸,我初二了還無須穿內襯,初潮也遲遲不肯光顧,女性氣息在我身上模糊不辨。我懵懂地,在男生的目光無意到達的地方偏安一隅,然而,怎能否認,我向往雙雙那樣的女孩,向往她的驕傲,她與生俱來的美麗,和肆意的生長。
只是,作為街道里與她對應的“好孩子”典型,我和她之間始終橫著一道無形的溝。
上高中,讀大學,我的人生按部就班。十年前,我回到鎮(zhèn)子,經營起一間書店。
若不是回歸,我應該不會再得到雙雙的消息,她會一直以一個名字和幾幅美好畫面在我生命里留存?,F(xiàn)實是,書店開業(yè)不久,雙雙和她先生在斜對面開了一家服裝店。我們曾那樣不同,如今同樣地繼承了父母的衣缽。
一次偶然,從高中同學那里得知,雙雙曾是她的嫂子,侄子四歲時雙雙與哥哥離了婚。原來,這是雙雙的第二次婚姻。她的孩子,與我兒子上同一所幼兒園,她兒子中班,我兒子小班。
我不常出門,鮮少與鄰居打成一片,碰上雙雙,只是偶爾,交談依然沒有。
她胖了些,笑容膈腆了些,仿若一支半開的白色木槿,走路的姿勢里卻還是透著傲嬌。我嘗試和她親近,卻總察覺到她神色中的一絲不友好,只得作罷。
我們的鎮(zhèn)子,總體格局老樣子,一條主路三條輔路。
路上鋪了瀝青,不再需要工人每天往路中推沙,工班(公路養(yǎng)護站)這個占地不小的單位退出了歷史舞臺,舊址拆建,現(xiàn)為商業(yè)步行街。
供銷社不復存在,商鋪折價賣給職工。
還有幾處拆舊建新,改單門單戶為大通間,一二樓設超市、鞋服城、游樂場等,三、四、五、六層是住戶。這算資源整合,發(fā)生在各個行業(yè),母嬰店、藥店、西式快餐店、蛋糕店等,多是加盟店或外地老板。
店面越大越好,成規(guī)模、一體化,似乎唯有這樣才能對抗電商沖擊與各種競爭困境。鎮(zhèn)子里時有改梁立柱的隊伍出現(xiàn),一般是河南人,大江南北跑著這種營生。
另一個新興行業(yè)是廣告。我們父輩的店,沒有用招牌的,而今,沒有不用的,五顏六色的招牌在空中走秀,有的豪華氣派,有的精致得體,也有樸素的,貼一張噴繪。
商戶撤掉了木門,代之以卷閘門、玻璃門。旅社變酒店。KTV、夜宵店,都是標配。世界上有千千方方個這樣的鎮(zhèn)子。
開店第三年,我家書店擴展到三個門面,雙雙家店還是老樣子。我?guī)缀跻姴坏诫p雙。更常看到的是她先生小齊,擺貨、守店、在附近店鋪間轉悠?;叵肓肿永锱c雙雙走在一起的男孩們,他的長相無疑遜色了,性格也沉悶,想與人交流卻沒底氣的樣子。他和雙雙,多么不同的兩個人!
我第一次存心向母親打聽雙雙的消息。雙雙呀,聽她娘說她出去了,在武漢。她之前怎么離了,我那同學的哥哥人蠻好啊。是姓周吧,小周??雌饋硎莻€不錯的后生,人高大、白凈,配雙雙配得住,只是聽說蠻小氣,雙雙跟男的講幾句話都不行的。怪不得,控制欲這么強,誰受得了?
我佩服雙雙告別不幸的勇氣和灑脫。母親與我看法不同,說雙雙不安生,從小沒留好名聲。是這樣嗎?有時候我也分不清,到底是好名聲重要,還是自由與幸福重要。
鎮(zhèn)子里謀生,賺不得大錢,養(yǎng)家糊口不成問題的,第一樁好處是能陪伴孩子、照看父母。實在經營不下去的,也不會硬撐,打掉店子,另謀出路??v向看這么多年,這種情況也是極少的。
不承想雙雙家成了極少數(shù)。小齊找先生寫廣告:門面轉讓,清倉洗貨。罵天罵地,臉拉得像繡花繃子上繃緊的絹布。
我和先生沒有介意他的失態(tài),鄰里間互相抱怨生意慘淡、人生不易實屬常態(tài),且不說大家都知道他獨自支撐店鋪和帶娃的辛酸。
哎,這個瘦高個男子,廣告貼了兩個月,門面里還堆得嚴嚴實實。先生說,他下不得決心,洗上一年也不得完,這時候還猶豫什么,別人肯要,黃金當白菜也要丟。
臨近交門面,他又來找先生,讓幫忙吆喝洗貨。
我家有一臺小音響,先生搬過去,主持了三天,果然奏效。洗到最后,先生發(fā)現(xiàn)一件夾克不錯,打算買下。小齊不肯收錢,想表酬謝。先生自不答應,說你頂多不賺錢,不能虧。他顯得很不好意思,收了八十元。
后來不知哪一天,他離開鎮(zhèn)子了,我們很久才意識到,少了一個瘦高個在門店間轉悠。
春末夏初,將暖不熱,鎮(zhèn)子里閑適的日子開始了。不多的行人和車輛,只打這經過,店主任其像風一樣來去,無主動招徠的習慣。大把時光,或幾個攀談,或練習廣場舞,也有打羽毛球的、打牌的、下棋的,若非生意清淡些,這要數(shù)一年中最好的時光。
我終于撞上關于雙雙的閑談,她又離婚了。
人們說,她在武漢傍了大款,一個鼓著眼泡的老頭兒。程雙雙啊,男人河里泡大的,不守婦道,這等女子,小齊何能架得住?
我批了流年的,遲早要離。
對小齊的愁苦有過觸動的我,對雙雙生了不悅,覺得母親說的“不安生\"有理。從小我就明白,在這山區(qū)小鎮(zhèn),“不安分”“不安生”用在女性身上不是好詞,而我總想找出好來,覺得這意味著敢于憧憬、渴望改變,是生命鱸滾滾前行的活水源頭。這次,我確乎認為,雙雙可能真做過分了,傷了小齊,自己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雙雙有一個哥哥,我記得他來過我家兩三次。那段時間電視里播《紅樓夢》,有一回,他町著我說,你很像林黛玉。
是像林黛玉還是演林黛玉的?那時只覺得他的言行沒有鋪墊,對我構成了冒犯,我不高興,不能對他生出同鄉(xiāng)的親切和他作為雙雙兄長應得的尊重?,F(xiàn)在,我認為這種冒犯應該被定義成“偶發(fā)的青少年沖動”,并非不能理解。那以后我再沒怎么見過他。
前年夏初,受邀出席一位老師的晚宴,雙雙哥哥也去了。尋常相遇,因少年記憶陡添尷尬。我不善言辭,素來少話,無必要與他多言的,卻想起雙雙來,便壓住成見,找出話頭。他倒像忘了以前的事情,大方回應。
我勇敢提起雙雙,仿佛她是我的老朋友,而他似乎也這么認為。如今還不是在醫(yī)院,我媽在那里陪護。
啊,雙雙生病了?
尿毒癥啊。他一定以為我早聽說過雙雙的事。
病多久了?
跟小齊離了沒多久就檢查出了,晚期。
我恍惚了。聽到“晚期”二字的瞬間,仿佛人已放空,或者說,那一刻,為免雙雙的遭遇使我難過,我不自知設立了防御機制,像玄幻小說里的結界,屏蔽了周圍一切。
回過神,才發(fā)現(xiàn)除了難過,還有一絲不易覺察的幸災樂禍:折騰著折騰著,雙雙終嘗苦果。
這惡毒的念頭嚇我一跳,難道我曾經對雙雙的傾慕都是假的?抑或里面隱含了嫉妒?
不。我想我是在一次又一次道聽途說中逐漸站在了雙雙的對立面,也就是傳她閑話的人那一面,溫水煮青蛙,我被他們收編。
娘家有位老叔,也患了尿毒癥,靠透析維持了兩三年,最終六十歲不到就走了。想到這,我又為雙雙生出了悲愁,她這一生,終讓人嘆息。
今年冬天一直晴暖,臘月上旬陡然降雪,才讓人意識到冬天真的來了。
中旬,街上熱鬧起來,人擠車擁,灰飛塵舞。工作人員架起可伸縮鋁梯,往電纜上掛燈籠。大燈籠圓,小燈籠成串,間隔懸掛。上午,右邊天空紅了。下午,左邊天空紅了。三四天后,鎮(zhèn)子上空全紅了。部分商戶也掛出了燈籠、對聯(lián)、門福、中國結等各類喜慶用品,旋轉燈閃閃發(fā)亮、流光溢彩,年味愈發(fā)濃了。
書店賣筆墨紙硯,賣對聯(lián),也賣喜慶用品,算是對年文化的推崇。我們在門面外廊上鋪開攤子,成為全鎮(zhèn)喜慶用品最豐富的一處。
臘月二十六,一位男士來柜臺詢價,他看上了掛在廊檐下的“新月”旋轉燈。戴眼鏡,臉瘦削,淺淺一圈胡子,看起來很文氣。普通話標準,不是本地人。他要六個新月燈。
誰家的女婿,是家里蓋新房子了吧,要紅紅火火過年的。我一盞一盞給他試燈,用大紅油紙袋裝好,放進紙箱,膠帶封嚴實,囑咐說,過完元宵節(jié),把燈取下來,收拾一處存放,下一年只管取出來再用。
燈不便拿,我開車送貨,他在副駕指路。
挺巧的,與老家同一方向。到達鄉(xiāng)上分岔,曲曲拐拐上山,分明是去二姑姑家的路啊。
我忍不住詢問他身份。他說,我是半山腰那戶人家的姑爺。
啊,那不是雙雙家嗎?雙雙沒有姐妹,難道他是雙雙的丈夫?雙雙痊愈了嗎?
是的。他告訴我,他們在病友群中相識。換了腎,他和雙雙沒有像我悲愁的那樣凋零。在那之前漫長的恐懼與絕望中,他們由陌生到熟悉,直至戰(zhàn)勝病痛,攜手走向婚姻。
初次走山路,車開得頗不平穩(wěn),猶如那一刻心里的動蕩。我不得不壓制起伏的思緒,提醒自己專注開車。一個個彎道被留在身后,短短的平路上,沒忍住又生感慨:相比自己平淡和普通的前半生,雙雙簡直是一個傳奇。
一棟亮黃色瓷面小樓前,雙雙身穿象牙白長款羽絨服,戴一頂深橘色短檐帽,耳下露一彎栗色卷發(fā),在地坪里,給桂樹枝掛上好些拳頭般的小燈籠。
地坪邊上五叢蘭花,都抽出了高高的花 穗,錯落的花朵像一只只嫩綠透黃的幼蜻 蜓,香氣倏然游進鼻翼。
我和雙雙,我們終于可以正式相識,卻被卸燈籠的忙碌替代,竟沒來得及喊出對方的名字,唯有微笑確認:我們是故人,是同鄉(xiāng)。
鄉(xiāng)俗仍存,使人容易親近,燈籠歸置妥當后,雙雙和她母親熱情留飯。我一反往日拘謹,爽快應下。
雙雙引我至客廳烤火。在她身旁,我突然有種感覺,二十多年,我們在時光隧道里跟跪奔行,一個共同的目標就是此刻觸肩而坐。
房子并不是新建的,但室內整潔。布藝沙發(fā)、液晶電視、條形炕桌、熏香花瓶一應俱全,在農村算是出彩。
炕桌上幾本書吸引了我,順手翻看,一本《彩妝傳奇》,一本《時尚通史》,一本《中西形象設計史》。我借機問,還在化妝品行業(yè)嗎?雙雙說,現(xiàn)在做美妝。
你這么愛學習,初三怎么輟學啦?終究,我是一個凡夫俗子,想打探當年閑言碎語中更多的隱秘。
不是輟學,是轉學。雙雙糾正。
我疑惑地看向她。她迎接了我的眼神,說,我成績不算拔尖,一中名額少,怕不穩(wěn)當,爸媽讓我到通城去讀,舅舅在那邊教高中,他輔導,我可以沖一把,就轉過去了。
所有在街談巷語繁殖的陰霾,在心頭堆放了多年,此刻一掃成空,羞愧緊隨而來。
當初我不曾為這些傳說輕看雙雙,可我相信那是真的,雙雙因行為出格被開除了。為何相信?她常和男孩子玩。表姐的偏見、街道里的評判和指責,都只因她常和男孩子玩。
和男孩玩,頂多說明雙雙性格開朗,不承想?yún)s成為人們揣測、低毀她的依據(jù)。另兩個事實卻被集體忽視一長得好看、學習好?;蛘卟皇呛鲆暎怯幸馄帘?。雙光環(huán)加持出一個完美少女,鶴立在這條狹窄的街道,人們多少會心理失衡。和男孩要好,這從天而降的把柄,多么利于捕風捉影,既可作為無聊時的談資,又可壓制、遮罩那灼人的光芒。
我又想起那位老人說雙雙不守婦道時的鄙夷,想起母親在我二十出頭時常叨叨,一家養(yǎng)女百家求,萬不能主動接近男的,還有那口頭禪似的三個字:不安分。這種對女性的偏見和道德枷鎖,是一種毒。
更可笑的是,我曾害怕與雙雙為伍,我曾被傳她閑話的人收編,骨子里,我和他們沒有區(qū)別,中毒已深。
我有種被愚弄的感覺,更多是自我鄙視、自我詛咒,裹攪在一起,如一場空前絕后的山洪,襲擊我,撲倒我,埋我于泥石之中。
將我拉出困境的是雙雙平緩的語調。我喜歡讀你寫的文章。做自己喜歡的事情,真好!
突如其來的夸獎讓我稍感不適,但她的表情是真誠的,我便欣喜于這意外所得,或者證明,她對我,正如我對她,長久以來也懷著欲要靠近卻總遠望的復雜心情。
有了這個證明,多年來有意無意筑建的心理距離頓時消弭,談話往深里去了。
雙雙考上了一中,卻沒考上大學。
到了高中,很難靜心讀書了。外表是一個方面,我不想惹人家,人家要惹我,幾乎每個星期都會收到信和禮物。我沒定力,又愛玩,成績直線下降。舅舅給我敲警鐘,好了一段時間,但到高三,我談戀愛了,一發(fā)不可收拾,高考不出意外地慘敗。
造物弄人,真是頗有深意呀!
那么向往的雙雙的美麗,并未帶給她更多幸運,卻像一把雙刃劍,在她令別人傾慕之時,也給她招致了宿命般的麻煩一一漂亮女孩幾乎都難以逃脫的來自異性的糾纏。
雙雙接著講,我爸媽氣壞了,不再管我。出去打工,兜兜轉轉,沒多大意思,心里總有不甘。
爸媽也不甘。你知道嗎,他們喜歡拿我和你比。上學時,要我學你,乖乖在家,少到外面瘋。我討厭他們這樣,連著討厭你,轉學倒避開了這些。
沒想到你回來做生意,我也回來,他們又開始了,說你讀了大學,生意都比我做得好。本來我很好奇,你大學生怎么回來開店,想找你說話,他們這么一說,我只想避開你,而且憋屈,不想在鎮(zhèn)子里默默無聞。
在武漢時,從朋友圈看到你的文章《我的詩意棲居》,很喜歡,理解了你對小鎮(zhèn)生活的接納和悲憫。你的公眾號,我每一篇都看了,很羨慕你對文學的堅持。
三十六歲生日那天,我默默許愿,要找到堅持做一輩子的事情。后來接觸到美妝,我想,對了,就是它?,F(xiàn)在,我是一名職業(yè)美妝師。
親聞雙雙說討厭我,我特別不自在,但感受到她最終的喜悅,心里有甜意化開。
我問怎么看那些閑話。她說這也是她不愿待在家里的原因之一。城市不一樣啊,人與人之間更有邊界感。
不過在外久了,又覺得本質上沒有差別,城市的社區(qū),有閑人的地方,就有閑言碎語,飛短流長,可能這就是人的劣根性吧。
生病后,倒是都看開了。別人怎么看我,說什么,都能接受,不再覺得委屈,不再厭恨,甚至能理解他們。對很多人來說,歲月漫長,需要消磨。
雙雙這幾句話很令我觸動,她不只是年 少時那個好看、飛揚的雙雙了。
飯后,雙雙和她先生、母親到地坪送我。天色將晚,新月燈已懸于檐下,一排六個,各自旋轉,彩光卻交織在一起,有種肆意淋漓之美。
我將目光投向雙雙。她朝我笑著,揮手 作別。
晚間,鄰居與先生閑扯,問雙雙男人是不是在我家買了燈籠,說先在他家問過,要六個,數(shù)不夠。不等回答又說,雙雙是個角色呢,算準這一病她難打翻身仗,沒想到因禍得福,病出一場姻緣,這男的比小齊,強到哪里去!
鄰居說著雙雙的事跡,彩燈映得他面龐通紅。
我有種穿越時空的錯覺。眼前不是現(xiàn)實人生,我置身于古老、久遠的年代,鄰居成了臺上說書人,抑揚頓挫講的都是書中異聞。
我不言語,抽身進了里屋。
一個書店主人,十年如一日鎮(zhèn)守在方寸之間。街上人來人往,車去車來??傆行┎唤浺獾臅r刻,有舊相識進到店里,有老同學從車上下來,我抬頭,或轉身,啊,是你呀!這應該就叫“偶然”,一次一次,讓我驚嘆時光,感喟浮生。
再見雙雙,也是偶然,而我心底確乎更偏向這是遲早相逢的必然,因她在我心頭,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命運,我沒有拋棄這個命運,無意識地向它行進、靠攏。
如今,這個命運,終于將新的一頁展開在我面前,以世人喜聞樂見的面貌,在我看來帶著奇幻的色彩。
是夜,天空飄起了雪,彩燈輝映中,雪片變成了紅色,像被攪動的果汁,游弋著游弋著,緩緩著地。好生奇異的景象。
第二日晨起推窗,鎮(zhèn)子敞亮。雪的映襯,使空中的燈籠紅得更艷麗了。移步陽臺,月河在滿目雪白中堅守著自己的澄碧,向遠處延伸。
欄目責編:田潤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