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皮帳蓬外正在下雨,阿扎來把我叫醒。我攀附著帳蓬的邊緣,縫隙間彌散進些許白色氣體一一起霧了。他講,馬奇諾山就是這樣,總下雨。我說我們什么時候可以出帳篷,我嗅到空氣里有青草味。阿扎來卻伸出食指,抵住他的唇,示意安靜。
他要我聽——連綿不絕的雨聲- 一可我看著他,只想說:“這真的很像我的心跳?!?/p>
來馬奇諾山的事情是姐姐安排的。姐姐打電話給我時,我還在清理廚房里的污漬。我用指甲抓撓地板上的黑點,直到指尖疼痛。姐姐在電話那頭講:“你不想再見阿扎來嗎?”黑點仍在,聽到這話時我才樞氣地停下手里的動作,坐在剛拖的地板上。
“姐,我已經(jīng)結婚了?!?/p>
電話那頭傳來姐姐輕微的呼吸聲:“我曉得\"她過了好久才說。
姐姐仍同小時一樣,講著糾正不過來的川西口音。我和姐姐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聯(lián)系了,如今就算我倆無話可談,也不掛電話,似乎聽著彼此的呼吸,一種“血濃于水\"的親情感就會將我和她包裹一一這樣我會慢慢意識到,去馬奇諾山見阿扎來,是姐姐出于真心地認為對我好。
舉著手機,我仍盯著黑點,想著到底用什么方法將它除去。發(fā)愣時,劉海牽拉下來遮住視線,我才覺得房間很安靜一像監(jiān)獄。陽光穿過樹葉零星地照在地板上,它所形成的光束,讓人能夠看到灰塵在飄。梁良回來的關門聲很響。姐姐說:“他回來了?\"聲音壓得更低。
梁良性情溫和,也許與他做公務員有關。姐姐瞧不上這點,說他不像個男人一不像阿扎來,不像阿勒離(姐姐的丈夫)。
“現(xiàn)在都六點半了,\"我也壓低聲音講,“政府早下班了。”
梁良見我坐在廚房地板上,詫異地看著我,問我和誰打電話,準備扶起我。我擺擺手,讓他先去客廳坐著。他轉(zhuǎn)身時,我發(fā)現(xiàn)他黑色外衣上沾著的灰色粉塵,在暖色陽光下緩慢滾落。
“你背后有東西\"我用頭和肩膀夾住電話,抬起身子,準備伸手將它撣去。梁良只是把外衣脫了放到衣帽架上,什么話也沒說。
姐姐那頭講話了,聲音忽大忽?。骸罢驵?,就一次,回來嘛。\"間或有電流穿過的“沙沙”聲?!熬退隳悴幌矚g阿扎來了,至少我們見嘿。”我瞧向梁良,他已經(jīng)躺在沙發(fā),習慣性地將左腿搭在椅背上,如往常般打開手機刷視頻,腳趾輕微晃動。我站起身,喘口氣,心想還是要見見姐姐,便也壓低嗓子問:“那什么時候去?”說這話時我心臟怦怦跳,深呼吸一口,開始用腳踩那個黑點。姐姐說就這幾天吧,隨后不再講話,有牛鈴鐺響,我知道她已經(jīng)走出在馬奇諾山上的房子一一我仿佛聽到霧流動的聲音。
“起霧了嗎?”
姐姐不再回應我。
雨下了多久并不清楚,只覺得牛皮帳篷里愈來愈熱。阿扎來舔舐嘴唇的聲音讓我忍不住往他那兒看,盯著他,仿佛看到自己另一種生活的可能性,莫名對現(xiàn)實有種帳然的感覺一像廚房瓷磚上突兀的黑點,讓人不自在。阿扎來也許知道我在看他,短促地吸進去一口氣,又輕微地呼出來。我看到雙唇間飄出些許白色煙霧,還有唇上略微翻起的皮。阿扎來還和從前一樣,喜歡把這些皮撕扯下來,留下血色裂紋。牛皮帳篷空間狹小,我感覺到他的身子又往我這邊湊了些,這讓我的腹腔莫名有種酸澀感。
那天到了野官渡,才發(fā)現(xiàn)父親的店子已經(jīng)倒閉。姐姐果然沒有按照父親的遺愿堅持下去,沒多久她又和阿勒離進了山,過她想要的生活一一仿佛父親就是這么安排的,把一個孩子留給城市,把另外一個孩子留給山野,留給阿勒離們。父親葬禮上,她已經(jīng)換上了傳統(tǒng)服飾,看起來真的就像個馬奇諾山上的女人。我曾問她我們以后如何聯(lián)系,她拿出一部翻蓋手機,說用這打電話就好?!奥沸尥?,山上有電。\"姐姐說這話時,我真的覺得我和她要成兩個世界的人了。
父親在野官渡的店已經(jīng)有些破敗,但整條街的基建似乎在逐漸變好,鎮(zhèn)上人多了起來,我沒見多少阿扎來的族人。
徘徊在店門口,我在等阿扎來,姐姐說請他來帶路。耳旁傳來馬蹄聲,那聲音愈來愈近,直到有人喊我名字,我才發(fā)現(xiàn)阿扎來已經(jīng)在我的身后了。他邊下馬邊說:
“你姐姐在馬奇諾山上和阿勒離往西去了?!?/p>
我見到他還是很開心的,似乎和他在一起,周圍就會有馬奇諾山的野性氣味。我不知道要講什么,只說出個“好\"字,就笑著拍拍他衣服,輕微拍打出灰塵,仿佛這么做,我就還和以前一樣與他之間有種親切感。
“來的時候弄臟了?!彼α诵?,摸摸鼻頭,另一只手里轉(zhuǎn)著打火機,“你姐姐讓我?guī)闳フ宜??!?/p>
馬奇諾山就在父親的店背后,但繞著公路上去要走很遠。那天是陰天,風掠過大山之間有野獸的低吼聲,空中有禿鷹盤旋。他把我扶上馬,和許多年前一樣在背后抱住我,我并不覺得別扭,只是從馬背上看山,更覺得它威嚴、神秘。
“聽說你結婚了?\"阿扎來問。我嗅到他嘴里已有尼古丁沉積的味道。
“是的。\"我的注意力仍在山上,“你呢?”
此時更強烈的風從野官渡橫貫而過,我感受到?jīng)_鋒衣貼緊了我的身子,嘴里似乎進了馬鬃毛。我呸呸吐口水。他應該回答了我的問題吧,但是我在呸呸聲中什么都沒聽見。馬奇諾山仍灰蒙蒙的,有白色煙霧升騰而起,像是阿扎來年邁的族人們,肅殺感如冷風過境。
雨聲小了,青草味更濃了?!澳懵劦搅藛??”我偏頭問阿扎來。他不說話,狹小的空間讓氛圍燥熱,我轉(zhuǎn)過頭看阿扎來,想問清楚什么時候走,卻差點撞到他的臉,忙轉(zhuǎn)身回來,道著不好意思,心卻跳很快。阿扎來似乎沒被我的行為干擾到,輕聲咳嗽著。他一次又一次地點著打火機,“噠、噠……\"火光閃爍,我盯著忽明忽暗的影子,在搖曵中不斷變換,總讓我覺得他又往我這邊靠了靠。我感受到他的手背碰到了我的膝蓋,然后就這么一直停在那兒。牛皮帳篷很小,人在里頭像是甜粽含著的兩粒蜜棗,彼此的黏性讓兩人緊密貼合,分不開你我。我不敢再有大的肢體動作。
阿扎來聳鼻子,安靜氛圍里,我悄悄斜抬起眼,卻發(fā)現(xiàn)他未修剪的鼻毛上掛著的不知是鼻涕還是水露。我打了呵欠,在吸氣與呼氣的間隔里,突然發(fā)覺他“老”了一我是說和更年輕時的他相比,顴骨下有經(jīng)紫外線長久照射后的斑紋,像樹的年輪,比以往更多、更深。而這種對于“老”的感受,我從未在梁良身上感受到,我總覺得他的一切從沒有變化,歲月沒在他身上留下痕跡,就如同和他在一起的生活般,將會數(shù)十年如一日。
帳篷外白馬嘶鳴。我覺得霧氣讓這兒的一切都喘不過氣來。分不清時間又過去了多久,半昏半醒間,我覺得阿扎來的手背在我膝蓋上摩挲,真的有種酥麻的感覺。我出了很多汗,鬢角因流汗緊貼在我皮膚上,而這種酥麻感從膝蓋傳到大腿根部,最后到腰間。
不知過了多久,馬突然猛地踏地,牛皮帳篷劇烈顫抖,支撐的樹枝部分斷裂,帳篷半牽拉下來,靠近它,聞到一股淡淡的腥味。酥麻的感覺消失了。阿扎來挪動身子,我也咳了兩聲,仿佛剛才一切都是人半暈厥狀態(tài)里的幻覺,膝蓋上已沒有人手的溫度。他把手伸出帳篷,示意我可以出去了,要接著趕路。他把我扶出帳篷,狹小的空間讓我的腿腳好酸痛。我拍拍身上的灰塵,抬起眼,卻發(fā)現(xiàn)我們被奶白色包圍,瞧向地面,竟也看不到我們的影子,只有零碎微黃的雜草。
“起霧海了。\"阿扎來轉(zhuǎn)身收拾帳篷。
我看著眼前飄浮的氣體,用手撩撥著,像觸碰極柔軟的絨毛,又如活物般有心跳模樣。我呼吸,氣體交互,似乎器官也在胸腔里游離起來。
“跟緊馬吧。\"阿扎來往它身上套了一條白絲線,說這是我姐姐織的。
“我們還要走多久?”說這話時,我發(fā)現(xiàn)我哈出的白氣與霧海融為一體,往前探出一步,讓我覺得我不是在走向它們,而是它們在緩慢侵入我。“姐姐在哪邊?”霧海遮蔽了太陽,分不清方向。
阿扎來不像從前那么多話了,現(xiàn)在的他更喜歡用肢體代替自己要說的話。我問方向時,他只抬起手指了指。記得第一次在班上見到他,有人問他名字,只會支支吾吾地講出幾個音符,直到一個學期后,我才知道他說的是“阿扎來”,意思是“太陽下的山脈”。
阿扎來能說清自己的名字后,就像剛學會講話的嬰兒,迫不及待地要講更多的話。那時他總找我。和他在一起的日子里,他結巴地給我講了許多他們的故事。有一個故事是關于霧海的。
“霧海?”
那天我與他坐在山腳下,遠遠地能看到學校一一野官渡中學,他往那個方向扔著石子。
“是的,我們也叫他安素?!彼剡^頭去看馬奇諾山,“霧海經(jīng)常出現(xiàn),人容易在里面迷路,那就搞扯了。\"我笑出了聲,他靠我更近。他說要想從霧海出來,要回家,得有從山上牧場里養(yǎng)出來的馬?!芭丁猏"我心想著難怪他每次來讀書,都有匹馬跟著他。風從坡上滾落下來,身后涼颼颼的,我打了個寒戰(zhàn),沒想到阿扎來居然靠過來,我也慢慢坐過去。
風吹來的頻率真的很像他的心跳…
我感覺我的臉很燙。關于霧海,他說從小族人就教過這么一首歌謠,說他們族人就是這么來的:
英勇的馬奇諾,禿鷹盤旋西邊的人戰(zhàn)斗了多久贏了黑夜,傷口割裂處的血匯聚成高于松木的海子
聰慧的馬奇諾,雨不停息東邊的人編織了多久織出白天,手上的絲線匯聚成高于松木的海子馬奇諾山上的民族,馬奇諾的后輩要是在海子里迷失請西邊的戰(zhàn)士再騎上白馬
走出青草地
請東邊的人不要吝嗇絲線
給他縫制白衣
就此讓黑夜與白天交匯
我那英勇、聰慧的馬奇諾
他在和我說這首歌謠時,我感受到我和他的呼吸在交匯,那時我知道他學會了抽煙。阿扎來的臉在淡灰色的陽光下顯得棱角分明,肌膚如腳下泥土般的顏色,臉頰有微小的斑。川西的溪流奔騰著往前,聲音真的很響。我并沒被他的歌謠吸引。我問他臉上的斑紋是怎么來的,他指了指天上。
心臟急劇跳動后的酸澀感在胸腔徘徊,我想坐得更久些,他卻問要不要去霧海,然后到他家坐坐?我不作聲。他繼續(xù)扔石頭,直到砸到水泥路面發(fā)出清脆的響聲,便替我做了決定:“等什么時候下雨一下雨后去,好嗎?”
我什么都沒說,只是看他咿哈叫著跑下坡,上馬騎過來,扶起我。我在地面看在馬背上的他,笑吟吟露出發(fā)黃的牙齒,又什么話都不講,甩一鞭子后就往山里奔去??粗谋秤?,我突然心跳得好快,想起書里的《邊城》,想象他是在馬背上的攤送,說不定他以后也會在月光下,在馬奇諾山的某個崖頂開始整夜唱歌,也許就是唱這首歌謠。那晚我的心臟會比現(xiàn)在跳得更加厲害,更為酸澀,催促我要做出選擇,到那時,我想我會比翠翠更加堅定。
阿扎來在前邊走著,霧海仍未消散。他咳嗽得厲害,我說他得少抽煙了。牽著的馬耳朵一直在動,我忍不住要去膘它。它不回應我。我還在想剛才在帳篷里的事,其實我不確定這是否真的發(fā)生了,可念著這事,就覺得我和他之間有種屏障,不知道接下來怎么開口。我覺得接下來的路會一直這么沉默下去。
“你男人就是修這條公路的?”他突然說話。我愣了會兒才說:“他不是修公路的,只是西部計劃派他來這邊做事?!边@時我才想起那條公路來,我回頭想著還能不能看見它,眼前只剩一片白茫茫。我站在原地出神了一會兒。
想起梁良,我在離開家到野官渡前的那個夜晚,有意提起我要去見姐姐的事。
“我們住的地方離野官渡不遠,要不了多久就回來。”
那天有月亮,幾近圓滿,月光灑進客廳里,我們不開燈,它在地上留下了矩形的銀色方塊,感覺踏上去會很涼,我說像我教書時講的《靜夜思》。他嘆口氣,以為我有別的意思。梁良雙手撐在陽臺上,細小的胳膊沒什么肌肉,絨毛在月光下更加根根分明。窗外有車經(jīng)過,他的視線跟隨著它往遠處走。從這兒回去,要走二十來公里吧。我不說話。
自從他把我?guī)щx野官渡,和他結婚,似乎順理成章,像有神秘的力量在推動。我問他,你信不信有神?他卻嫌棄地皺眉看我,說他是無神論者。但是他到底帶給我什么呢?記得父親讓我跟他走時,他說他能帶給我“生活”,我不明白什么意思,只看到了他露出唇外的兩顆門牙,以及到現(xiàn)在都沒什么變化的身材和樣貌一一仿佛同他走的那刻起,便已經(jīng)能看到自己的生活,將會在一種永恒不變中度過。有時,我在家里忙碌一天,從睜眼為他做早餐,到晚上為他洗好衣服,甚至是為了廚房瓷磚上的黑點忙得抓心撓肝,可躺下床,發(fā)現(xiàn)卻是他睡在我身邊時,“為什么我選了他”這樣的話總在腦子里奔跑。以至于我覺得是不是全世界的夫妻后半輩子都在體驗“同床異夢\"的感覺,第二天清醒后還要裝作愛彼此的樣子。是什么把我們拴在一起?于是我開始喜歡問梁良信不信神。
姐姐不喜歡梁良,說他不像男人。那時她與阿勒離已經(jīng)在一起了。當我向梁良提到我姐姐時,他也把她叫作“阿勒離的女人”。當他知道我回野官渡見姐姐時,一副冷漠的模樣,說:“月亮好圓?!?/p>
我走過去挽住他的手臂。
“好久沒見過這么圓的月亮了。\"梁良嘆口氣。
我慢慢把頭靠過去,卻在想此時這種行動是“愛”嗎,或者就是“同情”,也許只是生活的日常罷了。
我不知道要說什么,便由著他的話頭講:“還沒吧,其實還有一點兒才圓滿。\"我伸出手,想像阿扎來一樣用肢體表達我的想法。
梁良不說話了,掙脫我一個人往臥室走。
有時我確實覺得他是個好男人,這點父親沒看錯。到了城里,吃穿用度,他從沒虧欠我,甚至我活得要比在野官渡滋潤。我總以為生活會這么持續(xù)下去,但梁良有次醉酒后打了我,一切似乎又有了些許變化。要是姐姐看到了梁良醉后的模樣,一定會對他刮目相看。那天他在廚房扇了我一巴掌,砸碎了碗,刀子也從案板上落了下來,我尖叫著,不可思議地望著他,罵他是神經(jīng)病,他又扇了我一巴掌,隨后直挺挺地站在那兒,漲紅臉,胸口因心跳和呼吸而起伏一一他的身材和樣貌終于有了變化一一如今回憶起來又像是懦夫在虛張聲勢。我突然意識到,黑點就是那時刀刃磕到地板上造成的。第二天,他為我做了早餐,不敢和我道歉甚至說話,只是把脫下來的衣服洗好又拿到陽臺上晾曬,想以這種方式無聲地說“對不起”。我不理他,直到夜晚,他突然拿起我的手朝他臉上扇了一巴掌,我的手腕被捏疼了。我們聽著彼此的呼吸聲,沉默地對視了很久。那天后他不再喝酒,可我覺得他一直在等我問那天挨打的理由,不是我需要,而是他需要。生活就像一面永不落灰的鏡子一塵不染。也許梁良正是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我們需要裂隙,我猜想,他覺得這會讓我們的生活更完整,也更麻木。
月光寒冷,想到這些事情也讓我心情毛躁,準備往臥室去。窗簾沒拉,燈已經(jīng)關了,我問他今天這么早睡嗎,他說明天早上有課,還要開會。我“哦”一聲,把起床的鬧鈴時間往前撥了半個小時。那晚有風,窗外車流聲音仍不停止,還有孩子的嬉戲聲。
那是山嗎?我正要躺下,突然發(fā)現(xiàn)遠處的一片黑暗中有一塊更黑的地方。以前怎么沒看到?梁良也撐起頭往窗外看,說你是不是看錯了,白天都看不到的山,晚上怎么可能看得見。我看著窗外不停眨眼。
“好了,快睡吧,或者再刷會兒手機。\"梁良打開了B站。
我覺得那塊黑暗真的有種神奇的魔力,我想到窗邊仔細看,但是很快意識到它可能是我熟悉的山脈。
“你還記得馬奇諾山嗎?”
“嗯?\"梁良關了手機,靜靜聽著。
“那時你是參加西部計劃去野官渡幫扶對吧?”
“是啊,咋了?\"他側過身子。
“那時你主要負責監(jiān)管修筑馬奇諾山上的公路。你還在那兒跟著那群人學了喝酒?!?/p>
“對,修公路嘛?!彼詈粑瑢擂蔚匦?,“那群工人蠻有意思的,確實不該學喝酒?!?/p>
“我們在那兒認識的?”
“對啊,那個時候起了好大的霧,我從沒見過那么大的霧,其他人好像一下子都不見了,\"他躺在床上呵呵笑,“而你從公路那頭走
過來了。”
月光緩慢灑落進來,銀灰色的空間里我們四目相對。他眨眼晴,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白里有血絲,像根須般蔓延,要觸及、扎根在人身上最黑暗的地方。他的瞳孔注視著我?!澳鞘庆F海?!蔽抑v?!笆裁矗俊彼蛄藗€長久的哈欠,張開的大嘴讓他的臉上泛出褶子和皺紋,月光讓這些裂隙好明顯。有滴淚從他眼角緩慢滑落。
梁良并不清楚霧海。在淚還未徹底滑下臉頰前,他抬頭看我。我突然感覺到生活在此刻往前又邁了一步,淚痕就是它走過的蹤跡。我想起梁良的毆打,想起廚房瓷磚上的黑點,想起我的淚和他的淚。我望向窗外的那片更深的黑暗。
“姐姐不住在原來的地方了嗎?\"我沒去過姐姐與阿勒離居住的地方,但是我覺得一直往西走有些不對勁,“山的西邊是什么?”
阿扎來回過頭看,說現(xiàn)在他們在西邊的草地,那兒的草更肥。他解釋道,他的族人都是在這個時候遷徙的,趕著牛群,往馬奇諾山西部去。開始有點要下坡的樣子了,我腳下有些滑。阿扎來說,他們本來就是游蕩在山里的民族,不像城里人的生活那么安穩(wěn)。這里有狼群、崖子我正盯緊腳下的路,卻也想問要是人生病了該怎么辦?!澳阒安灰蚕矚g這種日子嗎?\"我不回應他,只專心走路這一件事一確實,我向往過這種野性的日子,想往山里跑,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此刻我只想先搭著阿扎來,免得摔倒。我伸出手,他撐住我,觸碰的瞬間,我想姐姐是不是也這么經(jīng)常搭著阿勒離。
阿勒離如同霧海般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了我們的生命里。那時,被父親發(fā)現(xiàn)我要和阿扎來去霧海后,他把我關了起來,卻沒關住平時看似規(guī)矩的姐姐。當年環(huán)山公路還沒修通,我不明白姐姐是怎么憑借一己之力上的馬奇諾山一一或者,她與阿勒離早已認識,他幫著她去了霧海。
姐姐在野官渡消失了兩天,我說要去報警,父親說不用了,他知道姐姐已經(jīng)上山。
“她迷路了才下不來吧?\"我著急地問。父親只是一個人抽著煙,火光閃閃,若有所思地說:“馬奇諾山上的人會照顧好她的。\"接著抽了第二根煙。屋內(nèi)寂靜,父親抽煙嘆氣,似乎已經(jīng)明白要發(fā)生什么。風穿過堂屋讓人瑟瑟發(fā)抖,父親的煙在空中懸停,直到火星被吹落,落在他的大腿上,吃痛了才動了動身子,拍落已變暗的煙灰,沉重地嘆口氣。母親走得早,安慰父親的職責落到我身上,我走到他身邊,蹲下身去想說些什么,可看到黑皮膚上燙出的小紅點,又不知如何開口。在第一個音符從我喉嚨發(fā)出前,父親呵斥我快去睡覺。
姐姐是在晚上回來的。我記得禿鷹在那天夜里叫了好幾次。有人敲門,父親拖著身體去開門。姐姐一副沒事人的樣子,她和離開時穿的一樣,只是臉上的皮膚有些皸裂。天氣要變涼了。她向父親道兼,隨后朝我擠眉弄眼?;椟S燈光下,緩慢推開門后,一個穿著和阿扎來類似衣服的男人出現(xiàn)。他的皮膚在燈下更黑,他搓著手聳鼻子。遠處有馬吃草的聲音,但我看不見它。野官渡的夜晚一片漆黑,像浸染在墨汁里。燈亮著,大家不說話,面面相,我覺得僵持了有幾分鐘一一在這段時間里,門內(nèi)的我們與門外的姐姐,似乎只有頭頂將我們包裹的光線隱約證明著我們是一家人??蛇@莫名出現(xiàn)的男人不也在光線里嗎?我感覺到我們家的生活要有變化了。
大家的呼吸聲交替著,像溪流的白色浪花交替拍打在岸邊。門口這盞燈其實一直沒人清理的,又一粒負重的灰落在玻璃罩上。寂靜更暗淡些,夜晚趁此又往前走了一步。
“爸爸,這個是阿勒離。\"姐姐輕聲說。男人沖父親頷首笑了笑。我發(fā)現(xiàn)他和阿扎來一樣,顴骨的皮膚上散落著斑。
父親什么話也不講,只是打開了大門,讓他們進了房間。他把我趕去二樓。記憶里,樓下的燈一直沒熄滅過,父親和阿勒離講了很多話,姐姐幫著翻譯,那時我就在想,為什么姐姐懂阿扎來他們說的語言。
第二天,仍是在夜晚(因為白天我不被允許見他們),我見到了姐姐,她說阿勒離已經(jīng)回去了。她手里拿著一個東西,兀自往上纏著白絲線。這東西安逸得很,她笑著,說要趕著立冬去馬奇諾山西邊前給阿勒離織件衣服。姐姐聚精會神地織,似乎瞳孔也變成了絲線的白色,絮狀物體在她眼里盤旋。我見她這樣還是忍不住問:
“你在霧海里迷路了嗎?”
“嗯?\"她抬頭看我,“哦,一開始是,那東西跟活的一樣,不知道要怎么下來。\"我不可思議地看著她,想著下次要和阿扎來去看看?!靶液门龅桨⒗针x,”她停下手中的絲線,“你說神不神奇,阿勒離騎著白馬就來了。\"我想到了阿扎來的歌謠。“你還真的不要講,馬上的空氣都要清爽點,在山里頭跑起來蹦蹦跳跳的,別提多痛快了,也不覺得累。阿勒離就在身后抱著我一難怪你說阿扎來要帶你去霧海的時候這么歡喜。霧海里被他們抱著確實溫暖,馬背上顛著,有種酥麻的感覺?!?/p>
“那你們不吃東西嗎?”
“又沒去多久?!?/p>
我露出奇怪的表情,說她失蹤兩天了。
姐姐卻搖搖頭,說自己沒感覺,接著就讓我不要打擾她,她要繼續(xù)織衣服了。
那天過后沒多久,姐姐就跟著阿勒離上山去了。我還有許多問題想問她,尤其是她怎么會突然聽懂了阿勒離說的話。我常望著馬奇諾山出神,可父親從那之后絕對不允許我見阿扎來,更不允許我進馬奇諾山,特別是在起霧的時候。我覺得他有些大驚小怪了,也許正是在父親的監(jiān)管下,時間過去了四五年,我逐漸忘了阿扎來的承諾,重新回到野官渡中學從教,阿扎來也慢慢消失在我的生命中。可我覺得我與阿扎來之間還是有不一樣的情愫。我想他是在暗處看著我,最終我會像姐姐擁有阿勒離一樣擁有阿扎來,我也會突然聽得懂他說的話,為他織衣服,最后到馬奇諾山上。這想法持續(xù)了很久,直到我瞞著父親,沿著新修的公路上了山,起了霧,遇到了梁良。父親便開始像對待阿勒離一樣對這個男人。不知道阿勒離那晚是不是也向父親說出“我會一輩子對她好”的承諾。
“你該走了?!?/p>
父親要我跟著梁良離開野官渡。
阿扎來沒來送我,姐姐和阿勒離也是。
霧依舊那么大。這霧海似乎能把孤獨給實體化,它就這么流動在我眼前。耐不住寂寞,我問:“姐姐和阿勒離幸福嗎?”阿扎來愣了會兒,便說:“幸福,有好大一片牧場呢。\"很快我倆又不說話。他走在前邊。他后腦勺上有許多頭皮屑,我腦海里卻滿是他臉上的褐色斑紋。我跑幾步,這下白馬、阿扎來與我并排走著,我嘌見姐姐編織的白線在空中輕柔地飄。我想看斑紋,裝作無意地側頭去看阿扎來,想如數(shù)樹的年輪般,從中看出他到底老了幾歲一阿扎來的樣貌真的會在時間的流動里自然變化,不像梁良需要強迫讓生活又往前一步。
白馬低聲嘶鳴著,搖著尾巴,阿扎來握緊韁繩。我想如果我選擇和他在一起,我應該會有很多次穿越馬奇諾山霧海的記憶。我還會有牛群,臉上有紅撲撲如夕陽般的顏色,也會有斑紋。正想著,阿扎來轉(zhuǎn)過身子?!澳悄愫湍隳腥恕腋??\"阿扎來可能太久沒說話,“幸?!眱蓚€字在他口中很奇怪。我被這個問題問住。霧更濃郁了?!斑€好吧,也沒什么幸不幸福的。”說這話時,我想起梁良的毆打,也想起離開前的那個夜晚??罩杏卸d鷹在叫。我意識到,在馬奇諾山的霧海里,甚至是在整個山脈中,只有我和阿扎來。一種無所適從的氛圍讓我抬頭看天。我想起之前在牛皮帳篷里的感受,連綿不絕的雨聲真的很像我的心跳,而這僅在我和阿扎來在一起時才發(fā)生。青春時的情愫仿佛又像春風吹過的草般繼續(xù)生長一一難怪我在帳篷里聞到青草味。扭頭看天,太陽居然仍在身后。
“走了多久了?”我連忙轉(zhuǎn)移話題,拿出手表看,發(fā)現(xiàn)離出發(fā)才一個小時,“怎么會…”我暗自嘀咕,突然想起我在帳篷里睡了一覺,說不定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我記起姐姐說過在馬奇諾山的霧海里會弄不清時間的變化。
“姐姐還在前邊嗎?”
阿扎來點點頭,說應該很快就趕上他們了。他慢慢走過來,不知有意無意,我卻不自覺地往旁邊站。我記得我問過他有女人了嗎?他不回答我,只是問我要不要一起騎馬過去。
“騎馬?”
“對,到馬奇諾山西部去,去見姐姐,去看看我的房子和牛群,這樣你就知道我有沒有女人了。\"他笑著捂著嘴咳嗽了一下,扭頭去吐痰,又看著我。我更仔細地看著他的臉。他的睫毛很濃密,從那兒傳出的眼神,含義似乎會變得很明顯,我清楚意識到這眼神仿佛在傳達著“沒關系,沒有人看見”的信號。
此時風好大,霧海在我眼前移動,白色的浪沖刷著我。我猶豫著這樣會不會更快些,而且姐姐也說在馬奇諾山的霧海里騎馬是種別樣的感受。阿扎來不說話了,又像當年那樣兀自上馬,馬和他緩緩向我走過來,我感受到馬哈氣時夾雜的氣味和溫度逐漸向我靠近。
“來呀,上馬吧。\"霧海移動得更快了,像是活過來般奔騰起來,我的心怦怦跳,似乎拉住他的手我的生活真的將會重新開始,那首關于霧海的歌謠又在腦?;厥?。
請西邊的戰(zhàn)士再騎上白馬走出青草地
請東邊的人不要吝嗇絲線給他縫制白衣
就此讓黑夜與白天交匯我那英勇、聰慧的馬奇諾
“來吧?!彼麕缀跻プ∥业氖?,像一個戰(zhàn)士要拿到應得的戰(zhàn)利品。我樾趄著往后退幾步,心跳得好快。風把霧海吹得逐漸稀薄起來,我看到遠處綿延不絕的山脈。
他伸手的一瞬間,我發(fā)現(xiàn)歌謠和霧海間的秘密。我想起我問梁良信不信神的話,也想起瓷磚上的黑點。他仍伸著手,白馬在他胯下不安地踏著蹄子。風再一次吹來,記得我和梁良下山時,也有這么一陣風,那時我們看清彼此的臉,那時我也沒意識到,這張臉將會無緣無故且瀕繁地出現(xiàn)在我生活里,頻繁到我發(fā)現(xiàn)不了他的變化。旁邊的掘王機不再運作,上邊仍沾黏有泥土,還有泥土裹著的折斷的青草。我敏銳地嗅著空氣中的氣味,覺得自己的臉發(fā)燙。
如今看向阿扎來,那青草味已隨著霧海消散。他仍在那兒,像當時在山坡上一樣,靜靜看我,笑著露出發(fā)黃的牙齒,像無聲地催促我做出決定。我胸腔又充斥著酸澀感。太陽的光線斜穿過云層形成丁達爾效應,像從天而降的松樹就要扎根在馬奇諾山上。阿扎來仍在看我,馬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