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收到一份主題為“重回班村——紀念班村遺址多學科綜合發(fā)掘與研究項目35周年座談會”的邀請函,這就讓我想再寫一篇懷念俞先生的文字,一是可以作為以前所寫兩篇文字的補充(《思想是考古學的工具——論俞偉超的考古學理論與實踐》,《東南文化》2004年第6期,后收入《俞偉超先生紀念文集·學術卷》,文物出版社,2009年;《作為范例的班村》,《俞偉超先生紀念文集·懷念卷》,文物出版社,2009年),二是也為今天我們認識班村發(fā)掘提供一些背景信息。
最早見俞先生,是在大學本科課堂上。1980年10月,俞先生應邀來南京大學給我們78級考古專業(yè)學生講《楚文化的考古探索》,一共講了4次,每次2節(jié),共8節(jié)課。內容分為5個部分:楚文化考古發(fā)現(xiàn)簡史、先楚文化的探索、楚國的疆域變遷、郢都紀南城的調查和發(fā)掘,以及楚墓的分類與分期。這次系列講座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第二次見俞先生已是時隔八年之后,在合肥召開的一次學術會議上。1988年12月初,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在合肥舉辦建所30周年紀念暨安徽考古學文化座談會,剛好凌家灘遺址第一次發(fā)掘出了不少東西,大家也都想借此機會一睹芳容。此次參會我提交了兩篇論文,《考古學文化結構論》《一個幻想:“重現(xiàn)歷史原貌”—從結構語言分析談起》。會議報到第二天中國歷史博物館的張正濤找到我,他是我的本科同學,說俞館長看了我提交的論文,想見面聊聊。
我在論文里說了些什么能引起俞先生的興趣呢?今時今日我又把這兩篇油印稿找出來讀了一遍。第一篇《考古學文化結構論》,借用了一點結構主義理論,說考古學文化的結構有三層:第一層為先天構造能力,無意識;第二層為深層結構,包括生活方式、觀念體系;第三層為表層結構,包括工具、用具、制作技術等遺物、遺跡。重新考察考古學文化結構將帶來研究方法的變革:一是整體性研究,整體對它的部分在邏輯上有優(yōu)先的重要性;
二是內部結構研究,采用一種“重構”的方法“重現(xiàn)”對象的“深層結構”;三是共時態(tài)研究,考古學文化的變化只存在結構的轉換,時間變化是次要的、表面的,對于相對穩(wěn)定的深層結構,無法通過歷時態(tài)做出研究??脊艑W文化結構的重新考察及由此引起的方法上的變革,將會對考古學理論體系產生重大影響。當時看了一點克洛德·列維-斯特勞斯、索緒爾的結構主義的書,生搬硬套了一點,現(xiàn)在看來是十分粗淺的。
另外一篇《一個幻想:“重現(xiàn)歷史原貌”——從結構語言分析談起》,其中有一段對俞偉超、張忠培在《蘇秉琦考古學論述選集》“編后記”里的一句話—“當正確運用類型學方法來分析單種器物時,各種器物的形態(tài)變化過程及其反映的各文化之間的聯(lián)系情況,就能被揭示出來”進行了評論,認為類型學的一個基本特征是用一種抽象的符號來指代實物,我們從考古學研究中看到的只是語言事實而非自然事實(實物),語言與實物不可能存在完全“同構”關系,這樣,考古學家所謂“重現(xiàn)歷史原貌”本質上只是一種“虛假”重構?,F(xiàn)在看來,這相當于“歷史虛無主義”了,估計是這條引起了俞先生的注意。
俞先生在這次會上做了即興發(fā)言,對凌家灘出土玉龜、玉牌進行了精彩解讀,還能隨口引用《史記》《竹書紀年》《論語》《淮南子》等文獻,當時沒有電腦、手機,我們自然是十分佩服。多年后,張敏兄告訴我,考古界既懂考古也懂文獻的不多,俞先生是一個。這次發(fā)言后俞先生以《含山凌家灘玉器和考古學中研究精神領域的問題》為題寫了一篇文章發(fā)表在《文物研究》雜志上。
補充一個小插曲。會議期間,我還安排俞先生與中國科學技術大學溫元凱教授見了一面,相談甚歡。其時,我經(jīng)管永星師姐介紹,在溫老師的振華公司兼職,協(xié)助處理一些公司事務。溫老師是“文革”前南大的“學生標兵”,人生高光時刻是在鄧小平主持的恢復高考座談會上提出建議且被采納。溫老師同時在政、商、學三條線路發(fā)展,均有影響,我從他身上也學習了很多。
合肥會議之后的1989年,我跟俞先生有若干次通信往來,主要內容一是關于推薦我赴美交流訪問或深造,二是關于我的論文修改和發(fā)表。
信函No.1(1989-4-1,濟南,濟南飯店)
我因歷博有修改通史陳列任務,需要各省支持調用一批文物,所以整天在外奔波,自去年十一月以來,已經(jīng)走了近二十個省,目前還有好幾個省要去面談。
上次在安徽的講話,省考古所寄給了我一個整理稿,我抽春節(jié)休息之暇,花了一整天的時間,重新寫了一遍。前一部分是具體內容,寫得還算整齊。后一部分自覺整理得不夠理想,因再也抽不出時間,未能改寫,只能寄出,也是無可奈何的。
我很惦記你的關于介紹結構主義的文章。我看了你所寫有關南朝葬制的文章,我覺得方面雖比較齊全,論述的深度卻不夠。因為還沒有探討到有關南朝的一些歷史的本質性問題。不過,有此基礎,慢慢琢磨,是會悟出道理來的。
一個月以前,在南寧開了一次全國考古發(fā)掘的匯報會,他們讓我講了一些話。我又談了一點關于考古學前途的看法。我舉了一百多年來,歐美、蘇聯(lián)和中國的考古學發(fā)展的三條道路為例,最終得到兩點認識:一是考古學研究的目的,已經(jīng)從探討(或重建、恢復)歷史的具體面貌,進步到探討歷史前進的法則乃至研究推動歷史前進的動力問題;二是開始了多學科的相互滲透,大量應用了自然科學的方法乃至概念。
信函No.2(1989-4-27,西安,神州假日酒店)
今天的祖國,正值令人百感叢生之時。就我們這一代人來說,如果還有所追求,就會盡可能再做些事。就你們這批人來說,大家都會尋找自己的出路。我感到你是有所追求的人。只要有所追求,泰山壓頂也能繼續(xù)前進。就目前情況而言,選擇這個機會,走出師院,恐怕是第一步。看來,你對考古、人類學,或者說對社會科學有興趣,在此商品經(jīng)濟沖擊文化科學事業(yè)之際,存有這種理想的人不多。應當說,當前還有這種抱負的人是難能可貴的。所以,走出師范的一步,似乎不應是從商、從政,還是從學。就從學這一環(huán)境來說,千萬不要“從俗”。只要中國還存在,只要還有若干人的良心還未全泯,“從學”是有前途的。….在此萬眾從商之際,堅持“從學脫俗”者,將來一定會有成就。這是我對你說的真心之言。
關于“結構主義”的文章,如果寫好,我可以設法幫你發(fā)表。如果信任我,寫完后給我寄來,我再想辦法。
一切安心,苦讀。對這樣的朋友,我是非常羨慕的。
信函No.3(1989-9-4,北京)
張正濤同志本來準備赴日本就學。事情本是在四五月份辦理的,現(xiàn)在當然只能暫緩。我想,當今像你這樣年紀的人,還是要安心念書。知識終是建設社會的力量。經(jīng)過這些年的經(jīng)歷,這點體會,像我們這些年紀的人是很有感受的。人的生命是個常數(shù)。每個人對社會的貢獻大小,是互相比較而被別人認識的。當許多人不念書的時候,有人堅持,過一段時間,他的能力就會強于別人。我最近接觸到的一些人,的確有些灰心于努力讀書。但我完全相信,有知識的人,正派的人,社會總是會承認的。從你的來信得知,你還是決心專志念書,我相信,只要堅持數(shù)年,一定會成功的。
(按:關于結構主義的文章,后來投了兩篇,《考古學對象與分類的重新考察》,發(fā)表于《東南文化》1990 年第5期;《豬的起源與結構》,收入《南京大學考古專業(yè)30周年紀念文集》,天津人民出版社,2002年,算是一個了結。)
1990年1月,應俞先生邀請,我去北京,在歷博的辦公室和小石橋寓所完成了訪談錄。
據(jù)1990年效率手冊:
1月16日,19:25離肥。17日,15:00抵京(按:與俞先生相關的第一次赴京)。正濤接。晚,俞偉超、張正濤、我三人在白樺林西餐館。俞先生贈書: ① 《先秦兩漢考古學論集》; ② 《考古類型學的理論與實踐》; ③ 《考古學文化論集》; ④ 《中國古代公社組織的考察》; ⑤ 其他。一般暢談。
18日,俞先生家,暢談,聽音樂,喝咖啡(按:俞先生喜喝洋酒,至少是白酒,抽萬寶路,聽古典音樂,海派風格,我不能喝酒,就喝點咖啡)。借書一本:DavidL.ClarkeAnalyticalArchaeology。俞地址:502/大石橋胡同,舊鼓樓街(鼓樓大街站下)。
19日,晚在張正濤家(據(jù)正濤兄回憶:愛冰,89年[按:誤記,實為90年1月,春節(jié)前]你到北京開會,曾來過我和平里的小家,當時還有俞先生、科威兄和歷博的黃其煦。也是那一天我有了出國留學的念頭,后經(jīng)俞先生的推薦,90年我去了日本。一晃幾十年過去了,俞先生也仙逝了,但俞先生給考古界特別是給新三屆各地的考古同仁留下了許多珍貴的精神財富和豐厚的考古經(jīng)驗結晶。)
20日,上午,俞先生送書來。中午,前門肯德基客餐廳,炸雞(按:曹兵武帶去的,中國大陸第一家肯德基餐廳,1987年開業(yè))。晚,東四瑞珍厚飯莊涮羊肉。
21日,9:00開始采訪俞先生。中午,西餐。晚,涮羊肉。飯后繼云翱兄暢談,賀處午餐。
6月20日,收到賀云翱信,《考古學是什么—俞偉超先生訪談錄》已發(fā)表。
信函No.4(1990-8-5,北京)
《東南文化》上的那篇東西出來后,在北京反映也極強烈。不少人埋怨我不應在這個比較偏僻的雜志上發(fā)表,希望在一些有影響的報刊上轉載。我估計,會有些地方轉載的。對原稿,我作了一些小小的文字改動。我看,原稿是表達了我的基本想法。但我很怕此稿會“闖禍”。經(jīng)一些人的仔細斟酌,覺得不會招來多大麻煩。為了轉載的需要,我在改動稿上,把周揚名字去掉了。我據(jù)直接聽到的反映,凡不是搞考古的,反應比搞考古的還要強烈。我想,這正反映了考古界的實際情況。因此,有人建議,此稿本應讓一般的文化人看到。專業(yè)化的內容,是無所謂的。這恐怕是此稿的最大價值。
隨信附上我的修改稿一份。如能在別的刊物上轉載,我將希望按此修改稿發(fā)出。
9月3日,晚與俞先生通話,《新華文摘》將轉載。10月4日,收到《新華文摘》1990年第9期,封面文章。
信函No.5(1990-10-6,北京)
《新華文摘》轉載了你所寫的訪談。有些地方,并未按我的修改登出,但也無妨大局。我也給賀云翱同志寄去一份復印本,同時又一次表示了謝意。
續(xù)采訪,至凌晨3點。
22日,66次,預期返肥,票未購到。
23日,轉127,抵肥。
25日,給賀云翱(按:時任《東南文化》雜志主編)信發(fā)出。
29日,訪談錄初稿整理完畢。
2月4日,收到賀云翱信,希望盡快發(fā)表俞先生采訪。
11日,訪談錄寄南京賀云翱。
21日,收到賀云翱信,訪談錄即將發(fā)表。
3月10日,訪《東南文化》雜志社,與賀
近日,美國的一位學者(德國人)來北京,他看到這篇東西后,知道你是我向A教授推薦的人,很想見你,以后他可能想抽時間來合肥,到時我會介紹你們見面的。
12月2日,收到俞先生信,約12月下旬北京見面。
信函No.6(1990-11-12,北京)
你寫的那篇訪談錄,促使我進一步考慮一些問題,并考慮做一些事。近一個月來,我把自己最近的一些想法,跟一部分人作了交流,我希望做一些具體工作,用實際工作來推進我國考古學的發(fā)展,所以,我非常希望和你面談一次。如果可能,在十二月下旬或一月初,我想約你和湖南考古所的一人,加上北京的數(shù)人,在京碰一次。
12月12日,俞先生親筆擬定了一個“考古發(fā)掘多學科合作”座談會邀請函。12月底,座談會在北京召開。
16日,晚7:55離肥去京(按:第二次赴京)。
17日,下午3點抵京。夜宿幸福賓館。
18日,上午休息,中午與俞先生、張威等涮羊肉。晚請俞先生吃飯,暢談至10點。
19日,上午會議,陳星燦、曹兵武等與會。下午拜望錢老(按:俞先生帶去的,當時準備報考中國科學技術大學錢臨照教授的研究生)。
20日,上午端門考古部資料室查資料至下午2點。
21日,上午歷博圖書館。晚裴安平到(按:裴當時在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
22日,上午,歷博圖書館。下午,科學、三聯(lián)、商務門市部。
23日,上午,歷博,俞偉超主持SEMINAR,下午與俞談話,晚,與裴安平交談。
24日,晚離京,曹兵武送上火車。
25日,中午抵肥。
1991年,主要有兩件事,一是參加充州會議,并撰寫參會論文,即后來發(fā)表的《考古學新理解論綱》;二是參加班村發(fā)掘論證會。
1991年效率手冊:
1月21日,收到裴安平會議大綱。
2月4日,今日起寫稿(按:為充州會議)。
11日,今日初稿完成。
3月5日,《論綱》由陸勤毅分寄俞先生、賀云翱(按:當時為節(jié)省費用,多次請時任安徽大學校辦主任的陸勤毅兄幫助復印、郵寄資料)。
11日,收到云翱、文物局信,關于召開暑期研討班。
1991年3月初,國家文物局考古領隊培訓班決定8月在兗州唐莊考古隊舉辦“考古學理論與實踐研討班”,通知要求“從理論的高度評價中國考古學的成就與不足;基于現(xiàn)實條件,探討中國考古學的發(fā)展方向及實現(xiàn)的途徑”。為契合這次會議的主題,我起草了一份論文提綱“中國考古學十年論綱:1980—1990”,并呈俞先生修改。至8月底參會前,俞先生就該提綱的修改寫有5至6封長信,定稿時決定聯(lián)合署名,參會時將題目改為“考古學文化與方法論綱”,1992年發(fā)表時俞先生又將題目改定為“考古學新理解論綱”。
信函No.7(1991-4-7,北京)
昨天回到北京。晚上就重新看你的《論綱》初稿。今天繼續(xù)考慮,有兩點想法:
一、題目似可用《考古學新解析論綱》,保留副標題“兼述近十年來中國考古學研究中的新理論與新方法(1980—1990)”。
二、八論似可加添為十論,即補進“全息論”與“價值論”。順序似可為:1.層位論,2.形態(tài)論,3.文化論,4.系統(tǒng)論,5.聚落論,6.計量論,7.技術論,8.全息論,9.藝術論,10.價值論。其邏輯關系的考慮,想來你能明白,故不多言。
原稿中我作的一些改動,某些是為了消除一些唯心論的色彩,請你理解。
關于“全息論”,我寄上兩篇文章,供寫作時參考。我寫了五點考慮,僅僅是考慮,供你斟酌:
1.全息學起源于物理學,物理學的全息概念最初是指一幅全息照片。
2.隨后又陸續(xù)出現(xiàn)了全息生物學和全息地理學的理論,現(xiàn)在并提出了建立全息思維的思想(在這部分敘述中,應略述全息生物學和全息地理學的主要概念)。
3.人作為生物,具有全息關系。人類社會的系統(tǒng)結構,存在著內外反饋關系,互為映射的同構關系。所以,人和人類社會可以用全息思維來觀察,來分析。
4.全息考古學的概念包含著兩方面內容:
a)發(fā)掘出的局部現(xiàn)象,可以反映出此遺存所屬文化的全貌的主要或基本內容。已有的研究,即大都如此。
b)把考古學文化作為人類已逝社會的整體來思考,就要盡可能獲得全部信息。
5.考古學已經(jīng)歷了兩個階段,即萌芽或前期準備階段,以考古地層學和考古類型學為方法論支柱并汲取歷史學、文化人類學研究成果和方法的傳統(tǒng)考古學階段。60年代以后,已把研究人的技術、社會和意識形態(tài)作為研究對象,并開始把解釋文化形成的原因和尋找文化進步法則為宗旨,從而和理解當今社會開始發(fā)生直接聯(lián)系,要求多學科的綜合和高科技的運用。這個趨向的前景,將是進入全息考古學的時代。建立全息考古學是時代的趨勢,當今考古學家的任務。
“全息論”與“價值論”的寫出,似乎并不影響將這兩論另外單獨成文。因為這是論綱,不必詳述,也不宜詳述。
當然,如你仍然以為寫成八論為宜,我并不堅持擴大成十論的意見。
信函No.8(1991-5-8,北京)
五月三日修改稿今天收到,我只改正了個別錯字、不適之字與標點符號。我看這部分可以定稿了,完全不需要修改。
“全息論”與“價值論”,我仍希望寫出。因為這是論綱,似不怕有文意重復處。何況此兩論你既準備只寫三千字,即使重復,其量不大,似無所謂。而且,《論綱》既是聯(lián)名,兩篇專文,又是聯(lián)名,應當對己、對讀者都能交代。
我所以希望補上二論,因為此八論中,“藝術論”是全新的,僅此一論全新,似嫌平薄。如果有三論是新的,才好提供到國際上去。否則,從總體來說,未免是一種主要是評論或評述性的文章,怎樣拿到《中國社會科學》去呢?
要補的兩論,各論都請從新的一頁稿子開始。這樣,我合并全稿時,只要修改幾個數(shù)字,全稿不必重新剪貼。全稿寄來后,我將全文復印后再寄給你。
如果我到時有時間,將去充州。最遲到時能見面。
信函No.9(1991-5-26,北京)
下個月,將赴湖北、四川開會近一個月。六月底才能回來。
前天,王光鎬同志看了你的稿子,認為把“藝術”的內容,指為寫作的文采等等,太淺薄。此話有理。我把這一節(jié)又作了修改?,F(xiàn)將修改稿寄上。請再斟酌,并重抄一遍。我意:全息論應列為八,藝術論是九,十是價值論。
如此稿完成,我當找人商量,在何處發(fā)出。
信函No.10(1991-7-12,北京歷博)
最近雜事繁忙,無暇寫信,但有一個想法,想請你在“全息論”中表示出來。
關于“全息論”,上次提綱中我談了兩點基本內容,即1.局部隱含整體信息;2.應當全面地研究考古學文化。但還應該有一點,即某一段落的信息,也隱含著全過程的信息。具體說,對青銅文化,甚至是青銅文化中某一段落的研究,可以了解人類文化的整體。這種想法,出于以下考慮:A.人和人類群體,出于自然的、社會的屬性,本有相互聯(lián)結、溝通之處。所以,了解到片段的必然性,就可以認識到整個過程的必然性。由此而得到的重要認識又是:正因如此,理解了古代,就可認識當代和預見未來。B.正因不同歷史階段的人和人類群體有相聯(lián)結、相溝通之處,所以今人對過去的歷史,即使是遠隔數(shù)十萬、數(shù)百萬年的人和人群,也可理解,并且,還往往可以憑直覺加以理解。
后一思想,應該說是很有意義的。說清楚這一點(當然要真正說清楚是很難的,但即使只有零星認識,也應該說出來),對理解“藝術論”“價值論”,恐怕也是相當重要的。從“全息論”來說,我認為,基本思想應該是“局部隱含全體”“片段隱含全過程(包含未來”?;谶@種看法,我們就要求盡一切可能去獲得全部訊息,去追尋和檢驗準確的認識。所以,原擬大綱中的第二點,不宜再列為第二點,而只能從具體工作的角度來敘述我們的盡可能性。
我還是希望把《論綱》早日完成。
7月29日,本周論文定稿。
30日,論文定稿,《考古學文化與方法論綱》,九論。交勤毅協(xié)助打印30份,帶充州參加會議。
8月1日,回俞先生信。
2日,與俞先生長途通話。
4日,赴連云港,晚七點半抵達。
14日,收到俞先生寄到連云港的信,談及論文。
信函No.11(1991-8-4,北京)
昨天接到電話后,今晚躺在床上,反復思索了一些問題,決定半夜起床寫上此信。
關于考古學的目的,我困惑了三十多年。近些年來好像解脫了出來。一個重要原因可能是我被迫脫離了考古工地,脫離了非常具體的發(fā)掘工作,甚至是具體的研究工作。
當從這個困惑中解脫出來之后,我才能慢慢理解六十年代以來考古學中出現(xiàn)的一些新思潮,才能逐漸明白為什么一些當代的考古學家要把一些遠古的研究同有關當代的研究聯(lián)系起來,哪怕他們并不是很清醒地自我認識到為什么要這樣做。
這種認識,盡管至今還是比較零散的一些思想,但這些思想的本身,實質上應該是一個內中貫穿有聯(lián)系各個角落的線索的一個體系。出現(xiàn)這個體系,全球的考古學界花費了一百五十年的時間,其實還應是包括了整個人文科學界的一百五十年的時間。其具體內容就是從地層學到全息學,從“重建”(尋找文化進步法則)到人類本性的探求。原擬的“十論”,寫作時盡管可能并不自覺,但正是記錄這一百五十年的理論進步的歷程。
所以,這個“十論”的產生,并非隨意的安排,而是一個必然的產物,是歷史的如實反映。
如果對“十論”的認識缺乏自信心,應該不要寫出來;至少在目前還不應該公之于眾。如果自認為有道理,就應該用明確的語言,明確的術語,也就是明確的概念來表達這個“道理”。
是否某些“輿論”的壓力,導致了你電話中告訴我的那些修改?
既然已經(jīng)想到了“藝術論”,也就認識到了考古學的“藝術性”的一面。這樣,考古學家就應該既是一個科學家,也是一個藝術家。其實,除了自然科學家,所有人文科學家都應該也是一個藝術家。是一個藝術家,就應該有藝術家的勇氣。一個藝術大師,對他的創(chuàng)作是不大考慮別人接受不接受的問題。但最后大家卻又會接受的。
瓦特·泰勒48年的博士論文并未引起應有反應,而劉易斯·賓福62年的數(shù)千字短文卻引起軒然大波。這是社會條件的差別所造成的。對泰勒來說,他的遭遇是個悲劇。但在那篇論文產生的社會條件下,這個悲劇又怎樣能避免呢?“十論”的出現(xiàn),如果正處在另一個悲劇的社會條件下,這個悲劇也是逃不掉的。但悲劇不是也有悲劇的作用嗎!
所以,“十論”寫作的真正命運,取決于我們的自我認識,而不應該受其他與論的制裁。
我的認識是,“十論”恢復原貌。不向充州會議以論文形式提供,而可以由一人或兩人口頭敘述一部分或大部分內容,透露其主要精神。
這是因為,“十論”的總認識是超前的,超過了充州會議參加者的總認識,而且估計對相當一部分人來說,對這種認識是毫無思想準備的。
其次是因為,“十論”既然尚未全部完成,就不宜以“蓬頭散發(fā)”或是體系尚不完整的形態(tài)示眾。
再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思考,“十論”應以完整的提綱向全世界公布。這個提綱的母體,即原有的數(shù)稿,應該已經(jīng)是形體略備了。
對“十論”的題目,似可改為《考古學新理解論綱》,或《對考古學新理解的論綱》。副標題可以取消。但可有一段“引言”,說明這是我國十多年或十年來所陸續(xù)出現(xiàn)的一些新理解。
這封信,寫得似乎帶有一些激動的情緒。但正是因為有這種激動的情緒,才能寫出這個“論綱”。而這個“論綱”的出現(xiàn),似乎也應該引起一些激動。
不要怕孤獨。不要怕姍姍來遲。我在六月份,曾赴黃石市參加一次關于“銅綠山保護方案的論證會”。會上一位礦冶專家曾無心指責我們這些反對派說:“又沒有什么全息考古學,怎么能夠憑這點材料理解古代呢?”這段無心之話,暗示著在自然科學家那里,“全息科學”時代已經(jīng)來臨了?!叭⒖脊艑W”概念的提出,肯定只是時間的早晚而已。如果“全息”概念包含著古今同含一體的內容,“價值論”可以取消,而把“全息論”放在最后,并在此論的末尾,說明為今而求古的奧秘(請注意,只能從揭示奧秘的角度來說明這個道理。因為,許多人可能還是在不自覺的狀態(tài)下從事“為今而求古”的各種探索的)。這樣,“十論”就變成“九論”。“九”言其多。這可能正符合你喜歡以擬古文風寫作的習慣。一笑。
8月25日,赴兗州開會,下午3:30 抵充州。晤科威、安平諸兄。張忠培、黃景略、鄭笑梅、張學海等先生參會。俞先生未到。
26日,國家文物局“考古理論與實踐”研討班開班。
30日,去曲阜參觀,晚宿兗州城。
31日,下午4:25抵合肥。家中安然無恙(按:當年夏天合肥有大水)。
9 月 1 日, 收 到 張 忠 培 先 生 8月 6 日寄來的《論文集》。
9月18日,收到歷博公函,邀請10月15—18日去河南三門峽市參加小浪底仰韶文化(即班村)發(fā)掘規(guī)劃論證會。
23日,與俞先生通話。
26日,與裴安平通長話,關于班村發(fā)掘。
28日,與車廣錦通話。
班村發(fā)掘,4月遺址選點,7月起草發(fā)掘規(guī)劃,10月初進行了試掘,10月中旬,俞先生在三門峽主持了班村發(fā)掘規(guī)劃論證會。
10月14日,下午赴河南三門峽市參加班村發(fā)掘規(guī)劃論證會。
15日,中午抵三門峽賓館。
16日,會。俞、裴、沃森(Watson)、艾肯斯(Aikens)、李秀國分別發(fā)言(按:查參會筆記,還有周昆叔、李容全、王昌燧、祁國琴等發(fā)言,信立祥、張建林、張居中等互動)。
17日,浥池班村、楊家遺址實地考察,7:30—20:30(按:當時借調了三門峽市幾乎所有的北京切諾基,車隊陣容豪華)。
18日,分工:工地總記錄。收到車廣錦論文,海岱龍山文化。
19日,中午12:18返,與王昌燧老師一道。
20日,上午9:10抵肥。
俞先生在這次會上說:1921年安特生在仰韶村的發(fā)掘也是10月開始的,現(xiàn)在剛好整整70年,這是一個象征??茖W的方法是國際的。1949年以后的40年,基本上是40年代的方法。國際上60年代以后,有一個大的變化。所謂“新考古學”,這個“新”字表述的并不確切,它只是意味著不斷探索而已。裴安平對發(fā)掘規(guī)劃草案做了說明:這次發(fā)掘的目的不是解決區(qū)系類型問題,任何古代聚落遺址并非僅僅是一個“環(huán)節(jié)”,而是一個“整體”,它包含了人類社會生活各方面的信息及其與環(huán)境發(fā)生的關系;考古學要調動一切科學手段與方法,全面攫取歷史信息,重建古代人類的社會行為;要探索多學科綜合發(fā)掘與研究的恰當方式;要全面解析遺址所表達的聚落形態(tài)、社會經(jīng)濟、社會組織結果、意識形態(tài)和人地關系方面的內容。沃森教授講了有關農業(yè)起源的研究,包括在伊朗、伊拉克、北美等地開展的工作,并討論了植物人工栽培的標準、浮選法采集植物標本、民族志材料的推斷等。艾肯斯教授講了在一個廣大的區(qū)域內的環(huán)境考古學,如 80×40 平方公里,所有人類活動均在一定環(huán)境中進行,取得食物、原材料,以及必要的社會交往。[按:沃森和艾肯斯教授提交給會議的書面材料的中文譯稿,在賀云翱兄的幫助下,很快在《東南文化》發(fā)表,沃森:《注重問題的田野方法及其它》,《東南文化》1992年第1期;艾肯斯:《區(qū)域環(huán)境考古學的最近進展——美國俄勒岡大學艾肯斯教授(Prot.CMelvinAiKens Dept.of Anthropology,Univ.ofOregon)在班村遺址論證會上的發(fā)言》,《東南文化》1992 年第 z1期。]
10月22日,給張忠培、俞偉超、孫健信。
10月28日,先譯艾肯斯及沃森論文。
30日,收到裴安平信,“(兗州會議)與會有感”征稿。
11月3日,沃森、艾肯斯初譯完。
信函No.12(1991-11-13,北京歷博)
不久前去了日本一次,近日單位又在搞職稱評定,又是忙得不可開交。不過小浪底水庫的籌備工作很正常,祁國琴、王昌燧、徐某某(北師大)(按:誤記,實為李容全老師)已把工作方案寄來,不日當可完成總方案。沃森又寄了一點書來。我又給工地準備了一個電腦(小麻雀)。估計能正常開工。
為了去日本(兩次),我又趕了兩份講稿。從河南回京后,又給城子崖的會寫了一封賀信,提出了“洪水說”。在日本時,我又在早稻田大學講了“洪水說”。日本學者聽完后說“刺激太大了”。我又斜放了一炮。好在做了這些事后,可以騰出手來做一點其他的事。為此,我想抽空把《論綱》改完。
此文,我想還是用“考古學新理解論綱”之名,不知意下如何?我覺得,題目說得輕一點,可能更主動。但我手頭原先準備的有關“全息論”的兩份材料,不知塞在哪里,找不到了。請你把我復印的寄來一用。
還有,你的那篇《札記》今晚仔細讀了一遍,的確很好。許多事物的發(fā)展速度,會超出人們預料。小浪底工作的設想中,祁國琴的原稿甚至說要“按新考古學的方法”來設計。可見,一般人的印象已是如此。從我聽到的一點有關充州會議的介紹來看,你們的確把有些人是放在圣殿的位置上來觀看的,包括你的這篇文章,也透露了這種氣味。其實,圣殿并不存在。
不再多寫。我想從頭到底,把《論綱》重新修改一次。為了意義的完整,篇幅可能要比現(xiàn)稿多一點。價值論還是想寫出來。你能否提供一個初稿。因為,即使我不滿意,另寫,也會多一點靈氣。
11月18日,回俞先生信,10頁。
19日,將“價值論”及資料二份寄俞先生,并電話通知。
22日,收到張忠培先生信,北京17日發(fā)出。
25日,完成艾肯斯環(huán)境考古學譯文,交俞先生、賀云翱、許天申等。
30日,艾肯斯環(huán)境譯稿交老陸復印寄出。
12月5日,周崇云來,送復印件及翻譯稿(按:沃森、艾肯斯譯文,由安徽大學外語系教師審校)。
7日,完成沃森發(fā)言,擬寄俞先生、扈楠、許天申,交安大周崇云。
16日,沃森發(fā)言發(fā)出(由老陸復印三份,俞處、扈處、許處)。
1992年,《考古學新理解論綱》發(fā)表。
1992年效率手冊:
1月27日,收到俞先生寄來的《論綱》修改稿。
信函N0.13(1992-1-15,北京)
上周已將《價值論》寫出。從星期天開始,我又將全稿通抄、通改一遍,語氣可以更通順些,重復處也可壓掉些。即使這樣,全稿中還有一事兩處相見,仍未能刪改凈。
昨晚開了一個通宵,把《價值論》改完,并且寫了一段結束之語。今天請人復印出來,寄上一份,請過目并可做改動。曹兵武、陳星燦認為發(fā)出后將引起很大震動。我以為未必,因為內容太超前了。他們二人認為應該加注,至少把有括弧注出人名、時間之處加注說明文章出處。你意如何?如認可,請費心用另紙把應該加注之處,寫出書名或文章名,我再作最后的技術加工。
原想春節(jié)前把全稿弄完?,F(xiàn)在看,也許還要再拖些時間。只因我實在太忙,否則再冷卻數(shù)周,然后再通改一遍,一定會更周到些?,F(xiàn)在看來,前三論與后三論都過得去,中間四論較弱,具體內容描述得過多,理論性闡述不足。這與自己的知識水平有關,目前還無可奈何。
希望早日看到你的意見,具體的意見。
特再寄上一份。
2月6日,上午,與俞先生通話兩小時,修改《論綱》。
我想再通篇修改一次??偟乃枷耄M昂笠回?。也就是說,似乎應當都是為了說明最后的三論?,F(xiàn)在的稿子,還是單獨成章,缺乏一氣呵成的氣勢和內在聯(lián)系。不知意下如何?
3月2日,收到俞先生寄來的《論綱》最新修改稿。
3日,《論綱》修改一遍完畢。午夜。
請你在原稿上,再作修改,不必怕離原稿太遠。文章總是越改越好。還有,關于“全息攝影”的原理,最好再請教一下李志超同志,以便用簡單的語言,把原理講清楚。具體說,為什么任何一個碎片可以包括所攝影景象的全部信息?
7日,與俞先生通話,《論綱》。
10日,收到俞先生信及《論綱》初稿 (復印件)。
信函No.14(1992-3-6,北京)
14日,與裴安平通話。
前幾天,諸事繁多,一直無暇考慮《論綱》事。前次的復印稿,春節(jié)后,館辦公室已寄上一份,也許近日已經(jīng)收到,但怕萬一遺失,
26日,晚與俞先生通話,信立祥代老裴任發(fā)掘領隊。購去北京機票。
27日,收到兵武信,班村秋季開工,老裴退出發(fā)掘。
31日,下午2:10乘東航MD-82抵京,3:31首都國際機場,住東交民巷社科賓館303(按:第三次赴京,本次為單位出差)。
4月1日,上午王府井書店、外文書店。中午請俞先生午餐。下午討論《論綱》,約5點,見曹兵武(已付260元書款)。宿社科賓館。
2日,上午遷居天地大廈,逛文物、五四、商務、中華、外文1、外文2、大樓、王府井書店等,購書一批。
3日,上午遷居燕京飯店,中餐燕京餐廳。下午購周一返程機票。與金田、葉皓等約到。
老古學新理組論國69俞偉起愛水 術論和你值邊,討論?考長子的性屋和你用,b老三論”中生過熟補充化論”,卻馬于率體
地骨是一道體。人的認識你有總體性。論的范疇。至于“全血論,罰當然應病方法論。
種子志體有進步,會思用便會真化;就會總起未講,+濃中三泥屬幸體論,七記屬方法
思期如果發(fā)生文化,對考古子的認識必悟與之,其“忠三論“和“中間四論”路因“熟三論的認識而
相適應。長一英起的闡迷。整個《論固》正因把出]
考古學同甚它子種一擇,也有自己的理論.三論”,才把么你叫做考古子的“努理的”。改然
方法與故術,而其生的是關即為對目的性的是就的理母,一它不公成邊。全義的以寫成十
認識。的以,對考古子目的經(jīng)的認識如果有門
變另,考古學的理邊、方法5技術養(yǎng)少將更新。 論,星為表示后三論是已注認識是礎上的在
考古子自誕生后,有關真目的如的認識始 物,而這種花物卻是少然出現(xiàn)的。
終不一,就其總體而言,則送在醫(yī)生把高;而
海為一種具有價段性意義的靜認識出現(xiàn)時,總 199244月26日,七g。
4日,中午宴請俞先生、劉金田、葉皓、蔣堅永(按:均為在京工作本科同學),以及合肥來的數(shù)人,共九人。晚,北海夜景。
5日,上午王府井采購,下午西單采購。
6日,上午11:55返回,乘東航班機。
4月17日,收到云翱信,言沃森、艾肯斯二篇發(fā)言譯稿均已發(fā)。19日,下午繼續(xù)?!墩摼V》,校畢。
信函No.15(1992-5-23,北京)
《論綱》已在四月二十六日修改完畢,因雜務實在太多,完稿的時間,比原定計劃推遲了半個多月。以后,讓我館復印,又給我拖了兩周,直到十六日才交給我。十七日我又赴廣州數(shù)天,前天才回來,今晚是周末,才能抽空給你寫信。
我廣州回來后,把全稿校讀了一遍,發(fā)現(xiàn)有幾處文句還應稍作修改,但似缺乏精力,暫不改動。也許將來會在讀校樣時再做些修改。
這次讀時,因中間已有近一個月未曾接觸,所以仍有新鮮之感。我看此稿發(fā)出后,抱有此感的,可能比較普遍。
近日我將抽空將此稿交給一個朋友,請轉給《中國社會科學》,不知他們的編輯部是否會有闖紅燈之感。6月17日臨淄培訓班將開始,王文建會來,我想給他一份稿子,請他到美國后,找?guī)讉€人譯成英文,然后交給Watson,希望能在《當代考古學》上發(fā)出。前幾天在廣州見到喬曉勤和李秀國,李秀國說近日看到英國人寫的一篇論文,亦談到了古今一體問題。這種不謀而合,可能正反映了科學的新思潮。
我記得五年以前,我在寫《我國考古工作者的歷史責任》時,明確地提出了考古學研究是為了今天的想法。后來在《考古類型學的理論與實踐》一書的序言里,又大膽地提出了考古學的消亡問題。童明康是責任編輯,勸我修改這句話,無奈,改得緩和得多。自從那兩篇東西寫出來后,也搞得我很被動,因為自己的心靈上背上了很大包袱,覺得再搞考古學研究,就應該從這個高度出發(fā),但要做到,卻是困難至極。所以,有時亦暗自覺得,今后也許很難再寫考古學的文章了。不料,九零年八月在銀川參加西夏王陵會議期間,突然在電視中看到山東某人提出“全息胚”的理論并研制成測量儀器,激發(fā)了我去思考全息考古學的問題。當初,只想到在思考數(shù)年之后,寫一篇幾千字的文章。后來陰錯陽差,幾經(jīng)折騰,競然搞出了十論??梢哉f,這是意外之獲。我完全相信,這篇文章問世,會引起一批人的思考,而反映的強弱程度,可能仍是局外人比局內人要強烈。我所以希望在考古學以外的刊物發(fā)表,主要也是想引起更多的局外人的思考。
我這幾年來,對考古工作來說,真有點像是個票友。也許正因如此,才能寫出這篇文章。
我深信,歷史是公允的。所以,一切讓歷史來評論吧!
班村發(fā)掘,將在九月進行。裴安平將參加臨淄的陶器培訓班。我希望能去幾天。你如不能參加,能否也去幾天一敘。我相信,臨淄的十天培訓班,將聚集一批有思想的年輕人。十天的聚會,其影響將遠遠超過充州會議。(按:1992年6月,由美中學術交流委員會協(xié)助,在臨淄舉辦了中美陶器研究研討班。)
信函No.16(1992-6-30,北京)
五月中旬以后,我請人把《十論》送給《中國社會科學》。遞送者表示要送給主編。半個多月以后,打電話告訴我,決定采用,并準備提前發(fā)表?!吨袊鐣茖W》有兩種出版物,中文的是雙月刊,英文的是季刊,只選一部分文章,遞送者希望兩種都發(fā)表。
數(shù)天以前,此文的責任編輯打電話給我,認為全文中,許多內容發(fā)人深省,并認為集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于一體。這當然是過分的話。但她又說《藝術論》要修改,并送我兩本已刊行的《中國社會科學》,其中有關于社會科學方法論的論述。我看了一下,亦大路貨也。責任編輯認為“解釋”是科學,不屬于藝術。她認為,如不修改,建議刪掉這一論。電話中我同她爭論了半天。最后,我盡一天之力,把《藝術論》修改了一下,再給她送去。不知命運如何?
原來我擔心第十論即《價值論》會碰紅燈,沒想到第九論碰了紅燈。就原稿而言,第九論確實也是比較弱的。修改后,也不見得加強。不過,唯心論的色彩,少了一點。我以為,現(xiàn)在的折中處理,基本保留原意。如還通不過,也可刪掉,另外再單發(fā)此論。
寄上修改后的第九論。你看還有什么問題。
臨淄培訓班很有意思,美方是盡全力以赴的。
又及,今天《中國社會科學》編輯部電話詢問你的出生年代,他們要在刊物上寫明,請立即告訴我。
1992年秋,班村發(fā)掘正式開工,俞先生希望由此次發(fā)掘“探索組織、協(xié)調多學科進行考古學的綜合發(fā)掘與研究的恰當方式,為國內同行提供經(jīng)驗教訓”。
11月18日,《論綱》發(fā)表于《中國社會科學》1992年第6期。
信函No.17(1992-11-23,北京)
今天上午得知《論綱》已在《中國社會科學》第六期發(fā)表。我訂購了很多本,但還未寄到,下午從圖書館中拿出一本復印一份,晚上回家看完。責任編輯作了一些處理,丟掉了一些風采,增加了穩(wěn)妥或嚴密性,我看,應該感謝她的努力,不應非議。
可能因為寫出的時間已久,今天讀后,毫無新鮮之感,不知對別人有無刺激。
剛才我送給張光直一本(他明天上午返美),未作解釋。賀云翱說,《東南文化》準備發(fā)一摘要。我想請《新華文摘》轉載。但我今天重讀,確實覺得沒有什么新意,頗有興趣索然之感。
班村發(fā)掘,得到了廟底溝二期的小米數(shù)十斤,聽說大家情緒很高,我看這一炮終于打響了。
1993年3月,《新華文摘》全文轉載《考古學新理解論綱》。
信函No.18,(1993-3-3,北京)
昨晚有人告訴我,《論綱》已于《新華文摘》登出,但我尚未見到?!段恼凡唤o作者寄書,我只能托人赴書店購買。最初,編輯部曾說兩萬字太長,我就給了一個一萬多字的摘要,登出的不知是什么樣的內容。《中國社會科學》的英譯本要求必須壓到8000字以內,不知何時出版。
《新華文摘》一登出,讀者面自然大為擴大,特別是政界人士會看它。今天中紀委的一學生,立即打電話給我,反映強烈。我還是以前的估計,在考古界的反映,不會像社會科學界那么強烈。
兩年多以前別人的倡議,在我六十之年,為我編一本新的文集。最初已決定由你編。但北京的人把它搶了過來。兩年已過,他們并未完成。這樣,于去年之底,我花了一周多的時間,選了十多篇東西,以《地層學》啟首,《論綱》殿后,找了一個人來交給他,他答應今年之內找個出版社印出來。全書似需一序言,經(jīng)商議,決定請張承志寫。
他已完成。我寄上一份。其內容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但全在我的意料之中。他寫作前,我毫不作解釋,只答應一切由他考慮,他人不作任何干涉。你看后,就會知道,正如我以前的估計,考古界以外的人,對文章的理解其實是更準確。
班村工作,今年四月,將繼續(xù)進行。
又,此文集題為《考古學是什么》,收了兩篇附錄,一篇是與張承志的對話錄,一篇是你的訪談錄。收入《論綱》與《訪談錄》,希望你同意。
(按:按最初設想,《考古學新理解論綱》又在《中國社會科學》(英文版)1995年秋季號發(fā)表。)
4月1日,班村1993年春季發(fā)掘開工。
因寫作的宗旨和篇幅所限,本文的記述止于1993年的班村發(fā)掘。我在《思想是考古學的工具》一文中將俞先生的考古學歷程分為3個階段:20世紀50—70年代,致力于一種全新的馬克思主義考古學解釋體系,研究領域涉及古史分期、古代公社組織以及古代都城、禮儀和埋葬制度等多個方面;70年代后期一80年代,集中于考古地層學、考古類型學等方法論的思考以及二重證據(jù)的考古學文化與族群關系的推定;80年代后期一新世紀初,系統(tǒng)闡述考古學文化的技術、社會和觀念三重解讀的新思想并試圖以此為方法論核心構筑考古學新體系。
我在《作為范例的班村》一文中,提出所謂班村范例至少包括以下幾點:一是觀念優(yōu)先,二是多學科的前期介入,三是注重過程與方法,四是國際化。以班村發(fā)掘為標志,俞偉超先生的考古學理論與實踐,極大地推動了20世紀90年代中國田野考古的轉型,對當代中國考古學的發(fā)展作出了開拓性貢獻。
今天我們懷念俞先生,仍能得到很多啟示。在《訪談錄》中,俞先生說:“我自己感覺,研究工作上,如果有點新的貢獻,在史學領域里,有兩條半:第一條,封建制產生的生產力條件究竟是什么?我提出是輪作制;第二條,中國奴隸制的特點,就全世界范圍,有家內奴隸、勞動奴隸,而中國的特點,大量使用罪犯奴隸;還有一個只能稱半條,在人類早期,新石器時代,大多數(shù)地區(qū)是鋤耕農業(yè),青銅時代以后,高原地區(qū)向畜牧業(yè)發(fā)展,草原地區(qū)向游牧業(yè)發(fā)展,河流地區(qū)向灌溉農業(yè)發(fā)展。經(jīng)濟的分化,是從青銅時代開始的。恩格斯講三次大分工。我認為,不能從分工角度講,有些地區(qū)是氣候變冷了?!币杂嵯壬鸀榇淼睦弦惠吙脊艑W家,最高理想是歷史研究。他們寬廣的視野、包容的胸襟、自由的思想和永無止境的探索精神,仍將激勵我們不斷前行。
謹以此文懷念俞先生,并紀念班村遺址發(fā)掘35周年。
2025年4月18日于合肥留瀾居(作者為安徽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