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引刀:知名漫畫家,早年從事動畫工作,曾擔任《忍者神龜》《佐羅》等海外動畫片的執(zhí)行導演。2002年創(chuàng)作了“刀刀狗\"漫畫形象,代表作有“朋友刀刀\"系列繪本等,是中國治愈系漫畫的先行者。
未來的中國動畫,一定有我的一席之地
1991年,我21歲,進入了一家動畫代工公司(為美國、日本等動畫公司進行代加工),公司的同事大多來自中國臺灣。其中有一位姓侯的前輩,長發(fā)及肩,留兩撇小胡子,極具藝術氣質,就像從漫畫書里走出來的大叔。其實他就是一位漫畫家,在來上海參與動畫公司的代工工作前,還辦過漫畫雜志社。剛進公司時聽說有同事從事動畫工作16年了,讓我驚詫不已。當這位從事動畫行業(yè)更久的侯前輩對我在草稿紙上隨手畫的涂鴉表示贊許的時候,我很是受寵若驚。
可能是因為我畫的不是工作內容,而是公司幾位老板、前輩的簡筆漫畫像(其中就包括他),讓他覺得這大概是個喜歡畫畫的年輕人,值得鼓勵。他拍著我的肩膀說:“小伙子,好好干!中國這么大,要多少動畫片才能滿足市場,中國動畫一定會起來,你們的職業(yè)在未來不可限量啊。\"年輕氣盛的我被他一鼓舞就上頭了,堅定地點點頭說:“放心,未來的中國動畫,一定有我的一席之地!”
之后30多年如白駒過隙,一晃而過,我始終沒能在動畫領域實現自己吹下的牛,倒是無心插柳成了一個漫畫家。
如今回想起來,早年的動畫代工行業(yè)就是一個“勞動力密集型行業(yè)”。舉個簡單的例子,當你舉起手跟同學揮手道別,這只手從左到右擺動一下,就需要畫十幾張畫,可是呈現在動畫片里可能連1秒都不到。剛開始工作的時候,我每天在上班的路上都在想:今天我會被要求畫什么內容呢?心里還暗暗期望不要太難畫,不要被修改、返稿太多遍。那時負責檢查代工動畫的上司很嚴格,他們會拿一個圓紙筒做成簡易的單筒望遠鏡,套在眼晴上,1毫米1毫米地核對畫面細節(jié),檢查畫得是否符合要求。
雖然辛苦,但因為心里一直有一個具體的目標,一切就都很有奔頭。我清晰地記得入職儀式上,總經理對我們新員工說了這樣一段話:“不想做導演的畫手不是一個好動畫人。所以,你們要從畫畫做起,然后做動畫檢查,做作畫監(jiān)督,做原畫表演,還要去了解上色,去學習背景,去掌握攝影機房操作,最好還要去學習音樂和寫作,最后成為一個導演。\"總經理講話輕聲細語,經常只能看到他臉上魯迅似的胡子一動一動的,卻聽不清楚他到底在說什么。但那天他說的話,我聽得清楚明白。我心想,我也要做導演,從現在開始學習,從原畫師做起。
原畫師也被稱為鉛筆演員,就是用鉛筆畫出動畫表演的那個角色。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比走路時如何把重心從左腳移到右腳,雙臂如何擺動。要對走路整套動作了然于心,并總結出規(guī)律。好不容易掌握了兩條腿的人走路的動作,又得思考四條腿的馬該怎么走;等到學會畫馬了,可能又要畫一條蜈蚣,張牙舞爪,百足狂奔著向你撲來。我現在一想到這樣的鏡頭,腦袋里還是會“嗡\"的一響。我們畫的一切,并不只是為了一個好看的畫面,而是要為表演服務。表演是千差萬別的,比如:一條幼年的蜈蚣行走時也許會蹦蹦跳跳;一條憤怒的蜈蚣可能張牙舞爪;一條俏皮的蜈蚣可能會跳起踢踏舞;而一條足夠\"I\"的蜈蚣,有可能是慢吞吞地用那么多只腳摳著地走。方寸畫幅之間,充滿了挑戰(zhàn)。
幸運的是,時代給予我很多機會,我如愿從畫師做到了執(zhí)行導演,也參與了《忍者神龜》《小美人魚》等一系列動畫片的制作。但我始終不甘心,我想要成為中國動畫的原創(chuàng)作者。于是在從業(yè)七八年之后,我開始參與一些國產動畫的前期工作,包括繪制人物造型、道具場景及分鏡頭腳本等。遺憾的是,那時候中國動畫各方面的條件還不成熟,我個人參與的一系列嘗試都失敗了。后來聽說有一部我參與的動畫片得了金鷹獎,但我不會告訴你它的名字,因為實在是畫得不夠好。
我移開了人生的山,他們移開了中國動畫的大山
在我參與中國動畫制作四處碰壁的時候,也聽說了一些同行準備個人制作獨立動畫短片。聽到這些消息,我心里一聲驚嘆:一個人去做動畫,簡直是愚公移山!但就是有幾個愚公堅持了下來,也搬動了一些山,比如動畫短片《李獻計歷險記》《打,打個大西瓜》。我了解了他們之后,又是一聲驚嘆,原創(chuàng)動畫起步這么艱難,怎么會有如此頑強、如此憨的人,會做這樣的事!現在大家都知道了,《李獻計歷險記》的導演是李陽,這部動畫如今的豆瓣評分還有8.7,他后來執(zhí)導了電影《從21世紀安全撤離》;而《打,打個大西瓜》的導演,他叫餃子。
我沒有餃子的毅力,兩三年后,我又回到了動畫代工的行業(yè)里面,和幾個伙伴一起開了一家動畫公司。自2002年開始,我會在繁重的工作之余,記下些只言片語的小感悟,然后在旁邊配一條卡通小狗,我叫它“刀刀狗”。此后,我就有了一個朝夕相處的小伙伴一一條從我的心里蹦出來的小狗,它替我訴說我的所思所想、喜怒哀樂,我為自己內心深處做原創(chuàng)的熱情,找到了一條小徑。
“刀刀狗”的小靈魂里有一點淡淡的憂郁,敏感天真又帶一點哲思,體現的也是當代都市人的壓力、孤獨和成長。當它被傳播到互聯網上之后,我有了機會將它結集成冊出書,這為我打開了另一扇門,要不要去從事漫畫呢?最終拿定主意從事漫畫后,沒想到的是,我和另一位合伙人幾乎同時提出要離開動畫公司。我說我看不到中國動畫起來的希望,所以想去試試漫畫,也許更能表達自我。他不認同我對原創(chuàng)動畫的看法,他想要去畫更難、更有挑戰(zhàn)性的動畫,于是我們都離開了這家公司。他叫李煒,多年以后成了動畫電影《姜子牙》的導演之一。
從被前輩拍著肩膀說“中國動畫一定會起來”,距今已經30多年了,曾經我一度以為看不到希望,但在無數同行和觀眾的熱愛的推動下,終于,就像《哪吒之魔童鬧海》發(fā)出劃時代的巨響一樣,我可以開心地說一聲:“中國動畫起來了!”在中國動畫人面前橫亙的那座大山,被這群\"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愚公”一點一點移開了。而我也才意識到,自己的熱血一直流淌著從未涼過,我始終帶著希望和愛,把關于動畫、原創(chuàng)、導演的大大的夢做進小小的漫畫里并講述著“我就是我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