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乙,人,1976年生。出版《下面,我該干些什么》《鳥看見我了》《未婚妻》等著作,有作品被翻譯為英、法、意等12種語言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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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像加西亞·馬爾克斯這樣的作者,會不會在寫作過程中隱隱感到不對頭?就像一個人出門始終覺得有什么東西沒帶,一一核對之后,又發(fā)現(xiàn)沒有。(這種有什么沒帶的直覺是如此強烈,以至于使他相信,這就是一個有待確認的事實。)直到有一天他醒悟過來:他筆下的人物以及人物的腔調,僅只是符合了這個社會的法度?;蛘哒f符合了某種道德秩序。比如對愛的忠貞、善惡有報??ǚ蚩▌t是另一回事??ǚ蚩ǖ淖髌芳炔蛔非髷⑹碌膱A滿,也不追求道德層面的圓滿(甚至無視)。它只反映作者對自己身處的“要將他們的過去和現(xiàn)在碾得粉碎”的時代的一種敏感。過去我知道加西亞·馬爾克斯有一股濃烈的邀寵氣息,但不知道這股氣息從何而來。今天算是明白了。應該說他比卡夫卡更在乎觀眾的掌聲。
可以界定的文學:類型文學。不可以界定的文學:本雅明、波德萊爾、卡夫卡。本雅明暗示,波德萊爾在藝術上朝三暮四,是在使自己擺脫“作為一件商品,一個符號的存在”。我來香港后,發(fā)現(xiàn)本地人幾乎等同于他那被極端細分的職業(yè),從不越雷池半步。人更會被著作律師、醫(yī)生、侍應以及實習律師、實習醫(yī)生、實習侍應。他們在人前呈現(xiàn)出的與其說是人的素質,不如說是工具的專業(yè)。(本雅明:
“在用機器工作的時候,工人們學會了調整自己的運動,以便同一種自動化的統(tǒng)一性和不停歇的運動保持一致?!保┥⒙谶@個城市是不可想象的。就是海邊那些老人,也在以工業(yè)化、程序化的手段鍛煉自己,不見半點身為人的漏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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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旁觀一件事,不能說我們從這件事逸出或與之分離。我們仍然是它的一部分,甚至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只要我們掏出相機或手機對準它拍攝,我們就再也沒法說自己是這件事、這個社會以及時間的一部分。
照相不是讓我們對事物的震驚得以固定,而是被消耗、減弱。因為我們認為通過記錄震驚盡了震驚的義務。人們不會通過鏡頭觀看事件,他們之所以看,是為了監(jiān)控拍攝效果。片場的攝影師不會為鏡頭前的悲歡離合動容,掏出照相機的我們也不會。拍攝看起來是對易逝的信息進行提取、保存和防腐,實則是對之遺棄。日久天長,照相對事物的新鮮性、突兀性一—這一切讓我們震動的因素——的損耗是驚人的??峙戮褪腔鹦亲矒舻厍蛞膊荒茏屛覀冋饎恿?。因此,我們平時不是用相機去給震動的事物定形,而是用它給我們以為會震動的事物定形。我們需要發(fā)掘事物的新聞性,發(fā)掘它的超常之處,發(fā)掘它能讓我們對他人驚呼的點。這和我們裝作對一個已經生厭的伴侶還有興趣一樣可恥。這是一種冒充勃起。
今天來到銅鑼灣跑馬地馬場看賽馬。進去時一頭霧水,不知如何下注,可是只要參與一次就知道怎么買了。我們共計花費一百四十元港幣,有一場中了,回收五十七元。馬場大堂有很多老者對著報紙和電視深入研究,使我聯(lián)想到活躍在內地彩票購買站的一些中老年男人。他們吃東西和早期寫作的我差不多,敷衍將就,而且吃煙。吃煙是為提神。吃那些漢堡可樂,是因為整個進食過程簡單,不會把精力耗費在此,不會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們只待在馬場大堂而不去接近賽場的看臺,是因為他們只關心勝負輸贏,不關心賽馬運動具有的美感嗎?在各層看臺,聚集著來自世界各地的閑人。年輕人或者有年輕心態(tài)的人居多。這形成了劇烈的對比。在看臺上聚集的是世界上最快樂、最開心、最幸福的人,輸贏對他們來說只是人生旅途一碟提味的蘸醬。而在大堂,町著報紙、iPad、電視并及時下注的則是職業(yè)賭徒,帶有某種宿命的悲劇性。他們只在自以為是的幻覺里富裕,大多數(shù)時候他們入不敷出。這從他們的裝飾和表情可以看出。他們的肉身甚至被疊加的失敗壓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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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爾扎克的《都蘭趣話》有一篇名為“大統(tǒng)領夫人”的小說,提到一位叫于連的青年,被大統(tǒng)領夫人不時拋撒過來的灼熱目光一路釣到府上,險些成為她愛吃醋的丈夫的刀下鬼。最近,我想到一個與之類似的情景。一位文人在回家路上,總是感到有一名忠實的粉絲跟著。每當他們即將失去聯(lián)系時,文人就停下等待,直到粉絲再次跟上。最終他們來到一條寂靜的巷道。文人遭到對方的搶劫。這位文人還說:“你是不是愛我愛得不行?因為實在沒辦法表達這種愛,或者說,需要為這種無法表達的愛付出一點行動,你搶劫了我。”搶劫犯是個貪得無厭的人,自始至終都專注于怎么把對方身上的東西一一搜羅出來。另外,我在朋友圈看到一位建筑學教授說,他在機場聽到有人喊“大師”,有十幾個人回頭。
在香港,不得不與人打交道時(比如進電梯),我總是表現(xiàn)出過度的禮貌。這里面包含一種旅行者的兼意,就是,抱歉啊,我來到這里,占用了你的地盤,給你的生活或者說日子造成了不便。而對方總是回以差不多同樣隆重的禮貌。后來,在他說話時,我聽出他和我一樣是旅行人。我想起一九九〇年,我們一家從鄉(xiāng)下搬到縣城農貿街,初來的幾天,我們對鄰居一—我們心目中的城里人——表達了我們發(fā)自內心的尊敬。他們回以同樣的尊敬。于是我明白這些鄰居和我們一樣,都是剛搬到城里的鄉(xiāng)下佬,甚至整整一條農貿街都是搬到城里的新人。幾年之后,他們將滲透到城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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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雅明在《波德萊爾筆下的第二帝國的巴黎》一文中引用了波德萊爾一首題為“給一位交臂而過的婦女”的十四行詩,并說,城市居民的歡樂與其說在于“一見鐘情”,不如說在于“最后一眼的愛戀”。“永遠不可能”標志著邂逅的頂點,詩人的激情似乎受到挫折,其實是從他內心如同火焰進發(fā)出來。
永遠都不可能重逢的相逢,使得彼此的相見一—或者僅僅只是單方面的注意——變得分外地緊張。這種緊張在博爾赫斯小說《永生》里也出現(xiàn)過,當不死的人重新被判決死時,“他們的每一舉動都可能是最后一次;每一張臉龐都會像夢中所見那樣模糊消失”。這種偶然的、幾乎不可能結出果實的愛情,只能發(fā)生在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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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祝?!泛驮?,有兩處較大遺憾。一是不像小說那樣,由回鄉(xiāng)青年目睹、聽聞她人生的遭遇,而是直接以祥林嫂的視覺,呈露自己的命運,這樣一則自己呈露得太滿,反而招來損失,一則失去人家旁觀、評述的表現(xiàn);二是沒有把江南冬季那可怕的濕冷天氣置于最先和最重要的位置一有時我覺得南方人物陰暗、悲哀的命運就是由這糟糕透頂?shù)奶鞖鈳淼囊凰鼉H在電影的最后出現(xiàn),好像是為了貼合人物走向死亡的氣氛。實際天氣是先決條件。人出生就是冷的,沒有還暖和過這樣的說法。雖然是夏衍編劇,可惜了。
《在酒樓上》有一處表面看是贅余,卻怎么也去除不了。呂緯甫說:“…我站在雪中,決然地指著他對土工說:‘掘開來!’(我實在是一個庸人,我這時覺得我的聲音有些希奇,這命令也是一個在我一生中最為偉大的命令。但土工們卻毫不駭怪,就動手掘下去了。)待到掘著”括弧內的字刪除并不影響對事件的講述。但通過這句話我們卻知道呂緯甫是個一生都沒下過命令的人,因此這么一下不禁自己也稀奇。而那些慣于聽從命令的土工卻不能識破他是此中新手,或者識破了也無心去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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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說得很好,人們以為順產比剖腹產好,是因為剖腹產的女人敢于去說自己肚子劃拉了一刀,而順產的女人卻恥于提及分娩對自己下身的重創(chuàng)。人們因此以為順產是危害不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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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起十幾年前一件事,當時我在微博曬自己剛讀的書,一位陌生人評論說:“這有什么好炫耀的?”這激怒了我,我毫不留情地反擊。今天想,他其實撕開了包裹在真相之上的外衣。我惱火更多是因為他揭露了我內心深處的想法。我曬書就是想顯示自己相比于別人的智力上的優(yōu)勢,正如一個人穿著名牌是想顯現(xiàn)自己相比于別人的財富上的優(yōu)勢。
不過今天我又認為,人做事不能有太多負擔,只要于人無害,炫耀有什么不可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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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齊爾為捕蠅紙上的蒼蠅寫了兩三千字,寫它掙扎,“間隔的時間越來越長”。如果用數(shù)學來顯現(xiàn)這種間隔,就是a到b的距離相當于b到c的距離的一半。穆齊爾為蒼蠅垂死掙扎這樣無聊的事寫出最具詩意的文字(它就和特洛伊人忍受希臘聯(lián)軍的攻擊一樣悲壯),但這不是最讓我心亂的,讓我的心翻騰不止的是這個細節(jié)。這個細節(jié)拘禁著我更多的是一段發(fā)生在精神世界的往事。我想起在很久之前,一個人有三顆排成一行的小痣:第一顆痣與第二顆痣的距離,相當于第二顆痣到第三顆痣的距離的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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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性格里,有很重的迎合的東西。比如一個人發(fā)言結束,留下空白,我就充滿鼓掌的欲望。應該說,把兩只手湊到一起需要一定的工夫一它需要我揮起雙臂一一使得這一欲望雖然出現(xiàn),但沒有及時形成行動。在看到沒有任何一個別人鼓掌后,我停止了這一有可能使人認為我是在搞破壞或出風頭的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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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次參與人數(shù)眾多的會議上,我被一個為大家做服務工作的人打動了。
他幾乎為大家打理了一切,卻不給人鞍前馬后的感覺。在集體合影時,他按照某個大家一聽就覺得有理的原則,高效地讓大家站成幾排,然后等待領導從賓館內走過來,坐到首排。在這不長的間隙里,他像一名將軍,氣度非凡地走在隊伍前的空地上。他穿的皮鞋像黑色的冰反射著陽光。他的身材略微發(fā)福,但西服卻沒有絲毫變形。他戴著眼鏡,光著頭,很像一名職業(yè)的外交官,也像一名因為練功扎實而背部挺直的京劇角兒(穿著便服的角兒)。幾位領導走過來時,他恰到好處地迎上去。他身上有別人沒有的有意克制不去顯露的高貴。我后來想,使他變得如此的,是他堅持了一個認知,那就是遇見任何人,都對自己說:“我并不受你歡迎?!笔枪?,他對人無所求,只專注自己要做的事。而我們,潛意識總認為自己受別人歡迎,這使得我們動作變形,使得我們總是像個孩子一樣,嬌滴滴地向別人那倒去。
名聲讓人乏味,如果說還有什么比嚼在嘴里的蠟塊還乏味的話,就是名聲了。它不能給我們帶來任何的甜蜜、勃起和振奮,哪里有什么快感?使得我們汲汲于它、一絲一毫也不肯放棄它,甚至愿意為它粉身碎骨的,是這東西我們一旦得到,別人就沒有。它的價值就在于一個人擁有它,別人就不能擁有。擁有的人倒未必幸福。
在我的老家,政灼公會把糠、蛋殼、干草、指甲處理成粉末,和病人的尿、陰溝的泥攪拌在一起,反復揉搓,并用火烤炙,最終形成大概五個干硬的塊狀物,有時只有四個。因為數(shù)量有限,它在鄉(xiāng)間名聲很好,有時能當錢結算。這么一塊東西最開始只能結算一張桌子,后來能結算一幢房屋,甚至一個小孩。擁有它的人當然知道它是個什么東西,但因為擁有它就意味著擁有一定的社會地位,人們并不嫌棄它,反而把它供奉在顯著位置,使得來人都能感知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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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九年,應該是十二月二十幾,附近一位村民來派出所報案,說狗在他家后面的小道發(fā)現(xiàn)一具凍僵的尸體。當時派出所只剩我和所長兩人,我們一起走到現(xiàn)場。那條狗十分得意,一路搖著尾巴,表示這是它發(fā)現(xiàn)的。尸體比較矮小,像一塊四四方方的青石板臥在那兒,從衣著和發(fā)型很難判斷性別。所長找了塑料袋隔著手把尸體翻過來,于是我看見永生難忘的一個場景,在死者的腰部有一個三角形的小洞。那是身體壓在地上的石尖上導致的。所長只是輕輕扒拉一下死者的褲腰帶,就說:“是個女的,這里有妊娠紋?!毖┰缇屯A?,漫山遍野的雪在結成冰,或者化掉。凜冽的風不時吹在臉上,吹在脖子上,吹在一切裸露的肉體上。有時還沿著衣服縫隙鉆到里面去。我不時地交換雙腿,讓它們輪番踩向地面。有時我會看一眼尸體,它就那么硬邦邦地躺在那里。不久,我感到體內升起一股熱流,就像是喝了燒酒一樣,全身發(fā)熱。過了一陣,我的身體重新發(fā)冷。我知道那個寄托在我身上的靈魂一—也就是死者的靈魂一走了。她可能一邊哭泣一邊飛到山那邊去了。這條山路通往她的故鄉(xiāng)。她的故鄉(xiāng)就在山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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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早上八時抵達馬德里還有兩小時,坐在我斜側方的寬臉短發(fā)女士,從行季艙取下閃閃發(fā)光的紫色皮箱,拉著它去上廁所?;貋砗髺|張西望一番,拉開行李艙,把行李箱放進去。一分半鐘后,又把它取下來,擱在座椅上,用一只手遮住密碼鎖,另一只手撥開密碼,應該是去摸錢包或首飾,感到踏實了,才從洗漱袋找出潤唇膏,旋出膏體準備搽一下嘴唇,不知為何又旋回去,把箱子合上,鎖上密碼鎖,再放回行李艙。她不能保證在自己睡過去的這段時間,它有沒有被動過。我想起二〇〇一年去長沙,為省錢,和陌生人共住旅館一間房,網(wǎng)友來探望,發(fā)現(xiàn)我抱著皮箱在睡,他小聲說了一句從此解放了我的話:“人家比你擔心人家更擔心你?!弊源宋易呱蠌娬咧?。
傍晚在斗牛場(紅磚環(huán)形建筑)看表演。每頭牛,無論黃色黑色,出場時都像草原雄獅一樣矯健、驕傲,奔跑時聳動雙肩。有六塊淡紫色的布朝著它們晃動。它們不知道拱哪一塊,很是茫然。是人在引導它。誰想羞辱它,誰就走向它。它不斷被激怒。人們用各種辦法,非常耐心地使它總是停駐在那個惱火的時刻,不允許那憤怒的水平降低一點。我們看到它被簡化為一個機械地發(fā)怒而其憤怒總是被人有驚無險地躲過去的物種。完全是那些玩弄它的人覺得事情應該有個結束,這事情才走向結束。擋板被推開,騎著身披藤甲的高頭大馬的騎手進場,殺害開始了!騎手手持長矛,對準它脊背戳去,并借助它抵抗的力把長矛戳得越來越深。之后是雙手抓著花標的人—就像縱火犯抓著兩個火種一在牛面前跳來跳去,他們一邊引誘、退閃,一邊瞧準機會把兩只花標插進由騎手戳開的火山口般的血洞。血一層層地涌出來。最后是公子哥兒出場,他抓著世上最鮮紅的布,逗弄它左奔右突一番,請出寶劍,把它扎死。它頂著劍柄,毫無意義地跑了幾步,終于往地上一歪,任憑四條腿抽搐。三匹黑馬額頭披戴紅花,在馭工的鞭策下,晃晃悠悠來到尸體旁,一俟把尸體系好在橫木上,事情就得以加速。馭工們狠狠抽打馬匹,受驚的馬隊朝著來時洞開的大門狂奔。上噸重的牛像一個大箱子,在場地擦出一片土花。在飛速跑進大門時,奔跑的某個馭工還跳了一下,似乎是躲開什么門檻。之后有工人持推把進入平整場地。當天一共死了六頭牛。
昂托旺父子研究普魯斯特,說他筆下人物無子嗣糾纏,因而能在社交舞臺出入自由。很多小說人物都無子女,否則敘述很難不受掣肘。另外,小說也大多回避了對人物睡眠、排便、吃飯、行走等日?;顒拥拿鑼憽_@差不多是一種鑿除或者說閹割。我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中一些從政者和創(chuàng)業(yè)者,為了個人奮斗的輕便,也會鑿除生活里很必要的一些活動,最普遍的是睡眠。企業(yè)家睡幾個小時很正常。有些人鑿除員工排便時間,限制他們?yōu)榇烁冻龅臅r間和次數(shù)。因為普遍的焦慮,很多人鑿除了自己的進食,不是不吃,而是吃得快和簡便,比如吃快餐和泡面。
普魯斯特說,寫作者對待批評應該像病人對待醫(yī)生一樣,醫(yī)生只是指出病情,和他個人沒有過節(jié)。有這樣的比喻,和他父親是知名醫(yī)生有關。這位醫(yī)生太有錢了,他的兒子幾乎不用賺錢。醫(yī)生警告女士勿穿緊身胸衣,因會損害脊椎。他有論文《腦軟化癥諸形態(tài)》及專著《歐洲的鼠疫預防》《電池制造工人鉛中毒問題研究》《衛(wèi)生諸要素》。
阿蘭·德波頓解讀普魯斯特筆下學者薩尼埃特(羞澀內向、優(yōu)柔寡斷),說他常掩飾真情,請示可否到敘述者下榻的酒店拜訪,口氣卻居高臨下:“這幾天我也許要去巴爾貝克一帶,你該不會有事吧?你有事也沒什么,我不過是隨便一問?!鳖愃频娜宋乙娺^,她具有比我還強的自尊心,生怕被我拒絕,所以在詢問我能否答應她的請求時不忘補充:“當然我也無所謂你同不同意。”有兩個人有過體面的身份,向我借錢也這樣留有后手,“有件事不知道當講不當講,要是你不同意呢,就當我沒說過?!蔽也幌虢桢X,因此回答什么都不好。我很難辦,不過強烈的自尊心促使他們幾乎在說完這句話時就掛上電話。
不要以為陳詞濫調沒有市場,陳詞濫調恰恰是市場。我被回應得最多的作品是《子宮》《巴赫》,有人甚至為此致謝,我恰恰不喜歡它們。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不喜歡,或者說知道,卻不能用合適的語言表達出來。今天讀阿蘭·德波頓《擁抱逝水年華》第五章,才知道根源在于,它們代表了某種陳詞濫調?;蛘哒f,它們嘗試在人群那里贏得呼應。
德波頓認為,使用陳詞濫調(比如提到月亮便說它“羞澀地發(fā)著光”或者“踽踽獨行”)“說明說話者對道出特定的情境并不在意”,“陳詞濫調之害,即在于它們僅抓住了一點皮毛,卻令我們誤以為這些詞已將某個具體的情景一言道盡”。其次,人們“總以為現(xiàn)成的說法不會有錯”。我想說,人們本性不愛冒險,或者說本性保守,人群的存在,是陳詞濫調得以盛行的土壤。人們傾向于以使用陳詞濫調來換取合群,而不是陳說自己認為的事實以使自己陷入孤立。不光有語言上的陳詞濫調,也有思想上的陳詞濫調。我們能在一些作家那里看見他們對長者所持的畢恭畢敬的態(tài)度,然后幾乎可以斷定,這種表述與實情不符。他們之所以在自己并不怎么尊敬長者的情況下用文筆表達出對長者的畢恭畢敬,是想盜竊某些道德上的榮譽,還有就是知道這樣合群。朱自清的《背影》即為一例。相反的例子是普魯斯特寫萊奧妮姑媽。德波頓這樣描述:“普魯斯特筆下的萊奧妮姑媽則與之不同,她雖深愛家人,卻喜想象他們處于悲苦之境,而此種想象還能給她某種快感。她想象的最刺激之事是家中失火,房屋燒作白地,全家人無一幸免,但她自己倒能不慌不忙,從容逃離火海?!边€有弗蘭納里·奧康納的小說《好人難尋》,“老人終于恢復了他/她自私、饒舌、剛愎自用、愛撒謊和闖禍的面目。”這些文學上的表現(xiàn),就像莫奈在油畫《日出·印象》里的表現(xiàn),后者描繪出勒阿弗爾港口某個時間段、某種氣候條件下的真實狀況,卻受時人指責,認為它和該港口的真實情景“沒有半點相似”。而他們眼中所謂的真實情景其實是用一堆陳詞濫調堆積塑造的。德波頓說:“我們目之所見,耳之所接,盡是對世界公式化的描述,是故一見莫奈的《日出·印象》,我們最初的反應是困惑不解,且要抱怨說,這畫看上去與勒阿弗爾一點不像—正像我們剛讀到萊奧妮姑媽和阿爾貝蒂娜的描寫時會以為她們的舉動缺少現(xiàn)實的根據(jù)一樣。若說在這一幕中莫奈扮演了英雄的角色,那恰恰是因為他背棄了關于勒阿弗爾的傳統(tǒng)的,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極受限制的種種表現(xiàn)方法,以便更趨近自我感受,傳達出自己對日出的鮮活印象?!?/p>
調陳詞濫調實無益處,他們會回應,那也沒什么壞處。我想起一度在鄉(xiāng)村流行的腦白金,很多老人其實知道它沒有用處,但貴在它沒有壞處,喝了不死人。既然沒有壞處,那還是合群比較重要。有時,一個農村的老人對鄰居說,你手里的腦白金沒有營養(yǎng),對方可能還認為他是嫉妒。為了合群,沒有壞處的事干,就是有壞處的事也去干。穆齊爾在隨筆集《在世遺作》里專門寫過蒼蠅,它們之所以落在捕蠅紙上面,“并非特別貪婪,主要是按老規(guī)矩,因為已經有這么多別的蒼蠅在這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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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抱逝水年華》第八章探討了兩情長久的秘訣,與勒內·基拉爾的觀點類似:不貞?!安皇鞘聦嵣系脑杰壭袨?,而是時時感到存在著不貞的威脅”,“在普魯斯特看來,唯有嫉妒之情的介入才能拯救被日復一日的單調重復銷蝕得寡淡無味的愛情關系”。一“當我們害怕失去她時,我們眼中便只有她一個。當我們確信已得到她時,我們才會將她與別的女人做比較,而且覺得哪一個都比她好?!?/p>
沒有什么人警惕陳詞濫調。這倒不是說他們不知道這是陳詞濫調,他們知道還接受,是因為他們感覺這東西像紙幣一樣,可以在群體中流通。一件事只要能流通,那么它是不是紙幣或者是不是陳詞濫調就沒有關系。有時,我們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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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博士祁濤在《返回的步伐:馬克思政治思想的方法與論域》這本書的結語寫道:那些流芳百世的作品,會讓人浮想聯(lián)翩,作者似乎是注定要留下這些文字,無論他們曾經多么躊躇,命運會引領著他的才思變?yōu)殂U字。羅馬時期的偉大作家琉善(Lucian)有一篇流傳千年的自傳性文章《夢》,他回憶了成為作家之前的猶豫不決,他夢見兩個婦人分別勸導他。一位婦人建議琉善從事雕刻,認為他會成為一名偉大的雕塑家;另一位婦人則認為,成為雕塑家并沒有出息,無非是出賣體力辛勤勞作,整日蓬頭垢面,回報微薄。這位婦人不無輕蔑地說,雕塑家只有雙手,也只能靠雙手過活。她向琉善指了一條通向靈魂的道路:熟悉所有的知識,對一切崇高的事物充滿熱情,用高貴的品質裝飾他的靈魂。在她的許諾中,走向文字的教養(yǎng)之路會升華靈魂,最終因為高貴的品質得到尊敬和贊美。這樣的人,即使在外國的土地上,也不會默默無聞,教育會賦予他身份,人們看到他也會指指點點地說:“瞧,就是那個人!”
拉·別爾金在《刑事偵察學隨筆》里講到一個案例:一八九六到一八九七年,有超過二十名婦女指認阿道夫·別克詐騙了她們的財物,其中十名到庭,她們一個接一個地指著別克說:“就是他!”
使得她們堅信自己判斷沒錯的是別克須發(fā)皆白,長著一根形狀特殊的鼻子,并且在衣著打扮上具有某種貴族的氣質(直到真正的和他長得太像的罪犯落網(wǎng),別克才洗清冤情),使得那些外國人一眼認出琉善是文化人的,是后者所受過的教育。祁濤說,教育“賦予文字工作者特殊的身份,讓他們區(qū)別于體力勞動者,成為具有特殊靈魂的人”。說到把自己打扮得有貴族氣質,以致使人一眼就能看出來,或者想讓人一眼就看出來,從而對之產生輕信或迷信,這樣的人除開騙子,還有小偷、黑幫頂層人物、房產中介、餐館侍者?!缎淌聜刹鞂W隨筆》真是一本有趣的書,它提到沙俄對犯人使用烙刑,烙印的“工藝”也不斷改進,已經不用燒紅的鐵塊燙,而是用插著針的薄板敲。只要一敲板,針就刺進肌肉,然后在那點點的傷口上涂上火藥,而且涂得“非常深,使這些斑點再也無法蝕去,成為終身的記號”。沙皇在他的手諭里一再強調烙印是“為了便于識別”,“以便區(qū)別于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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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和好幾位朋友在五環(huán)的一家餐館吃飯,一條魚被端上來時,開口對我們說話:“我是被冤枉的,某人在社交媒體爆料我在她孕期出軌、撩騷、嫖娼,這毫無根據(jù),你們都有媒體經驗,做人也公正,我想你們一定是知道的,她指稱我有上述行為的時間,我都在隊內封閉訓練,根本不具備產生上述行為的條件,這是再明顯不過的誣告。”我和朋友們回答說:“我們當然知道事實是什么,但我們消費的不是事實?!濒~說:“你們消費什么?”我和朋友們回答:“我們消費的是你的倒霉和毀滅,我們實質是幸災樂禍的那種人?!濒~說:“吾未見有老卵如爾等者。”這時我用筷子輪番指眾人,說:“吃,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