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承認(rèn)自己作了惡。
就不該跟時髦糊糊涂涂地找個超人老伴,如今成為第一個犯下殺害超人重罪的人,即將被置于幽暗陰冷的地下冷空間。要不是考慮到她已經(jīng)八十歲,必定會把她流放到某個遙遠(yuǎn)的星球。
“U2783223待你不好嗎?”那位聳著高鼻梁的超人法官質(zhì)問她。
好,當(dāng)然好。但她沒有回答,大廳里密密麻麻的超人和普人,群情激憤,一副副恨不得吃了她的樣子。此時她才意識到,大概是自己打破了超級人類和普通人類之間微妙的平衡吧。就像兩條纏繞在一起的蛇,突然就被她一棍子打開了。新材料、新元件合成,升級了怕是有一百回了吧,終于敢自稱超級人類。是啊,超人不用吃飯不用排泄,單單曬曬太陽就精神充沛。
“超人待你不好嗎?”當(dāng)然是陪審團(tuán)那些摩拳擦掌的普人在質(zhì)問。他們罵她“老妖婆”,仿佛這樣就能把她從普通人類中剔除出去。
她低著頭。昨晚在心里翻來覆去想好的話,已不再想說出口。事情確實做下了,他們已經(jīng)從U2783223的殘骸中恢復(fù)了視覺記憶。全息投影足足播放了五次,所有人清清楚楚看到,她是如何將那個超人推入洶涌澎湃的大河的。她當(dāng)然知道,天不怕地不怕的超人,唯獨怕的就是水。但她怎么能說,一切只是那一瞬間的念頭呢?
說他不好嗎?當(dāng)然不能,他好,比她那很多年前就已經(jīng)失蹤的丈夫要好。那時她沒像身邊的姐妹一樣,嫁給超人。她沒有抵擋住那男人的甜言蜜語,嫁了。那男人似乎也沒有什么惡習(xí),也不像許多普人那樣在娛樂場所醉生夢死。他就是愛畫畫,花鳥蟲魚都不畫,偏要畫河,大大小小的河畫了千百幅。畫就畫吧,躲在房間里不出來也隨
他去。
可后來他說要在她的背上畫,赤裸裸的背上畫河,大河。她愣愣地看著他,那人灰白的頭發(fā)下是凌厲的眼神。她是想著終于可以和他聊天,和他待在一起,才看向那眼神的。如果那是一個充滿暖意的微笑多好,甚至像剛追求她時那樣,滿是藏不住的欲望多好。那道厲光就那樣沖擊過來,直直的,一點彎兒都不拐。她還是順從了,脫掉上衣,正打算繼續(xù)脫,他搖搖頭,抓住她的手。
她趴在白紙上,筆在背上滑動,涼颼颼的。仿佛大河的水,真的向她涌過來。呼吸有一些發(fā)緊,她把手略微張開,想象自己是一條魚。
習(xí)慣了,似乎也沒有什么。畫完了,他就躲進(jìn)房間里不出來。她在門口偷偷聽過,陣陣喘息聲中,夾雜些似有似無的哭聲。她快步走到窗前,看見陽光下的長河像一條銀色的絲巾在飄蕩。后來他說,不像,不像,到底是不像河。他用了刀,沿著她的脊柱緩緩劃動,到腰部時拐彎向上。她沒有聽見他的呼吸,仿佛長河的水真的在自己背上滾滾流淌,掩蓋了周遭的聲響。
那天晚上,男人就不見了,
這些,她如何能給面前這些氣勢洶泗的人說。就算說了,那人和超人U2783223之間又有何關(guān)聯(lián)呢?他們會這樣問,她回答不出來。她也不覺得他們之間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遇見超人之時,她早已經(jīng)把那人忘得一干二凈。
“沒什么不好?!彼?,都到這個時候了,那就說幾句吧,“他很好,完美。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shù)?,生病了會帶我去普通人類醫(yī)院開藥,不高興了,會安慰我,還帶我去月球上旅行過一回。他給了我甜蜜的日子?!?/p>
“你說的‘他’,是超人U2783223嗎?\"那高鼻子的超人法官嚴(yán)厲地問。
她點點頭,說:“是,我叫他大河?!?/p>
大廳里響起一陣\"啊\"聲,仿佛那些人的嘴都湊在她的耳邊驚嘆。
“你為什么要叫他大河?”
“真的想不起來了?!?/p>
她聽見“噓\"聲浪一般涌來,
‘那直接回答問題,既然超人U2783223對你很好,你為什么要殺他?”那些人的臉色又凝重起來,仿佛一個千古的秘密就要解開
她知道他們會對她的沉默失望的,失望就失望吧。心里的那一跳太真實,說出去了,仿佛就會消解在空氣里。那時就在懸石嶺,腳下的大河奔騰呼嘯。她突然有一股沖動,要赤條條趴在石頭上,仔細(xì)聽一回大河的聲音。脫衣服的時候,他看著她的背,問那是什么。她回答說是一條河。他說不對,是一條傷疤,又說可以拿到人體組織修復(fù)液,抹一抹就能完好如初。見她不信,他把自己的手割開一條口,無血。沒幾分鐘,皮膚果然愈合了。他笑著說:“你看,超人是可以自愈的,普人要去儲存室取修復(fù)液?!?/p>
她的心著實跳了一下,這才意識到,她叫“大河”的U2783223是不會死的。之前怎么就沒有想到這一點?他不會死,他還會和另一個普人或超人戀愛,會不會清除關(guān)于她的記憶,仿佛他們沒有過交集?越想,心也就越重,沉沉地往下掉,真有一種要咽氣的感覺。茫然間她把全身的力氣集中在雙手上,推向了他。然后,她閉上眼睛,身體貼著被陽光曬得炙燙的石頭,等待著最后一口氣游離自己。那口氣竟然在體內(nèi)盤旋著,越來越強(qiáng)勁,最后變成一股水在她背上流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