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娘

牛牛外婆家屋后有口水塘，水塘靠著后山，后山腰上有座破廟，破廟里住著一個不說話的女人，女人被后灘人叫作啞娘。啞娘多大，從哪兒來的，從哪天住進(jìn)破廟的，沒人說得清。

啞娘能干，在后山開荒，種糧種菜，養(yǎng)雞養(yǎng)鴨。啞娘特愛哭，得空就哭。

后灘東頭的費五，是個老光棍，沒事就去后山里轉(zhuǎn)悠，有人看見他對啞娘動手動腳的。啞娘總躲著他，實在躲不過，就跑，跑到林子里去。費五邊追邊說：“這娘們，跑得太快！”他根本追不上，只好牽拉著頭下山。

一天，費五又去后山，突然狂風(fēng)暴雨，他滑倒了，右眼被樹枝戳得直流血。啞娘背他到醫(yī)院，他命保住了，眼沒了。有人說費五的眼是啞娘戳的，啞娘使勁搖頭，可沒人信她。費五的侄子打了啞娘，啞娘號陶大哭。之后，費五不敢天天去后山了。

牛牛一放暑假就去外婆家。媽媽生他時大出血，后來爸爸有了牛二、牛三，牛牛覺得他在新家多余。

牛牛愛哭，動不動就哭

啞娘種的菜吃不了，她就趁天黑，這家門口放點，那家門口送點。后灘人都知道是她送的菜，多數(shù)拿回家去，也有悄悄送回菜地的。啞娘看到送回來的菜，很傷心，就蹲在菜地旁邊哭。牛牛見啞娘哭他也哭?？尥辏Ｅ０巡藥Щ赝馄偶?，啞娘笑了。有天啞娘沒哭，牛牛就沒拿那菜。后來，啞娘專門挑好菜，放在地頭。啞娘裝哭，牛牛跟著哭，臨了他把菜帶走，啞娘望著牛牛的背影，撲嚇一聲笑了。

外婆曉得菜是啞娘的，問都沒問。

后灘有個女娃叫大頭，比牛牛大。大頭頭大，發(fā)短，不像女孩。她是費五眼睛好的時候在車站撿的。晚秋的一個午后，費五去后山溜達(dá)，被墳場里幾條野狗撞見，追著他咬，咬得皮開肉綻的，送醫(yī)院路上死了。后灘的婦女私下嘰嘰喳喳的，說，費五命該的。

費五走了，大頭就吃百家飯，鄰居輪流照顧她。

大頭與娘走散的時候還小，娘長什么樣，她記不清楚，有點像啞娘又不太像。大頭去車站找過娘。她聽說前幾年，有個女的在車站靠扒垃圾桶生活，后來不見了。大頭找了幾年，總找不到娘，很灰心，索性不找了。

大頭的脾氣開始變壞了。后灘的娃，誰不服她，伸手就打，打不過人家，就拿命跟人拼。大頭說，媽媽都不要大頭了，大頭活著還有啥意思。大頭成了孩子王，她走到哪兒，屁股后面總跟著一大群娃兒，牛牛的表哥也在里頭。

大頭不喜歡牛牛，嫌他老哭，好男兒有淚不輕彈嘛。她就不帶牛牛玩，還不讓小朋友跟牛牛玩。大頭有時候趁牛牛不注意，別一個小翹子過去，弄他個狗吃屎。大頭常這樣拿牛牛取樂，逗得牛牛表哥和那群娃開心大笑

每年清明到端午，牛牛外婆會把積攢下來的鴨蛋分幾批腌起來，裝進(jìn)幾個小壇子。牛牛暑假來，早一個晚一個，就著不冷不熱的大麥粥，牛牛能喝兩大碗。表哥只有在一邊干瞪眼。他要拿白面饅頭來換，兩個換一個。牛牛說三個。成交。

牛牛偷偷撕了表哥的新書，把饅頭和沒舍得吃的咸鴨蛋裹了幾層，揣懷里帶給啞娘，啞娘一邊吃，一邊抹淚。牛牛，沒哭。

牛牛送鴨蛋給啞娘的事，表哥告訴了大頭。

大頭早就斷定，費五的眼睛是啞娘弄瞎的。借著這個由頭，她帶幾個娃，晚上躲在破廟旁學(xué)狗叫，后山的野狗跟著狂叫不止。她想嚇唬她，可啞娘不怕。

大頭覺得不解恨，非再整整她不可。

她偷了果園劉胖子家藏在廁所 角落的農(nóng)藥。

大頭往啞娘家喂雞鴨的槽子里灑農(nóng)藥，被牛?？匆娏?，牛牛大氣不敢出。他想，要不要告訴啞娘呢？

雞鴨死光了，啞娘悶哭了好幾天。

一天午后，表哥急吼吼地跑來說，大頭送醫(yī)院了，說是急性肺炎。表哥說，大頭對他說過，她夢見過娘，她說娘長得跟啞娘一樣

啞娘坐在大頭的病床前，握著大頭的手說：“娃，從我們娘兒倆在車站走失后，娘找你找得好辛苦。娘聽說你在后灘，娘就來了。娘先前沒敢認(rèn)你，是怕你埋怨娘，記恨娘。娃啊，你嚇唬娘，毒死娘的雞鴨，娘也沒怪過你。”啞娘知道大頭醒了，閉著眼睛不理她，她說：“娘知道你太難了，故意這么做的。娃，你是娘親生的，娘不能沒有你…

大頭睜開眼，抓住啞娘的手，叫了一聲：“娘，俺的親娘！\"淚水止不住，娘兒倆抱頭痛哭

牛牛站在啞娘的身邊，也跟著叫道：“娘，俺的娘！”

牛牛知道啞娘不啞。在破廟里，牛牛總叫啞娘“娘”，啞娘“哎”一聲，答應(yīng)得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