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清晨,天氣其實還不錯。晨光透過玻璃窗,平鋪在座椅上,像一層稀薄的淡黃色液態(tài)琥珀。香樟樹葉子在風中微微搖晃。云層被某雙不可見的手撕成絮狀,輕盈盈懸浮在電離過的空氣里。
這是四月的昆明。我們穿過北京路。藍花楹正在盛開。讓人想到某種又美好又殘酷的事物。
比如,愛情。
觀后鏡中,街景一幀一幀。車子往前,風景后退。不斷遠去,模糊,消失。藍牙連接的手機酷狗音樂里,播放著剛剛火起來的麻園詩人樂隊的歌?!盁艄鉅N爛,燈火輝煌,而我想要黑暗……”主唱苦果撕心裂肺的聲線,又狂躁,又昂揚。聽車載音樂就是這樣。唱什么根本不重要,情緒最重要。
女兒盤腿坐在后座上,啃奧利奧餅干。我知道就算一遍又一遍強調(diào),她依然還是會把餅干屑弄得到處都是。所以我干脆什么都沒說。良辰,不是嗎。干嘛要掃興呢?
媽媽,外婆晚上會給我做兔子燈嗎?
小女孩突然把臉卡進前排座椅的中縫,滿眼期待問我。
風從兩邊打開的車窗灌進來,撕扯她剛剛洗過的頭發(fā)。此刻她發(fā)際紛飛,讓我想起瑪格麗特·阿特伍德在《盲刺客》里有一個比喻:一陣熱風吹過耳際,一縷縷揚起的頭發(fā)在風中打旋,就像墨汁在水中暈開的樣子。太應景了。
那當然,說不定兔子燈早就已經(jīng)做好了。
但我不要提前做好的,我想要自己看著外婆做。
那就看著外婆再做一個。
過了昆明北收費站,車子進入杭瑞高速公路。我們要在這條高速路上行駛280公里。兩個半小時后,后備箱里18寸的草莓慕斯蛋糕,會出現(xiàn)在父母家的餐桌上,為父親慶祝70歲的生日。
女兒將玻璃車窗搖起來,戴上耳機,睡倒在后排座位聽她自己平板電腦里的兒歌。我打開遮光板,看了一眼化妝鏡。眼袋松弛,臉有些腫脹。最近一直睡不安穩(wěn),夜里醒來經(jīng)常會想起往事。不知這意味著什么。
我將座椅放倒,調(diào)整到最舒適的角度,打算睡會兒。
睡之前,我專門查了一下導航。20公里之外,就是嚴家山加油站。我對丈夫說,我先睡幾分鐘,到前面加油站停一下,我要上廁所。
2
如同以往的任何一個清晨。那天早上,我照舊喝完一杯冰美式。咖啡杯是以前的大學室友送的,她畢業(yè)嫁了個醫(yī)療器械公司的高管。那是一個容量400ml的愛馬仕馬克杯,她買帶鉆扣的鉑金包時配的貨,拿著到處送人。400ml足夠讓你清醒一上午,保證你寫論文時文思如尿涌。送的時候她說。還真他媽是烏鴉嘴,一語成讖了。
本來,作為佐餐冷飲,我每天通常飲下的量在200毫升左右。但是那天早餐結(jié)束時,桌上還有女兒喝剩下的大半杯熱牛奶,倒掉實在太可惜,我又端起來喝光了。
出門之前,我還專門督促小女孩去了趟衛(wèi)生間。順便我也用了一下。不過中途,我們繞道去了一趟麥德龍超市。在那一個多小時的時間里,我們推著購物車,一遍又一遍沿著零食區(qū)的貨架,尋找女兒喜歡吃的一種海鹽太妃糖。從麥德龍出來,我已經(jīng)隱隱感覺有了尿意。但車子停在負二層。沿途到處都是服務區(qū),干嘛要折騰回地面找衛(wèi)生間呢?
等我睡醒起來——準確地說,是被尿憋醒過來,冰咖啡因和熱乳糖分子在血管里相遇,結(jié)成同盟肆無忌憚,從腎臟一路奔涌到恥骨。而我們的車子一往無前,在公路上疾馳。
還沒到加油站嗎?我問。
丈夫一拍腦袋。不,這個動作是我腦補的。根本沒有辦法拍腦袋。因為他的雙手此刻正搭在方向盤上。很難想象,十年之前,我曾經(jīng)把自己的手交付在那雙手里。我完全不能理解,當時是怎么想的。
丈夫說,哎喲,忘了。
睡之前我就告訴你,我要上廁所,你聽不懂嗎?你他媽就是這樣,不管我說什么,都根本不當回事。
我將座椅放直。一瞬之間一種無法遏止的怒氣,從心底升騰而起。車內(nèi)空調(diào)22度。我體質(zhì)偏寒,穿的又是短裙,感覺冷颼颼的。其實夏天我一直不喜歡用車載空調(diào)。不過如果有人要用冷氣,我也不會反對。很久以前,忘了是在哪個論壇上,我曾經(jīng)看到過一個帖子。說夏天有兩種人,一種怕熱要開空調(diào),另一種則怕冷不開。所以到底on還是off,由誰來妥協(xié)?我接受了有人給出的答案——當然應該開。因為覺得冷的人可以再加衣服,但是感覺熱的人卻沒有辦法一直將自己脫光。
余光中,他斂起臉上的笑容。剛才還想嬉皮笑臉,將這事糊弄過去。我說,你他媽的。我侵犯了他。
剛才沒留意,一下子就錯過了。
他毫無歉意。我說了粗話,他理所當然感到不高興。后視鏡里,他的目光一瞬之間讓我想起冰箱里的那些凍肉,冰冷,硬邦邦。無論怎么解凍,芯子里永遠都是冰碴。我其實經(jīng)常會想到一些很有意思的問題。比如,我們常常對陌生人和顏悅色,保持最大程度的體面和善意。但我們對身邊的人,下手的時候可絕對不會心慈手軟。
我看了一下導航,下一個停車點是崗紀服務區(qū),還有58公里。平均時速110,差不多還要再開半個多小時。而我們已經(jīng)錯過嚴家山加油站80公里。其實在這80公里之間,應該還有兩三個別的服務區(qū)。我原本應該在此前的任何一個服務區(qū)去洗手間。而如果我去了,那么此刻我一定渾身輕松,聽著音樂,又舒舒服服睡了過去。而不是在車里,被這該死的尿急所折磨。
停車。我憋不住了。
現(xiàn)在?!開什么玩笑?
所以你他媽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錯過了我有什么辦法。你就不能再憋一下,等下一個服務區(qū)。
高速公路護欄在陽光下泛著尸斑般的灰白。我按下音樂的暫停鍵,聽著導航里的語言提示:前面是橋梁,注意橫風……前面隧道限速100公里,進入隧道后記得開車燈……前面區(qū)間區(qū)域測速,限速120,開太快了,要留意別超速哦……我把交叉成二郎腿的右腿放下來,雙腳并攏。又把手從小腹拿開,避免壓迫到膀胱。我開始冒汗。指甲掐進真皮座椅。整個人被憤怒、失望和恥辱牢牢攫住。仿麂皮短裙黏著汗液,貼在大腿上??照{(diào)出風口吹出冷氣,裹著車載香薰的廉價茉莉味,一陣一陣鉆進我的裙子,緊貼皮膚的觸感像被潑了層粘稠的羞辱。
我告訴你,如果你以后錯過服務區(qū),可千萬不能隨意在高速路上停下來,太危險了,聽見沒有?
如果一直沉默該有多好。
盡管黑著臉,但我其實已經(jīng)在最大限度克制。高速路上,我不想生事。
但就是他這句毫無意義的廢話,就是這種自以為是、傻逼到家的說教,讓我一下子炸開了毛。
我絕對不會錯過有人說想上廁所的服務區(qū)。絕對不會。所以這一切說明什么?你他媽到底在想些什么,電腦E盤里隱藏文件夾里的A片?想你上個月是怎樣說加班,其實是和賣房子那個爛貨出去吃燒烤?想你怎樣毫無廉恥,每一件事情上都想法設法算計我?
我警告你,最好少一口一個你他媽的你他媽的。作為老師,是不是應該為人師表,講話注意點兒素質(zhì)。你那些學生知道你背地里是這個樣子嗎?
所以你他媽,為什么不立刻,馬上,給老子,閉嘴?!你要再敢再多說一個字,信不信我跟你搶方向盤?
我?guī)缀蹩煲蕹鰜怼?/p>
日頭已經(jīng)慢慢升高,在道路前方像一把鈍刀,慢吞吞切割著擋風玻璃上的污漬。遠處突然傳來警笛的嗚咽,像不像一種恰逢其時的警告,或者嘲笑?
好幾年了,我們一直都是這樣爭吵著過來。相互指責、埋怨。彼此都看對方不順眼。也有過幾次,認真地考慮過分開。甚至有一回,已經(jīng)談到了財產(chǎn)的分割和孩子的撫養(yǎng)問題。我現(xiàn)在突然明白,真正的結(jié)束,其實根本不需要吵得不可開交,也不需要動用律師來分割財產(chǎn)。
你只需要,一次漫不經(jīng)心地錯過服務區(qū),一次膀胱快被尿液撐破時那聲細微的裂帛。
3
你絕對不可能有過這種經(jīng)歷。其實那時候,離崗紀服務區(qū)只剩下最后的十公里了,但你已經(jīng)徹底崩潰。那段雙向八車道的高速公路,根本沒有應急車道。你在絕望之中,只能從副駕爬到后座,拿起女兒剛剛裝奧利奧餅干的塑料袋子。塑料袋在裙底撐開的瞬間,發(fā)出脆弱的悉悉刷刷聲——比開幕式上獻給領(lǐng)導講話的掌聲還要空洞一萬倍。你想把口袋完全撐開,盡量包裹住尿路口。但就在那一瞬間,滾燙的尿液像熔巖漫過火山灰,噴薄而出。你甚至連內(nèi)褲都還沒來得及完全脫下。塑料袋其實只接了很少的一部分,你的雙手,裙子,座位,腳墊上,到處都是。那股溫熱的冰美式氣味真的很難形容,在空調(diào)冷氣中膨脹,迅速彌漫開來。你想起好幾年前,剛剛生完孩子,在產(chǎn)房里接過護士遞來的尿盆時的窘迫。護士說,別害羞,產(chǎn)婦都這樣。那時候,有人體諒你的狼狽,語調(diào)溫柔。而現(xiàn)在,你真的連底褲都輸了個精光。你把裙子和內(nèi)褲全部脫下來,團成球,用力扔向荒野。之后光著屁股,原始人一樣,只能在腰間搭一件棒球服遮羞,無聲地流著眼淚。車子在某個瞬間經(jīng)過減速路帶。那種有節(jié)奏感的顛簸,把撕裂的尊嚴,切割成更細碎的尸塊。
我發(fā)誓,你絕對不可能有過這種不堪的經(jīng)歷。
是不是?
4
到父母家時,是十二點半。午飯剛剛擺上餐桌。沒有任何一個家庭成員缺席。全家老小十四口人,圍坐在一起其樂融融。
一切都不能更幸福,更完美。
丈夫喜滋滋打開后備箱,將生日蛋糕提下來。如果不是光著屁股,我不能確定能不能控制住自己,從他手中將蛋糕奪過來,在地上摔個稀爛。
姐姐臨時拿了她的裙子給我在車里換上。腰圍太大了,我只得解下扎頭繩,打一個扭結(jié),松松垮垮胡亂對付。內(nèi)褲沒有新的。小侄女幫忙將車開到隔壁的洗車場清洗,姐姐讓她回來時順便去超市買一條。飯菜快要涼了。我就那樣掛著空檔,坐下來開始吃飯。
姨媽,我讓洗車工做了霧化消毒,還在車里加了雙倍香薰。小侄女回來時說,順手將塑料袋子里新買的內(nèi)褲扔給我。
于是剛才尿在車里的窘事,成為大家的笑談。錯過服務區(qū),實在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沒人覺得有任何問題。大家七嘴八舌,討論起以后再遇到這種情況,該作何處理。
其實網(wǎng)上專門有那種便攜式折疊的車載專用小便桶。有人立即掏出手機,打開淘寶網(wǎng)頁??绰?,才40塊錢,可以每家車里備一個。
女孩比較麻煩,我們男生只要準備幾個礦泉水瓶子就可以。
我去年在楚大高速公路錯過加油站,只能停在應急車道上,讓妞妞在路邊解決。
那別人豈不是已經(jīng)看見她的大屁股?
大人才有大屁股,小孩是小屁股。
小孩也不可以隨便讓別人看。
你也真是的,誰讓你一大早喝那么多咖啡?
對啊,而且只差十公里了,就那么兩三分鐘的車程,干嘛不能忍一忍?
你這純粹就是廢話,要能忍得住她會這樣?
就是。有沒有搞錯,難道不是應該怪錯過加油站的人?
你們趕緊吃蝦仁蒸蛋啊,可以補鈣。膀胱括約肌松弛是缺鈣。
哎呀,吃飯就不要講這些啦,我要吐啦。
就是,你們大人真的好惡心。
……
從頭到尾,不管他們說什么,我感覺這一切都與我無關(guān)。再給我三刀吧,我是不會生氣的。多謝。我想起了《大話西游》里的這句臺詞。使勁笑話我吧,我也是不會生氣的。
因為,一切都他媽的徹底結(jié)束了。
5
四月的最后一天,人民中路的空氣里浮著海浪般的燥熱。
從民政局出來,我捏著嶄新挺括的離婚證,感到陣陣迷茫。我迷茫不是因為別的,而是我不知道,應該把離婚證揣進包里帶回去,還是當場撕個粉碎扔進旁邊的垃圾桶里。這玩意兒又不像戶口本、醫(yī)??ɑ蛏矸葑C,我不知道留下來能派上什么用場。
或許,它唯一能夠證明,我的的確確已經(jīng)離了婚?
又或許,它可以時時刻刻提醒我,我曾經(jīng)有過一段狗屎不如,回想起來只會令我陣陣作嘔的過去?
太他媽黑色幽默了。
我兩根手指夾著那個小本本,一邊扇風一邊找冷飲店。天熱得要死。整整一個上午,我就沒喝過一口水,喉嚨干得冒煙。往前走了好半天,別說奶茶店或咖啡館,就連個賣礦泉水的便利店都沒有?!半x婚證”三個燙金的正楷字體,在烈日下莊重肅穆,閃著金光。但配上暗紅色的底版,看著怎么有點像塊浸透血漬的劣質(zhì)牛排。不知為什么,那排列得工工整整的字跡,在某個瞬間,讓我想起了刻在墓碑上的墓志銘。所以,可不可以說,剛剛結(jié)束的婚姻,輕得像個笑話,又沉重得像塊墓碑?
我在一陣恍惚中,突然聽見一聲刺耳的急剎。走斑馬線時注意力沒集中,闖紅燈了。一輛急速駛來的特斯拉電車,在離我?guī)桌迕椎牡胤骄o急制動,地面上拖出一條長長的劃痕。
媽的,活膩煩了是不是?長著那么大雙狗眼,沒看見是紅燈??!車主伸出頭,破口大罵。
確確實實是我的問題。
但那又怎么樣。
我定定站在車頭前,一副無賴的樣子,好死不活。
狗雜種,嚷什么嚷。紅燈又怎么樣,活膩煩了又怎么樣。痛快點,少他媽廢話。今天你要不從我身上軋過去,你就不是人養(yǎng)的。
操,倒反天罡了簡直。你他媽有沒有搞錯?。?/p>
司機一臉錯愕。
我那副專業(yè)碰瓷的流氓樣,倒把他給整不會了。
他一連串罵了我?guī)茁暽窠?jīng)病,將車倒回去,向左猛打方向盤,然后一轟油門,隔老遠從我側(cè)邊繞了過去。就跟逃跑一樣。唯恐速度放慢,我就要撲上去似的。
我在路邊掃了輛共享單車,將本子塞進包包的夾層里。
我突然明白,這該死的離婚證,既不是通行證,也不是墓志銘。它只是塊路碑,立在我人生某段歧途的入口,提醒我此路不通。所以,我只能好好揣著它,用來祭奠我滿盤皆輸?shù)那鞍肷?/p>
然后,再繼續(xù)向前,繼續(xù)一敗涂地。
6
每天清晨八點,把小女孩送進學校后,我回到車上。在車子發(fā)動之前,我手握方向盤,有那么幾分鐘的時間,大腦會突然死機,黑屏。接下來要強行關(guān)機,重啟,程序才一點一點恢復正常。
翠湖南路的單行道上,人們騎著電動車,在機動車車流中見縫插針,竄來竄去。那種情景根本不像去上班,而是像要去拯救自己有罪的靈魂。如果仔細觀察,會發(fā)現(xiàn)所有的人都共同擁有一種表情。那種表情很奇怪,既可以說完全看不出悲喜,也可以說看起來又悲又喜。我感覺自己有那么一點點茫然,一點點虛脫。然后,幾乎是條件反射,我按下啟動鍵,松開剎車。車子沿著人民西路,進入東風東路。往前開半個小時,沿途經(jīng)過7個紅燈路口,到云南人民廣播電視大樓。道路盡頭右轉(zhuǎn),進入廣福路。一路再往前開,途中穿過草海隧道,要不了多久就開上滇池路。
20年前,那時候我大學四年級,最后一個學期。也是同樣酷熱難耐的初夏。論文答辯結(jié)束之后,我問朋友借了一輛山地自行車,打算在離校之前,和室友一起騎車環(huán)滇。那時候的滇池水質(zhì),政府還沒有投入巨資進行治理,比現(xiàn)在不知糟糕多少倍。水面上泛著一種類似藍玻璃被碾碎時的裂紋,堤壩上不時粘著死魚的鱗片。廢棄鋁合金窗框倒插在灘涂里,像被潮水沖上岸的鯊魚骸骨。我們騎了整整一個下午,肚子餓得要命。好不容易才找到個路邊攤,炸洋芋和涼卷粉又貴又難吃?;氐綄W校后,我將自行車臨時鎖在宿舍樓下,打算將背包卸下來再去還車。但就是那最多不超過3分鐘的時間里,車子已經(jīng)無影無蹤。20年前,小偷什么都偷:手機、錢包、電腦、晾在樓下隔夜沒有被收起來的衣服和鞋子。以及,胸衣和內(nèi)褲。如果月光偷得走,他們會將操場上那片慘白的月光偷得一片不留。
20年過去,小偷幾乎已經(jīng)快要變成一種古老瀕危的職業(yè)。有一回,我在凌晨一點鐘經(jīng)過南屏街,看見停在路邊的一輛共享單車車筐里,不知是誰遺落的手機,屏幕一直閃爍著未讀信息的藍色熒光。那些午夜無人打開的消息,比空曠的街道還要寂寞一百萬倍。
整整一個星期,我就這樣開著車,繞著昆明城滿大街亂轉(zhuǎn)。黃昏時分,高架橋的霓虹把天空切成腐壞的千層糕。校場北路快要凋謝的藍花楹,簌簌從枝頭落下,紫色的花瓣黏在雨刷器上,變成一灘淤青。我漫無目的在街頭打轉(zhuǎn),空虛得像一具沒有靈魂也沒有肉身的趨殼。我就這樣機械地開過環(huán)城北路,開過青云街,開過建設路,開過圓通北路。
開到青年路時,我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段時光。那時候我和廣西欽州的一個女孩,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她的名字,周娜。我倆合租在塑料廠家屬區(qū),一幢快要拆遷的紅磚樓里。房間最多不超過十平方米,墻上有一面很小的窗戶,但不采光。我們白天上班,晚上在昏暗的臺燈下看書,準備參加來年一月份的全國研究生入學考試。我們是那么窮,一無所有。但我們滿懷希望,堅信有一天可以獲得幸福。很多年以后,我們各自失散在茫茫人海,手機號碼換過一次又一次,再也沒有彼此的消息。我曾經(jīng)在她的QQ上留過言,但是那個暖黃色的皮卡丘頭像一直黯淡。那句問候現(xiàn)在還掛在我的對話框,時間停留在2008年11月17日凌晨2點43分。周娜,你還好嗎,你有沒有過上了想要的生活?而我剛剛結(jié)束一段婚姻,除了帶著一個七歲的女孩,不知道幸福為何物。
如果可以,我真想悲傷地放聲大哭一場。
請相信,我并不是因為離婚而哭。
但我也說不出來我究竟為什么而哭。
7
房子租在小女孩的學校附近,位于建設路與學府路交叉口。
小區(qū)名叫春天里,萬科開發(fā)的樓盤。每次在閘機口刷卡進門,我頭腦里總是回響起汪峰的一句歌詞:如果有一天我悄然離去,請把我埋在這春天里。汪峰這個歌手,有一點非常讓我肅然起敬。我說的不是他這些表面上看起來很文藝,實則矯情得要死的歌詞。而是,我完完全全不能理解,他為什么可以一直做到,結(jié)婚又離婚,離婚又結(jié)婚。結(jié)結(jié)離離沒完沒了,在婚姻這座煉獄里幾進幾出。那種堅韌和執(zhí)著,簡直純真如赤子,虔誠如信徒。我真的很不明白,這世上怎么可能存在這樣一種人,對婚姻上頭到這個地步?
小區(qū)只有兩幢樓,是小產(chǎn)權(quán)商用小型公寓,建筑面積統(tǒng)一為49.5平方米。租戶大多是白領(lǐng),或者附近實驗中學的家長用來陪讀。
租房的時候,小女孩問,媽媽,我們?yōu)槭裁匆≡谶@里?
因為你是一只小懶蟲啊。這里離學校更近,這樣可以每天早晨多讓你睡二十分鐘。
可是我喜歡我以前的房間。
我會給你布置一個一模一樣的房間。噢,不對,比之前的還要好一百萬個倍。
可是這里太小了。
我一定會給你買一個大房子的。
我說會買大房子的時候,其實心里想的是,孩子,媽媽這輩子也許再也翻不了身了??赡苓B再買個這樣的小房子都夠嗆。媽媽所有的勇氣和力量,已經(jīng)在生下你之后全部用光?,F(xiàn)在交完一年的房租,卡里只剩下了5000多塊錢。月底扣掉花唄和水電費,再交完舞蹈班、跆拳道班和小小中醫(yī)班三個班的課后服務費,如果工資不能按時發(fā)下來,那媽媽就只能出去借錢啦。
8
接下來比較抓狂的是搬家。
地球上可能再沒有比搬家這件事更招人煩的了。別的且不說,光是書房里整整三大面的書柜,想想就讓人無比崩潰。死沉死沉的,搬來還沒有地方放。
但又不能不搬。如果離婚有唯一的一條道德準則,我想應該是及時清走你全部的舊物,別讓前任一邊扔你的垃圾一邊罵你。
當然,如果有兩條準則,那么我想第二條應該是:關(guān)于過去,你要從此絕口不提。
出發(fā)之前,我做了自以為比較充足的準備:帶了10個中號五層加硬書籍專用打包紙箱,5個加厚牛津布大容量行李袋,3個大號覆膜防水加固收納盒;1卷高強力加寬加厚透明封箱膠帶;1個膠帶切割器。我在上午9點動身,計劃在下午5點以前結(jié)束。我開一輛雷克薩斯NX,心想怎么著四五趟也能搬完了吧?
9:00am—5:00pm,前夫上班的時間。
一個天衣無縫的錯過。
像不像一行詩?
車開到小區(qū)門口,門衛(wèi)熱情地跟我打招呼。就連一旁常年收廢品的大叔,也猴在三輪車上朝我微笑。
等等——看到大叔的那一瞬間,我腦袋里忽然一個激靈。
我為什么要像個喪家之犬,上一趟,下一趟,吭哧吭哧,喘著粗氣。我為什么要左一箱,右一箱,三步歇一回,五步歇兩回。已經(jīng)夠憂傷的了。我為什么還要來干這種該死的苦力。如果不是擔心引來消防,我現(xiàn)在就可以打開煤氣灶,引一把火將那些書全部燒光。
什么精神食糧。
狗屎。
整個世界都是臭狗屎,
所有人都是破爛貨,
太陽只是個他媽的小燈籠。
我在心里默念了幾遍阿列克謝耶維奇。此時此刻,只有這種發(fā)瘋文學,還能冷不丁給我打點兒雞血。因為我覺得我也快要發(fā)瘋。
我把大叔叫來,對于免費搬走那幾千冊書,我只有兩個要求:
1.盡量不吵到樓下;
2.越快越好。
書房清空之后,四下環(huán)顧,我竟然有點兒茫然,一下子反而覺得其實并沒有什么還可以再搬走。盡管,80英寸的有線電視是我買的,專門給小女孩看動畫片;客廳地毯是我所精心挑選;沙發(fā)是我買的宜家ins風;窗簾是我找廠家定制;消毒柜里那些漂亮的杯盞,是我無數(shù)次從全國各地出差帶回來……但這些畢竟都和書不一樣吧。別人不需要的東西不搬走是一種不道德,別人需要的東西被搬走就會變成打劫。這點最起碼的尊嚴,我會留給我自己。
因此,我其實只用了2個行李袋,就打包走了衣柜里全部的衣服。
不過,小女孩的物品,柜子里的手辦,滿床的娃娃,她睡覺的枕頭被子,洗腳用的小塑料方凳,墻上幼兒園時期的獎狀,抽屜里未完成的手工。甚至,門背后她小時候貼的幾張小貼畫,我全都小心翼翼撕下來,放進了收納盒里。
離開的時候,我去扔垃圾。一個老頭,又瘦又小,我們云南人一般管這種人叫“小黑老者”。小黑老者傴僂著脊背,拿一把長火鉗,在垃圾房里刨快遞盒子。他一邊刨,一邊罵罵咧咧。我很好奇他是不是也要發(fā)瘋。因為光我一人瘋掉太不公平。我現(xiàn)在就想看看是不是全國人民都要發(fā)瘋,我簡直想看到地球人集體發(fā)瘋。所以就支棱著耳朵聽了一下。
強盜!憨賊!狗雜種!小黑老者說著一口地地道道的老昆明腔,一字一頓,在那里罵得火星四濺。合起伙來害我,不得好死。把我養(yǎng)老錢誆走,就不管我死活啦?良心喂了狗。不信等著嘛!一個二個出門就要被車撞死,走路就要掉進盤龍江淹死,打雷就要被雷公劈死??隙ㄒ鈭髴穆?!全都要下陰曹地府,全都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他每罵一聲,就呸地在地上啐一口痰。
不知為什么,那些惡毒的詛咒,讓我感覺十分震撼。
抬頭看了看天空,新月瘦得像把鐮刀,高高掛在天邊。那刀口鋒利無比。要是有誰不想活,直接就可以將它夠下來割腕。
9
姐姐打來電話,是在一個禮拜以后。
我正在上課,給學生講張愛玲。我引證了一則材料,告訴學生晚年的張愛玲,在洛杉磯其實是一個不折不扣的bag lady,衣著寒酸,形單影只。剛剛講到這里,電話打進來了。調(diào)成靜音模式的手機,在講臺上劇烈振動。
我按下拒聽鍵。問學生,是不是很慘?
學生大多點頭。
有一個坐在前排的女生拼命搖頭。
我問她咋的,這還不夠慘啊?
女生說,暫時我還說不出道理。但張愛玲是個高人,老師既然這樣問,那肯定就是不慘。
同學們笑了起來。
我說,你這也不失為機智的一個回答。實際情況是,晚年的張愛玲,一直都有版稅和稿費,并且她還有一筆可觀的銀行存款。但她節(jié)儉、不置產(chǎn)、幾乎不消費,甚至都不添置任何一樣必備的家具。她也不與人交往,與舊故常常莫名其妙突然失聯(lián)。但大家千萬不要同情她。對于這種個性鮮明、精神世界太富足的人,你的同情完全是一個笑話。她并不是被命運拋棄。而是在她人生的最后階段,選擇了體面、寂靜地退場。她是在用這種孤絕的轉(zhuǎn)身,表明對這該死的人間的不屑一顧。大家能理解嗎?
學生們這回一致點頭。
我又扯了點兒別的。張愛玲那些狗血的感情經(jīng)歷,那些華美衣袍上沾滿虱子的小說情節(jié)。不過我覺得我更多是在講給我自己聽。第一節(jié)下課鈴聲響了。我走到樓梯間,將電話撥回去。
怎么回事,你們離婚了?姐姐接起電話,開門見山。
你聽誰說的?
我說完發(fā)現(xiàn)這是句廢話。誰說的,怎么說的,現(xiàn)在我一概不想知道。我其實也不想接這個電話。只是想到離婚這件事,家人遲早是要知道的,所以才硬著頭皮敷衍幾句。我只想快點講完,跑到文化巷,清清靜靜吃個三色冰淇淋,再點一杯螺絲起子。
所以我說,對。離了。
好好的為什么要離?
呃……你這讓我怎么回答?這個問題它首先就不成立。
你少七扯八扯。我問你,這么大的事情,為什么不先跟家里商量?
這有什么好商量的。再說,我也不覺得是什么大事。
真的已經(jīng)去民政局辦完了?
真的辦完了。
誰先提出來的?
甲方必須是我。
他會這么爽快就同意?
因為我凈身出戶嘛。
那孩子也是跟你嘍?
不然呢?
他不出撫養(yǎng)費,對吧?
我說了不需要他出。
我就知道是這樣。姐姐停頓了一下,在電話那頭跟誰講了幾句話。講完,尖叫起來,你是不是腦子有病??!你以為離婚是兒戲,說離就離?退一萬步,即便要離也不是不可以。但房子呢,撫養(yǎng)費呢?你干嘛要打腫臉充胖子?你為什么要便宜他?
10
又亂成一鍋漿糊……
每隔幾年,這種勸我不要離婚的戲碼就要上演一次……
11
公寓那么小,又悶又熱。缺氧了快要……
所有人的臉,都跟鍋底一樣黑。
12
新一輪思想工作又開始了。
接下來誰要登場,臺詞是什么,我現(xiàn)在早就背得滾瓜爛熟。我敢保證我張口就來的程度,比教徒在懺悔室里念禱告詞還要順溜。
我簡直煩得要死。所以對話就真的變成了懟話,誰來懟誰。
姐姐:上次回來都還好好的,又沒有吵架,為什么突然要離婚?
我:想離就離唄。
妹妹: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說出來我們心里也好有個底。究竟是你的問題,還是他的問題?
我:我的問題。
妹妹:那你到底是什么問題,你有什么把柄抓在人家手里?
我:出軌、債臺高筑、殺人放火。你隨便選一個。
姐姐:你有沒有想過小寶?她還這么小。你一個人帶著她,以后日子還很長,到底怎么過?
我:想怎么過就怎么過。
老爹:你說得倒輕巧。我和你媽還能活多少年,沒了我們你怎么辦,連個訴苦的地方都沒有。
我:你什么時候聽見我訴苦了?
姐姐:離都離了,現(xiàn)在也不要扯那些沒用的。我就問你,財產(chǎn)呢?這些年掙下的兩套房子,憑什么白白拱手讓他?
我:他要就給他嘛。
姐夫:小妹,你聽大哥一句話。作為男人,我清楚地知道男人是什么貨色。你今天跟他離了,過不了一個星期,他就會把外面那些野女人帶回家。他甚至連你們用過的床單都不會換,你信不信?
我:所以這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老爹:女兒呀,你就聽爸爸一句勸。能復婚還是復婚,湊合著把日子過下去??丛诤⒆臃萆稀D愣?0好幾的人了,咋還能這么感情用事,做事不顧前不顧后呢?
我:想復你去跟他復嘛。
妹妹:哎哎哎,跟誰說話呢這是?太過分了吧!你們看看,她這叫什么態(tài)度?我們大老遠來,在這里幫她急,她倒好,你們聽聽她說的都是些什么屁話。老天爺啊,還有心思在那里玩手機游戲!
我:所以叫你們別管,你們偏要在這里添亂。煩死了。
妹妹:你你……真的是……簡直了……我們家怎么會出你這種奇葩……你是不是真的瘋逑掉了,正常人會是這個樣子嗎?
我:你說啥就是啥。不正常就不正常吧。
……
從頭到尾,只有母親一言不發(fā),坐在角落里無聲地抹著眼淚。我心中藏著一把匕首??墒遣恢都庠搶誓膬?。
媽媽,對不起。
所有為我好的話,我現(xiàn)在一句都聽不進去。不是我不識好歹。只是,媽媽,我要怎么才能告訴你,我其實沒有心事可講?
許多年了,我怎么敢對你說,我的悲傷不可告人?
窗外,天色徹底沉了下來。
一周之前,天氣預報就說,未來幾天,昆明會有暴雨。
現(xiàn)在,伴隨著夜空劃過幾道閃電,西山上空傳來了沉悶的雷聲。大雨說下就下。噼里啪啦,敲打著窗玻璃。
我將手機扔在一旁,去換鞋子。屏幕上的消消樂游戲沒有退出。那些五顏六色的糖果方塊,機械地落下,自動碰撞、爆炸。每一次消除,都爆開一團虛假而廉價的喜悅光圈。直到屏幕上的方塊全部消失,新的又落下,周而復始。
我拿起鞋柜上的汽車鑰匙,說,我出去一下。
你去干什么?母親噌一下站起來。
出門透透氣。
雨這么大,你拿車鑰匙干什么?這種天氣怎么開車?母親又在那里抹眼淚。等雨歇了再說,媽陪你一起去。
媽,你聽我說。我現(xiàn)在就想出去。我就想一個人待一會兒。我在附近轉(zhuǎn)轉(zhuǎn)就回來,不會讓你擔心。
不行。什么時候不能出去,偏偏這個時候?
媽,我今晚要是因為這點雨就出不了門,那我這輩子就真的徹底完蛋了。
我媽又在那里各種阻攔,這這這,那那那……
媽!你也真是的!別攔她了。妹妹吼起來。你們沒有發(fā)現(xiàn)嗎,她現(xiàn)在叛逆得要死。怕是進入中年叛逆期了。你們越不叫她干什么,她就越偏要干什么。讓她去。她現(xiàn)在這個樣子,讓她自己待一會兒也好。又不是三歲的小孩。不就是下個雨嗎,能出什么事,天會塌還是怎么著?
13
天沒塌。
但我真的出事了。
14
因為我懶得像個跟屁蟲,窩窩囊囊跟在那些廢物后面,等紅燈啊,禮讓行人啊,在滂沱的大雨中一步一挪。
所以我徑直穿過滇緬大道,開上明波立交橋,沿著二環(huán)快線出了城。
前面的道路標志牌把線路分為兩個方向。往左,指向呈貢;向右,通往大理。呈貢大學城我比較熟悉。我原想開到醫(yī)科大學,就從那里調(diào)頭回來。來回一個多小時,剛好趕在12點前上床睡覺。
但開到彩云北路時,轉(zhuǎn)盤那里本來應該在第三個路口出,可我占了最右邊的車道,反應過來為時已晚。我連忙打左轉(zhuǎn)向燈,準備強行變道。后方一輛白色SUV,雨太大了,根本看不清,憑感覺應該是一臺豐田PRADO,緊逼上來,一直持續(xù)鳴笛,提醒我他堅決不會讓我加塞。好吧,哥們兒,無所謂了。反正原本我也沒有去處,開往哪兒都是一樣的。我順著車道,提前在第二個路口出了轉(zhuǎn)盤。
雨又大又急。刮雨器開到最高檔位,依然顯得無能為力。雨水根本不是垂直落下,而是橫向潑在擋風玻璃上。前方所有車輛都打開雙閃。紅色的尾燈在雨夜明明滅滅,起起伏伏。而雨線在車燈光束中形成厚重的簾幕。這一切其實很美。如果拍下來發(fā)朋友圈,我能想象那些鏡頭有多出片,氛圍感有多拉滿。我凝視前方,靜靜聽著雨聲,已經(jīng)漸漸不再想離婚這回事。
我只是往前開。
道路不斷延伸,分岔。
夜色在流動。沿路偶爾經(jīng)過一些亮燈的房子,被車燈劈開、隨即沉沒。
不知開了多久,等我突然意識到的時候,才發(fā)覺之前那些車輛,什么時候早已在各種路口分流消失。黑暗之中既沒有對頭車駛來,也沒有同向車跟上。而道路已經(jīng)收窄,路面沒有任何指示線,遠光燈照著前面的小水塘,坑坑洼洼。是那種很明顯的城鄉(xiāng)二級公路。
我靠邊停下,打開手機導航。發(fā)現(xiàn)我定位在一個名叫小劉莊的地方,離昆明市區(qū)112公里。
我把導航目的地設為春天里。掛上倒擋,調(diào)頭,準備返回。
當時那種路況,我判斷頂多打兩把方向,輕輕松松就能原地打轉(zhuǎn)。我輕放剎車,看著中控臺的倒車雷達,一點一點往后倒。雷達沒有任何預警。雷達影像也很清晰。后退、后退。我試圖感知腳下堅實的大地,但在剎那之間,卻突然傳來一種虛空的墜落。車體像被看不見的巨手奮力一拉,沒有猶豫,沒有緩沖,失重地沉陷了下去。
15
記憶短暫地空白了幾秒。
說是一點沒受到驚嚇,這話有點太虛偽。但若要說過程有多驚心動魄,倒也不至于這么夸張。因為事故的發(fā)生其實只在一瞬,所以確切地說,還沒來得及感到驚慌,驚慌就已經(jīng)成為過去。
我很快就意識到了自己其實毫發(fā)無傷。坐在車里平復了幾分鐘心緒,我解開安全帶,從副駕駛室爬出來。還好,車屁股只是掉進了一個一米多的深溝。輕微側(cè)翻。我從不同角度拍了幾張現(xiàn)場照片。
先報保險。
再打道路救援電話。
救援中心要了我的位置。不過,兩個拖車都出去作業(yè)了,要等他們上一個事故施救回來。我問大概需要多久。答復說,說不準,不過不會超過兩三個小時。
雨還在下,只是小了一些。雨點落在身上,冰涼徹骨。
我又鉆回車里。關(guān)掉車燈,熄火。
凌晨1:40。我太困了。后座上有空調(diào)被。我拉開,蓋在身上。一種前所未有的暖意,將我深深包圍。疲憊像沉甸甸的鉛塊,墜著眼皮,墜著意識,將我拽進漆黑無邊的睡夢里。
天快亮的時候,拖車才開了過來。
四個小伙子,看起來年齡都不超過20歲,雖然頭發(fā)亂七八糟支棱著,但朝氣蓬勃。車燈照亮他們年輕生動、充滿活力的臉。他們此刻像上帝一般存在。一瞬之間,我感覺自己幾乎已經(jīng)原諒了這操蛋的生活。
小伙子們?nèi)挛宄?,吊繩往底盤一繞,吊臂鋼索繃緊,輕輕松松就將我的車子凌空吊了起來。懸停片刻,車隨即沉重地、帶著一聲釋然的嘆息,四輪重新吻上了路面。
嚯,這雷克薩斯,真夠皮實,比才剛吊起來的寶馬還要扛造!那寶馬前保險杠就像紙皮做的。一個小伙子贊不絕口。
姐,我看過底盤了,沒什么問題。車還能開。另一個說。你是自己開回4S店,還是讓我們背回去?反正價錢都一樣,吊車費用由保險公司支付。
我自己開吧。
幾個小伙子互看了一眼,帶著一種近乎驚訝的贊賞。姐,你這情緒,穩(wěn)得跟秤砣似的。換別的女司機,百分之百不敢開了。
這有什么,哪里跌倒哪里爬起來嘛,還能裝死咋的。我絲毫也不謙虛。因為我覺得我要是再謙虛,就等同于驕傲了。所以我說,大不了再栽進溝里一次。大不了實在爬不起來,再叫你們來背我。不過我覺得不會了。哈哈哈。
他們退開了。我掛上D擋。輪胎四平八穩(wěn),奔跑在柏油路上。那種踏實的感覺,讓我非常珍惜。后視鏡里,拖車巨大的輪廓和那幾個小伙子模糊的人影,連同他們那點善意的驚奇,迅速被濃霧吞沒、稀釋,最終消失不見。
灰暗。一種彌漫的、浸潤一切的灰暗,溶解了深墨。遠處的地平線突然被撕開一道口子。天光,正以一種不可抗拒、近乎粗暴的方式,從山巒的脊背后面猛烈滲出。起初是灰白,繼而轉(zhuǎn)為一種帶著金屬質(zhì)感的青藍。金色的光芒被灰云過濾、截斷,傾瀉下來,照亮儀表盤上每一粒微塵。
有人會說,看吧,故事講到結(jié)尾,講故事的人終究難逃俗套,還是不可避免使用了最拙劣的隱喻。無非想說太陽照常升起,每一天都是嶄新的。
錯。
太陽就是太陽。什么隱喻都不是。僅僅只是太陽。一個鐵銹紅的、邊緣模糊的圓盤。就像生活本身,僅僅只是生活。沒有任何額外的注解,沒有多余的深意。太純粹了。太殘酷了。太庸俗了。太悲傷了。
但太值得經(jīng)歷了。
從而如此徹底。接近永恒。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