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緩,但不可替代
昨天我們聽見水聲,今天才打聽到它的名字——
雙鴛溪,自蘭峰和應(yīng)樂峰之間的峽谷流淌而下。
遠近還有別的溪,各有各的名字和流域,
越是進入開闊地帶,流水越是遲緩。
一條溪呼應(yīng)著另一條,隨季節(jié)而漲落,
但在蒼山逶迤六十公里儀態(tài)萬千的東坡,
雙鴛溪只有一條,在我們認出它之前就激蕩過我們,
它曾是無名的,如同進入詩歌之前的事物。
有限性
——給項思偉
槐花飄落,沁人的幽香散入傍晚,
我們坐在樹下聽著音樂,等待進餐。
這間客棧在安靜的街角,有不多的客房,
這把吉他,你背著它走過一些國家,
制造它的琴師迪特·霍普夫曾活在世上。
我們吃小陸哥做的野生菌餃子,
喝他的伙伴用蒼山雪水自釀的啤酒,
贊美著地方風(fēng)味
和整座云貴高原的慷慨,
談?wù)撝陋?、愛欲和死亡?/p>
我們這些過客,沉醉于迷人而短暫的夏夜。
我們究竟能有什么留給世界?
除了孤獨、愛欲和死亡。
在彌苴河邊
隱蔽的河。一次次回來
就為了被它的水聲催眠嗎?
兩座湖之間的河,和兌如溫柔而喜悅的言談。
楊升庵和李元陽接過來的話頭,我們是否繼續(xù)?
它流淌過一個地方,而非別處。
學(xué)者們探討詩歌地理學(xué),
渴望畫出精神的導(dǎo)覽圖,那么,
別處又在哪里?彌苴河只在一定的區(qū)間流動,
閃爍在參天的古樹那巨大的濃陰里,
不穿過保護林帶你看不見它,
(此時它也許就是你的別處。)
臉上不會有怒容的、好客的河,
曾經(jīng)用大舟為遠游而來的徐霞客送行。
君遷子和流蘇至今還站在岸上,
我們只是尚未找到。
田間閑聊
他穿著郵差的綠馬甲,已不再是郵差了。
小個子,微黑的普通僰①人的圓臉,
很可能給我們送過郵件。
水在灌溉渠里,婉轉(zhuǎn)的話頭不曾被打斷,
當(dāng)他和他的女人在玉米地里各司其職,
半個天空燒起來,隨后水面慢慢變暗。
如今他自愿做了護林員,每天都到蒼山上去,
感覺肺部已經(jīng)恢復(fù)了彈性。
他說話時總憋著一股氣,曾經(jīng)深信不疑的,
被新的教訓(xùn)看穿。呼吸在提醒,
慢一點,深一點,一切并未結(jié)束。
“土地備受折磨,畢竟還活著?!?/p>
隔著水渠閑聊,直到完全看不清
對方的臉,我們并不曾互通名姓。
注:
①僰:古代西南地區(qū)重要的少數(shù)民族。
玉局峰初雪
生死的相對論,呼吸的百分比,
取決于人如何在風(fēng)中過冬。
朝手心哈氣的管道工戴著護耳帽,
銀杏的落葉旋轉(zhuǎn)又旋轉(zhuǎn),
要在他們身上制造一場黃色的風(fēng)暴。
初雪,不似杜甫詩中的千秋雪,
亮閃閃的碎銀,停在那峰巔,
我的窗口正好把一座山收攬。
星辰聚會后為我留下冒煙的景致:
高原日光下,一只怪物在噴火。
氤氳之氣急遽上升,瞬息萬變,
巉巖的織機努力將絲線織成錦繡,
云,就是這樣在那里形成的。
管道工注視新挖掘的窨井下
令人窒息的黑暗,不像我,
不時抬頭,仿佛被來世所吸引。
小鎮(zhèn)生活
藍桉依然瘦長,頂著高原的烈日,
一批游客剛走,又一批被大巴吐出來,
果核般盲目,凌亂四散。
正午,絮狀的云像一團團蠶繭,
在半睜半閉的貓眼里抽著細絲,
腳底發(fā)燙,搖擺在手上的小旗的陰影在縮小。
整個夏天我遠離,去無人的野外
呼出病氣。我只讀閑書,息交絕游,
一心學(xué)做養(yǎng)生主。
待在山上,看飛機從湖對岸的跑道
起飛,降落,起飛,往返于匆忙的世界。
機翼一閃沒入黑暗時,我自花間獨臥。
讀《夜雨修書》①兼懷陳超
這些書信證明,詩人們曾經(jīng)年輕過,
做過前無古人的夢。時機到了,夢在生長。
有人愿意傾聽詩人的聲音,那些和藹的前輩,
苦難讓他們在新的事物面前更加謙卑。
詩神的新一代弟子們橫空出世——對我而言,
這是所有事件中最值得紀念的事件:
一道閃電同時植入焦渴心靈的瞬間,
在80年代某場纏綿的夜雨中同步發(fā)生了。
有人感應(yīng)到那已經(jīng)到來的巨大轉(zhuǎn)變,
出發(fā)去尋找,辨認火熱而堅定的同類,
剛剛告別,就又投入連篇累牘的通信,
傾訴衷腸,申明彼此的友誼、雄心、立場,
另一些從未謀面,以書信加入精神的聯(lián)盟,
它們共同證明了另一場詩界革命的存在。
詩人們寫啊寫,直到一個時代突然結(jié)束,
直到手寫體信札猶如翼龍變成了化石。
注:
①《夜雨修書:陳超和他的朋友們往來書簡》,霍俊明編,書名取自陳超的一首詩,收有我于1989年1月3日致陳超的復(fù)信一通。
緩坡上的夏天
天賜的緩坡。既不陡峭,
也非一覽無余、單調(diào)的平坦。
推車漸漸退出,而代之以三輪電瓶車,
全家人坐在上面,顛簸著去下地,走親戚,
或每逢初一和十五喧鬧地趕集。
蒼山不得不隆起,群峰率先刺入金色的晨光,
然后樹、巨石和房子不得不醒來。
溪水穿城而過,亂跳,亂飛,一點點
跌落,從對望著的情侶客棧的窗外。
九點,街巷還沉浸在宿醉和夜游的氛圍里,
什么都不記得,什么都交付流水。
庭院里,一匹馬安靜地吃著草,
晾衣繩上的白床單已經(jīng)滌去淚痕,
癡迷或沮喪都要拿到太陽下去暴曬。
本地人恪守的東西在臨時居民挑剔的意識里,
已老舊過時,如武廟會地攤上
退出日用的木勺。只有緩坡上的慢,
例如,村社里的流水席(持續(xù)整整一周),
令他們忘記并悄悄治愈異鄉(xiāng)的冷漠。
坐在村民中間彈呀,唱呀,
夕陽遲遲不愿落下。高山榕樹
像缺了兩顆門牙的老祖母,在這片
因漫長的烤炙而疲憊不堪的緩坡投下陰涼。
雨總在你爛醉的時刻來臨,給你灌頂。
棲息樹上的大群白鷺飛向空中,
翅膀的拍擊聲有如那老祖母突然爆發(fā)的大笑,
蒼涼而經(jīng)久不息。
另起一行,如同呼吸
水桶在井里的聲音,沉悶但傳自久遠。
鐵條在鐵砧上翻一個面,繼續(xù)鍛打。
身體后仰,劃動雙槳之前必須前傾,
賽艇每滑行一大步都停頓一小步。
珀涅羅珀的詭計:織了拆,拆了織。
蝴蝶準備起飛的動作:《開·閉·開》。
(我不認為這是阿米亥的最后一本詩集)。
四架簧風(fēng)琴同時響起如四只鷹同時展翅。
袖珍火車闖進壁爐并卡在那個鐘點。
塞瓦斯多波爾既是一座城也是一條街,
幾個異鄉(xiāng)人在那里密謀過一本詩歌雜志。
“我的身體并不屬于我,當(dāng)它還未燃燒”
——這行詩寫的也許是火星勘探。
貓在柔軟的東西上面彈奏,如癡如醉。
喜神站在頂輪上,有一寸那么高。
影子占據(jù)一面墻,當(dāng)手電筒照見噩夢。
木先生送給友人的愛心食堂的湯勺,
比阿利卡畫中貝克特的湯勺要大一些。
在吊橋上
正午,六庫夾在高峻的怒江峽谷間,
水文站像潛艇浮出江面。江水渾黃而浩大,
但肉眼測不出水的落差,下一次山洪還隱蔽在上游。
巨大的嘉寶果樹垂掛葡萄狀的果實。三個姑娘
坐在樹下兜售山木瓜與石斛,
她們面前的地上貼著治療瘴氣的廣告。
怒人、傈僳人、普米人、勒墨人,以及鮮亮的景頗人
(自劍川和蘭坪遷徙而來)從吊橋上交叉走過。
我在一本古書中清點過他們屈辱的稱謂。
用隨身帶的短刀剝下麂皮、山驢皮的麻利動作
傳了下來,據(jù)說黃蠟石曾是受歡迎的貢品。
我是漢人,在這里我是少數(shù)。又能說明什么?
沉默與寬宥的沉默擦肩而過。
青年
從才村碼頭到龍龕碼頭,
他們睡眼惺忪,擁擠在一起,
衣裳凌亂如風(fēng)中的龍柳。假日的狂歡,
宿醉的迷亂,與街頭音樂一起,還在腦中回蕩著。
菌湯鍋之后,平淡的湖水的催眠,
解散了興奮過度的神經(jīng),
仍然有人四處夜游,用紙牌算命,熬到天亮。
多少關(guān)于未來的誓言都已拋在身后,
誘人的眼前事物多過朝露般易逝的愛情。
鄉(xiāng)土氣質(zhì)的、無可爭議的日出成為首選,
如突然降臨本城的明星,人人都想一睹真容。
當(dāng)曦光從對岸小山溢出,絢爛,滾燙,
如鐵匠鋪的爐膛,他們變換姿勢,相互拍照,
然后,喜鵲般四散而去,不再回頭。
火紅的朝霞,那一次性的道具,
很快燒成灰燼,在幽靈劇場。
以星星為楷模
星光抵達我們這里,不舍晝夜。
這萬世之乳喂養(yǎng)著我們,為了什么?
盲目的天體,嗡嗡而鳴的蜜蜂,
運動著,循環(huán)著,似乎不知道自己的辛苦,
做著和太陽一樣的工,大多數(shù)寂寂無聞。
它們的熱礦永不枯竭地增熵,使宇宙膨脹,
又平均地賜予短暫的弱小者
(只活一天的蜉蝣也見過光)。
皮膚和葉子張開,當(dāng)星光抵達我們這里,
在人世的最底層也有著幽玄的寂照。
一代又一代,喚起我們內(nèi)在的意志,
放棄追逐虛榮,克服與生俱來的軟弱,
向內(nèi)挖掘那同源的秘密,
緩慢地學(xué)會發(fā)光的原理。
倘若這無盡藏不是愛,何以名之?
如果一個智者在我們中間
他是沉默的,看上去心不在焉,
卻總在傾聽,耳朵里似乎塞了個報警器。
坐在我們中間,上衣口袋插著一支鉛筆,
一點也不比一個小學(xué)女教師嚴厲。
他神采奕奕的面容下的表情,
既不是喜悅,也不是憂傷,甚至
用悲憫來形容也不準確?;故怯悬c兒。
唉,我們總是捕捉不住流星般一閃即逝的啟示!
從未聽說有關(guān)他的什么私人軼事,
古怪,居無定所,獨來獨往——就這么多了。
難道他有什么要向我們隱瞞?
我想,智者不希望人們認出他,
匿名生活或許是他最喜歡的處世方式。
曇花
1
曇花在夏夜里悄然而熱烈地開放,
被隱隱的雷鳴催促著,膨脹到極致。
碩大,雪白,剔透,像一盞盞燈籠搖曳,
萬物都已沉睡,唯有孤芳在守夜。
2
花莖彎曲如勾,承受著花朵潮濕的重量,
蓄足了淚等待誰?穿越遺忘之海的歸客?
即使盲目的愛的期許只有一個時辰,
要知道,一個時辰已是此生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