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小站去。
一路向西,蘆葦叢在道旁相送。風(fēng)中,它們拱手,不斷俯身,悄聲說道:早些歸來吧,早些歸來吧。霧氣蒼茫:矮樹吹斜了小徑,鄉(xiāng)村漸行漸遠(yuǎn)。
(這些蘆葦從水溝邊起身,站在巨大的荒蕪里,它們手牽著手,目送孤單旅人;也有時,它們在農(nóng)忙季節(jié),給烈日下的勞作者帶來一絲涼爽的風(fēng);或者深秋、寒冬,枯黃的枝葉在風(fēng)雪中發(fā)出沙沙聲,那是田野獨有的嘆息。也許從《詩經(jīng)》開始,它們就站在那,直到把荒蕪站成了故鄉(xiāng)的模樣 一 那里蘆花蕩漾。
而當(dāng)我說“蘆花”的時候,意味著,人生已入秋。在黃昏逆光里,蘆葦擁擠,它們不斷俯身,花白波浪,在大地上翻滾著推遠(yuǎn);因為故鄉(xiāng)的緣故,我瞬間抽離,現(xiàn)在的自己,頭腦輕若無物。)
道路拐了個急彎,就要伸進(jìn)鐵路涵洞,荒草沒膝,靠右,沿邊坡爬上路肩。那是雨后,坡上干凈颯爽的灰白色碎石路,讓人豁然開朗。
(前工業(yè)化時代,路基是大平原少有的高處。在那里,人們可以眺望來時的路徑,看田埂輻于腳下。也是少有的機會,與樹木比肩,溝渠如玉帶臥于兩側(cè),白亮的水面泛著粼光,天空似乎更近了一些。搜尋視野盡處:房屋層層疊疊,那里有熟悉的面孔。)
少年從泥濘中來,鞋底還帶著黏土,細(xì)小石子迅速聚集在鞋子四周,像是融化的焦糖黏滿芝麻。沒走幾步,腳底開始臃腫起來,邊緣毛茸茸的,他成了巨足獸。
(如今,泥濘,或許是奢侈的。
依舊是在虛弱病中,雨后天氣,從屋后一人多高的玉米叢間隙,上坡,坡道泥濘,鞋子被困住多次,有被風(fēng)吹倒的植物,像谷穗那樣裸露。終于,堂屋里人影走動,像是彎腰撿起什么。見我來,他有些驚訝:時間那么黯淡,卻在此時有了光。
高處,兩人臨風(fēng)相對而坐。我要煮些成熟玉米給他吃,他說堅硬吃不下,我想,滿園的玉米一定能找到鮮嫩的,卻沒有說出口。
依舊是在病中,他面如土色,說是自田野里來,不能說太多話,也是啊,他只是說自己累了,想休息一會,我卻把他一個人,留在那里,十年。
如今,泥濘,或許是奢侈的。)
來到低洼處,蘸水,淤泥和石子褪去殆盡,雙腳再一次輕快起來。
路肩兩側(cè)常有人走,形成兩條光滑路徑,雨浸透它們,成了兩條蜿蜒的長蛇。坡道邊緣,養(yǎng)路工人遺漏的草芽,再一次煥出新綠,那草葉上水珠晶瑩。雨沖刷過的鐵路道床,青黑色碎石堆放整齊,它們透亮得像是用油潤過。周遭同樣清澈。
(火車最初的印象是:平交道口兩側(cè)黑黃相間的柱子,柱頭固定著三角形警示牌,黃底繪黑標(biāo)志,圖案是一個冒著濃煙的火車頭。顯然,那是蒸汽機車,像是一把燃著的煙斗一它給人的印象總是蒼老的。
銀發(fā)的謝默斯·希尼在紀(jì)念約瑟夫·布羅茨基的詩中說:他“喝著酒,像火車似的抽著煙”。
真正的火車還沒有出現(xiàn)時,輕柔的風(fēng)、陽光,在鄉(xiāng)野間徘徊,周圍那么安靜。直至,黑油油的火車滾地而來,人,站在它腳下,越發(fā)渺小、無力。而當(dāng)它駛過后,耳鼓再一次清澈,那是一種超乎尋常的清澈。)
去往小站,沿鐵道邊的小路,不單單是捷徑,更是一段難得的旅程。
夏季午后,陽光正好。景物似乎完全靜止,又像是在夢中,只有腳下短短的影子在移動,天空藍(lán)得讓人眩暈。
(藍(lán)色,是鐵路制服的顏色。準(zhǔn)確地說,它是藏藍(lán)色的主體色,搭配著袖口和肩章處的天青色描邊。早年間,一位親戚在鐵路“道班”上當(dāng)裝卸工,他的相框里,一眼望去,許多合照里都是這些藍(lán)制服。這些藍(lán),宣示著某種身份,讓人羨慕不已。)
空氣不知醞釀了多久,嗅之如醇酒,它太純粹,容易讓人迷醉,因此須小口啜飲。田野睡著了,無數(shù)細(xì)小反光投射出來。時間滿是小刺,那么鋒利,在相冊里折疊,卻無法隱藏。
(白瓷碗斟滿酒,然后一飲而盡,這是父親喝酒的方式,如今,那白瓷碗在墓碑旁靜臥,周邊荒草遮天蔽日。如同另一時空,在一片豆地旁,房屋陰影恰好停止在夏天邊緣。村里的畢達(dá)哥拉斯——那個總是喜歡用小小鉛筆頭在煙盒背面寫寫畫畫的人,被衰老和疾病奪走了計算能力,因此,他重新練習(xí)數(shù)豆子,從一只白瓷碗向另一只白瓷碗,豆子擊打碗壁,發(fā)出清脆或者沉悶的聲響。)
腳下碎石期期艾艾,“沙——沙—沙沙沙”,下意識的節(jié)奏,久而久之,竟被刻意的模仿打亂了,干脆變成齊步走:用木頭人那樣僵直的四肢,不一會工夫,單調(diào)的拍子填滿了整個世界。再走過一小段路,坡腳下的草叢開始茂密,“吱——吱——咝—咝”,蟲聲緩緩升上來,像是來自大地深處。
(聲音,有時并不沿著我們想象的路徑。比如,掌握發(fā)聲技巧的人,聲音像是從其腦后、腹部或者更低處發(fā)出。這些蟲鳴,一定是從溝底穿透草葉、沙與石的間隙,再到達(dá)我的身體嗎?我曾試過無數(shù)次,沿著某個方向?qū)と?,很少能夠找到聲源。但是,無論如何,這聲音穿透我,然后連聲源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腳步鄰近時,蟲聲突然噤口,走遠(yuǎn)時,身后的咝鳴又再一次奏響,指揮這個昆蟲樂隊的,就是腳步的起起落落。
(秋天,稻田里的旅程同樣讓人流連。那是清晨,勞作者匆忙的腳步螳過濕漉漉的草叢,昆蟲向四周蹦開,一兩聲鳴叫也是惺凇的。不知為什么,早起的人們,走在這樣靜謐的曠野里,總是小心翼翼,像是怕吵醒土地里最深處的睡眠。)
路堤以外,排水溝里蒲草和蘆葦茂盛,濃綠間點綴著水鳥的小聲嘟嚨。它是那么委婉,像是課堂上羞澀的孩子,第一個起立發(fā)言;也像是裊裊村莊里,鄰居口吃的小女孩在練習(xí)發(fā)聲。
(整個童年,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人和物:有老得不知自己年歲的雷魔怔,有被養(yǎng)在豬欄里的宋瘋子,有去雞舍里偷雞被當(dāng)場抓獲的雛鷹,有張三嘎家從未打開過的黑白電視機,有熊亮亮家不知什么年代的黑鐵劍一—那劍上的銘文無法辨認(rèn);還有一把包了漿的黃銅小號,總是在傍晚的樹林邊,低低吹響。那號角,是否拴著一塊紅綢布?)
又過了一會,突然的高音刺破原野,蛙聲清脆孤拔,鶴立雞群。這里的蛙聲并不多見,像是迎賓隊列里突然出現(xiàn)的高個子隊員。
(那時,通過聲音,我可以分辨出不同的蛙類品種:叫聲清脆連續(xù)的,是體型中等偏小的綠皮青蛙,我們稱它“老青\"[讀第三聲];叫聲厚重且頓挫的,是肥胖的黑條紋白肚皮青蛙,我們稱之為“大老花”;叫聲低沉單調(diào)的是癩蛤蟆。雨季,暴雨過后的蛙聲亂作一團(tuán),整個池塘像是一張巨大的喉嚨,它喊著:“呱—呱呱—呱”。
庭院氤氳,蟲鳴隱約,藍(lán)色菜畦以生銹的洋井為中心,夜在鐘聲里爬行。離別那么潦草,像是窗下吹亂的白發(fā),信件還在途中。有人獨對午夜:藍(lán)月光落在蘆葦蓆的反光里,靜靜的,窗格正畫出井田。清澈天光,粗壯椽檫在頭頂搭建出巨大穹窿,朦朧中“藏著龐然的命運”。旱煙緩慢升起,燃著的火紅煙頭在蠕動。老人,自言自語,語氣那么低沉。)
腳下,田野里有幾棵樹高舉著冠,極柔軟的風(fēng)吹來,樹葉泛起許多革制反光,像是許多只眼在眨動。不知什么時候,細(xì)碎的鈴鐺在枝頭鳴響,聲音抖落后沿著風(fēng)勢散開去,像是一條長長的飄帶,又像是高處的流水發(fā)出錯落的嘩啦聲。
(楊樹的花,像毛毛蟲,又像狗尾草,所以叫做“毛毛狗”,它們掛滿楊樹枝,然后落下,被風(fēng)收集起來,形成許多小丘。這些棕色或者褐色的花,趴在地上,并不好看。那時節(jié),原野上還是一片蒼白。
初中夜校下課時,天已經(jīng)黑下來。一個人騎行在空曠的縣道上,遇到有大貨車迎面開來,車燈晃得人睜不開眼,幸好有風(fēng)吹過,路旁毛毛狗“游動”起來,這些不招人喜歡的毛毛蟲,為我標(biāo)識出道路的邊界!)
此時,平靜的水面瞬間波動起來,一只藍(lán)背翠鳥疾飛而過。田野是一張巨大織物,那鳥銜著一角把它鋪向更遠(yuǎn)的遠(yuǎn)方,然后,它像一支斜向上的箭羽,把小小的藍(lán)融化進(jìn)地平線以上巨大的蒼穹里。那天與地的接榫處,有著迷人的漸變。
(原野中,有一個“A”字形瓜窩棚,像是昆特·布霍茨繪制的插畫——立著的書本,書脊朝上,書頁叉開,它站在雨后光亮的小路旁。那書籍搭建的窩棚,是給路人躲雨用的。
更遠(yuǎn)處,有一個戴著帽子的稻草人,它只有一條腿:任何一個看到它的人,都曾在某個瞬間,將它視為同類。并且嗔怪道:是誰讓他站了那么久?然而,它張開雙臂,就像科爾科瓦多山上的耶穌。日復(fù)一日,他們默默地,面向田野、城市,四季輪回、人世喧囂:“繁華是你們的,我只有孤獨?!?/p>
那“十”字將空間四等分,形成笛卡爾坐標(biāo)系?;蛘?,立體空間的黑白網(wǎng)格,無限堆疊…翠鳥從其原點出發(fā),掠過我的身體、視野,貫穿我的記憶片段。它被概括成平面上的一個點,在某一維度,畫出鋒利直線,一條、兩條、三條,它構(gòu)造了柯布西耶的偉大空間?。?/p>
遠(yuǎn)處或者水草邊,不知名的動物發(fā)出空洞而深邃的啼叫。那叫聲像是敲打一只倒置的鐵桶,或者深巷里短促的木魚響。一切都裝在耳畔,卻又那么虛幻,無法捉摸。真想融化進(jìn)這虛幻中。
(少年坐在黑水邊,他迷上這種儀式:任憑誘餌被水下莫名生物撕咬,一次次提起空空的漁線,白亮魚鉤是湖水的邪魅微笑。整個雨季,他就這樣,從水下提起永恒的秘密,在那深不見底的湖泊岸邊,少年口中念到:“三角溝,三角溝,你發(fā)水,我釣鉤。\")
自然、人與鐵路如此親密接觸的情景,如今并不多見了。
軌面以上,熱浪跳躍如同火焰,毛玻璃背景里的藍(lán)、綠、灰、黑呈現(xiàn)出迷人的融化狀態(tài),像是絲滑的蜂蜜或者奶油,它們向著天空緩慢流淌。遠(yuǎn)處,還看不到火車的蹤影,我迅速跳上道床——那是金屬扣件鎖住的蒼龍——然后按同一節(jié)奏跳躍。我交替著跨越黑色枕木和白色碎石,如手指在琴鍵上跳舞。一會兒工夫,像是經(jīng)過了許久一重復(fù)步伐更容易讓人產(chǎn)生疲憊感和機械感,有時甚至眩暈(走過這段小徑的人們大概都有這種經(jīng)歷)。
(與兒時的“跳方城”類似:人們按照固定格式,跳躍,樂此不疲。除了以此為職業(yè)的人,隨著年齡增長,大概人們對跳躍的興趣逐漸減小,他們表達(dá)快樂的方式少了一些,快樂也就少了一些。)
再一次眺望時,視覺盡處的鋼軌仍閃著雪亮的光,它們指向兩公里外的小站和不可知的遠(yuǎn)方
(對于遠(yuǎn)方,我們是否應(yīng)該持一種審慎的態(tài)度。它有時甚至值得懷疑:經(jīng)歷一場睡眠,是不是去了遠(yuǎn)方;實施一次背叛,是不是去了遠(yuǎn)方;童年,是不是去了遠(yuǎn)方;故去的親人,是不是去了遠(yuǎn)方?人,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遠(yuǎn)足,是離開所在的城市、省份,還是離開地球、人世、時間……)
途中有一處小橋,站在上面,可以透過石板縫隙看見腳下閃動的溪水。手把欄桿,揀起一小塊石頭投入水中,聽水流發(fā)出笨重的簡狀回響,隨后,溪流繼續(xù)平緩,楊樹、田野和其他的生物安靜如初,陽光不那么耀眼了。
(不記得什么時候開始,能夠?qū)W⒂谝患?、一個動作;卻十分清晰地記得,從什么時候,開始無法專注于一件事、一個動作。比如對一個漢字、一張面孔的專注,必將以可怕的“陌生感”收場,對于某個動作的專注,也會產(chǎn)生“迷離感”,那是因為,我老了嗎?
迷離時,自身的存在不再有依托,或者“自己”已經(jīng)融化進(jìn)事物中去。因此,“出神”這個詞是多么具體而且恐怖。)
這時,如果正好有火車經(jīng)過,我會躲到橋上的安全區(qū)域。那是橋梁向外側(cè)突出的耳狀場所,它是專門為巡道工以及行人躲避火車設(shè)計的。
(無論是奈何橋,還是鵲橋;無論是板橋,還是斷橋;無論 是咸陽橋,還是廿四橋;無論是朱雀橋,還是楓橋;無論是紅 橋,還是藍(lán)橋;無論是灞陵橋,還是廊橋;無論是米拉波橋,還 是康橋;無論是趙州橋,還是倫敦橋。在文學(xué)作品中,人們?yōu)楹?如此熱衷于橋?
李白說“兩水夾明鏡,雙橋落彩虹”;張旭說“隱隱飛橋隔野煙,石磯西畔問漁船”;姜夔說“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柳三變的“煙柳畫橋”后有“參差十萬人家”,想必是一座歷盡繁華的橋;馬致遠(yuǎn)輕唱“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fēng)瘦馬”,文字偏僻而冷峻;卞之琳站在一座孤零零的橋上看風(fēng)景,艾略特的荒原上有一座“并無實體的橋”。人們?yōu)楹稳绱藷嶂杂跇??大概:通過橋,可抵達(dá)彼岸。)
站在狹小平臺上,感受滾地而來的鋼鐵巨獸從身邊怒吼著經(jīng)過,手里緊握的鐵欄桿在跳動,腳下的石板在跳動,眼前的石子在跳動,心也在猛烈跳動等一切平靜下來時,身體如釋重負(fù),旅程也輕巧了許多。
(人對龐大的物體、巨大的聲響永遠(yuǎn)保持敬畏。
童年記憶里,最龐大的機械,除了蒸汽火車,就是渡口里的輪渡。
去渡口的道路遠(yuǎn)離人煙。從荒野遠(yuǎn)遠(yuǎn)望去,渡口里最醒目的,是輪渡高高的白色艦島以及桅桿頂端的紅旗。及至近處,那寬大的鋼鐵甲板伸到碼頭的駁岸上,岸邊等待良久的卡車、自行車、行人魚貫而人。烈日下,汽車馬達(dá)聲、人聲和腳下甲板的踩踏聲,都在輪渡的一聲長鳴里變得微不足道,開船了
更令人驚恐的聲響,是鋸木房的鋸木聲
一盞長明燈下,圓盤狀的黑色電鋸飛速旋轉(zhuǎn):“嗡嗡嗡…”粗大原木緩緩湊過來,木頭接觸電鋸牙齒的瞬間,撕心裂肺的嚎叫聲響起。那聲響,是村莊打谷場、鐵匠爐、加工廠和供銷社,所有這些場所發(fā)出的聲響里,最特別的。)
沿著鐵道,是長長的過境公路,也是去小站的必經(jīng)之路
小鎮(zhèn)的主要街道與這條道路形成“丁”字交叉。街口,有一間雅致的白房子,背靠鐵路,白底黑字匾額寫道:“工業(yè)雅品商店”。
(這是鎮(zhèn)上最古老的五金商店,店主的祖上是晚清名士李龍石—與“壓蓋三江”的關(guān)東才子王爾烈齊名,李家祖宅坐落于青蓮泡,距此處不過三五里,如今仍留有碑刻和殘垣。
早先,父親修理家中機械,需螺絲或者螺母,急命我騎車去鎮(zhèn)上的這家五金商店購買。那是我第一次見識這么奇怪的店名,此后的幾十年間,也不曾再見到哪一間店鋪,能把“工業(yè)”與“商業(yè)”連接得如此巧妙、儒雅。)
經(jīng)過這間五金商店,一路向西,繁華殆盡,沿街房屋赫然斷開,有一處土坡,沿坡而上就是小站。那是溝海鐵路沿線,一座不起眼的小站一—拉拉屯火車站。
(溝幫子至海城鐵路,在最初的文字里,可能是這樣的:“我的家鄉(xiāng),在大平原上,那是溝海鐵路腳下的一個小村莊”小站距離這個村莊有七八里路,在所有人的話語體系里:小站是一個地標(biāo)或者參照,一個起點或者終點,一段時光或者記憶;它在鎮(zhèn)子邊緣,有些偏僻,只有出遠(yuǎn)門時才會被人們想起;它在一個人的童年或少年時光里,模糊,卻不可或缺。平日里,他像一位長者,默默觀望著車水馬龍,人來人往。然而,它真實存在過嗎?)
車站建在高處,站房是坐北朝南的尖頂瓦房,臨街的木制百葉窗積滿了灰塵,刷黃色涂料的墻面已經(jīng)褪色和脫落。從這里出發(fā),可達(dá)縣城盤山。
(文藝作品對于頹廢、荒蠻,有著近乎偏執(zhí)的熱愛。攝影和繪畫里面的一段殘垣斷壁;裝幀和行為藝術(shù)里的廢舊打字機和揉皺的報紙;時裝表演或者流行服飾里的“乞丐服”;文學(xué)流派里面的“垮掉派”“頹廢主義”。凡此種種,這是為什么呢?
頹廢,大概與“時間”有關(guān),與破舊、荒蕪、往事、創(chuàng)傷、痛苦、滄桑、死亡、涅槃和重生有關(guān)。盡管,人們對于時間的表達(dá)有千萬種,但“頹廢”,總像是一個裝置、一個容器、一個符號、一句感嘆,甚至一種沉默和控訴。頹廢,在荒謬與背叛中,蘊含著某種力量。)
早春,狂風(fēng)在曠野里奔突。父親騎車送我去小站。
我坐在他身后,旁邊鐵制馱筐里裝著行李,風(fēng)聲從我耳邊掠過。父親的身體彎成一張弓,他喘著粗氣微微左右搖擺,努力蹬那輛東方紅牌自行車,車速卻并不快。有幾次我建議一起推車前行,他怕誤了時間,沒有答應(yīng)。
(父親是一個“不會笑”的人,這不是普遍意義上的“嚴(yán)厲”或者“木訥”。那是一個人終其一生領(lǐng)悟到的“宗教”:他在相聚中看到了分離,在甘甜中嘗到了苦澀,在治愈中觸到了創(chuàng)痛,在安詳中嗅到了苦難。
他童年動蕩,少年喪父,青年幾乎喪子,中年官司失敗忍氣吞聲,老年遭受病痛折磨。曾經(jīng),他任勞任怨,卻每一次都錯過生產(chǎn)隊里的“獎勵”;他儀表堂堂,卻錯過了一生中最完美的婚姻;他疼愛兒女,卻錯過了他們所有的人生大事。他,錯過了太多…·)
這是一條縣道,兩側(cè)光禿禿的楊樹泛著青白的光,紫色芽苞已經(jīng)在枝頭蠢蠢欲動,原野里還是一片肅殺。父親和我彼此沉默,在大風(fēng)中。就像呂德安在《父親和我》中說的那樣:“父親和我/我們并肩走著…肩頭清晰地靠在一起/卻沒有一句要說的話”。是啊,我們都懷著“難言的恩情”。
(最后一次長談,也是春日。堤上,我們踏著柔軟的沙土,緩行,累了,就坐在土堆上。風(fēng)暖暖地吹來,吹動遠(yuǎn)處的樹梢,吹動身旁的草尖,吹動我們的衣襟。他還是那件舊的藍(lán)色上衣,領(lǐng)口系得很高。我們坐在那里時,看著彼此的影子,談話內(nèi)容已經(jīng)記不清。我們坐在高高的堤上,村莊在霧靄里,靜默。下坡時,他堅持不用我扶,陽光迎著我們的臉,暖暖的。
那之前的幾年,為了證明自己還沒有衰老,他曾經(jīng)提著半桶水,從這條斜坡快速走向堤頂。向我展示這些時,他得意得像個孩子··)
到小站去,也有風(fēng)和日麗的日子,縣道邊、水溝旁綠草茵茵,村莊被遠(yuǎn)遠(yuǎn)拋在身后。還是坐在父親身后,他把車子踩得輕快,嘴里甚至哼起歌謠:“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飛彩霞呀…”那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聽到他唱歌。
(他從不看任何休閑類電視節(jié)目,不看任何娛樂類書籍,他只讀歷史書,無論是正史還是野史。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某天,我轉(zhuǎn)換電視頻道時,一場父子離別的戲碼,悄然闖入我們的沉默。情節(jié)悲傷處,他竟然忍不住哽咽。難道他已預(yù)感到生命的終點?
他是堅定的無神論者,可就在最后時刻,他竟然用試探的語氣詢問老伴,是否可以求求她篤信的“神靈”,讓他走得痛快些。)
也是這條縣道,夜色將要四合,少年焦急等待。
那是我,在村口等父親從集市賣菜歸來。開始時,黃昏在田野里半掩著門,剩余的少許霞光連接灰藍(lán)色天空一—天際線,被西邊的火車道分割成上下兩段。
(故鄉(xiāng)的天光,落在庭院里,雨燕在電線上排列出美妙的音符。拓坯的人,赤著腳在模子里踩踏,泥巴和著稻草在趾間翻滾,有時發(fā)出“咂、咂”的聲響。直到那些長方形土坯,規(guī)整排列如微型街巷,最后一道夕陽把它們?nèi)境牲S金,另一個“村莊”誕生了。
18第一文本
故鄉(xiāng)的天光,落在打谷場上,揚場的人雙手握鍬柄,木鍬淺淺地埋入谷堆,手臂稍用力,锨頭向右揚起,一小撮谷物起飛,顆粒物畫出優(yōu)美的弧線后墜落,草屑隨風(fēng)飄走。落下的是糧食,它們從頂部一路奔下來。頂子越堆越高,成了一座金字塔。)
手邊水泥橋,斑駁的白油漆變得模糊起來,沿道路望去,淡淡的霧氣升起,看不見人影,只有一兩句鳥鳴從昏暗中凸出。我俯下身,模仿那鳥鳴,試圖把自己無限縮小,融入鳥群,融入原野,融入那些逐漸逼近的黑暗,恐懼可以少一些。
(童年某個夜晚,祖母帶我走過很長的夜路,去參加喪禮不知為何,那個年代的老人習(xí)慣于帶孫輩參加這種儀式,如今卻很少有了一對于孩子,這實在是奇特,但又十分必要的經(jīng)歷。
途中,沒有星月,黑的鄉(xiāng)村道路旁,房子里的燈像是點在地下,那么遙遠(yuǎn)、那么低矮,只有野貓的綠眼睛在近處的樹叢里晃動。
喪禮現(xiàn)場,到處飄動著白與黑。供桌上跳躍著長明燈,五谷、 供品在香燭中繚繞,讓人不敢直視;燃著的紙錢、粉面紙偶、紙 車馬和刺耳的鼓樂,比黑夜更令人不安!
直至,我們給儀式中的主角叩頭,那暗紅棺槨與杏黃色尸布包裹的亡人,就躺在眼前,頭和腳從織物里凸起:內(nèi)心懸著的巨石,反而降落下來。
回程途中的黑夜,顯得親切起來
“Art is our chief means of breaking bread with the dead” 藝術(shù)是與已故親人溝通的主要方式——布羅茨基)
天邊的星亮起,像是漆黑大幕漏了幾個小洞。此時,遠(yuǎn)處沿著縣道似乎有一點響動,那團(tuán)黑影漸漸變大,然后是熟悉的摩擦聲和咳嗽聲。是父親!他疲憊極了,見了我,嘴角仍然露出一絲笑意。
(許多年前,因為一個誤會,我們之間有過一場爭吵。之后的某年,在火車站的石頭坡道上,天空下著小雨,我們同撐一把小傘。他因腦卒中,行動極為緩慢。我那時真是不懂事!竟嫌他走得慢,把雨傘塞在他手中,一個人走在前面的雨里,把他落在了身后…可是,直至彌留,他望著窗外冬日如鉛的云和無邊曠野,還關(guān)切地問:孩子,這么晚了,怎么還不去睡…)
他停住車,我悄悄爬到他身后的貨架上,馱筐底部大概還有一點賣剩下的蔬菜。他再一次騎行在黑夜里,我們行進(jìn),在回家的期盼中,互相沒有說一句話。
(薩克斯名曲《回家》,惆帳、曲折、委婉又往復(fù)。它長久的期盼,有些暗啞。如同TS·艾略特悠悠地說道:“此時,黃昏朝天鋪開”,游子聽到它,就像夢中漫步鄉(xiāng)間:新砌好的房子,還沒有安裝窗戶,窗洞掛著厚厚的簾子。
冬天剩余的白菜在屋后發(fā)芽,越冬植物的紫色僧帽從土壤里鉆出,熟識的麻雀在丁香樹枝頭譏悄。直到,榆錢綴滿枝條,田野里蘆芽才露尖尖角。年齡最小的姑姑一手提起小竹籃,另一只手領(lǐng)著我,去云朵下挖野菜。她唱歌時露出云朵一樣潔白的牙齒。)
如果去縣城是當(dāng)日往返,沒有行李,就要獨自騎車去小站。
大路,途中有兩處鐵路平交道口,一處是在糧庫轉(zhuǎn)運站旁邊的高崗。急促的警鈴響起時,兩側(cè)的黑白欄桿緩慢落下,值班員拉響警鐘,在“當(dāng)一一當(dāng)一當(dāng)”聲里,他有條不紊地整理衣襟,戴好帽子,手執(zhí)彩旗走出崗?fù)?。他面朝火車開來的方向打出旗語,然后環(huán)視欄桿兩側(cè)等候的人群。人們懷著新奇和震驚,自送火車隆隆駛過……·
(如今很少有鐵路平交道口,也就很少有這樣的“儀式”。在城市街道上等紅綠燈:人們不耐煩地停在它面前,意味著遵守某種規(guī)則、程序,它太普遍,而且毫無創(chuàng)意,更談不上儀式感。)
從第一處平交道口下坡,不過一兩百米,就來到糧庫圍墻外的一段專用線。這里不經(jīng)常過火車,也沒有崗?fù)ぃF軌卻被行人和車輛磨得光滑無比。它們與馬路呈銳角交叉。冬季有冰雪時,騎車經(jīng)過這里,車輪一定要垂直于鐵軌,否則會側(cè)滑摔跤:這是父親告訴我的。
(坐落于村莊西頭的小學(xué)校,上下課“鈴聲”來源于一截鐵棍和懸掛著的半人多高的鋼軌。那金屬撞擊聲,完全不同于鐘聲,它實實在在,沒有空洞感??墒?,人們?nèi)匀涣?xí)慣于把上下課的信號,稱之為“打鐘”。大概每天負(fù)責(zé)打鐘的人,是一名老者,聽覺和觸覺已經(jīng)不大靈敏,否則,日復(fù)一日地敲打,耳鼓和手臂如何承受?)
從村莊到小站,要經(jīng)過半個小時的騎行。
來到小站坡下,我吃力地從車子上跳下來,再哈著腰把車推向半高處平臺上的存車場。那是一個空曠的院子,靠西的低矮房屋還亮著昏黃的燈。
(暖色調(diào)的燈光,總能給旅人以慰藉,它更接近于燭火家。二十幾年前,據(jù)我所知,北京站、天津站以及成都站候車廳的燈光都是暖色調(diào)的。墻上大屏幕播放著的,是公益廣告和家鄉(xiāng)美食視瀕。它的每一小塊畫面都是中間稍亮,四周略暗,像是凸起的黑白電視機屏幕。那種拼湊起來的畫面雖然粗,卻飽含著濃濃的人情味。)
冬日清晨,小鎮(zhèn)還沒有蘇醒,雞鳴和犬吠藏在遙遠(yuǎn)的背景里。淡藍(lán)色的霧靄,讓人想起,另一個清晨,藍(lán)色庭院里,穿深藍(lán)色上衣的老者,他佝僂著身體,整理矮墻邊的農(nóng)具;或者空寂房間,旱煙忽明忽暗,錄音機失真,月光把煙霧沖淡, W?H ·奧登的臉如一張網(wǎng),幽深目光直透紙外。
(一臺雙卡錄音機,占領(lǐng)堂屋制高點:祖母的左手正在一盆泥水中捕撈,臥于底部的土豆。隨意抓取的一只,被迅速修改成不規(guī)則形狀,再擲出另一道弧線,向清澈水域—它迅速沉淀,并且觸碰白色鋁盆,發(fā)出晃晃悠悠的撞擊聲:一顆嶄新的土豆誕生了。
彼時,我被一臺陌生電器“咔噠、咔噠”的按鍵迷住了。也因此,一臺錄音機竟然完成了錄像機的使命一 一通過那盤舊磁帶,我可以隨時闖進(jìn)三十年前,那個高處,悶熱的午后。)
此地,沿街玻璃窗口長滿厚厚的霜花,銹跡斑駁的薄鐵皮爐筒冒出白煙,快要凍僵的嘴,不斷呼出霧氣。就像木心先生《從前慢》描繪的那樣:“清早上火車站/長街黑暗無行人/賣豆?jié){的小店冒著熱氣”。
(老屋的屋頂高闊,冬季室內(nèi)冷清,人們可以看見彼此呼出的熱氣。這些呼出的熱氣有大用處,它可以給玻璃上怒放的霜花添枝加葉,也可以哈出小小的“冰洞”,透過它們,窺探皎潔的月光灑滿院落,或者觀賞晨光緩慢繞過金黃玉米囤。
直到潔白的霜融化成半透明狀:最初的晨光透過玻璃邊緣,像是越過連綿的山巒,它們鋪在褪色的紅油漆方桌上,那裸露木紋泛著陳舊的光,桌下蜷縮著困倦的白貓。剛出鍋的高粱米粥騰起白霧,小屋中響起,一生中最粗糙的呼喚…)
俯瞰小鎮(zhèn),房屋低矮,街道兩側(cè)偶爾露出藍(lán)色的門。
回望坡下,車輪在結(jié)霜的小路上留下互相纏繞的轍跡,有兩串交錯的腳印指向腳下的高處,那是我剛剛留下的。
(孩子們喜歡玩雪。三十五年前,從醫(yī)院病房望去,有人在窗前滾雪球、打雪仗。我是病號,只能遠(yuǎn)遠(yuǎn)觀望。大人們喜歡看雪。去年冬天,大雪過后的院子里,有一串腳印從遠(yuǎn)處延伸過來,像是對稱生長的槐樹葉,清晰且完美。我站在窗口觀察時,正好有一個人從遠(yuǎn)處走來:我連忙把視線移開,生怕他不沿著那串腳印走。)
車站入口有兩扇厚重木門,它們向內(nèi)敞開著。屋頂高大且空曠,少數(shù)幾個低功率燈泡停在半空,幾乎可以看見燒紅的燈絲。百葉窗又高又小,室內(nèi)光線幽暗。
(“恰如燈下,故人萬里,歸來對影??诓荒苎?,心下快活自省?!秉S山谷的《茶詞》風(fēng)塵仆仆,讀來快意,卻又不失儒雅。
那是冬夜啊,燈光圍攏著我們,我們也圍攏著燈光,就像《吃土豆的人》:燈光帶刺,人們手捧著碗,影子浮在空中,沒有根。
夾雜著稻草的土皮墻,映不出燈影,是夜歸人把它留在了月下。牛棚背靠著堤壩,泛黃的圓月被樹枝剪碎。
另一次冒險:影子突然掉落,舉月亮的人翻過壩口,她把鞍轡置于屋脊,用細(xì)小柴火引燃骨骼,星星嘅啪作響,黑夜后退了
一些。)
一進(jìn)門的右手邊不遠(yuǎn)處就是售票處,售票窗口邊緣被無數(shù)雙手撫摸得油光鋰亮,窗口四周只有少部分還殘留著木頭的本色。從那窗口遞出的,狹長硬紙板火車票和簡短響亮的語聲,是我對旅行的最初印象。
(車票,除了作為進(jìn)出站憑證,還是一個天然的記錄卡。無論是最初的窄窄的粉色硬紙板、長長的紙條(上千公里的長途旅行,打印出的是一種特制的長條票證),還是現(xiàn)在的銀行卡大小的彩色卡片,它們都清晰地記錄著旅行的時間和起終點,人物自不必說。事件呢:每一張車票都有一段故事,許多張車票連接起來,就是一個人的簡史。
曾有一段時間,我把家中散落各處的車票集中起來,夾在一個冊子里。翻看它們時,就像翻看相冊、錄像帶,常常陷入無盡回憶,那些人和事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因此,翻看它們的念頭越來越少,最后,它們竟然不知所蹤。也好!那些車票、旅程一定找到了最好的歸宿,永遠(yuǎn)不會再被打擾…)
候車廳緊鄰售票處,水泥地面已經(jīng)有幾處開裂破損,兩排淺藍(lán)色長條靠背椅,像是舞臺中央追光燈下的翩翩舞者。父輩們曾坐在這里短暫休息,把家鄉(xiāng)的稻米送到城里吃公糧的親戚手中。
(大多數(shù)時間,它在漆黑板柜里安眠。那骸骨,做著春風(fēng)吹不醒的夢。
他倚墨綠色木門,正遭受饑餓的襲擊。黃昏把金子弄撒了一點,那是從上帝的口糧里漏下的:板柜里,那顆安靜的玉米,被他捧在手心。他捧著它,像是西斯廷圣母懷抱著嬰兒,那么莊重。他仔細(xì)觀察,它的每一處外皮,確認(rèn)它沒有被老鼠啃過:這種子,還未播種,就在他的唾液里,發(fā)芽。)
人生中,少有的幾次,品味這候車室里,淡淡的陳舊氣息。
那是塵土的味道,舊家具的味道,建筑潮濕、通風(fēng)不暢的味道;那是谷物的味道,田野的味道,濃厚鄉(xiāng)音的味道。那味道,只有故鄉(xiāng)才有。
(老屋的墻壁用黏土磚砌成,墻縫用泥填充,墻面再用泥抹平;屋頂椽子上鋪的是蘆葦編的把子,把子上再用泥土將巴掌大小的瓦片粘??;最初的室內(nèi)地面,當(dāng)然也是泥土的。整個空間都被泥土包圍著。
冬天,室內(nèi)封閉,加之防潮性能不好,總有一股泥土發(fā)霉的味道。書籍、衣物和家具都浸染了這種味道。
糧食存放在圓形和方形的糧倉里。
圓形的叫囤,由槐條編成直徑兩米多的圓筒狀骨架,內(nèi)外掛上稻草、黏土和成的泥巴,在胸口高處留有開口,把幾塊薄木板橫著插入兩側(cè)的木頭槽里,做成囤子的活動門板。囤子的頂呈斗笠狀,用木頭和竹子做骨架,蘆葦扎成厚厚的棚。表面的蘆葦經(jīng)過風(fēng)吹雨打,變成了蒼老的淺灰褐色。那里是麻雀們的家。
方形的叫倉,由磚砌成,內(nèi)外抹泥土,上蓋瓦片。囤用來存水稻,倉用來存玉米。)
檢票,穿過墨綠色欄桿,走出朝北的出站口,天光頓時明亮起來。太陽照射著月臺上的石子,那石子上有白灰劃出的醒目界線,景物發(fā)出清冷的光。
(一生要到達(dá)或者離開許多車站,寬敞明亮或昏暗逼仄;多少次,我們經(jīng)過那些關(guān)卡,榮歸故里或遠(yuǎn)走他鄉(xiāng);旅程開始、終結(jié)的地方,是黎明或黃昏、酷暑或嚴(yán)寒、喜悅或哀傷。我從年少走到衰老。)
站臺背靠小鎮(zhèn),繁華,燈火可親:另一面朝向荒野,超絕,不遺余力,四根光亮的鋼軌分割這一切?;厥讈頃r道路、村莊,還有天邊淺棕色的云,那么遙遠(yuǎn)。
(那村莊,不知靜臥了多久,它像一把古舊的獨弦琴,只能彈出簡單的節(jié)奏:婚喪嫁娶、悲歡離合,柴米油鹽、雞零狗碎。
村莊養(yǎng)我的命,給我“糧食”和“馬”,我從土里出生、長大、老去,最后回到土里。我離開土,只是短短的一瞬
相比于村莊的單純,小鎮(zhèn)就是個萬花筒,這里有政府大院、公安派出所、敬老院、信用社、醫(yī)院、糧庫重要的是,這里
有一處繁華集市。
趕集的日子,十里八鄉(xiāng)的人被吸引來,特別是春節(jié)前的最后一個集日最熱鬧,如果趕在大年廿八前后,就是鄉(xiāng)人口中的“窮漢集”。舊時窮苦人家,即使過不起年,也要在年前的最后一個集日,置備一點年貨:二斤豬肉,五斤面粉,一幅大紅的對子也算是過年。
整個初中時代,我往返于小鎮(zhèn)和村莊之間。初中校舍,是尖頂?shù)募t房子和平頂?shù)陌追孔樱鼈兣懦砷L長的兩排。學(xué)校院墻高大,藍(lán)油漆柵欄大門威武莊嚴(yán)
守大門的是個鰥夫一他沒有家,除了在學(xué)校值班,就是回到敬老院。他身材矮小,性格倔強。那些逃學(xué)的孩子,要想從他的眼皮底下溜走,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畢恭畢敬地稱他為“魏老師”,而不是“魏爺爺”。)
當(dāng)蒸汽機車巨大的紅色曲柄緩慢往復(fù),大股水蒸汽不知從哪里涌出,不一會兒就淹沒了人群,遮蔽了景物。雷霆般的汽笛聲響起,滿載著煤炭或者木材的貨車就要啟動了。
(早期人類留下巖畫、化石或者工具,卻無法留下聲音。不僅僅是因為,錄音設(shè)備還未被發(fā)明。還因為,聲音與生俱來,帶有某種魔力,它使萬物得以溝通,而且,聲音是語言之母。
人們雖然日常使用聲音,卻無法完全“把握”它一雖然它由振動產(chǎn)生,卻沒有人說得清人類的聽覺為什么只能接收某一頻率范圍內(nèi)的聲波,其他頻率的振動都被誰“聽”了去?聽,到底意味著什么?
也因此,人們對巨大的聲響心存敬畏甚至恐懼。雷電捶打海面的鼓聲,泥石流奔騰的怒吼聲,颶風(fēng)與大陸摩擦?xí)r的嘶鳴聲,人類制造的爆炸聲,都意味著空前的入侵、僭越和破壞。聲音,是一種宗教嗎?)
人們懷著些許驚怵,目光投向移動中的巨物。那些復(fù)雜的鋼鐵零件發(fā)出由近及遠(yuǎn)的“暱唧、暱唧”聲,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氣,思緒一節(jié)節(jié)伸展、拉長,直至消失不見。
(貨場里,鐵制貨車在馱峰之間優(yōu)雅地滑行,然后,詹氏車鉤之間碰撞、車廂被迫制動、連接,骨架之間相互應(yīng)答:“眶、唧、啯、唧”。)
我竟忘記了自己身為何物:是要目送一個背影離去,還是居于眺望中的那一個…直至地平線上,煙霧和汽笛聲完全隱去,眼前剩余之物,依然熟悉?,F(xiàn)實情緒,又紛亂起來。
(人究竟是如何平衡現(xiàn)實與虛擬世界的?無需涉獵太多時髦的詞匯:時空彎曲、蟲洞、量子糾纏、疊加態(tài)、塌陷、元宇宙…就拿最尋常的記憶來說,絕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分得清現(xiàn)實與虛擬之物,然而,記憶里事物的真實性,該如何一一驗證?就像多年前的小站,它真實存在過嗎?)
我等的綠皮火車進(jìn)站了。
所有目光都緊跟著移動中的車廂:搜尋一扇可以步入的門,一張熟悉的臉或者一段不可知的旅程。窗口里,許多空洞的眼神也凝視著站臺,那些陌生的人和物,可能除了此時此地,今生再不會重逢,即使是在夢中。
(大多數(shù)人都經(jīng)歷過,不同時間在同一地點遇到相同的人或事,就像很多年里,進(jìn)人同一個夢。
奧爾加·托卡爾丘克在《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里說,有一個網(wǎng)站,人們可以免費在上面述說自己前一晚的夢,當(dāng)然也可以看見別人述說的夢,由于它的公益性,人們沒必要撒謊杜撰。因此,它是“真實”的。她說,有些夢具有相同的結(jié)構(gòu)。
據(jù)說“世界上不存在完全相同的兩片樹葉”,因為隨著時間的流逝,自己與自己都無法完全相同,然而,存在完全相同的兩個夢嗎?)
火車還沒有停穩(wěn),人們就提著各自的行李在站臺上飛跑,一種莫名的緊張情緒代替了原本的離愁,我的腳步也加快了些。
(在機場、車站、碼頭或者任何一個人群聚集的入口,有些情緒會蔓延,“不要被落下”,這種潛意識甚至?xí)由爝M(jìn)夢里。應(yīng)該說,這種潛意識打斷了離愁別緒。就像胡里奧·科塔薩爾在《哭泣指南》中說,哭泣在猛烈鼻鼻涕的時刻告一段落。)
站臺距離車廂鏤空的金屬懸梯有一段距離,我抓緊欄桿奮力攀爬,終于登上高處的火車,光線再一次黯淡下來,人們吵吵噻噻。
(車廂里,食物煮熟的味道,汗液夾雜著車廂鋼鐵和機油的味道,陳舊谷物的味道,煤燃燒不充分的味道…)
車廂連接處的金屬把手已經(jīng)漆黑,洗手池對面是跳著火苗的茶爐,有人正向里面喂一鏟煤;像是另一個火爐旁,有人掀開鑄鐵爐蓋,紅堂堂的火苗映得整個屋子像是一個泳池,火就是陽光,它泛起的漣漪在鐘聲中蕩漾開去。
(真正的圍爐夜話,只能發(fā)生在停電,或者沒有電的年代因為,在那樣的年代,觀賞爐蓋的銹紅色同心圓或者燭臺上崎嶇的燭淚,不足以消費掉整個夜晚,對談?wù)咧荒馨言掝}講得盡量有趣且冗長,以避免對方過早地打起哈欠。)
擠過人群,我終于在深綠色長椅上落座。從狹小車窗望向小站:逆光,出站口東側(cè)門楣上方是巨大的三角形屋頂,向北的百葉窗,從樹叢縫隙中露出大概輪廓,油漆已完全褪去,原木格柵以及灰白矩形框需要仔細(xì)辨認(rèn)。
(翁貝托·艾柯說:“勺子、斧頭、輪子或剪刀,一經(jīng)造出,就不可能有進(jìn)一步改善。你不能把一把勺子做得更像勺子?!毕喾矗藗冎荒馨焉鬃幼龅酶幌裆鬃?,我就收藏了許多不像勺子的勺子一它們有的像一把鐵?,有的像一個機械扳手,有的干脆變成一個條狀金屬。
愛德華·霍普(Edward Hopper)于1938 年創(chuàng)作了《293號車廂C室》,畫面中的深綠色火車座椅,正是我們印象中的樣子。火車座椅自從被發(fā)明出來以后,也沒有發(fā)生過太大的改變。)
站牌上的白底黑字分明寫著故鄉(xiāng),可我的視線卻越來越模糊?;疖囬_始移動,漸漸地,站臺后面原本高大的建筑變得矮小,直至它們完全被新的景物替代。一切恢復(fù)如常,我的旅程開始了
(“世界上有什么事物,比雨中靜止的火車更憂傷?”一—巴勃羅·聶魯達(dá)。
連綿的雨讓人惆悵,當(dāng)它遇到火車、旅行這些詞語,就變成絕佳的道具。然而,旅行到底是什么意思?
梁實秋先生曾說,中國人是最怕旅行的一個民族。這句話,可能并不受一些旅游職能部門待見,卻深得我心非到萬不得已,我絕不旅行。其實,梁先生的本意是說,旅行的目的,就是要受途中的風(fēng)吹雨打,然后“倦飛知還”,“下次忍耐不住的時候,再出去旅行一次,如此地折騰幾回,這一生也就差不多了”。新加坡國立大學(xué)翻譯家范靜嘩先生也說過:“自己經(jīng)歷,體會了,然后再覺得沒什么;像自己的人生一樣?!保?/p>
開始離開小站去縣城,是為了求學(xué)。
二十多天、七十幾里的時空距離,構(gòu)成了最初的鄉(xiāng)愁。泛黃日記裝滿了“昔我往矣,楊柳依依”。多少次:我從小站歸來,遠(yuǎn)遠(yuǎn)地,老屋亮著低瓦數(shù)電燈?;蛟S是春風(fēng)里,語聲高低參差,人影搖動;或許是冬日里,厚厚的棉門簾掀開時,光線投擲到秸稈壘起的籬笆上,那是老虎的金黃(豪·路·博爾赫斯)。燈光,是給旅人最好的禮物。
(第一次高考落榜。在縣城黃昏中的火車站候車廳,一個穿著不合時宜的孩子,在人群腳下乞討。變了形的窗格印在水磨石地面上,孩子小小的影子穿行其間,像是跋涉在水田里。一座孤島上,有一個小小的我。當(dāng)四目相對時:我搜遍口袋里所有零錢,把它們?nèi)脸梢粋€卷,遞給她,一個五六歲的女孩。瞬間,我們眼眶濕潤,這眼淚是我們,互贈的禮物。)
我從這燈光里出發(fā),去小站,再到縣城,輾轉(zhuǎn)五百多公里,取道北京,去往兩千七百六十公里外的大西南…
(路途中,那山,在醒時,在疲憊的夢中;在咫尺,在不可知的遠(yuǎn)方;在晨昏,在翻來覆去的無聊里;在竹歇,在雨雪霏霏的雞聲茅店月。
那水,在鍋爐中煮沸,在腳下,在泥石中蜿蜒,在夕照中反光;在悉達(dá)多走過藍(lán)毗尼的街巷,婆羅門女子們心頭泛起的漣漪里。
那樹,在山坳坳里奔跑,在睡夢中跳躍的電桿間旋轉(zhuǎn)
路,在何方?)
三十年的時間跨度,許多次告別,或者不告而別:檐下,有人默默仁立,并沒有像往常一樣舉起右手,影子在朝露間久久停留;夏日水渠邊,紅蓼花盛開,庭院中,有人目光渾濁,遠(yuǎn)處,鳥雀紛紛降落;小徑盡頭,“春日遲遲,卉木萋萋”,有人踽踽前行,樹籬灰暗,道阻且長;車窗外,有一雙久久不愿離去的腳,幾縷嘆息在風(fēng)中飄…
(亨利克·顯克微支的《燈塔看守人》里描述了一個曾經(jīng)滄海的老者,為了結(jié)束漂泊,他決定在寂寞中度過余生一獨守?zé)羲?,與海鷗、堤岸、燈塔、巨浪和無邊的黑夜為伴。誰知,這種寧靜被來自故鄉(xiāng)的,一本用母語寫就的書打破。那熟悉的文字帶他回到過去的時光:他太累了,然后在海邊睡去,竟忘記了點燈。因此,他被免職,不得不懷抱著那本書,重啟流浪之旅。
然而,對于一個深譜“葉落歸根”的中國人,始終會有一個疑問:他為何不回家?難道,他和所有終生漂泊的人一樣?他沒有家。
一個人離開故土,還帶著回憶,是多么殘酷的事情啊!異域的山川形勝、人事消磨無不印著“故鄉(xiāng)”二字。我曾在街頭拉板車的老者臉上,看見窗下年邁的祖母;在路邊賣菜老農(nóng)皸裂的手掌上,看見田野里勞作的父親;在小商販干凈利落的身影里,看見老屋灶臺邊水蒸汽包裹著的母親。)
作為鐵路工作者,再一次來到小站已是三十年后的某個黃昏。
高處尖頂站房已經(jīng)拆除,一條嶄新的高速鐵路經(jīng)過這里。沿蕭條的街道向東,街口繁華不再,那間工業(yè)雅品商店也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灰白色的橋墩,巨大的混凝土箱梁橫臥其上。
(有兩種荒涼,一種是物是人非,另一種是物非人也非,后者尤甚。洪水壓境那年,因患腦梗半身不遂的祖母和年少多病的我,被轉(zhuǎn)移到縣里地勢高的鄉(xiāng)鎮(zhèn)。彼時,我體弱多病。出發(fā)那天,下著雨,我們從這座小站出發(fā),坐上去縣城的“悶罐”火車……之后,一年多光景,祖母故去。如今,小站也不在了。)
沉沉光線里,東望路漫漫,到處坑坑洼洼、荒草叢生。光線掠過草尖,在低洼處形成許多“黑洞”。思緒從這條無名道路延伸出去,經(jīng)過糧庫家屬區(qū),穿過兩處鐵路平交道口,沿曲折公路,直至與縣道交叉的路口,人們稱之為“青年路”的地方。
(這條路,剛剛鋪上瀝青時,我們喜歡站在路邊,眺望遠(yuǎn)處路面:夏季的熱浪蒸騰,像是汪著一潭青藍(lán)色的湖水。)
春季,也是黃昏時分,灰色蒲草叢底部,黑水中升起最初的蛙鳴;路兩旁樹下的蒲公英盛開,道路像是鋪在黃金和碧玉之上;如今,那蛙鳴與野花,年年知為誰生?夏秋交季,撈菱角的人從路邊水溝邊直起腰,笑容捧在手心;垂釣者在樹陰下枯坐,任天邊柔軟的云滑過,悄無聲息:撈菱角的人和垂釣者都融進(jìn)景物里。初冬,恰好是一場凍雨過后,風(fēng)把大雪鋪在結(jié)冰的路面,行人像是滑稽劇里的小丑,他們不斷摔倒,然后迅速爬起,互視,而后苦笑…那場景仿佛昨日。
(水至柔,善利萬物而不爭;冰至剛,冰清玉潔,寧折不彎。世界上的收藏家,竟沒有收藏冰的,這實在是令人遺憾的事。)
疲憊時,就到記憶里的小站去吧!
再一次,我從泥濘小路來,蟲聲、蛙聲、鳥聲、水聲和道口警鐘的“鐺鐺”聲環(huán)繞耳畔;遠(yuǎn)眺時,樹陰里,尖頂建筑在高崗上若隱若現(xiàn);充滿陳舊氣息的候車室,淺藍(lán)色長條木座椅,昏暗燈光里的售票窗口,灰白色百葉窗,一切仿佛觸手可及,卻又不那么真切……
(也回到那個庭院:向日葵小徑散發(fā)著干草的氣味,藍(lán)油漆木門露出白色魚鱗鐵。月光,是一只走失多年的白貓,它從堤壩高處迅速俯沖下來。我摸索著它的毛發(fā),就像風(fēng)吹動細(xì)草。天光微微泛紅,幾顆星落下點點鐵銹,庭院變得格外透徹。他推開木柵欄,熟練整理著墻角的農(nóng)具,深色上衣融化在藍(lán)色背景里。遠(yuǎn)處是黃??薪肋^的一小段斜坡,向下,我回到庭院中的靜寂,并且長久地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