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3月,天山北麓的風(fēng)裹挾著細碎雪粒,如銀灰色的利箭刺破蒼穹。綠皮火車在戈壁邊緣顛簸三日,車窗結(jié)滿冰花,映出我們這群十七八歲川娃子青澀卻堅毅的臉龐。當(dāng)汽車拐過最后一道山梁,那拉提草原的輪廓在鉛灰色天空下若隱若現(xiàn),遠處的雪山像倒扣的銀碗,碗沿還沾著未化的雪沫。
步七師二十團三營七連的營區(qū)坐落在河谷里,六排土坯房被白楊樹環(huán)繞。新兵班長鄭建軍掀開棉門簾,熱氣裹著嗆人的莫合煙味撲面而來:“都把背包放炕頭,十分鐘后集合!”土炕通鋪的溫度還帶著昨夜余溫,我挨著窗邊鋪被褥,玻璃上的冰花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在晨光中綻開六角形的晶簇。
熱米提艾山是我鄰鋪的兄弟,這個哈薩克族小伙顴骨高聳,睫毛像沙棗樹葉般濃密。第三日清晨,他突然用生硬的漢語吼起來:“我的內(nèi)務(wù)板!”我迷迷糊糊抬頭,只見他光著腳在炕沿亂翻,古銅色的脊背繃得像張弓。他誤以為我藏了他的內(nèi)務(wù)板一一那塊用來壓被子的木板,是新兵的“命根子”。
“不是我!”我剛開口,他的拳頭已砸在我鼻梁上。鮮血濺在土黃色的墻面上,像朵突兀的山丹丹花。川渝人骨子里的火性騰地?zé)饋?,我抬腿端向他膝蓋,兩人在炕上扭打起來,枕頭里的蕎麥殼紛飛如雪。班長的哨棍敲在窗框上:“都給我住手!”
誤會解開時已是正午。熱米提捧著塊羊油皂,用半生不熟的漢語說:“對不起,我的錯。”他掌心的皂塊還沾著哈薩克族媽媽搓制時留下的草屑,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那天傍晚,他偷偷塞給我一塊鑲餅,邊緣烤得焦脆,里面夾著曬干的野草莓干,甜中帶點草原特有的清苦。李同海連長總愛扶他的金絲眼鏡,鏡片后的目光像三月的冰河,冷冽中透著灼人的光。第一次戰(zhàn)術(shù)訓(xùn)練,他演示低姿匍匐時,作訓(xùn)服在枯草上擦出“沙沙”聲,身體與地面夾角始終保持三十度,像只貼著地皮游走的獵豹?!皹屖擒娙说牡诙 彼暮鹇曮@飛了樹稍的麻雀,“握槍要像握戀人的手,穩(wěn)當(dāng),帶勁!”
我的56式?jīng)_鋒槍編號是3719,槍托抵在右胸訓(xùn)練據(jù)槍,起初每天都會撞出青紫色的淤痕。熱米提教我用羊脂涂抹槍托接觸部位,那油膏帶著哈薩克藥草的辛香,涂上去涼絲絲的。三個月后,當(dāng)我能在風(fēng)速每秒五米的情況下保持槍口穩(wěn)定,右胸的皮膚已生出一層淡褐色的繭,摸上去像老樹皮般粗糙,卻比任何飾品都珍貴。
最難忘那次匍匐前進考核。深秋的草原浸透寒霜,枯草像鋼針般扎人。我貼著地面爬過五十米障礙,肘部的作訓(xùn)服磨穿三洞,滲出血珠將草葉黏在傷口上。沖過終點時,李連長突然蹲下身,用匕首挑開我袖口的布條:“記住,軍人的傷是勛章,不是抹布!”他掏出急救包的動作極快,紗布裹在傷口上時,我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味,混著槍油的氣息,成了記憶中獨特的“軍營香”。
那拉提的風(fēng)有自己的時刻表:子時刮東南風(fēng),卯時轉(zhuǎn)西北風(fēng),當(dāng)?shù)厝私小皳Q崗風(fēng)”。我第一次站夜崗是農(nóng)歷十五,月光把草原鍍成銀灰色,遠處的雪嶺像浸在牛奶里的冰山。槍帶在肩上勒出兩道紅印,我握著56式?jīng)_鋒槍的手心里全是汗,金屬槍身被悟得發(fā)燙。突然,山谷里傳來狼嚎。那聲音先是低沉的嗚咽,像生銹的刀在磨石上拉動,接著變成高亢的長嚎,此起彼伏,仿佛整個草原都在顫抖。我本能地端起槍,準(zhǔn)星在月光下泛著冷光,食指扣在扳機上微微發(fā)抖。身后傳來老兵陳貴的腳步聲:“小鬼,把槍托抵實了。”
他的棉祅帶著煙火氣,“狼嚎是給月亮聽的,咱們的鋼槍才是給它們聽的?!标愘F掏出皺巴巴的煙盒,遞來一支“莫合煙”:“抽口?驅(qū)驅(qū)寒氣?!毙晾钡臒熿F嗆得我咳嗽,卻讓神經(jīng)松弛下來。他指著北斗七星的方向:“看見那三顆并排的星沒?那是咱們的崗哨,永遠在該在的位置?!边h處的狼群漸漸安靜,只有風(fēng)掠過鐵絲網(wǎng),發(fā)出“嗡嗡”的低鳴,像極了母親哄孩子的搖籃曲。
四月的那拉提像突然睡醒的少女。那天洗衣,我蹲在鞏乃斯河邊,冰水冷得刺骨,剛?cè)鄡上率种妇褪ブX。抬頭時,卻被眼前的景象震得屏住呼吸——雪山融水在晨光中奔涌,溪底的鵝卵石被沖刷得發(fā)亮,像撒了一地的寶石。草甸從山腳漫上來,嫩綠色的草芽頂開殘雪,野郁金香舉著酒杯般的花苞,在風(fēng)中輕輕搖晃,仿佛在喊“沖啊”。
熱米提忽然用哈薩克語唱起歌,他的嗓音像融化的雪水,清冽中帶著泥土的厚重:“庫勒布拉克的泉水喲,是大地的眼睛.”我們把軍裝鋪在草地上晾曬,軍綠的的確良與嫩綠的草尖相映成趣。不知誰的搪瓷缸滾進溪里,順流漂出老遠,驚飛了一群藍翅膀的蜻蜓,它們振翅時灑下的光斑,像極了靶場上跳動的準(zhǔn)星。
七連的飯?zhí)糜肋h熱氣騰騰。司務(wù)長老周的大鐵鍋燉著羊肉,蒸汽把窗戶糊得白茫茫的?!梆z頭擦盤子”是每天的保留節(jié)目:當(dāng)搪瓷盤里只剩下最后一點菜湯,我們會掰下小塊饅頭,仔細擦過盤底,直到瓷盤映得出人影,才放進嘴里慢慢咀嚼。熱米提總把饅頭掰成三角形,說是“像子彈頭,能打勝仗”。
每周六的“澡堂行軍”最讓人期待。五公里路走得渾身是汗,鎮(zhèn)上的澡堂子飄出的硫磺味,比過年的臘肉香還誘人。霧氣繚繞中,陳貴指著我背上的曬痕:“看,這是那拉提地圖。我轉(zhuǎn)身望去,他后頸的皮膚黑里透紅,蛻下的皮像枯葉般卷曲,露出新生的淡粉色肌膚,那是陽光與風(fēng)沙共同的杰作。五月的草原野花盛開,我們的越野訓(xùn)練卻進入最嚴(yán)酷的階段。全副武裝十公里,鋼槍、子彈帶、水壺加起來二十斤,踩在松軟的草甸上,每一步都像在跟大地角力。熱米提總愛哼著哈薩克民謠,節(jié)奏剛好吻合我們的步頻:“我的駿馬喲,別貪戀溪邊的青草.”
有次暴雨突至,草原變成泥漿池。李連長下令繼續(xù)訓(xùn)練,雨水順著槍管流進袖口,作訓(xùn)服早已濕透。當(dāng)我們在泥水里沖過終點,每個人都成了“泥人”,只有眼睛和牙齒還透著白。
李連長突然笑了,他摘下眼鏡擦雨水:“記住,軍人的字典里沒有‘停下'二字,只有‘前進'!”那天傍晚,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老長,印在濕漉漉的草甸上,像一幅會移動的油畫。
新兵連結(jié)束時,我被調(diào)往則克臺師部任文書。告別那天,熱米提塞給我一個羊皮本子,里面夾著曬干的野郁金香花瓣:“寫信來,我的兄弟。”李連長握著我的手,掌心的老繭擦過我虎口的槍繭:“鋼筆也是槍,好好干。師部的辦公室飄著墨香,我坐在桌前抄寫文件,窗外的白楊樹沙沙作響,恍惚間又回到七連的訓(xùn)練場。每當(dāng)夜深人靜,我會摸出貼身藏著的子彈殼一一那是實彈射擊時撿的,外殼還留著高溫灼燒的痕跡。用鋼筆在信紙上寫下“熱米提,今日風(fēng)大,想起我們擦槍的日子”,字跡力透紙背,像極了持槍瞄準(zhǔn)的力度。
如今的那拉提,纜車在天空劃出銀線,游客的相機咔喀聲代替了當(dāng)年的口令聲。我故地重游,站在當(dāng)年的戰(zhàn)術(shù)場舊址,野草已長到齊腰高,某株草葉上還沾著點暗紅一一不知是不是當(dāng)年的血跡。熱米提早已成為牧場主,他的小兒子戴著他的軍功章,在草原上策馬奔騰,帽檐下的眼睛像極了當(dāng)年那個急脾氣的哈薩克小伙。
撫摸著白楊樹上的彈痕(那是某次射擊訓(xùn)練留下的紀(jì)念),忽然明白:有些東西永遠不會改變。就像鋼槍磨出的繭,就像草原刻進骨子里的遼闊,就像戰(zhàn)友之間不用多言的默契。當(dāng)城市的霓虹模糊了星空,我總會想起那拉提的月夜一一鋼槍在肩,戰(zhàn)友在側(cè),風(fēng)里飄著野草與汗水的味道,那是我們用青春釀就的,最烈的酒。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