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先進篇》篇有這樣一段記載:“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在孔子的哲學中,顯然以活著的人(生)做主要的重心;對于現實生活以外的問題,諸如“死亡”“鬼神”“宇宙”,則并不是他亟亟探求的對象。儒家的思想也一般側重于倫理學的架構,嚴密地構造起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的人間秩序,而對幽微冥渺的宇宙論部分較付闕如。
孔子對天道較少討論,到了戰(zhàn)國,在老子與莊子的哲學中得到了彌補。
《老子》首章的“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擺脫了現實世界人生的經驗范圍,直接刺探著宇宙生成的冥渺幽微。第二十五章中說:“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返’?!?/p>
這里似乎討論的是宇宙中不可見的一種動力,綿綿不斷,是一切可見的實體萬物真正的創(chuàng)造者與推動者。這里所說的“有物”,是比天地更早存在的,它又似乎往復循環(huán)著,永無終結。
我們大約可以感覺到一種對無限時空的認識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萌芽了。老子用“逝”、用“遠”、用“返”來形容這不可見、不可捉摸的無限時空。而這“遠”“逝”“返”逐漸深入中國人生命的神髓之中,在此后藝術與文學追求的過程里被奉為最高的理想。長卷繪畫至北宋,從人物的內容轉至山水,那山水的理想,那山水的空間,那卷軸的卷收與展放,便恰恰是老子的“遠”“逝”“返”在中國視覺藝術上具體的實踐罷。
老子對于這冥渺幽微的宇宙的興趣,到了莊子更加強烈了,而莊子形象化的寓言,更確切地把抽象的時間與空間觀念深植到中國人的生命態(tài)度中去,對此后中國藝術形式的發(fā)展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
莊子《逍遙游》基本上在談時間與空間給予生命的限制。人所面臨的永遠不能克服的災難其實是時間與空間。人不可避免地要被限制在一個時間與空間之中。人類一切的努力無非是要突破時間與空間的限制,但是這有時看來十分“偉大”的突破,只要一面對更為遼闊的無限時空,立刻會發(fā)現人類還桎梏在一個可憐的有限時空之間,不能自由。
莊子的哲學便是努力引領人們透過對時間與空間的勘破,進入生命絕對自由的境地,他稱之為“逍遙”。
莊子《逍遙游》中做了這樣一個比喻:“朝菌不知晦朔?;蒡敛恢呵铩4诵∧暌?。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十歲為春,八十歲為秋?!?“朝菌”是朝生暮死的蟲,最為卑微短促的生命。因為朝生暮死,它一生的時間不足以了解“晦”“朔”的概念。這是莊子所說的“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蟪蛄”是寒蟬,春生夏死,夏生秋死,因為它的生命只存在一個季節(jié),因此,對它而言,一年四季“春秋”的時間概念是它無法理解的。
莊子引領我們去認識自然界中生命短促的“朝菌”與“蟪蛄”,當我們正慶幸我們的生命是較長的,當我們正慶幸我們可以在一生中認識許多次“晦朔”與“春秋”之時,忽然,我們被狡猾的莊子一下子提升到一個完全不可了解的時間中去。那楚國南邊大海中叫“冥靈”的神龜,一個春天竟是五百年,一個秋天又是五百年。莊子還不放松,又把我們升舉到更渺茫的時間中去,遠古洪荒中的大椿,竟然以八千年為一次春天,八千年為一次秋天。
莊子每一次讓我們經歷著生命從短促到漫長,從小到大迅速的變幻,無非是要我們對日常經驗的時間與空間做一番脫胎換骨的猛醒罷! 在日常經驗中,我們所認識的時間是“秒”“分”“時”“日”“月”“年”“世紀”;我們所認識的空間是“寸”“尺”“丈”“里”“畝”“頃”等等;我們發(fā)現,所有的時間都有一個開始,一個結束,所有的空間都有一個范圍,一個邊界。只要我們認識的時間有一個開始,一個結束,無論這時間是短是長,是“朝菌”或是“大椿”,其結局并沒有太多的差別,因為都還在一種“有限”之中,空間也是一樣,我們努力去征服更大的空間,如大鵬的起而飛,“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但是,這九萬里相對于無垠無涯的宇宙,又算什么呢?
莊子在看來“謬悠荒唐”的比喻中徹底粉碎了我們依靠經驗建立起來的知識世界,也同時提供了一個絕對無限的時空,鼓勵我們從相對的“長短”“小大”中超拔出來,優(yōu)游于絕對的無限之中。
其實,一直到今天,我們仍然不能真正測知時間與空間。時間究竟有沒有開始?開始以前是什么?時間會不會結束,結束以后又是什么?空間到了最大究竟有沒有邊緣,如果有邊緣,這邊緣之外又將是什么?
一連串的難題困擾著古今中外的哲學家,而一切藝術上的努力也無非是借著不同的方法試圖擺脫有限的束縛以達于無限罷。
我們面對一件藝術品,是古雅典的巴特農神殿,或是蘇軾的《寒食帖》,都同時在面對一個通過了無數時間劫毀的生命,于是,藝術品本身是暗含著在時間中掙扎的意義的。
莊子設定了時間與空間的無限,發(fā)現在這無限中生命才得以自由,也同時發(fā)現了在無限中,現實經驗中的“小”“大”“長” “短”都可以因為心的自由而隨意處置了。因此到了《齊物論》中,他便推出了這樣的結論:
“天地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大山為小。莫壽于殤子,而彭祖為天?!?在最微細的“秋毫之末”看到了天下之大,也可以縮大山為小,在殤折的生命里看到了永恒,而彭祖的長壽倒是早夭的生命了。
在莊子的時空透視中隱藏著那不可言說的生命劫毀的悲哀,而莊子努力抑制著這傷痛,卻指給我們可以一笑的豁達。那時空的逍遙自然是一個心的假象,但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齊物論》),此后的中國人也便借著這“無端崖之辭”(《天下篇》),開始了他們既悲辛寂寥又處處充滿驚訝與喜悅的心路歷程。長卷的收卷、展放,那真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體悟,而那可以獨立出來的每一個小小的片斷,即便是秋毫之末,也有它自足圓滿的可能。每一個“朝菌”或“大椿”注定是那卷收與展放中“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一環(huán),而生命是指向無限的。李商隱的《暮秋獨游曲江》詩說“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這既悲辛寂寥又處處充滿驚訝與喜悅的生的歷程,成為中國藝術一貫的主題。似乎不只是長卷繪畫,那演繹不完的章回小說,那綿延不斷的組群性的建筑,那長達幾百折的戲劇組合方式,都在顯示著這莊子指引出的時空無限成為中國藝術追求的永恒遠景。
宗白華在《中國詩畫中所表現的空間意識》中說: “中國人不是向無邊空間作無限制的追求,而是‘留得無邊在’,低回之、玩味之,點化成了音樂?!?/p>
其實更確切說,也許中國人已勘透了時間與空間的無限,他不任性地要求時間與空間靜止或固定。相反地,他與時間與空間一起優(yōu)游。
(摘自文匯出版社《美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