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簡介:
陳薩日娜,90后,蒙古族,英國拉夫堡大學(xué)畢業(yè),現(xiàn)為大連大學(xué)教師。作品見于《收獲》《人民文學(xué)》《鐘山》等,曾獲“第九屆華語青年作家獎”“遼寧文學(xué)獎”“柳林杯《山西文學(xué)》獎”等。
從北京到倫敦的這趟航班空空蕩蕩,放眼后望,平均七八排才一個乘客,似乎還沒機組人員多。飛機壓過云層時,我總結(jié)出了幾點原因:第一,今天倫敦時間是平安夜,回家過圣誕的老外基本都走了;第二,國航直飛票價貴,又沒有節(jié)省太多時間,少有人甘心花這冤枉錢。本來還有第三點的,可系個安全帶的工夫就忘了,注意力像一盆水潑在地上,攏不回來。我索性放棄,反正思考這個問題對于緩解情緒作用甚微,體內(nèi)好像有副牙齒,一直在追著心臟咬。
九點左右,飛機在跑道蓄勢待發(fā),金色朝陽輝煌蓬勃,射進窗口,刺痛眼睛。我一把拉下遮光板,空姐上前柔聲道:“小姐請您配合我們?!蔽颐τ滞苹?,接著臉就紅了。不知為何,這種時刻,別人越是禮貌,我就越是尷尬,同時又難以抑制地想起剛才在候機廳的吸煙室里,自己站在煙霧中央扯開剛買的黃鶴樓,努力讓動作看起來老練,希望不被別人看出是第一次吸煙,卻怎么也點不著電子打火器。滿屋的煙民指夾火光,靜靜地看著。最后,一個中年男人上來給我弄好了,原來不是扭的,輕輕按壓就可以。我沒說謝謝,猛力去嘬過濾嘴,想把喉間的干澀咽下,卻嗆得一陣猛咳。
離開之前,對畫家,我沒有說“我想當(dāng)作什么也沒發(fā)生,繼續(xù)留在石家莊,但那樣我一定會死掉”,我說的是“一個同學(xué)有點爛攤子,需要我回去幫她處理?!逼鋵嵲鯓诱f,結(jié)果都沒有區(qū)別,但后者能顯得自己稍有價值,不止會做飯、疊衣服、刷畫筆。飛機穿過無邊的云朵,有些密實,有些則被風(fēng)磨損了。我靠在窗口上,想不明白為什么在那樣的時刻,在意的竟是“體面”,本來也有過一瞬間,打算把他即將參展的畫作剪爛再燒掉,可最后什么也沒做,甚至如果不是為了趕最早一趟航班,還會挑個便宜點的機票,好替他省下幾千塊錢。
云團逐漸龐大,如同笨重的巨獸在天邊緩行,我望得出神,反應(yīng)過來時,太陽已經(jīng)血流成河,晨昏相交處,萬丈紅光漫天拋灑,似將自己獻祭。我這才意識到,飛機正在逆地球自轉(zhuǎn)而行,眼前是這顆星球的背影。我閉上眼,靠在旁邊的座椅上,任身體跟隨氣流搖擺。
再次醒來,是因鬧鐘響起,屏幕上提醒:倫敦時間二十二點。我下意識地打開微信,才想起自己就在回倫敦的路上。結(jié)束了也好,我對自己說,終于不用再掐算著兩個時區(qū),卡在下午一點拉下遮光窗簾,假裝在倫敦的宿舍里跟爸媽視頻了。也不都是壞事。
走下飛機,腦袋還是迷迷糊糊的,我把兩個行李箱拖下來,搖晃著往出口走,心里竟有些盼望一會兒海關(guān)能命令開箱檢查,然后截獲那滿滿一大箱紅塔山,再將這一切帶到一個小屋子里。這樣一來,我便能以妥帖的理由,讓畫家?guī)忘c小忙,再次和他聯(lián)系,并在最后重歸于好。可過關(guān)非常順利,從人到警犬,沒一個對我有興趣。我坐進出租車?yán)?,手放在裝滿香煙的箱子上,像撫摸一個棄嬰。
十個月,積攢了太多生活物品。臨走時,我只挑了些必要的東西打包,之后去超市買了八十條紅塔山回來,塞在另一個箱子里。這是留學(xué)生的秘密,“紅塔山硬經(jīng)典”國內(nèi)賣價一百二,拿到唐人街回收,一條二十五鎊,這樣的差價,夠在邊郊開兩周酒店,前提是不含早餐。規(guī)劃這一切的時候,我自己都覺得吃驚,怎么能這樣冷靜?只能說,拮據(jù)使人清醒,專解愛情的宿醉。
看了一眼時間,我給常璐撥去了電話,問她到哪兒了。
那邊答:“我也快了?!?/p>
我問:“東西都帶了嗎?”
那邊說:“帶了?!?/p>
我問:“你還好吧?他沒再動手吧?”
我們這對室友,稱得上有名無實。開學(xué)才兩個月,我便飛赴了石家莊。臨走時,我有點不好意思,畢竟拋下剛結(jié)識的伙伴,一個人瞞天過海,飛回國和新交往的男朋友同居不是什么光彩事,于是把沐浴露、抱枕、廚具都留給了常璐,還叮囑她在國內(nèi)有什么需要千萬別客氣。常璐說:“行,你注意安全,學(xué)校有作業(yè)我告訴你。”告別沒過多久,這間宿舍便成了空房。那時我想拜托她拍點宿舍的照片,爸媽問我好幾次了,住得慣嗎,屋子亂不亂之類的。常璐在電話里說:“我現(xiàn)在也不住宿舍了,那誰,江超說房子太空,讓我來陪陪他。”我一下就想起了開學(xué)典禮上,那個穿夾克的男人,他看著比大家成熟許多,有一半時間一手插著褲兜,在后面打電話。最后,校長請獲得全獎的新生上臺,他才掛掉。不久,大家知道了更多的信息,他是名大學(xué)老師,副教授,公派來做訪問學(xué)者的。
常璐在電話里回答:“沒再動我,就推過那一下?!?/p>
我說:“他發(fā)現(xiàn)你走了嗎?”
常璐說:“還沒?!?/p>
我說:“那你倆到底怎么吵起來的?”
常璐說:“等會兒講吧,我到旅店了,大堂等你。”
所謂“大堂”其實就是一張胡桃木窄桌,金發(fā)的老太太坐在桌子后面,裹著一塊雜色毛線織成的披肩,正在給常璐介紹,她當(dāng)年怎么從愛爾蘭嫁過來,如何從酗酒的丈夫手中繼承到這棟別墅,雖然位置偏一點,但是面積很大,她用半年的時間以最少的成本,建成了這棟溫馨潔凈的小旅店。常璐倚坐在三個行李箱上,勾著腦袋應(yīng)該一句也沒聽進去。
我上前遞過證件,老太太認(rèn)出我是網(wǎng)上預(yù)訂的客人,熱情地說了許多話,太久沒用英語,我只聽懂了她名字叫Wendy。老太太卻說得很開心,最后張開雙臂,向我擁抱過來,寬大的雙乳貼住我的小腹,突如其來的觸感碰得我身體一緊,接著又想起了畫家,以及他同時交往的那些女孩,會不會其中就有人長著這樣豐滿的胸部呢?無聊的猜測像碰灑的水,“嘩啦”一下弄得心里都是。我急忙草草告別,拉著常璐回房間。
房間在頂樓,沒有電梯,扶梯相當(dāng)狹窄,把所有行李箱折騰上來,我倆累得癱坐在地。待緩過一會,我忍不住伸出手,在常璐的小肚子上放了一下。是冰涼的,好像里面有一團藍色的雷。
一切發(fā)生得太過急速,實際仔細(xì)算算,也才過去了十幾個小時。十幾個小時前,我接到常璐的電話,問我回沒回倫敦。我剛想解釋說自己這邊出了點事,不回去參加畢業(yè)典禮了。那邊卻沒有給我插話的機會,直接說:“你要是回來,找我一下行嗎?”
這是場巨大的冒險。我完全可以說些口頭上的安慰,再轉(zhuǎn)頭將此事八卦出去。畢竟我和她全部的交往就只是開學(xué)那兩個月。而后也就是為交作業(yè)、簽到之類的雜務(wù)聯(lián)絡(luò)一下,有時一周一次,有時兩個月一次。
常璐沒去管我的手,歪斜著枕在床沿上?!爱厴I(yè)之后,簽證也就剩兩個月了,同學(xué)早都走了?!彼齻?cè)了側(cè)頭,把亂發(fā)推到一邊,“再說,我也不認(rèn)識幾個同學(xué)?!?/p>
我有些驚訝,問:“怎么會?你不是一直在英國?”
常璐看了眼窗外說:“論文都是他幫我寫,課我就沒上,課沒上,還認(rèn)識什么同學(xué)?”
我低下頭,也不知還能說什么,想了想,問:“你最開始告訴他,他啥反應(yīng)?”
常璐說:“跟以前答應(yīng)的一樣,等我畢業(yè)就結(jié)婚。”
“然后呢?”
“然后第二天,他說我還年輕,過早被束縛不公平,不過他尊重我的選擇。”
“再然后呢?”
“再然后他直說了,孩子不能留,他不可能離婚的?!?/p>
“之后呢?他就動手了?”
常璐點點頭:“差不多吧,他要走,我不讓,他就推我,十幾級的樓梯,我直接滾下去了。”說完她把臉埋進臂彎,又是一陣沉默。過了一會兒,她突然抬起頭問:“還沒說你呢,你怎么跟那個畫畫的也分手了?”
我“嗯”了一聲,盡量簡短地說:“他有別人了?!?/p>
常璐說:“誰?”
我說:“好幾個?!?/p>
常璐說:“都誰?”
我別過臉:“不說他了,錢你帶了嗎?”
常璐拿出一疊鈔票,“他家總共就這點現(xiàn)金,一千三百鎊。”
去到樓下,我倆找Wendy續(xù)了半個月房費。之后常璐就不走了,非要找個地方喝一口。我只好陪著她找了個酒吧,雖不像旅店那么偏僻,客人卻也不多。一支樂隊在臺上演奏,主唱是個女孩,穿著高領(lǐng)緊身衣,唱著一首緩慢的曲子。常璐點完酒,示意我坐到前排,我走到近前,才看清主唱女孩身上不是衣服,是文身。我頓時就覺得那歌聲聽起來十分令人刺痛。常璐倒很鎮(zhèn)靜,拿著酒杯,一言不發(fā)看著臺上。沒過一會兒,我聽到她哭了起來,我轉(zhuǎn)過頭,想安慰幾句又找不到話語。她擦擦眼睛,問:“真的有那樣一個地方嗎?”我愣了幾秒,忽然明白她說的是歌詞,便也木訥地?fù)u了搖頭。其實我英語退化,一句都沒聽懂。常璐似乎也不是很需要我的回應(yīng),端起杯又喝了一口,輕晃身體跟隨唱道:“There's a place where lovers go,to cry their troubles away,and they call it Lonesome Town,where the broken hearts stay.(有一個地方,戀人們會前往那里,傾訴他們的煩惱,而他們將其稱作寂寞小鎮(zhèn),心碎之人在此停留)”
我還是聽不懂,只好拿起杯子,悶聲喝著。這不知是什么酒,度數(shù)很高,仿佛在身體里縱火。
幾天前,也是這樣一個眩暈的夜晚,我為自己偷看了畫家的手機悔恨不已,就不能忍住好奇,別去碰那些秘密嗎?他愿意隱瞞,說明還在意。然后,不知為什么,我把喝醉的他搖醒了,要了一次,什么都沒說,但做得特別瘋,心情像強盜將洗劫后的房子付之一炬。洗完澡后,他倒頭又睡了,我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四肢越來越?jīng)觥?/p>
就是這個時候,常璐發(fā)來信息:“現(xiàn)在怎么辦?”
我本不想回復(fù),蜷起腿,抱膝躺下。過了幾分鐘,一種怪異的興致從心底浮出,冰涼的肢體逐漸回暖,我抓起手機回復(fù)道:“別再待了,他肯定是想讓你出點意外,把能找到的錢都拿上,快走。”然后我翻了翻票務(wù)網(wǎng)站,又發(fā)了一條:“明晚到倫敦,旅店見?!?/p>
一曲結(jié)束,文身的女主唱退到后面,舞臺燈影搖動,光斑碎落杯底,常璐一口飲盡杯中酒,垂下頭低喃道:“現(xiàn)在要怎么辦?”
我把兩個杯子重新倒?jié)M,吞了一大口說:“你還沒去過醫(yī)院?”
常璐說:“嗯?!?/p>
我說:“明天去看看,不是更好,是的話,直接處理掉?!?/p>
常璐不作聲,拿起酒瓶又要倒,手卻不住搖晃,里里外外灑了不少。我也感覺有些飄,舞臺上的旋律逼近,仿佛來自霧中的呼喊。
這時一個亞洲男生走過來,朝我們打了個招呼,他用中文說:“嗨,中國人?”
我抬眼,男生面目挺干凈,看著不討厭。男生又說:“我南京人,你們呢?”
常璐接過話答道:“地球人?!?/p>
男生明顯對常璐有些興趣,微笑著說:“我在IC(帝國理工學(xué)院)讀PHD(哲學(xué)博士),你也是學(xué)生嗎,地球人?”
常璐坐直,用酒杯擋住一只眼睛說:“我是來打胎的?!蹦猩θ菟查g凝固,倉皇而去。
回到旅店,常璐倒頭便睡。我覺得頭疼,想清透一下,便走進洗手間,往浴缸里放水。水流相互沖撞,嘩嘩作響,我聽著,更覺眩暈,順勢倚在了馬桶上,半寐半醒了一會兒,忽然聽到異響,睜開眼竟發(fā)現(xiàn)地上的水已經(jīng)淹過了腳跟,我慌忙起身,出去找人。一個瘦高的年輕服務(wù)生正好經(jīng)過,說去取些毛巾。再回來時,我才發(fā)現(xiàn)他有些跛腳,身體搖擺著進到浴室,一寸寸擦拭地面,再一點點將蘸飽水的毛巾擰干。我看著他的后背,慢慢拼湊出了眼前這個男生的形象:年輕,殘疾,善意溫和,親友相聚的圣誕夜,孤獨地在小旅店打工。我忽然有了一個念頭,想要俯下身來吻他,把剩余的體溫傾囊相贈,這樣的話,今夜我們都有了容身之所。
次日醒來,已將近中午,我們想起昨晚的計劃,匆忙起床,趕去醫(yī)院。護士說檢查懷孕必須要預(yù)約,最近的時間是四十天之后。常璐頓時哭了,紅著眼圈說:“完了,怎么辦?回國去弄,家里人非打死我。”我抓著她的手安慰著,其實心里也沒主意了,可不知為什么,她越是慌張,我反倒越冷靜。面前不斷推過躺在手術(shù)床和輪椅上的人,我看了一會兒,對常璐說:“裝?!彼鹧?,說:“什么?”我說:“你就假裝剛才摔倒了,是孕婦,現(xiàn)在肚子很痛,要馬上B超?!背h疵媛峨y色,遲疑著往后縮,被我一把拉住,換了個窗口就喊護士。
辦法果然起效,醫(yī)院立刻安排了檢查,還推來了輪椅,讓護工陪著。常璐一坐上去,就憋不住樂,怪異的聲音惹得護工頻頻回頭。我趕緊用中文叫她別樂了,她肩膀卻抖動得更劇烈,臉漲得通紅。我悄聲喝道:“別笑了,快想點傷心事。你看你出國一場,家里錢禍禍不少,正經(jīng)事一點沒干,好好的青春,別人上課你扯淡,別人實習(xí)你打胎。”我快步走著,止不住地越說越多,突然就較勁似的,想這樣狠狠責(zé)罵自己一頓。直到常璐發(fā)出一聲抽泣,我才意識到她已沉默多時。我心里一酸,慢下腳步,想抱抱她的肩,手伸到一半,正好到了檢查室。護士叫我在外等候,示意常璐獨自進去,我們于是被隔絕在一道白色的屏風(fēng)間。
我靠著墻垛,呆呆地站著,周圍是掛鐘和各種儀器規(guī)律的響動,各種響動標(biāo)記著沒有答案的時間。我站了一會兒,腦袋又開始暈眩,閉上眼,面前就開始閃回許多沒有關(guān)聯(lián)的片段:畫家當(dāng)時為追求我,跑去珠穆朗瑪峰帶回一塊冰,他用它化成水繪制了一幅國畫;上高中時不愛聽課,我總趴在桌上用塑料尺子反射陽光,看攀附在墻上的“海洋”;爸媽說,反正就這些錢,要留學(xué),嫁妝就沒了,你自己選。
“您是患者的什么親屬?”護士走出來問。我愣了一下,支吾說我是她姐姐。護士面含微笑,遞給我B超單說:“母親和胚胎都沒有問題?!蔽叶⒅掷锏膱蟾鎲?,上面棕褐色的圖片布滿混亂的噪點、紛繁的波線,彼此嵌套,相互盤旋,交疊為一口深淵。
我慢慢走到床前,才想起還沒準(zhǔn)備好安慰的話,只好蒼白地問道:“你怎么樣了?”常璐望著天花板,從表情看,已經(jīng)知道結(jié)果了。我說:“咱這就是本命年,倒霉,過完年就好了。”
“江超找我了。”常璐頓了頓,把手機遞給我說。我劃亮屏幕,上面只有兩行字:“看到你走了,還拿了錢,我給你又打過去兩千鎊,保重,以后不要聯(lián)系了?!?/p>
就這么結(jié)束了,常璐張口,還想說些什么,卻只發(fā)出一聲顫抖的嘆息。我俯下身,把她的腦袋攬進懷里。她從我的胳膊里抬起頭,面頰被淚水沖得濕淋淋的,我拿紙巾去擦,發(fā)現(xiàn)她的眼瞼粘了兩根睫毛。我輕輕捏起來說:“你聽過嗎,用掉落的睫毛許愿特別靈,就這樣,放手心里,許完以后吹掉?!背h纯戳丝?,沒有再哭,接過一根,默念了幾秒。
我問她許了什么愿,常璐情緒好了一點,沖我眨眨眼說:“我想看極光。那時候我一跟江超鬧別扭,就用軟件交北歐的朋友,然后去看極光。挪威、冰島我去了四次,都沒看到。有個網(wǎng)友還是極光獵人呢,就是在當(dāng)?shù)刈鱿驅(qū)В瑢iT追極光的,像獵人那樣圍剿天空。你呢,你見過極光嗎?”我聽著,不由得分神了,開始回憶最初聽到“極光”這個詞的時刻。猶豫要不要和畫家交往時,他正在全國游歷,只為尋找到一塊清澈的夜空,說要創(chuàng)作一組作品,用傳統(tǒng)水墨去表現(xiàn)浩瀚瑰絕的星河。在北極村他給我打來了電話?!坝H愛的,今天是我守在這的第三十天,我還是沒有等到極光,你知道嗎,極光是最難遇見的自然景觀,因為它沒有實體,它的本質(zhì)是一場浪漫的殉身,是小小的地球抵抗宇宙輻射時,摩擦出的一點火光,隨便一陣風(fēng)、一片霧,都能帶走。我現(xiàn)在非常冷,手很痛,眼睛也快凍住了,但我還是愿意站下去,親愛的,你知道嗎,守候本身就是幸福?!?/p>
我至今還記得那一刻的心跳,好像巨石墜入湖面,雪花在春天融化。我關(guān)掉選課頁面,買了一張回國的機票。隨便吧,都是轉(zhuǎn)瞬,都將幻滅,而唯一的真實,是立即去到他身邊,把他凍得青紫的手指捧起,含進嘴里,仿佛母鹿舔舐初生的幼崽。
常璐說:“你聽見我說話了嗎,你見過極光嗎?”我回過神來,說:“我也沒?!背h囱銎痤^,自言自語:“如果能讓我看一眼極光,我愿意少活五年?!?/p>
手術(shù)約在了三天后的上午。次日,我們比平時起得早,吃了前一晚買的面包,就各自靠著,看手機,這樣躺到下午,實在覺得無聊,便打算出門逛逛街,穿完衣服才想起錢不夠,只好又坐回床上。常璐不死心,想了會兒說:“來英國這么久了,一個演出都沒看過,要不咱倆找個吧?”我說:“我看不太懂?!彼f:“沒事,我也不懂,主要是感受感受?!蔽矣谑谴蜷_了票務(wù)網(wǎng)站,時間最合適的是一臺歌劇,似乎有一定知名度,前排票價不便宜,后排又離得太遠(yuǎn),唯A區(qū)第三排靠邊有兩個位置,比周圍便宜一半,被紅線框出,底下有一行說明,總共五個單詞,三個我不認(rèn)識,猜想應(yīng)該是“限時特價”一類的意思,便立即下單付款。
劇場設(shè)在一幢有百年歷史的古堡之中,古堡門口正在舉辦現(xiàn)代裝置藝術(shù)展覽,其中一面鏡子,下方印著一個女人,撅起屁股,從胯下看著每個經(jīng)過的人。我們在前方站了一會兒,又沉默地繼續(xù)向前走。來到劇場,發(fā)現(xiàn)座席當(dāng)中突兀地杵著一根粗大的柱子。我暗想,誰會這樣倒霉,恰好買到被柱子擋住的位置呢?來到近前,掏出票根,發(fā)現(xiàn)那就是我們的座位。
那根柱子跟舞臺幾乎在一條直線上,想看到表演必須斜轉(zhuǎn)身子。常璐看了半小時,便開始低頭刷手機。我本想多欣賞一會兒,歪著歪著也累了,干脆放棄,坐直靠正,面對立柱。臺上人影幻動,唱腔陣陣,時而高亢時而低婉。一曲謝幕,立柱隨著燈影的搖換泛起幽光。我不敢去想,身后那幾百個座位上的幾百個人,看著我的背影,會爆發(fā)出多少嘲笑,又或許,今夜我就是劇場為柱子所準(zhǔn)備的節(jié)目,誰坐在這個位置,誰就是柱子的仆人。這時,一個演員沖到舞臺前方,振臂喊出了我唯一聽懂的臺詞:“冬天的布魯塞爾啊,亡命徒在此匯集,高級公寓森然矗立,異鄉(xiāng)人將城市擁在懷里?!苯又e起火炬,開始自焚。
演出結(jié)束,下起了細(xì)雨,比霧粗糙,卻又比霧清晰。我倆攥緊衣領(lǐng),頂著冷風(fēng)往回走。路過唐人街,我提議去買些補品。常璐嫌冷,不想逛。我說:“大小這是個手術(shù),補補吧?!背h凑f:“買啥呢?又不懂?!蔽艺f:“我認(rèn)識幾樣?!?/p>
中藥鋪是閩南人開的,貨架上錯落著幾排玻璃罐,蛇蝎壁虎以及大型動物的器官在其中盤踞著。我讓老板稱了點黃芪、高麗參、紅棗。老板包好以后,匆匆遞給我們,便走進了旁邊的開間,里面竟?jié)M滿的都是人。他們環(huán)形站立,手牽著手,老板停在一個缺口處,與眾人齊聲唱起圣歌。道:“祈愿四海同福,愛滿人間,耶穌與你共在?!?/p>
手術(shù)當(dāng)日,我一早把常璐送到手術(shù)室,便馬不停蹄地趕回旅店煮雞湯。沒有超市能買到家里那種整只的雞,只有盒裝雞翅、雞腿勉強將就。而比食材更棘手的問題是鍋不行,燒到沸點就會自動斷電,根本達不到“燉”的要求,實話實說,這也不是電器的問題,畢竟讓一個燒水壺去熬湯,確實為難了。我找來很多東西壓住按鍵,無一例外都被按鍵彈開,水壺似乎很煩躁,明明燒開了,干嗎還要工作?我只好用手去壓,壓得手腕又酸又麻。
燉得差不多時,我用勺子在壺里戳了戳,一瞬間,參須紛紛飄落,我不禁嘆了口氣。昨天在藥店其實就感覺這根所謂“野山參”的參須是粘上的,但又沒得選。好在有總比沒有強。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這也不是多大的毛病,神經(jīng)衰弱,脫發(fā),現(xiàn)代人的通病而已??赡菚r老中醫(yī)給畫家號完脈,我還是哭了。畫家說:“干嗎呀,又不是絕癥?!蔽疫€是止不住抽泣,之后開始研究藥膳,不僅買來專業(yè)的紫砂鍋,還翻閱了大量書籍,擔(dān)心中醫(yī)院的材料不夠好,便拿著藥方,自己跑去藥材市場買回來熬。
傍晚,我在畫家身旁搖著扇子。同居后,他不再各處游走,買了個天文望遠(yuǎn)鏡,坐在陽臺,靜觀天象,宇宙采風(fēng)。一旁,夏夜蚊蟲不絕,惹人心煩,花露水、蚊香均無作用。好一會兒,畫家忽然覺察有些異樣,回過頭,見我一絲不掛地站在身后。
“你要干嗎?”他叫道。
“我把它們喂飽,它們就不去吃你了?!?/p>
他驚詫地瞪著我,半晌說道:“你他媽有病???”
我看著他,確信是我的奉獻令他如此驚嘆,于是驕傲地挺起胸,想著,這真是一個美麗的夜晚。
雞湯還沒熬到火候,可時間來不及了,我不得不松開按鍵,趕去醫(yī)院,常璐的手術(shù)此刻應(yīng)該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比想象的好一些,沒有夸張的手術(shù)床、吊瓶,常璐是自己走出來的,只是臉色灰白,頭頂一層汗珠。回到旅店,她喝下幾口湯,便倒頭躺下。這是連日來,常璐睡得最沉的一次。平時半夜,我總會被她的翻身或是夢話吵醒,那些夢話內(nèi)容聽不清,情緒像呼救也像辯白。而現(xiàn)在,她呼吸均勻、平整流暢,似乎手術(shù)摘除了她腦部的什么組織,稍事休息,關(guān)機重啟,即可獲得一片新擦洗過的藍天。
我把煮湯的東西歸攏好,按分類倒掉垃圾,又設(shè)了叫常璐半夜起來吃消炎藥的鬧鐘,然后坐在床沿上,一點點想,是否還有沒做的事情。一切捋順后,覺得心情是難得的平整,便決定下樓走走。
我沿著路燈晃蕩,在旅店拐角的暗影里,迎面撞到了一個人。我連聲說“對不起”,抬頭發(fā)現(xiàn)原來是Wendy?!澳愫茫砩虾?,你也出來散步?”Wendy提了提雜色毛線披肩說:“是的,我出來走走,但主要的,也是恰好遇到你了?!比绻⒄Z夠好,我其實愿意和她聊上幾句,可在腦子里找了半天,實在沒想到什么詞,只好說了聲“晚安”,便打算離開。Wendy卻留住我說:“請稍等,我有個問題想問你?!蔽艺f:“什么?”Wendy說:“你的朋友,她遇到什么事情了嗎?我今天看到她回來時,非常虛弱,面色很差?!彼谀樕媳葎澲?。我想了想說:“沒什么,就是一個小手術(shù)。”Wendy看著我問:“是流產(chǎn)嗎?”很快她又說:“請不要誤會,我無意打探別人的隱私,我是想說,如果你們在經(jīng)歷什么艱難的事情,我愿意幫幫忙,還有,你燉肉的味道很香。”我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些什么,站在那,“嗯啊”半天,沒組織出一個完整的句子,說了幾個毫無意義的介詞和代詞,便趕緊離開了。
每晚七點,我會出去買雞肉,超市總是在那時候打折,比平常便宜不少。回來以后的四五個小時,就一直坐在燒水壺前壓著按鍵,把湯熬好,這樣一來,取藥、洗衣服、訂外賣之類的瑣事就必須在白天做完,我像個家庭主婦般忙碌著,每一分鐘都被具體的問題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常璐恢復(fù)得很順利,除了一直沒什么精神,經(jīng)常說著話就睡著了。我也覺得十分乏累,卻不希望能操持的事情減少,于是夜晚便逼著自己給雞湯多燉一會兒,然后獨自坐在臺燈下,望著壺里沸騰出的氤氳,想象史前的海洋落入一顆小行星,攪動地層,海水滾燙。有兩個選擇擺在我面前:要么等待被巖漿掩埋,成為化石,幾億年后被贊嘆和瞻仰;要么爬到岸上,從肉里摳掉雙腮,做第一批陸地生物。
燉好湯,夜里依舊不想睡,我便沿著小徑走出去散步。小徑的一側(cè),草坪在夜幕里成了墨綠的海洋,風(fēng)吹過,波浪翻卷,就在那里,我看到了那塊雜色披肩,Wendy緊閉雙眼,一動不動躺在上面。我嚇得失聲尖叫,幾只松鼠驚得躥上樹干。
出乎意料地,Wendy竟自己坐直了。我用蹩腳的英語說:“你別急著起來,我?guī)湍憬芯茸o車?!盬endy卻笑了,撿起披肩站起來,拍拍屁股說:“很抱歉,嚇到你了,我沒有暈倒,我就是躺一躺,這是我的一個生活習(xí)慣?!彼叩浇埃瑑墒址旁谖业募缟?,往下壓了壓,像把我剛剛驚飛的魂按回身體里。“你沒聽錯,不要懷疑你的英語,我講的就是‘生活習(xí)慣’?!盬endy語速慢下來,看著我,一個詞一個詞地說,“我不知道該從哪里講起,這么說吧,人類自從能夠直立行走之后,其實就一直在失去,距離地面遠(yuǎn)了,就一定會錯過很多感受,你能明白嗎?所以我每天都會躺下來,回到地上,待一會兒。人會痛苦是因為只能感受自己的感知,當(dāng)你躺在地上,你就能知道大地有多心寒,太陽有時很焦急,月亮每晚都怕冷,得不到回應(yīng)的鴿子走了一圈又一圈,蒲公英不惦念任何一粒種子的下落。”
我把事情講給常璐聽。她問:“真的?就那么躺在草地上,什么也沒墊?”我說:“是,就身上搭個披肩?!背h凑f:“她不會參加什么邪教了吧?你看新聞沒,那種外國邪教組織,專門抓小姑娘,殺死了獻給什么什么魔鬼。”她最近精神強了不少,有時會聊聊閑天,開開玩笑,講點跟過去關(guān)系不大的事情。我說:“你這都從哪兒聽來的?”她瞇起眼睛,晃了晃手機,屏幕上是來自各個國家的對話框,不知從何時起,她已恢復(fù)了在軟件上跟陌生男生的聊天,那些對話,有長有短,開始和結(jié)尾都很隨意,卻還是像散碎的火星般,拼湊出了一團火焰,似乎靠近便可以取暖。
最后我還是去敲了Wendy的門——在一個夜晚,熬雞湯的燒水壺終于不再將按鍵彈回,直接斷電,停止工作了。Wendy還是很熱情的樣子,痛快地將我讓進了廚房里。
爐灶是明火,在英國不太常見,藍色火影跳動,纖細(xì)的暖流穿梭在廚房里,墻壁上按大小整齊懸掛的鍋具,被映得閃閃發(fā)亮。換進鍋中的食材迅速翻滾,形態(tài)歡騰,好像得以舒展,令它們十分愉悅?!八阅銈兪峭瑢W(xué)?”我說:“是的?!盬endy又問:“你有兄弟姐妹嗎?”我說:“沒有?!逼鋵嵨也唤橐釽endy在身旁一直說著話,有個人使她避免獨處,總是好的,但我又害怕被問到的事情不能簡單地以“yes”或“no”回答。萬幸Wendy停止了提問,開始自說自話:“我有兩個哥哥,一個妹妹,但是我嫁到英格蘭以后,就很少見面了。我有兩個兒子,說起來他們都令我很驕傲,一個在劍橋研究宗教史,一個是勞斯萊斯的汽車設(shè)計師,會有人來問我教育孩子有什么好方法,我總是說,有一個令你失望的丈夫就好了,你就能把愛和關(guān)注都分給孩子們了?!彼ζ饋?,披肩抖落到胯骨處。我也跟著笑,回應(yīng)已經(jīng)很少了,這時再不出點聲音就實在太不禮貌了。
好半天,她拽好披肩,止住笑聲,又開始提問:“你來自中國哪里,北京嗎?”我說:“不是。”“那是什么地方?”我只好說:“是東北部的一個城市,冬天很冷,雪很大?!盬endy說:“哦,雪,小時候我在愛爾蘭,冬天也會有很大的雪,比現(xiàn)在大得多——你應(yīng)該這樣,把火再調(diào)小一些,對,這樣再燉一個小時——說到這里,我想起一個關(guān)于雪的故事。”Wendy搬過兩把椅子,幫我把火調(diào)小,說,“小的時候,孩子都喜歡玩過家家的游戲,男孩們喜歡扮演將軍、警察,女孩們喜歡當(dāng)公主、貓咪,唯獨我喜歡當(dāng)媽媽。有時我是森林里的牧民,用樹葉給孩子們做飯;有時我是帝國大廈的白領(lǐng),帶全家人去泥水坑度假。從來沒有人想爭奪母親的角色,在游戲里大家都默認(rèn),我是永恒的、唯一的‘媽媽’,因為我永遠(yuǎn)能把每個人都照顧好,大家喜歡聽我安排,我也樂于為此奉獻,經(jīng)常趁爸媽不在,偷出碗盤、蛋托、靠墊之類的東西來布置我們的‘房子’,孩子們因此也都更加擁戴我。有一次,我放學(xué)時路過鄰居正在裝修的房子,院子里堆滿了不要的木板,形狀大小剛好可以撿回去當(dāng)作屋頂,我非常興奮,問那鄰居可不可以給我一塊,他說沒問題,只要我讓他摸摸,我猶豫了一下,想到我可愛的‘孩子們’,想到我可愛的‘家庭’,便答應(yīng)了。結(jié)果你猜怎么樣?”Wendy頓了頓,挑了挑眉毛接著說:“我抱著木板回到‘家里’的時候,大家換了游戲,‘兒子’們變成了銀河隊長,‘女兒’們變成了超級游俠,大家在雪地里,拿著冰塊相互追逐,沒人再玩過家家了。”
Wendy在最后用尖細(xì)的嗓音,模仿那一群小孩子說話,驅(qū)趕這位昨日的“媽媽”,讓她遠(yuǎn)離他們的領(lǐng)地。匱乏的詞匯量,實在無法支撐我在此時表達任何情感,我更不知該擺出什么表情。Wendy卻自然地說:“怎么了?高興點,我可不是在講一個悲傷的故事?!彼吭谝伪成辖又f:“看到了嗎,有些人是板凳,喜歡什么都承受;有人是冰箱,喜歡什么都藏起來,我呢?”她把火調(diào)高了一點,“我是爐子,就喜歡把火燒得旺旺的,給別的東西加熱。你懂嗎?不生火的爐子會哭的。”之后她又說了些兒子還有旅店的事,夾雜了些俚語,我沒怎么聽懂,無法得知那些情感和事物給她帶來了何種改變。幸好湯煮得差不多了,我禮貌地結(jié)束了聊天。在出去時,我第一次主動抱了抱Wendy。
回到房間,我躺了很久也沒睡著。常璐躺在一側(cè),鼻息平緩,發(fā)出輕微的鼾聲,空氣里都是睡夢的味道。手術(shù)以后,她在我的監(jiān)督下每天進補,氣色好了許多,白天有時睡覺,有時跟網(wǎng)友聊天,人也比之前胖了一圈,臉部的線條日漸圓鈍,像個不曾經(jīng)歷世事的孩童。越深層的傷口,愈合后反倒越不著痕跡,所以,都會淡去吧?我在心里想,遲早有一天,這所房間里有過的一切都將被大西洋的海風(fēng)吹散,我們倆也最終會踏上彼岸,擁有那種最平凡、最實在的生活,和一個人結(jié)婚,早九晚五,柴米油鹽,幾年后再孕育一個孩子。會是女孩嗎?如果是,會像我倆這樣不讓人省心嗎?會不會也萬死不辭地愛上什么,會不會也在心里摁住許多秘密不告訴自己?我們又應(yīng)該去心疼還是欣慰呢?常璐這時翻了個身,呢喃一聲,腿搭過來,是憨恬的樣子了。我注視著她,靜靜聽著飄蕩在枕頭上的呼吸,輕輕給她掖了下被子。
燉雞湯,我越來越熟練。每晚去廚房,守著燉鍋和Wendy聊天,一次兩三個小時,英語不知不覺也有所長進了,偶爾可以主動開啟幾個新的話題。有時我望著爐火,不禁感嘆時間好像一種風(fēng)干的食材,起初干燥堅硬,放進日子里熬煮,慢慢地,竟也能變得濕潤甜糯。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不再警惕擦肩而過的路人了,剛跟畫家分手那時,若是聽到一句說笑,我總會不安地拿出鏡子,唯恐臉上沾了什么東西。
午后,常璐睡覺,我去買水果蔬菜,沿途有一個小廣場,肥碩的鴿子在當(dāng)中“咕咕”溜著,撲騰翅膀飛上飛下。廣場正中是一臺公共鋼琴,木紋雕花,貓腳立柱,古銅色的踏板光澤濃醇,猶如寬厚安詳?shù)睦险叨俗瑢θ魏稳硕紙笠晕⑿?。每天,我至少會拎著超市購物袋從這里經(jīng)過兩次,見琴凳上坐過下班的交警、戴安全帽的建筑工人、勉強能爬上琴凳的小孩子,以及手捧鮮花的白發(fā)奶奶。音符與琴鍵短暫地相遇,我放慢腳步,遠(yuǎn)遠(yuǎn)凝望,直到樂曲在陽光下溶解,演奏的人起身離去。
一次午后,我再次路過鋼琴,聽到了一段極為熟悉的旋律,便駐足停下,望向臺上,看到一位年輕的白人青年背著登山包,正在演奏。我在旁邊坐下,努力回憶曲名以及在何處為何聽過,半天也沒想起,但當(dāng)時聆聽的心境卻無比真切地浮現(xiàn)出來——我記得自己那時很平靜,充滿耐心,無畏無懼,自信可以接受一切。最后一個柔板消逝,白人青年五指緩緩抬起,攏在空中,像在等待什么飛升出去。我深吸一口氣,走到他身前,小心翼翼地詢問剛才樂曲的名稱。青年說:“是《水上陽光》?!蔽抑x過,想要離開,
青年問:“你也會彈鋼琴嗎?”
我停下腳步說:“長大以后,學(xué)了一點?!?/p>
青年說把肩上的登山包扶正,說:“要不要一起走走?”
于是我們一起在廣場附近的小街漫步。青年說自己是一個獨立音樂人,來自格拉斯哥,這個月才到倫敦,他希望明年能出一張專輯。問到我時,我想了想,說自己是個護工,在社區(qū)做公益服務(wù)。青年微微吃驚,問我都照顧什么樣的人。我忽然有了一股講話的欲望,于是對著穿梭的人群說:“都有,獨居老人、殘障人士,現(xiàn)在正在照顧一個流產(chǎn)的女孩,她剛跟男友分手,沒有收入也沒有朋友,我照料她吃飯、幫她洗澡,也陪她聊天,跟她想辦法一起重新生活。”青年投來贊美的眼神,問道:“那你這樣細(xì)心和周到,大家一定都很離不開你吧?”我頓了頓說:“以前我也這么想,但漸漸發(fā)現(xiàn),其實是我更需要他們,需要他們那些具體的、棘手的問題來把我填滿。怎么說呢?人就像個火爐,給別人加熱,到最后才發(fā)現(xiàn),最離不開這份溫暖的是自己。”
青年點點頭,若有所思的樣子。我心虛,不敢看他,青年卻向我靠得近了一些,問:“你知道為什么英國很多公共場所有鋼琴嗎?”我說:“陶冶情操嗎?”青年微笑著解釋道:“這是一個藝術(shù)家的創(chuàng)意項目,城市里有許多無聲的交流,放置一架鋼琴在人群中,可以放大溝通,讓人們彼此聽到?!?/p>
之后我們都沒再說話,就只是肩并肩走在石板路上,像結(jié)伴旅游的朋友一樣,新奇地張望陌生的街道,嘗嘗新烤的曲奇餅干,又去二手雜貨店里看了會兒黑膠碟。走到巷子盡頭,青年指著街道的一邊說:“樓上就是我家,上來坐一會兒嗎?”
一個非常整潔的房間,室內(nèi)清新,床品沒有褶皺,茶幾上的相框朝相同方向擺放,是獨居男子能達到的最好狀態(tài)。我們聽了一些音樂,喝了檸檬汁。然后他拿出一把水煙壺,壺身曼妙,修長精美。我在他的指引下含住煙嘴,往口中吸,壺內(nèi)響起“咕嚕咕?!?,白色的煙浩浩蕩蕩,悠悠懶懶地盤旋。我和他像兩條魚,在水底吞吐云朵,相互游戲。之后我們之間的距離便越來越近,快要吻在一起時,我朝門口退了一步。他表示理解,禮貌地退到距離外,溫和地為我打開門,將我送下樓。分別時我向他道謝,真誠地表示,這是一個很美好的下午。
回去的路上,我回憶著青年的微笑,還有他的面孔,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是喜歡他的。一絲遺憾在心里生出,卻并不傷感。我把玩了一會兒那絲遺憾,把它放飛了。此刻心里唯一惦念的事情是買菜,常璐說晚上想吃咖喱,我得去買土豆和雞肉。生活從來不曾這樣清晰,沒有纏繞,沒有起伏,令人堅信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是認(rèn)認(rèn)真真吃好每頓飯。努力去嚼,沒有什么是消化不了的。
睡前,常璐洗了頭發(fā),我讓她坐在鏡前,幫她吹干。常璐是“自來卷”,頭發(fā)在頭頂緊緊相依,卻從耳部開始生長成細(xì)密均勻的曲線,蓬松散亂。我想起小時候曾有過一個洋娃娃,“她”也有這樣一頭漂亮的卷發(fā),她最喜歡把娃娃攬在懷里,給它梳頭??砷L大以后,就再也沒見過那個娃娃,爸媽說弄丟了,我知道其實是被扔掉了,卻也沒有再問起。濕發(fā)躺在我的手心里,被暖風(fēng)吹打著,漸漸蘇醒,紛紛起身,飄散而去。我望著鏡子,心里忽然彌漫開一陣熟悉的滿足。我不禁牽起一綹頭發(fā),一圈一圈纏在食指上,淡淡的奶香飄浮在空氣中,是常璐每次睡著時鼻息中的甘甜,它融化在空氣里,絲絲縷縷的。
“我聽說曼徹斯特有家店,意大利人開的,專門賣許愿娃娃的,很靈驗?!蔽肄壑墙z頭發(fā)說,“等你好了,我們?nèi)ヒ惶税桑俊?/p>
常璐坐起身,頭發(fā)在我的食指間繞開,像一條小蛇無聲地溜走。“我忘跟你講了,”她忽然說,“后天我就不在這了?!?/p>
我還沒有明白她的意思,手停在半空問:“你要去哪兒?”
常璐點開臺燈,身后亮起一道追光,四周物體的輪廓在陰影中洇開,她在陰影中說:“我在網(wǎng)上新認(rèn)識了個朋友,加拿大的,也是極光獵人,他說這個季節(jié),曼尼巴托能看到極光。”
忽然就是一陣失重,像從飛旋的轉(zhuǎn)盤上被甩下來一般,腦中只有空白。我很想撲過去緊緊抱住她,說你別走,說你別把我一個人留在這里,可我卻想不出任何阻擋她的理由。不要去追問已有答案的問題,我在心里告誡自己,不要做那樣的人??稍诔h崔D(zhuǎn)過身去的剎那,我還是脫口而出:“你就不能……”
“不能。”
史前的海洋仿佛再次于眼前洶涌,拯救萬物的方舟翩然而至,我大聲疾呼,奮力游過去,巨浪一次次把我覆蓋,拍碎。常璐向前邁了一步,像把自己掏出來似的,重又站回到燈光里。我知道,什么都不需要說了。我默默地坐起身,關(guān)上門,走了出去。黑夜像巨大的謎團,看不清究竟是晴朗如洗還是布滿云霧。風(fēng)鼓動著衣袖,寒冷明晃晃的。我想起了自己用睫毛許下的愿望:所有和這段混亂有關(guān)的人,都能忘掉這一切?,F(xiàn)在來看,只要我能做到,愿望就算實現(xiàn)了。
我抬起頭,天上的星星在發(fā)抖,先是零零散散,后來漫山遍野地落下了銀白的灰燼。我伸出手,雪花撲簌而至。窗口、街邊響起人們興奮的聲音,大家驚嘆著冬天的第一場雪。很快,地上像鋪了一層白色的薄紗。
一個小女孩跑過來,繞著我走了一圈,她說:“你在看雪嗎?我給你變個魔術(shù)吧。”接著她開始一步步向后退,退得很仔細(xì)。走出一米多,小女孩指著地上的腳印說:“看,像不像一個人在往前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