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固愛荷。嘆荷之與我之間,總是有隔。隔的雖非千山萬水,也是紅塵萬丈。凡俗如我,日常,進則案牘巉巖,折腰斗米,揮汗如雨;退則柴米油鹽,撂下耙就弄掃帚,奉老撫幼,忙得雞飛狗跳,一地雞毛;直是焦頭爛額,難得喘息。
荷,又名蓮。菩薩低眉,高踞蓮臺之上。
蓮則在我心中,在漢樂府詩里:蓮葉何田田?
是啊,何田田!我更想實地切身體悟一下:雨打荷塘,萬葉跳珠?;蚋纱嘧兩頌橐粡埓蟠蟮暮扇~,擁抱一場珍珠雨,錝錝錚錚,擬琴鍵、絲弦、裂帛,玲瓏脆響而又沉靜淵深。
如此祈愿,竟歷十余年而未得。
癸卯年農歷6月14日,恰值釀雨天氣,我心血來潮,忽發(fā)少年狂——“驚倒鄰墻,推倒胡床”,奮然擊碎了日??w紲,如燃情少年那激情一躍。這一刻,我就是那腳踩風火輪,奔向梅西的追風少年。
背上雙肩包,臨時抓了瓶水,順了餐桌上吃剩的半袋魚皮豆——這就是我的能量補給。抬頭看看濃陰的天,特意淘登出一把大傘,而不是小陽傘。我為即將到來的一場豪雨而手忙腳亂而歡欣鼓舞。
雖然理智告訴我,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下雨不下雨,可不就在于天意嘛!若想荷塘聽雨——對于檐前屋后無塘無湖更無荷的北人,確非易事。
曾經不止一次,聽了氣象臺大雨的預報——而蠢蠢欲動。別人看天氣預報是為避雨,我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奇葩,我是為了緊趕慢趕趕上雨啊。確切點說,是為了在荷塘喜迎一場酣暢淋漓的大雨!也曾隔山調遠,樂顛顛坐了近一個小時的車,早早跑到濕地荷塘去等雨。結果,要不是途中下了稀稀疏疏的幾點,頂天淋濕點地皮兒,還沒到目的地呢,便晴天朗日了;要么一直是一副欲雨不雨的樣貌,氣壓低陳,云氣氤氳,令人總錯以為一場大雨就要傾盆而下,然而卻遲遲不來,空令你荷塘邊盤桓一小天兒。真真的氣死人!眼睜睜看云層漸漸散去,太陽笑嘻嘻從云彩后面鉆將出來……所謂的暴風雨,就是逗你玩兒,你認真,就輸了。這年頭什么都這么不靠譜。灰頭土臉折返。一身疲憊推開家門,引得家人一頓爆笑。
——笑我呆哩。
“雨打荷葉,真是清聽啊!”
——某人故意一臉壞笑對著我,陰陽怪氣拖長聲調奚落道。
恨得你牙根直癢!
這次,這次,不會了吧?
一邊往外走,一邊在心里默默祈禱。
果真心誠則靈。劉皇叔請孔明出山還得茅廬三顧呢!遑論微如草芥如我者,恭請雨神?
等車的過程,天一直陰沉著臉,所謂面沉似水,就這感覺吧。鉛灰色的云,在頭頂游弋,涼風一陣陣舞動著裙擺拍打著小腿,偶爾夾雜幾滴零星碎雨。車過人民廣場則暴雨突至,伴著雷聲隆隆。車棚車窗,噼噼啪啪,一陣亂響。
遂大喜。
環(huán)顧車內乘客,有人焦躁不安地注視著窗外。從一行人的狀貌及交談得知,均為旅游觀光客。中有一婦人向身邊男人不停抱怨,不該把雨具落在賓館房間……車行駛到一著名景區(qū)了,司機把車盡量靠近站臺:站臺的臺階可供乘客落腳——平地上滿是積水,下不去腳了。下車的游客中,有那粗心大意未帶雨具的,或頭套塑膠袋,或從旅行袋里掏出牛仔衣等稍厚的衣物充當雨布頂在頭上,魚貫而出。下了車,一窩蜂擠在站臺亭子里避雨……
車又緩緩啟動……
車竟成了船,大道通衢若江河。一剎那頃,我竟然也有了葉公乍見真龍之驚怖?!荒軌虬?,怎能那么沒出息呢!一察便覺,一覺便轉,磐石初心,豈能像秦舞陽臨陣篩糠……
“汪洋中的一條船”就“汪洋中的一條船”吧!
上橋,過江。……“商大”……“中源大道”……“音樂學院”……天地白茫茫,“浪遏飛舟”又怎樣,也成功駛過一站又一站……
終于,終點站到了,惜乎車內乘客已寥寥……竟有了一種大孤獨。
起身,撐開傘,勇敢地把自己擲于暴風雨中。
腳一落地兒,鞋子就被浸濕了。
身子一凜,后悔沒帶件長袖外套。
頭上暴雨如注,天地一片凄迷,真?zhèn)€路斷人稀。從停車場橫穿過馬路,一直念茲在茲的濕地荷塘就在眼前了。沿原木棧道,斗折蛇行于茫茫云水中,萬千蓮葉間。啪嗒啪嗒,天地悠悠,就我一個獨行俠。哈哈,偌大天地,竟然、竟然,是獨獨屬于我一個人的!
忍不住笑出聲來。孤寂之感一掃而空,代之以大歡喜。
上天待我不薄,待我不?。∪敽己蔚潞文?,得上天如此厚愛!驟雨飄風把如織游人席卷一空,分明是清了場嘛。蟻民如我,竟也斗膽僭越、享受了把官家的超規(guī)格待遇。
遂精神抖擻,昂然棧道行,儼然控游龍;頭上曇云涌,雷聲作,禮炮鳴。煙水濛濛之中,風葦雨荷之上,無數(shù)江鷗在頭頂歡忭盤旋,如禮賓,如樂舞。綠荷蕩漾,雨驟,風狂,儼若簫韶九成。
我終于、終于,實現(xiàn)了夙愿:把自己變成了一張大大的荷葉,碧玉盤,承接鮫室倒傾,萬珠跳玉,噼噼啪啪,嘈嘈切切。
我與荷,合而為一,不再有隔。
我的發(fā)絲衣履,散發(fā)著荷的氣息;我的身體血脈,蕩漾著雨荷的旋律;我的手中筆,則美如菡萏,在泥沼之上,清漣之中,徐徐綻放,香遠益清。
——諒讀者諸君不會就此怪我厚顏大話,唐突蓮荷吧。
古人有“取法于上,僅得為中,取法于中,故為其下”的說法,我這不過是“置以為像”,樹立個一個億的小目標而已——萬一實現(xiàn)了呢。
故雖鞋子里灌滿了水,裙裳也濕了大半邊——風狂雨驟的當口,手中的傘幾次三番被掀翻、吹落——說自己變身為荷花荷葉,沐雨櫛風,也不全然是大話。
——然心里到底是歡喜的。
這就不虛此行了。
遂記上一筆,是為記。
(舒暢摘自《小品文選刊》202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