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座城,承載著公元五世紀,亞歐大陸的光榮與夢想。
這座城,不是在日耳曼馬蹄下瑟瑟發(fā)抖的羅馬,不是雄偉而迷惘的君士坦丁堡,也不是長安,不是洛陽,不是建康。
這座城就是北魏都城 一平城。
因為從北魏平城的樣子里,最能看出當時世界的樣子。
平城成為北魏的都城,并不容易。
最初,拓跋珪是想把都城建在鄴的。公元398年正月,拓跋珪登上剛剛攻下來的鄴城城樓,拍遍欄桿,撫嘆不已。他又是恤災(zāi)民,又是免租賦,準備這輩子就在這里住下來。
但最后他還是回到了平城,而且,回得還挺著急,“發(fā)卒萬人治直道,自望都鐵關(guān)鑿恒嶺至代五百余里”,當月就返回恒山。還是當月,迅速定都平城,移民山東六州近五十萬人口“以充京師”。
沒辦法,鄴城是個好地方,但平城更重要啊。
這地方是個要沖:上接蒙古高原,可威服夷狄;下通三晉、河北,可兼融華夏。要胡漢一碗水端平,平城是個穩(wěn)定的支點。在這個支點上,北魏皇族在復(fù)雜的國內(nèi)國際環(huán)境中,巧妙地維持著平衡。
這地方又有個天然盆地 大同盆地,既方便駐牧狩獵,也能發(fā)展農(nóng)耕,兼顧了帝國的多種生產(chǎn)方式,大家各得其所。
向西過黃河,經(jīng)河西走廊,可溝通西域和中亞;向東南走官道過靈丘,則是富庶的河北糧倉。
儒家講求“中”。在當時來看,平城所居的地位,正好是“中”。
于是,從拓跋珪開始,經(jīng)過幾代北魏皇家的努力,平城被建設(shè)成一個東西交融、南北貫通的國際化大都市。
北魏時候的平城到底是什么模樣?參考當今學(xué)者的著述,我想簡要介紹幾句。
有多大呢,簡單地說,它北有宮城,南有郭城外有外城,“周回三十二里”,今天的御河水,當年就是城中之河。東郭外有東苑,“東包白登,周回三十里”。西郭外是郊天壇,郊天壇西是西苑,有很多珍禽猛獸;西苑再西,便是聞名遐邇的云岡石窟,當時叫靈巖石窟。北郊是鹿苑,皇家最愛的狩獵和度假地;平城以南的源川,則又建有溱南宮和皇家苑圃。
有多繁華呢?平城仿照鄴城而建造,除了天文、天華、太和等幾十個宮殿,還有五級大寺、永寧寺、天官寺等百余所寺廟,而安置居民的規(guī)整的“里坊”,棋盤式縱橫分割,開啟了后代都城布局風尚。
根據(jù)史籍記載,平城“里宅櫛比,人神猥湊”,這就說明人口是十分稠密的。那么,人口有多少呢?根據(jù)記載,僅道武帝拓跋珪時期的七次人口遷入,核算下來就有150萬之多。
所以有人就據(jù)此說,當時北魏平城的規(guī)模,是唐長安城的兩倍,是舉世聞名的君士坦丁堡的五倍。這或許有些夸張,但平城里坊制格局的創(chuàng)舉,被后來的長安與北京城所沿用,日本的奈良,也與魏都平城有著顯而易見的傳承關(guān)系。從郵城到平城,再到長安、北京,再到日本的奈良,是一條文化傳承的清晰線索。循著這一條線索,我們有理由認定,北魏王朝在中國文化發(fā)展史上,正是連接漢唐、兼容印歐、文化交融的重要文明載體。
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平城在當時的地位真的是無可替代的。
如果你走在八世紀的長安城,會發(fā)現(xiàn)和五世紀的平城同樣的景象:碧眼白膚的西域舞伎、滿臉硬須的波斯商人、褒衣博帶的中原士子、金發(fā)的雕工、黑發(fā)的畫師,都行走在同一條街道上,大家操著不同的語言,或者說著夾生的漢話與鮮卑語,交錯成一幅亞歐各族大聯(lián)歡的圖景。
我常常想,大唐的風流和開放,正是源于北 魏那略顯粗糙、原始的包容和平等心。
余秋雨用兩個詞描述了北魏的氣度:浩蕩之氣和曠野之力。因為沒有什么人種差別的先入之見,所以“較少排他性而成為多種文化融合的當家人。于是,真正的文化盛宴張羅起來了”。
這盛宴首先是對自我的改造。在平城京畿,拓跋珪“計田授口”,發(fā)展農(nóng)耕,改變了草原諸部聚落而居的習(xí)慣。正是在此基礎(chǔ)上,產(chǎn)生了對后世影響深遠的“均田制”。其實,這種對自我的改造,真正起源于定都之初浩大的民族遷移,“徙山東六州民吏及徒何、高麗雜夷三十六萬,百工伎巧十萬余口,以充京師”。前面說了,僅拓跋珪在位時就遷入各族人口150萬。在魚塘中放入更多的“鯰魚”,以實現(xiàn)平城居民的大換血,以刺激拓跋氏對自我的雕鑿。
大量遷入的中原豪族、士子,帶來了典雅、博深的華夏傳統(tǒng)文化,他們辦學(xué)、編書,用漢字記錄鮮卑的歷史。他們教會拓跋氏禮樂、建筑、雕刻、繪畫、詩文,同時也帶來了儒佛合一的思想和道家文化。
與中原士子們的傳道同時的,是以曇曜為代表的西域僧侶團,對佛教文化的一次世俗化改革。
對這些,北魏皇族照單全收。固然,發(fā)生過“興佛”“滅佛”之爭,但最后的成果,確是“儒釋道”合一在北魏平城的成功試驗。
一向主張儒佛調(diào)和的慧遠大概沒有想到,他的思想會在北方的平城得到印證。對于北魏來講,這些舶來的思想文化體系,無論儒家也好、道家也好、佛家也好,都可以自由地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我讓你們爭吵,也不妨礙你們?nèi)诤希抑皇谴钇鹨粋€戲臺讓你們唱,最后,文化大同。
今天,我們走進位于大同渾源境內(nèi)的恒山懸空寺,還可以看到代表“儒釋道”三教合一的三教殿。這座1500年前的玄妙建筑,見證了北魏平城時代的文化影響。
在魏都平城,沒有人種的優(yōu)劣之分,甚至,西域的圣僧和中原的名士,反而更受尊崇。也沒有文化的優(yōu)劣之分,我看你花開得繁盛,拿來栽種,便是我花。
我們常講“百家爭鳴,百花齊放”,這八個字,放在北魏平城時代,當是不言自明的宇宙定理。
三
從大同西出殺虎口,經(jīng)君子津渡黃河,過河西走廊連接西域、中亞,這條路,是漢唐兩代之間的混亂期,東西方商貿(mào)文化交流的重要通道。今天的學(xué)者,稱之為“平城時代的絲綢之路”。
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即位后,先后擊敗柔然,滅了夏、北涼、北燕,將長江以北廣袤土地納入北魏的版圖,統(tǒng)一了北方。北魏政治的穩(wěn)定、經(jīng)濟的繁榮、大量的移民,加上拓跋民族開放兼容的胸懷和外交態(tài)度,使得魏都平城成為中華民族文化大融合時期的國際性大都市。
“絲綢之路”是否可以在廣義上延伸到平城?無論學(xué)界有哪些爭議,有一點是不可否認的:北魏確實開辟了一條以平城為中心,西接伊吾、東到遼東的東西國際交通路線,并有著頻繁的文化、經(jīng)濟交流。
所以,我們?nèi)绻硖幑迨兰o的平城,真的能夠看到當時世界的樣子。有器物為證:
那些鎏金高腳酒杯、仿波斯銀盤、鑲寶石金戒指、波斯銀幣,還殘存著中亞商人烈日暴曬下的汗珠。
那些中亞伎樂俑、牽駱駝的俑,壁畫中的箜篌演奏圖,記錄了西域藝術(shù)東傳的浪漫之旅。
印度桑奇塔的獅子造型,變成了北魏的胡人馴獅石燈。
雅典衛(wèi)城的勝利女神神廟樣式,舶來平城后,造就了云岡石窟五華洞的愛奧尼亞柱式。
......
漢代以降,絲綢之路一度中斷,而北魏定都平城以后,不但恢復(fù)漢代與西域的通道,而且跳出了皇家外交的羈絆,整個社會直至民間,都有了與西方交流的機會。波斯、焉耆、車師、鄯善、龜茲、疏勒、遮逸、粟特、渴盤陀、破洛那、悉居半、烏洛侯國、浮屠沙國、員闊、賓、于闐、阿襲、普嵐、悉萬丹、西天竺、舍衛(wèi)、吐谷渾……這些出現(xiàn)在史籍中的國度,不但將西來的工藝、器物、宗教、文化帶入平城,而且源源不斷傳入中原。北魏平城這種承接作用,有力地促進了中原與西域的交流,使東西交往達到高峰。
學(xué)者王銀田如是論斷:“在漢唐之間,平城時代的絲綢之路開啟了北魏洛陽時代以及隋唐時代絲路文化的先河,在中西交通史上具有重要意義。在吸收外來文化的基礎(chǔ)上充分發(fā)展的北魏平城美術(shù),以及長江流域的建康建業(yè)美術(shù),構(gòu)成了中國隋唐以前美術(shù)的主流意識,也成為唐代藝術(shù)文化的重要基礎(chǔ),為唐代藝術(shù)的發(fā)揚光大奠定了雄厚的基礎(chǔ),成為中華民族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p>
如果說北魏平城是北方草原文明、西域諸民族商業(yè)文明,以及長江黃河流域漢族農(nóng)耕文明融合匯聚的核心地帶,那么,平城時期雕鑿的云岡石窟則是這段燦爛文明的歷史見證者。
這份見證,汲取了游牧文明、印度文明、希臘文明和中國漢文明的營養(yǎng),成為世界歷史上的石窟造像奇觀。
四
公元四五世紀,中國北方響徹著兩種聲音。一種是五胡諸國的廝殺之聲,一種是摻雜其間,由西向東而來的傳經(jīng)誦經(jīng)之聲。這后一種聲音,讓冰冷的歷史多了幾分暖意。歷史十分幽默,魏晉南北朝的皇帝們愛動刀兵,動刀兵的同時又常常崇尚佛法,甚至為了一位大師(比如鳩摩羅什)爭來爭去,干戈不休。北魏太武帝滅北涼后,也曾將涼州僧徒三千人,宗族、吏民三萬戶遷到平城,其中不乏長于造像的工匠和著名的高僧。
曇曜是這些僧侶中的一名。他們從龜茲、克孜爾、敦煌,到遠在絲綢之路最東端的平城,往來頻繁。他們與王公貴族打交道,也與普通的善男信女打交道。他們出世,也入世。他們奉小乘,行的卻是大乘。他們傳播佛教,卻不小心將整個亞歐大陸置于一種藝術(shù)文化的統(tǒng)一體之中。而這個統(tǒng)一體,在云岡石窟的宏大巨制上得以體現(xiàn)。
以曇曜為代表的僧侶們從西而來,他們帶來了亞歷山大東征時,馬背上攜著的地中海風格,帶來了犍陀羅風貌,經(jīng)過西域諸國的同時,順道帶來了古絲綢之路的風情。對這些東西,兼容并蓄的北魏王朝一概收納,再加點中原氣象,便成就了云岡石窟。
起源于佛教哲學(xué)或信仰的一系列活動,最后成為了洲際間的大文化交流。而哲學(xué)本身,在這之中也得以證得。
那便是:眾生平等,無我無他。什么胡,什么漢,什么正統(tǒng),什么蠻夷,什么王公貴族,什么平民百姓,最后終歸于一。
開鑿于拓跋宏時代的云岡石窟第5-15窟,已經(jīng)反映出這一時期的繁華與思考。那是一幕文化、藝術(shù)、宗教、民族大融合的場景。東方的廊檐結(jié)構(gòu)、方形的窟制、希臘的柱式、西域的風情,以及石壁間或消瘦、或圓潤、或高鼻深目、或面闊目細的形象,無不展示出一個自信、開放、自由的樂土。
它像一個亞歐大陸各民族藝術(shù)的大派對。這場派對,已狂歡了1500多年。這種自由開放,無我無他的包容,達到一種真正的,精神層面的大一統(tǒng)。而這種精神,一直傳到大唐。
這是一個大狂歡的時代,也是一個大迷惘的時代。拓跋成就了北魏,但北魏,僅僅是拓跋嗎?僅僅屬于拓跋氏嗎?
我是誰?我又能成為誰?
我相信,定都平城八十年后,當少年拓跋宏站在平城的一座山頭,他的心頭漲滿了永恒的夢想。這夢想,一半來自祖先,一半來自未來。
那是他那些曾經(jīng)也是少年的祖先的夢想。從拓跋沙漠汗、拓跋什翼犍到拓跋珪,拓跋鮮卑民族始終有一個中原夢,一個中國夢。這個中國夢是用漢文化改造自我的夢,是民族融合的夢,文化交流一統(tǒng)的夢,是華夏文化發(fā)揚光大的夢。
這個中國夢經(jīng)過一百四十多年持續(xù)發(fā)酵,在少年帝王拓跋宏手中,最終釀造出一杯文化的美酒。
梁啟超說:“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為什么強,因為他的學(xué)習(xí)能力和興趣,他的勇氣和精力,遠遠高于老年人。他不故步自封,甚至莽撞。但歷史偏偏反復(fù)證明,這種莽撞又常常會成為一種剛健,比如秦皇,比如漢武。少年拓跋宏親政的時候,拓跋舊部勢力和守成思想已尾大不掉,它們就像銹跡,腐蝕著北魏這個剛剛壯大的王朝。這時候,需要一種剛硬的東西,也需要一種膽略,就是勇敢地放棄自己:
成你,讓你成為我。
于是,再次遷都。于是,徹底漢化,放棄自己的姓氏,放棄自己的血統(tǒng),直到鮮卑的血液完全與漢民族融為一體。
鮮卑的魏王朝,要等到公元557年北周代魏,才算真正結(jié)束。魏結(jié)束了,隨之而來的卻是隋唐盛世。
其實呢,自西晉滅亡以后,五胡十六國時期,這些建立國家的所謂五胡都有一個中國夢,無論是匈奴人建立的漢,羯族人建立的趙,氏族人建立的秦,還是鮮卑慕容氏建立的燕國,無不在實施漢化改制。但最后真正成功的只有鮮卑拓跋氏。
因為拓跋氏跟其他幾個族群是不同的。他們不是利用漢文化,而是從骨子里親近漢文化。他們不是利用漢族制度來對抗?jié)h人王朝,而是主動地同化、融入華夏大家庭,甚至不惜放棄自己的姓氏。
勇敢地放棄自己,這是一種智慧。
我融入你,你融入我。我成為你,你成為我。血緣一統(tǒng),文化一統(tǒng),天下大同。
可以說,正是因為拓跋鮮卑“華夏文化認同的高度自覺”,前仆后繼對自身的改造精神,以及對優(yōu)秀文化的繼承和包容,最終讓中華文明走向一個新的巔峰。
南下吧,讓胡和漢的血液流在一起。讓我變
選自《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