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場復(fù)雜的魚腥味,夾著汗水,滲入了短袖的纖維,無論如何都洗不掉。晚上八點,剛結(jié)束了一天在椰風(fēng)市場賣馬鮫魚的工作,我拖著疲憊的身軀,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每走一步,橡膠水鞋里混著水和汗,發(fā)出咕嘰聲響。我隱沒在路人的行色匆匆中。沒有人會注意到我。我的穿著,配著身上縈繞的濃厚的“市場味”,我此刻是不折不扣的魚販。估計沒有人會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其實是在菜市場做田野調(diào)查的人類學(xué)者。
2016初夏,我來到Y(jié)市,開始我的菜市場研究之旅。當時,我是美國南部一所高校的人類學(xué)博士生。我從小和菜市場結(jié)下不解之緣,八歲前,媽媽在東莞的塑料花廠打工,平時為了補貼生計,把宅基地也利用起來,種滿了菜。凌晨割菜,拉到市場上賣。我懵懂地跟著媽媽到市場,只覺得熱鬧好玩。初到美國求學(xué),生活環(huán)境翻天覆地,我和房東,每周一次到超市買東西填滿冰箱。菜市場遠離我而去,我卻被美國超市的速食迅速增肥了二十斤。我想念菜市場的熱鬧和新鮮果蔬,也逐漸疑惑,為什么中國城市,還有那么多的菜市場,菜市場對現(xiàn)代城市生活有什么意義。
帶著這個疑惑,我來到Y(jié)市,沒料想到一待就是十四個月。好友小瓜提出住在她家,幫我省錢。我很感動,但著實不想給她添那么長時間麻煩。夏天的Y市驕陽似火,我心焦地找房子,大街上一眼望去,每個人都很忙碌。初來乍到有距離感的我,就恨不得多生出一條腿來,走得生風(fēng),把自己藏匿湮滅在人堆里。我之前并沒有發(fā)現(xiàn),原來市中心的街區(qū)里,藏了那么多握手樓。Y市本地人屋主把房子整棟出租給來自東北的中介,經(jīng)營小旅館,三五十一晚。個別自己經(jīng)營,家人住一層,其余的五六層每層分割成若干個十幾平方米的小單間,以月租七百到一千不等的價格出租給在附近從事體力工作的蟻族。我也成了蟻族的一分子,以掙扎的身份嘗試感受這個城市最主流的脈搏。
在小瓜的協(xié)助下,我最終定下來一個臨街的有陽臺的小房間,相比于起初預(yù)定的餐館二樓彌漫著油煙味不見陽光的房間,眼前這個住處實在不能挑剔。房間窗外伸手就夠得著一棵四五層樓高的紫檀木,早晚和海風(fēng)伴唱沙沙作響。雖然后面發(fā)現(xiàn),這棵樹也是老鼠們通向我房間的快捷通道。我并不喜歡漂泊的感覺,無奈求學(xué)之路一直在到處漂,田野的一年多時間也似乎只能是中轉(zhuǎn)站。即便如此,還是得安頓生活。
我的住處距離Y市最大的菜市場僅10分鐘的腳程,一條筆直的林蔭道,走過幾個街口就可到市場,這也是我決心住在此處的原因。買生活日雜也方便,市場周邊便是各種店鋪。一連好幾天,我做一只工蟻,來回奔跑運輸,把生存的物件備齊。熱帶中午的日頭毒辣,拖布桶、洗臉盆、涼席,兩只手拿不攏,走幾步要停,一點點挪回住處。直到買好了單爐、炒鍋,裝上了煤氣罐,我的心緒逐漸錨定下來了。只要有一個喂飽自己的小廚房,就有能量。
后續(xù)的日子,在這個連抽煙機都沒有的廚房,我反復(fù)踐行實踐理論。海鮮的名字很繁復(fù),認知它們不能僅依靠文字象征,還需嗅覺觸覺味覺來加強通感,名曰過肚不忘。在小廚房,我烹制了市場攤販朋友送的比目魚,自創(chuàng)出鮮掉眉毛的馬鮫魚丸。偶爾給自己放假的晚上,在市場淘兩只梭子蟹清蒸好就是看球的零嘴兒。有老友來訪Y市,我的小廚房絲毫沒有限制我的接待規(guī)格,直到現(xiàn)在他們還經(jīng)常談起我們在Y市的吃食,特別是帶膏的巨型皮皮蝦。
房東夫妻二人是Y市本地人,和兩個女兒住在一樓,平日無本職工作。房東兼做整棟房子的管理員和維修員。我住的二樓竟然塞下了四個房間,過道昏暗,有晾衣服的積水,也有亂扔的煙頭。住下一年多以來,我只見過我旁邊房間的住戶。第一撥是來自到Y(jié)市打工的四個年輕女性,她們在附近的一家餐廳做服務(wù)員,餐廳租下這個房間做員工宿舍,十幾平方米塞著上下兩張雙人床,壓迫逼仄。她們的房間沒有外窗,為了透氣,經(jīng)常開著房門。即使不刻意,也能多次看見大多數(shù)她們在房間的時候都躺在床上擺弄手機。某天,四人都消失不見了,可能餐廳也倒閉了。很快住進來一個打零工的湖南籍的阿姨,她五十多歲,很和善,我們偶爾交換水果。因為她兒子生病要錢,所以到處找機會賺錢。她屋里堆滿了廢品,拾荒也是她的生計之一。某天,她說兒子病情加重,需要回鄉(xiāng),以后可能不過來了。
一段時間后,來自江西的一對中年夫妻成了我的鄰居。他們原來在夜市開燒烤攤,行當直接從撒手不干的老鄉(xiāng)那里盤過來的。他們晚出早歸,他們在一樓樹蔭下穿串兒準備出攤是我們相遇打招呼的時刻。后來他們在繁華路段租了個門面,月租五千,然后還逃不過城管的“騷擾”,最近管得比之前嚴格很多,以前即便把占道的燒烤車給沒收了,給個五十一百,總能要回來。因為搞“雙城雙修”,即便他們掏錢,城管也不敢收,燒烤車都被扣去幾輛。
這條街很符合熱帶的慵懶氣質(zhì),沒有明顯的晝夜界限。白天,路口的樹蔭下,大約十三個來自江西的補鞋匠一字排開,等待生意。他們都是老鄉(xiāng),彼此熟悉,大家都默默遵循規(guī)矩,擺攤位置不是固定的,每人每天輪流著挪一個位置。其中一位五十多歲,跛腳行動不便,做不得體力活,所以守著這個鞋攤。他妻子在生育一個兒子后,離開了他。目前他在Y市獨居,住在河邊的握手樓。鞋攤的收入不固定,倒也勉強可以糊口。他反而覺得自己幸運,因為在不斷整治市容市貌的浪潮中,他們十幾個補鞋匠人反倒因為被標榜為“城市的風(fēng)景”,而得以存留,為此還作為新聞登上了當?shù)氐膱蠹?。鞋攤邊,下午時分,會有一些“大師”出沒,相比鞋匠,他們是明星,很快身邊里里外外圍了幾圈人,聽他們吐著唾沫星子、激情分析預(yù)測本期私彩的開獎號碼。
夜幕降臨,Y市人才蘇醒過來。大排檔首先接收到暑熱逐漸消散的信號,把粉紅色、明黃色的塑料靠背椅張羅出來,很快坐滿了饑腸轆轆的食客。人們吃完海南家常菜、川味火鍋,或者東北菜想續(xù)攤兒的,可以待在同一條街,因為燒烤、炒粉、海南冰粉的游攤會從四處冒出來。有些機靈的夜宵老板直接承接著經(jīng)營晚餐的大排檔的后半夜,完美解決場地問題,還能分攤店租。燒烤店里每晚都有不同的故事發(fā)生,有酒醉,有歡笑,也有爭吵。
酒瓶碰擊的清脆聲還沒落地,就被清晨游攤的叫賣聲接住了。我房間的窗外,每天都有幾個挑著扁擔(dān)和竹編簍子賣海魚的游攤。他們的尖貨,只留給早起的人。因為八點過后,城管上班,貓捉老鼠的游戲就開始上演。有時候挑好了魚,還沒來得及給錢,游攤就要撒腿跑。
“你是來做生意的嗎?”
田野初期,我處在興奮的“文化沖擊”階段,處處感覺到新奇,即使每天在不同的市場街道溜達也樂趣無窮。老漁港碼頭離我住處很近,早起嗦完粉,消食的工夫即可到達。這個碼頭即將搬遷,岸邊已經(jīng)被拉上了鐵絲網(wǎng),在對面五星級的半島酒店映襯下,比往常凄涼破落。小賣店的老板說,我現(xiàn)在才來,已經(jīng)過了最熱鬧的時候。
半夜三四點漁船歸來,海貨交易繁忙熱鬧。我也不心急,因為知道在搬遷前,還要頻繁造訪。這是Y市最老的漁港,空氣里凌晨交易后臟水臭魚和咸濕的海水夾雜在一起,爆發(fā)出我也難以忍受的魚腥味。因為即將搬遷的緣故,衛(wèi)生環(huán)境也堪憂。魚內(nèi)臟滿地丟棄,坑坑洼洼里散落著死魚和垃圾,地面已經(jīng)被浸染成烏黑。早上八九點,僅剩下三五個零售賣魚的攤子。頭戴尖頂竹帽,身穿碎花緊身長袖(防曬黑),腳踏水鞋,是漁家女的典型打扮。
在田野中,我曾經(jīng)被認為各種身份,記者是其中之一。兩個擺攤的漁家女以為我是記者,趕忙拉著我抱怨。她們是妯娌關(guān)系,有一位前幾天切魚弄傷手,手上還扎著繃帶。其中一位有強烈的表達欲望,她急促地輸出,那一刻我后悔沒有早點提升我蹩腳的海南話水平。她的普通話和我的海南話水平不相上下,見我點頭,她說得更起勁,我著急且無奈。好在年輕那位漁家女看出端倪,及時加入,緩解尷尬。原來,她們對漁港的搬遷非常不滿。
老漁港是天然海港,就在市區(qū)中心腹地,現(xiàn)在要回收發(fā)展旅游。新漁港距離市區(qū)四十多公里,而且是人造海港,容易有泥沙沉積,不好用不說,而且對于市區(qū)的海鮮販子而言他們的運輸成本增加許多,生意會受到很大影響。平日他們做批發(fā)生意,兼營零售,搬遷到新漁港,零售業(yè)務(wù)估計很難做。老漁民集體向政府請愿不要搬遷,無果。所以她們希望我能做報道,多發(fā)聲,保留老漁港。
人類學(xué)者在田野中需要面對許多這樣的請求,但忌諱過度承諾。坦言我的學(xué)生身份后,她們也并沒有太失望,我松了一口氣。妯娌倆轉(zhuǎn)而喃喃,海南的女人苦,女人累。我在后面的田野調(diào)查中,又反復(fù)聽到這句話,并在她們的日常里體會到當中的深意。
從碼頭出來,有時候我也會在馬路上駐足一整個上午,發(fā)現(xiàn)游攤和城管并非一直都劍拔弩張,反而有點偏利共生關(guān)系。沒有游攤,大概率城管不會存在。我在田野的頭兩個月,大部分時間都用來觀察Y市的菜市場。我把Y市大大小小的三十多個菜市場都仔細逛遍。有的郊區(qū)的市場偏遠,一來一回,便消耗一天。在走訪觀察的時候,我抓住每個機會找愿意跟我聊天的人。我起初并不遵循固定的訪談提綱,只是通過在場,和碎片的談話,企圖在腦海中開始搭建紛繁復(fù)雜的圖譜。我并不是社牛,慣常使用的招數(shù)是攤位上買點東西,然后開始話頭,屢試不爽,唯一的負面后果是我的體重。每天逛市場買回去的東西,也得消耗掉呀。
離我住處最近的椰風(fēng)市場,是Y市最著名歷史最悠久的市場,也是我計劃中的主要調(diào)查點。但在椰風(fēng)市場的最初遭遇,讓我一頭扎進了黑暗當中。椰風(fēng)市場有三百多個攤位,最繁忙是海魚和游水海鮮兩個區(qū)域。本地居民偏好海魚,他們認為龍蝦鮑魚等游水海鮮是給游客吃的。直到后來,我才知道Y市的活海鮮,大多來自湛江的養(yǎng)殖場,或者廣州的黃沙水產(chǎn)市場。廣東游客遠道而來,可能吃上了家鄉(xiāng)的海鮮。海魚區(qū)早上熱鬧,海鮮區(qū)冷清,到中午晚上飯點時分,海鮮區(qū)反而游客魚貫而至,摩肩接踵。我走在市場,自然會被當作游客看待,多次被海鮮女(海鮮導(dǎo)購)拉住,問我要不要買海鮮去加工。
這個市場,空氣中除了魚腥肉香泥土青菜混合的特殊菜場味,仿佛還彌漫著一絲緊張。乍看過去,人和人之間的信任程度很低。Y市海鮮宰客“聲名遠揚”,我看到有外地游客拿著彈簧秤來買海鮮,有的抓住裝好海蝦的袋子捏了又捏,想要把水都抖干,還有的當面質(zhì)疑缺斤少兩,這時候海鮮販子佯裝發(fā)怒:“這些貝殼本來就很重,門口有公平秤,不信自己去稱!”一般游客見這陣勢,不作聲。海鮮販子會看人下菜,遇到一些缺少警惕,看起來“好宰”的顧客,確實會手腳麻利,在顧客反應(yīng)之前,連著裝海鮮的小筐一起稱重,一斤吃二兩。面對盯著稱重機的顧客,海鮮販子也面不改色心不跳,稱重后除皮便可過關(guān)。
捧著小塑料盆零售鮑魚的阿姨們腳下生風(fēng),我走得再快也能被追上。“美女要鮑魚嗎?十塊錢三個?!?其中一位說,她在市場外面的海鮮店進貨, 六十塊錢一斤鮑魚,大約二十個。她賣十元三個,一斤只賺幾塊錢。直覺告訴我,此話不能當真,因為海鮮的毛利沒有如此之低。她又說“生意難做。我每天在市場走的步數(shù),都夠到回到老家了。我都不想干”。但我每次去椰風(fēng)市場逛,依然可以碰見她,還看到她和其他賣鮑魚的攤販因為搶顧客起爭執(zhí)。越看這些戲碼,我腦海里的問題越來越多。
田野初期,我每天都要經(jīng)歷許多冷漠、拒絕和嘲諷。高學(xué)歷和年輕女性的身份在菜市場里只會制造更多的障礙。對于攤販而言,不買東西,不能帶來利益,甚至來路不明的人,值得最高程度地警惕。通過買東西來搭訕的招數(shù),在椰風(fēng)市場并不奏效。他們生意太好,隨便應(yīng)付兩句,就打發(fā)我走,因為要忙著照顧新來的顧客。隨著我在椰風(fēng)市場不斷出沒,靠近門口的雜貨店老板認得我了,對我十分好奇。聊了幾句后,我隨口問攤位費多少錢一個月。她頓時變得警覺,終于說出了心中的疑慮,反問道:“老板,你是來做生意的嗎?”
彼時我留著短發(fā),看起來干練,她以為我要在市場搞批發(fā),或者租攤位跟他們競爭。我趕緊道明身份,介紹說自己是研究生,對市場消費感興趣,來搞社會調(diào)查,了解民生。如何盡量誠實又精準地表達我的人類學(xué)意圖,是個難題,我已經(jīng)在頭兩個月在許多走訪情境中反復(fù)敘說。幾乎所有人都不太明白我要做什么,不涉及商業(yè)利益的閑逛顯然不能在他們的認知圖譜里歸類。他們可能也不明白,日復(fù)一日的菜市場,能有什么知識呢?
我還遭遇了個人買菜史的滑鐵盧。在訪談嘗試未果后,我選擇先滿足口腹之欲。我從一個來自湛江的小伙子的攤位挑了兩只馬糞海膽,打算用虔誠且激動的心情品嘗這人間美味。但是,剪開海膽的一刻傻了眼,都是臭泥水,海膽里面根本沒有黃(海膽的生殖腺)。開第一個時,我以為只是運氣不好,沒料到第二個同樣如此。這深刻傷害了我對海膽的感情。我也終于明白為什么海鮮加工店只能做海膽蒸蛋了,因為除了空殼,委實很難找到實質(zhì)內(nèi)容物。我去找湛江小伙兒理論,他說這里的海膽都是這個樣子,我在其他攤位上買的同樣如此。我還憤憤不平,問他從哪里進貨。他不屑地回應(yīng)道:“這不能告訴你,也不關(guān)你事?!边@個回應(yīng)刺激了人類學(xué)者的“尊嚴”,查根問底算是人類學(xué)的專業(yè)技術(shù)了。不告訴我,難道我就不能調(diào)研出來嗎?終究有一天,我會知曉到底是誰偷了我的海膽黃,這是作為消費者和研究者的雙重自我承諾。
椰風(fēng)市場里的熱鬧,對于我而言,一開始是上了鎖的。與攤販的信任藩籬,以及海膽事件,也讓我意識到,熱鬧背后的交易鏈條、合作競爭、生意策略、攤販日常生活,實際如迷霧一般。隨行觀察的方法體現(xiàn)了限度,無法得知這些信息。是時候更進一步了。
成為攤販
如果沒有辦法接近他們,那就成為他們。這是無數(shù)人類學(xué)前輩積累的經(jīng)驗,同吃同住同勞動在大多數(shù)田野情況下是適用法則。在我的研究中,成為一名攤販,似乎是一條顯而易見的路徑。但是,椰風(fēng)市場攤位很滿,直接擺攤恐怕引起競爭敵對情緒。我選擇比較溫和的方式,到已有的攤位打工。
我在椰風(fēng)市場找工作的過程依舊跌跌撞撞。我鼓起勇氣在市場尋覓東家,但商販們依舊顯得不可接近。我依舊是那個可疑的游客,在逛了一圈又一圈,猶豫再三之后,我問之前聊過天的海鮮攤是否招工,我還自降身價,惶恐被拒絕,加了一句,免費打工??磾偟氖莻€身體寬胖的男性,先哂笑一聲,再跟旁邊的伙計說:“不要錢做工,你信不?”聽完我解釋后,他說自己也是打工的,老板娘不在,叫我明天再來。我在市場竄半個小時后,又溜回攤位,拜托胖子把我的名片轉(zhuǎn)交給老板娘。如我所料,老板娘并沒有給我打電話。后面我又問了幾家,語氣和態(tài)度都類似,冷漠且警惕,都表示不需要幫助。我有點沮喪,也暗自給自己打氣,也算嘗試過了。調(diào)研好似進入了死胡同,那天回住處的路特別長。
依靠本地僅有的社會關(guān)系,小瓜幫我聯(lián)系到一位熟人,再經(jīng)熟人認識在椰風(fēng)市場的魚販。好不容易被接納在薇姐的魚攤打工。頭天在菜市場上班,我很緊張,愿意做任何事情來取得他們的信任。薇姐四十出頭,圓臉但少見笑容,左眼有一塊淡淡的胎記,更顯她嚴肅的神色。她至今未婚,在海南女性中甚為少見,因此她不喜歡別人提及婚姻的問題。魚攤專營馬鮫魚,由薇姐和她的二姨操持,我跟薇姐喊她二老媽。薇姐后來說,要不是朋友強烈推薦,她應(yīng)該不會收留我。起初薇姐也懶得搭理我,也不給我分配任務(wù)。我也不急著提問。在田野里,抱著僅從報料人那里索取信息的心態(tài)是猥瑣的,抱著“反正他們也聽不懂,沒必要跟他們解釋我在做什么”的想法,也注定只能游移在真正的田野外。信任,是溝通的密鑰。我很積極地干活,也學(xué)著招徠客人,給切好的魚撒海鹽,裝袋子,打掃衛(wèi)生。薇姐見我干活挺麻利,才開始跟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第一天快結(jié)束了,薇姐離開了攤位一陣,返回來時拿了一套防水圍裙,一雙水鞋,遞給了我:“明天穿這個,別把自己的衣服弄臟了?!?/p>
我在市場的出現(xiàn),相當于往平靜的湖面扔下了一顆鵝卵石,掀起不大不小的波瀾。每天都有不同的人用好奇的眼神看著我,但有的不直接跟我說話,而是問二老媽我是誰,來自哪里,要做什么。我則需要重復(fù)向很多人自我介紹。當然解釋過后,他們依然疑心重重,仿佛我只是過來偷師,哪天把他們的商業(yè)機密竊取之后,就要原地擺攤。我對攤販群體的興趣和他們對我的興趣是對等的,許多人好奇我的經(jīng)濟來源、衣食住行,以及婚姻。有幾個中年女性以“過來人”的身份給我經(jīng)驗,叫我別找嘴巴甜的人結(jié)婚,要找真正對我好的。我聽話地點頭。
菜市場是個江湖,我屬于沒有門派背景的小嘍啰。一些日子后,海魚區(qū)已經(jīng)習(xí)慣了我的存在,跑來找我說話的逐漸少了。我體能上在適應(yīng)市場的工作節(jié)奏。擺攤照顧生意并不需要太多體力,但是需要長時間站立,每天回到住處,感覺雙腿腫脹,累得大腦空白,好些天的田野筆記只有一句:“我今天太累了,明天補……”沉浸在連續(xù)重復(fù)的生活,很難辨析我何時從人類學(xué)者變成真正的菜市場人。
有件事讓我印象深刻。一個下雨的上午,市場生意相對冷清。譚叔作為海魚區(qū)的搞笑擔(dān)當,在給大家講笑話。我沒想到,他走到攤位跟前來,拿著一張紅卡紙,上面印著“Chunghwa”,他滿臉壞笑地問我:“這什么意思?”我老實說不懂這個詞。譚叔立馬放大音量,全場播報:“這你都不懂,這是中華香煙的中華!你還美國博士(生)!”引來全場大笑。我急中生智,嘴巴隨便嘟囔了幾個音節(jié),反問譚叔:“你那么厲害,我說的是什么意思?”見譚叔語塞,我說:“這叫沒意思?!笨礋狒[人群再次大笑,連譚叔自己也笑起來。那一瞬間,我強烈意識到被接納為魚販群體的一分子,正式宣告自己成功“進入田野”。畢竟,被開玩笑其實是一種特權(quán)。
可能女性攤主覺得我是“外人”,反而更加容易向我吐露心跡。某天,我在豬肉區(qū)串門的時候,肖姨悄悄拉住我,說給我看個照片。她在跟我闡述整件事情的時候,手指在輕微抖動,我可以體會到她內(nèi)心的緊張和激動。緣由大概是,鄰居一個離婚婦女向肖姨的老公“阿叔”示好,還在微信里面發(fā)“兩個公仔抱在一起”的表情給阿叔。肖姨把阿叔和鄰居微信上的一張照片悄悄保存了起來。那是阿叔寫給鄰居的手回信的照片,信上寫著:“沒有人會通過骯臟的外表去關(guān)注你純潔的內(nèi)心。我們要保持干凈、整潔,這樣才能贏得別人的尊重?!毙ひ萄劭艏t著問我:“是不是阿叔和那個女的已經(jīng)好上了,這封信是叫那個女的不用去招惹其他人了?!蔽衣犞悬c懵,但是我也把自己的理解講給她聽。肖姨有點半信半疑,轉(zhuǎn)后叫我參謀如何跟那個“臟女人”斗爭,警告她退出爭奪。類似這樣的事,與調(diào)研主題無關(guān),但在田野中的積極意義不言而喻,意味著信任的建立。
攤主們都是精明人,他們很快辨析了我的特點,挖掘了我的有用之處。比如,阿萍最喜歡叫我去她在碼頭邊上的家吃飯,在她侄女做飯的時候,我就幫忙督促她兩個娃的作業(yè)。在一些攤主看來,只用我的學(xué)歷來輔導(dǎo)小學(xué)生作業(yè)太浪費了。比如招哥,他喜歡叫我給投資建議,哪怕我不僅沒資本,還的確不懂投資。甚至有的人認為我看來是有背景的人,請我跟市場經(jīng)理溝通,讓他們獲得一個位置更好的攤位。我還被請求做過“離譜”的事情,幫忙寫離婚協(xié)議書,這個故事我后面再詳述??傊?,我被編織進了攤販的社會網(wǎng)絡(luò)中,是他們社會關(guān)系中的弱關(guān)系,尚未牢靠,但是能接收新的信息,占據(jù)了他們社會關(guān)系中某個也許在某些場合能發(fā)揮用處的位點。我不反感這樣的定位,只是時常要經(jīng)受研究倫理的考驗。如何真誠待人的同時不過度承諾,在保護自己的同時也不造成傷害,真是漫長的人生功課。
我在市場的“名聲”逐漸溢出了海魚區(qū),其他區(qū)域的攤販通過各種消息渠道和關(guān)系聽說了有個免費勞動力。我偶爾被“借調(diào)”去其他攤位幫忙。我也賣菜,也曾經(jīng)一大早到豬肉攤幫忙,后來用火槍燒豬毛的技術(shù)逐漸練得爐火純青。隨著我在市場站穩(wěn)腳跟,我慢慢結(jié)交了一些朋友,包括魚販慧姐、海鮮中介小圓、開海鮮加工店的勤姐、豬肉哥標叔等。我有幸參與他們的極小部分生活,記錄他們平實但有質(zhì)感的人生故事。反而在我打工攤位的薇姐和二老媽,始終沒有太親近。她們也沒有讓我接觸過核心的進貨業(yè)務(wù),盡管我曾經(jīng)表示過很想跟她們?nèi)ゴa頭看看。人和人交往的磁場學(xué)始終在發(fā)揮作用,在田野里,做真實的自己,再看能與哪些有緣人邂逅交織。
隨著我深度參與攤販的日常生活,我感受到椰風(fēng)市場神秘面紗慢慢揭開,展露出復(fù)雜的層次,這是全新的世界。許多個凌晨一兩點,我睡眼惺忪,在馬路上游魂一樣等待他們把我兜上,一起去距離市區(qū)五十公里外的新碼頭進貨。初見深夜碼頭的震撼直接讓我驚醒且打激靈。有時候我們太積極,到碼頭了約定的船還沒回來,在等待的間隙吹海風(fēng)、吃燒烤、喝啤酒、聽她們吐槽自家老公,眼神放空,看著剛回來的海員赤膊插科打諢。我還喜歡坐小圓的電驢陪她送貨、去餐廳收賬。收賬是一門技術(shù)活兒,不能早到也不能晚到,要在餐廳打烊之前到,那個時刻老板賬戶滿倉,不能用沒錢的借口。還不能用嘴巴催,說話大聲了讓客人聽見,不僅拉下老板的面子,還影響生意,那就別指望能拿到錢了。只消靜靜地坐著,擺出一副收不到貨錢我就賴在這兒的自信姿態(tài),等老板把貨錢還上。我對Y市的各種土菜館的熟稔,也全是跟攤販朋友們在難得的工作縫隙出去覓食習(xí)得。但是,這種局,通常都不是同一撥人從頭吃到尾,一個漁船到港或者送貨的電話,就有人要匆匆撂下筷子,去真的掙口飯吃。年底的時候,我還跟著回到華姐老家,跟她一起去“請神”,請神附身神婆,告訴她今年要不要加大進貨量。這樣的儀式持續(xù)兩三天,神秘但威信,信的人自然能感受到信的力量。如此種種,當我自己也在經(jīng)歷這一切,當把抽象的“攤販”兩個字還原成真實的名字,再代入到我們共同經(jīng)歷的生活,一切都變得鮮活。
(責(zé)任編輯: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