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的長樂門外有個臥龍巷。二十年前,我常去那里。因?yàn)橛袀€朋友叫明明,當(dāng)時租住在那兒的一處民房里。也不上班,整天窩在房子畫畫,晨昏顛倒。我則沒事了就蹬個自行車過去找明明吹牛。我那時候做記者,不坐班,頗自由,啥時候想去了也就去了。
那是個背街小巷里的大雜院,都說這一片的老房子要拆,明明卻不急,說這里房租便宜,住一天是一天,等真正要拆了,他再卷鋪蓋也不遲。
房東兩口子也不急。男的姓周,我們叫他周哥。女的姓李,我們喊她李姐。管你拆不拆,人家日子照舊,該訂報紙就訂報紙,該找人清白蟻就找人清白蟻,該腌雪里蕻就腌雪里蕻,該在房頂架鍋就架鍋,那鍋是收集衛(wèi)星電視信號的。
這家的房子是個青磚四合院,老宅子了。當(dāng)年的房主人乃是民國奇人李逸僧。
一查資料,原來李逸僧本名李翼生,富家公子,其父是西安南院門天德成銀號的東家。辛亥革命時,他在西安搞事反清,因功得權(quán)。而陸建章主政陜西后,開妓院,賣鴉片,增稅目,使勁摟錢,還把“昭陵六駿” 的“颯露紫”和“拳毛騧”等國寶賣給外國人啦。李翼生憤然出走,跑到北京拜名角學(xué)唱戲去了。幾年后,陳樹藩把陸建章攆跑了,才把李翼生喊回西安,在省督軍府任職。后來李翼生厭惡官場險惡,感覺人生如戲,加上左臂跌傷,自稱“短左袂僧”,毅然辭官。反正也不缺錢,說辭就辭了。辭官后易名為李逸僧,在西安與一幫子京劇票友寄情粉墨,以遣余生。除了京劇,蒲劇、豫劇、秦腔等地方戲李逸僧也是一通百通。民國二十年(1931年)后,李逸僧任秦腔劇社三意社的編導(dǎo),改革秦腔,成就卓然,是秦腔界的大宗師。
不用說了,李姐就是李逸僧的后人,周哥是李家的女婿。昔日的大宅門,如今到周哥李姐這里,就一對夫妻兩雙筷子了,他們沒有孩子,連貓狗都不養(yǎng)。李姐養(yǎng)的是病。
李姐原先在紅旗廠上班,下崗后一直在家調(diào)養(yǎng)。她病得也不是一日兩日。病和宅子一樣,也是祖?zhèn)鞯?,天冷了咳嗽,咔咔咔咔咔,厲害的時候咳血。咳血了就煎幾副藥吃吃。
李姐平日里在屋子看電視,天氣暖和了她也出來在院中侍弄花草。四合院一圍,天井里有些花草樹木,最惹眼的是一株百年的老牡丹,市政府編了號,掛了牌的。如若開花就千朵萬朵壓枝低。有人看上這牡丹了,上門高價來收,被李姐轟走了。我和明明知道了暗自歡喜,我倆也舍不得哩。
我去找明明的次數(shù)多了,和房東兩口子也就熟了,特別是周哥。周哥認(rèn)認(rèn)真真地喊明明“臥龍”,喊我“鳳雛”。我開始還沾沾自喜,覺得周哥慧眼識英雄。后來才知道,明明整日昏昏,賴床不起,懶如一條臥龍,又客居在臥龍巷,不叫他臥龍叫他什么?既然有臥龍,必有鳳雛來和他湊成一對,相映成趣。我老過來叨擾,一來就夸夸其談,說些風(fēng)月閑話,周哥就叫我鳳雛了。我這個人隨和,鳳雛就鳳雛吧,他叫我就答應(yīng)。
周哥當(dāng)年也就四十出頭的樣子吧。瘦瘦的,一笑滿臉的褶子,滿嘴的白牙。周哥是個開玩笑都客客氣氣、誠誠懇懇的人。我和明明就敬著他,學(xué)著他的樣子,也客客氣氣、誠誠懇懇的。
周哥每天騎了自行車去單位,自行車很舊,單位也是不景氣的。聽明明說,周哥是少年文化宮的老師,教小孩吹塤的。
塤是陶器,其音如哭。學(xué)古箏的人多,吹塤是冷門。他帶了幾個學(xué)生,偶爾還去國外演出,去過新加坡和法國,去的最多的是日本。所以周哥懂一些日語。后來明明學(xué)日語就是周哥給啟蒙的。我還記得周哥為了方便記憶,把“五十音圖”里的九個輔音,總結(jié)成了一句“啃屎團(tuán),你還沒有拉完”,把人笑死了。這才發(fā)現(xiàn),周哥也是個愛耍怪的人啊。
后來明明能去日本,應(yīng)該和臥龍巷學(xué)日語這段經(jīng)歷是分不開的。這是閑話,先不提它。
周哥除了吹塤,另一個愛好就是喝茶。都是茶葉店處理的茶葉末子??伤麉s有一個上好的紫砂壺。捧了多年,壺被養(yǎng)得很潤。壺蓋上有一個大象形狀的壺紐,長鼻子一甩一甩,活靈活現(xiàn)的。
院子有石桌石凳,旁邊就是牡丹花。周哥得閑了,茶壺往石桌一放,就喊臥龍和鳳雛一起來喝茶。臥龍鳳雛屁顛屁顛就來了。來了就瞎聊。李姐有時候隔著紗窗問我們聊什么,我們故意不說,嘿嘿地笑。
有次不知道怎么話頭就扯到了這把壺上,周哥就說起了這壺的來歷。原來是李姐送的,在他們年輕的時候。
那時他們同一個廠子上班,不在一個車間。一年,廠里組織慶國慶的文藝節(jié)目。李姐的車間推薦李姐唱秦腔《周仁回府》,戲文改了新詞,是唱社會主義新工廠新風(fēng)貌的。李姐的節(jié)目初選上以后每天下午就要到廠大禮堂去排練。
一天,李姐一到大禮堂就好奇地看到一個穿藍(lán)制服的高個年輕人把一個奇怪的物件捧在嘴邊吹,吹出一種奇怪的聲音,像江邊的風(fēng)扯著桅桿,也像夜鳥嗚鳴。那人自然就是周哥了。
李姐不認(rèn)識那是啥,跟旁人悄悄嘀咕:吹的是茶壺吧?
聲音很小,周哥還是聽到了,停下吹奏,回頭瞧了李姐一眼,笑了一下。李姐臉就紅了,像陜西人愛吃的油潑辣子。一甩辮子,走開了。
等節(jié)目正式演出那天,李姐聽了報幕員的報幕,知道了那“茶壺”叫塤,也知道了那個吹“茶壺”的人叫周養(yǎng)民。
真巧。半年后,兩人經(jīng)單位領(lǐng)導(dǎo)介紹認(rèn)識,談了對象,談得好,要結(jié)婚。領(lǐng)證前,去廠里開介紹信。李姐問周哥:如果我有一天病了,是治不好的病,你還要不要我?
周哥說要。
李姐又問:我病死了呢?
周哥說:人總是要死的。
李姐愣了一會后點(diǎn)了點(diǎn)頭,從包里掏出一個盒子送給周哥。打開,是報紙包著的一把茶壺。這壺有年頭,是從李逸僧手里傳下來的。周哥從此開始喜歡喝茶。
婚后,兩人住在臥龍巷的李家。幾年后,周哥因?yàn)榇祲_的特長離開廠子去了少年文化宮。而李姐則不聲不響地病了,一病就是這么多年。病了的李姐脾氣變得時好時壞,不愛說話,秦腔也是一句都不唱了。脾氣好的時候她悄悄的,脾氣壞的時候也悄悄的。
左右街坊說起這對夫妻,都覺得他倆的日子沒鹽沒味的,也許是因?yàn)閮蓚€人一直沒有孩子的緣故吧。
他們倆的確是各做各的事情,互不妨礙,連話也很少說。周哥下班回到家,自行車筐子里是青菜和豆腐,有時候就是一塊豬肉或者一把香椿芽。他把車支到牡丹花底下,就做晚飯去了,輕手輕腳的。到了晚上,李姐一個人在客廳看電視,周哥在院子吹塤或者喝茶,夜里的露水是很大的。
夫妻倆不串門,不太跟鄰居走動。但臥龍巷里的人們卻常常說起他們。鄰居里有一個略通醫(yī)道,也是上了年紀(jì)的,他說李家有家族病,院子里除了牡丹,種的都是枇杷和桔梗,那都是藥,止咳平喘。
他朝李家老宅望去,說李姐的病要牡丹花蕊做藥引子,那株牡丹一旦枯了,李家也就絕門戶了。眾人吃了一驚,又嘆息了一回。
李家是靜的,也是窮的。周哥的薪水不高,加上李姐的藥錢,日子顯得窘迫吃力。為了貼補(bǔ)家用,招了房客。整個巷子都一愣,李家下了凡塵啦。
初夏熹微的陽光從李家院內(nèi)枇杷樹葉子的縫隙間被篩濾過,漏下來,斑斑點(diǎn)點(diǎn),金燦燦的。枇杷樹的金黃果實(shí)也就金燦燦的。
先是一對少年夫妻租了西廂的一間屋子,每天晚上都有動靜,是全出的《西廂記》。白天他們都上班去,西廂就安靜下來。院子里的牡丹已經(jīng)開殘欲敗了,在寂靜里撤退暗香。
然后是明明住了西廂的另一間。墻上,桌子上,地上,全是畫稿,那個亂呀。啤酒瓶里塞著煙頭,鞋里塞著成團(tuán)的襪子,被窩里塞著衛(wèi)生紙卷卷。臥龍和鳳雛在這里喝酒、唱歌、朗誦詩歌。多么快樂。
隨后,彈棉花的河南人租了南廂的兩間屋子,一間彈棉花,縫網(wǎng)套,另一間和老婆孩子搭了床板睡覺。臨街的后窗拆了,改成卷簾門,就可以從街面出入,方便做生意了。
河南人一家子吃飯的時候蹲在院子吃,常吃的是干撈面條,滿滿一大海碗面條端在手上,純面條,沒有菜,撒進(jìn)白糖、鹽、醋、白酒,一拌,呼嚕呼嚕就吃開了,大人小孩都是這樣。李姐嫌這樣的吃法沒有營養(yǎng),常把自己吃的棗羹給河南人的娃送過去。
至于院子的枇杷,是隨意采摘的。枇杷成熟的那幾日,河南娃幾乎天天都趴在樹上。
吃了人家的嘴軟。河南人的老婆善于做一種發(fā)酵過的漿面條,非??煽陂_胃,就做一大盆給李姐和周哥端過去。也給明明端一碗,看見我在,又端來一碗。我們都感覺好吃,貪嘴多吃了幾口,但一點(diǎn)不傷胃,就一致感嘆河南人老婆的好手段。
河南人彈棉花的作坊間棉絮和灰塵齊舞,三伏天光著上身也在嘴上捂著口罩,口罩是臟烏不白的。河南人的肺還是進(jìn)了微塵,壞了,經(jīng)??人浴?/p>
周哥去上班了,李姐一個人在家,通常先是睡一會午覺,醒了,躺在床上聽河南人彈棉花的響動解悶。然后聽到風(fēng)吹樹葉的沙沙聲,風(fēng)從打開的窗子吹進(jìn)來,吹到了身上。
這本來是無事的,此時卻有了事。什么事呢?其實(shí)我也沒有親見,也不知道是聽明明或者周哥說的,還是怎么的,反正是知道個大概。很多年過去了,真相為骨架子,想象再加以填充修補(bǔ),竟然真真切切印在腦子里。
那件事和茶壺有關(guān),那件事后,那把茶壺就不見了。周哥也不喝茶了。再去石桌石凳處閑坐,也不帶水杯,塤也不大吹了。
那件事發(fā)生了也就發(fā)生了,哪天不生出些事呢?就像人身上,哪個不出垢痂呢?事情一茬一茬冒出來,新事整整齊齊壓住舊事。這就是生活呀。不論別處,反正臥龍巷的日月似乎過得格外快些,秋天溜過去了,冬天又溜過去了??人月暎琅f咔咔咔咔咔。
轉(zhuǎn)過年來是春天,老宅的牡丹沒發(fā)出芽來,李姐折了一條牡丹的干枝,說到底是枯了。口氣里有點(diǎn)惋惜。周哥假裝沒有聽見。
那時候,推土機(jī)開到了臥龍巷,李家的房客已經(jīng)搬走了,就連街坊四鄰都遷走了大半。明明也是那個時候搬走的,卷好他那些畫去了二府莊,美院附近的一個城中村。
后來我去二府莊看明明,他的床頭丟了一本《標(biāo)準(zhǔn)日本語》。明明說是周哥送他的,一打開,扉頁寫著:祝臥龍先生學(xué)習(xí)進(jìn)步。
我和明明都笑了。我們又想起“啃屎團(tuán),你還沒有拉完”了。
有一次采訪,路過臥龍巷,我想順路去看看周哥和李姐。去了,正好趕上周哥鎖門,要出去。他努力抬著自行車,吭哧吭哧艱難地走。路上全是建筑垃圾,石頭瓦塊,深一腳,淺一腳的。周哥看見我,扶著車子立住,瘦瘦的臉笑著,滿臉的褶子,滿嘴的白牙。
周哥和李姐一直不愿意搬離臥龍巷,成了“釘子戶”,門上墻上畫了一連串大大的“拆”字,每個字還套個大大的圈。周哥現(xiàn)在背后就是那個大圈。我摸出相機(jī),指揮道:周哥,別動啊,來個具有紀(jì)念意義的留影。
周哥就不動了,配合著我。
拍完照,我問李姐呢。周哥說,到端午的時候,李姐沒吃上一口粽子就不在了。
過了幾秒,我明白過來“不在了”是什么意思,咯噔了一下。
周哥從口袋掏出一個東西給我看。是那只小象的壺紐。
聽周哥說,李姐死后,他在床頭的小柜子里找到的。那只茶壺是曾經(jīng)李姐送給周哥唯一的一件禮物?,F(xiàn)在,只剩下這只小象壺紐了。
然后我的腦子里就出畫面了。我想起那件事了。盡管我知道這里面有我想象的成分,但我覺得這應(yīng)該是真的:
話說李姐有一個習(xí)慣,就是周哥去上班的時候她就會去摸摸茶壺上的小象。這小象其實(shí)代表了周哥。周哥的屬相是豬,而西安人把蛇叫小龍,把象叫大豬。所以,周哥不在的時候,摸到小象就是摸到了屬豬的周哥。這偷偷的撫摩是李姐病中的功課。
摸著小象的時候,李姐就常常在想,如果我沒有病,好好的,老周是不是會年輕一些,舒展一些呀?
這天李姐想把壺抱到懷里,可手里沒有力氣,吧嗒一聲,茶壺跌到地上,碎了。
李姐看著一地的陶渣,不知道怎么好,掙扎著把壺的碎渣子掃到屋外的簸箕里,簸箕拿到牡丹底下,準(zhǔn)備埋到土里去。恰好周哥回來了。李姐就放下簸箕,也進(jìn)屋了。
這時候,南廂的河南人開始咳嗽,咔咔咔咔咔,河南人一咳嗽,李姐也忍不住要咳嗽??人允强梢詡魅舅频?。
這天河南人和李姐咳嗽得比往日厲害些,遙相呼應(yīng),此起彼伏。周哥聽了這咳嗽,怕李姐病犯重了,隨口說:他咳你也跟著咳,不行了讓他搬家吧。
李姐擺擺手,說:你讓他拖家?guī)Э诘侥睦锶??我死不了?/p>
周哥聽不進(jìn)去一個“死”字,眉頭一皺,眉心三個疙瘩。
李姐是老宅的繼承人,何況自從她病了后,周哥更讓她三分了,開始一言不發(fā)。想喝口茶,找了半天,卻沒找到茶杯,他也不去問李姐,罷休了。
第二天,李姐準(zhǔn)備買新壺賠周哥。出大門時見河南娃坐在門檻上哼哼: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頭;金疙瘩、銀疙瘩都嫌不夠;天在上、地在下你娃甭?!?/p>
河南娃把河南話忘了個干凈,倒是一嘴要命的陜西話了。
李姐看了河南娃一眼,就要出門,卻瞥見他的脖子上穿了根紅線,線上拴了一只小象。仔細(xì)一看,正是壺蓋上的壺紐。怕是河南人的老婆在簸箕里揀了,給這河南娃耍的。
李姐突然回過神,虎了臉要河南娃摘下來,給她。河南娃用手護(hù)著小象,不干。
河南人聽見響動,出來斥責(zé)兒子,河南娃哭嚎著依舊不給。河南人惱了,一把抓住河南娃就往臉上抽。李姐在一旁咳嗽。
河南人的老婆一直在屋子里,沒有出來,甚至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
小象回到了李姐手里。李姐感覺累了,額頭有細(xì)汗。她把小象握在手心里,回屋子去,也不想去買新壺了。沒有那個氣力了。
周哥回來了。李姐聽見自行車進(jìn)大門的聲音,又聽見河南人老婆和周哥打招呼的聲音,然后是竊竊的說話聲,等了一會,周哥掀開門簾,進(jìn)來了,手里提著一串扎好的藥包。
周哥看了一眼李姐,說:今天有點(diǎn)過分了啊。李姐歉意地笑笑,說:今天是過分了。
然后李姐往躺椅上靠下去,微微閉上眼,爐子上的藥鍋咕嘟咕嘟起來了,周哥用一把蒲扇一下一下地扇著,苦味里有淡淡的牡丹氣味……
想到這里,我收回思緒,暗暗嘆氣。和周哥出了巷子,太陽一下毒辣起來。周哥揮揮手騎上自行車走了,一點(diǎn)一點(diǎn)在我的視野里消失。
夏天快結(jié)束的時候,電視新聞里說,臥龍巷改造完成了。臥龍巷就沒有了。
是啊,西安城還在,臥龍巷卻沒了。
(責(zé)任編輯:孫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