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艾熱：說唱不是“沒文化”，它的名譽對我很重要

時隔6年，艾熱終于要發(fā)布個人全新專輯了。熟悉這位說唱歌手的人，會在近幾年各種音樂類綜藝見到他。展現(xiàn)自己跨界和多樣性的同時，突然有一天，艾熱覺得參加綜藝好似“在上班”。一旦上班，有了班味，就不好玩了。

“音樂玩家”艾熱選擇暫時退出。他只想用音樂說話。

艾熱，全名艾熱帕提·艾尼玩，當下享譽中國說唱界的歌手，被許多“90后”“00后”喜愛。這位出生于1993年的說唱歌手，曾奪得2018年《中國新說唱》全國總冠軍。那一年的節(jié)目里，艾熱原本被淘汰，卻在復活賽環(huán)節(jié)“以一敵五”，成功復活，最終拿下冠軍。他在節(jié)目里唱，“中文說唱有版圖，我會在最中間”。后來，他又先后兩次在《中國說唱巔峰對決》節(jié)目里奪冠。

近年來，已走到中文說唱版圖中間的艾熱，逐步從說唱圈走出，走向更廣闊的舞臺。2023年、2024年，他連續(xù)兩年登上了央視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他和另一位說唱歌手王以太合作《別怕變老》等歌曲，成為年輕人當中傳唱度極高的“婚禮三部曲”。

艾熱的全新專輯即將發(fā)布，他在上海接受了《新民周刊》專訪。這是一場“嚴重超時”的訪談。原本計劃一小時的采訪，最后持續(xù)了兩個多小時。

反差感，這是《新民周刊》記者和艾熱見面聊天之后最強烈、最直接的感受。以往的印象里，艾熱很躁、很奔放。當天的采訪，他面對記者的問題，語速不快，安靜地講述，向人展示了自己的另一面。

新環(huán)境、新專輯

《新民周刊》：從去年開始，你們一家人搬來上海生活。為什么會選擇上海？從新疆喀什，到之前你所在的深圳，再到上海，這種生活環(huán)境的變化，對你新專輯的創(chuàng)作有影響嗎？

艾熱AIR：生活在不同的溫度、氣候條件下，人們都會對音樂有不同的感知。生活在推動我去不斷地更換自己的生活環(huán)境。我和我的愛人都是隨遇而安的人，我們覺得只要自己感到舒適，無論在哪兒，沒那么重要。

對我來說，在所有中國的城市當中，沒有比上海更好玩的了。上海這地方充滿了未知，非常有趣。它就像我們玩沙盒游戲，城市里總會有很多等待解鎖的問號。等你跑過去，又出現(xiàn)了新問號。小小的一個唱片店，一家有趣的小酒吧，一個小餐廳，到處有一種探險的樂趣。

《新民周刊》：2021年，你和王以太的合作專輯《幸存者的負罪感》，至今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評價非常好，《別怕變老》這些歌被年輕人稱作“婚禮三部曲”。很多人都是通過這些歌認識你。這些成績，會對目前以及未來的創(chuàng)作有壓力嗎？

艾熱AIR：這事跟看電影一樣。導演拍不同的電影，也會有不同的票房預期。每個做音樂的人，每一次做出一張專輯，其實也是在試探自己與這個社會、市場之間的關系，究竟能不能夠達到一個天時地利人和的狀態(tài)。

我和以太的專輯里，能夠擁有一些相對膾炙人口的音樂，那是因為我們的磁場正好緊密相吸，產(chǎn)生了很強大的能量。那一年，我們的音樂，配合著當時的綜藝環(huán)境，加上在節(jié)目過程中得到了很多額外的輔助和加持。

兩個人的力量，肯定要大于一個人。尤其前兩年，我和以太可能剛好屬于“當打之年”。當時聚合一切，迸發(fā)出來的能量場，跟現(xiàn)階段我個人專輯的能量場肯定完全不一樣。所以我認為，不去關心市場的反饋，反而不正常。這些反饋不能算是壓力。

《新民周刊》：很多人好奇，說唱歌手們?nèi)粘Ｈ绾稳ふ覄?chuàng)作的靈感和素材？你之前采訪時提到，高中時會一直在筆記本上寫詞?，F(xiàn)在還有這個習慣嗎？

艾熱AIR：所謂說唱歌手寫歌詞，其實都差不多，通常以一個韻腳為開頭去進行創(chuàng)作。想到一個開心的韻腳，我們先用紙筆把它記錄下來，再形成有邏輯的語句。以前我上學的年代，處于智能手機尚未普及的階段，不像現(xiàn)在初中生都可以拿到智能手機。

直到做這張專輯，我依然努力保持著這樣的習慣，我覺得筆和紙可以讓人回到一個安靜的狀態(tài)。

我一直認為自己是一個語言表述能力很匱乏的人?；蛘哒f通過語言表達情緒，我總覺得不夠精確，所以我享受創(chuàng)作，享受寫詞，可能現(xiàn)在不太會再用紙和筆寫歌詞了，這個習慣轉(zhuǎn)移到手機的備忘錄里面。

我最近這幾年一直在手機備忘錄寫“書”，寫我自己的一個類似散文的隨筆。我這個備忘錄的名字就叫隨筆。前段時間看，已經(jīng)寫了有一萬多字了。這一萬多字，都是小篇的、很私人化的一種表達。比如說有一句話：我要當爸爸了。這就是我知道自己要當爸爸的時候?qū)懙?，我寫下來當時所有的感受。

然后你看，這有一篇，主題叫立場，我想討論沒有立場算不算立場。

還有一個主題：坐在北京的高鐵上，2022年12月18日。從這個場景，想到自己第一次來北京，然后身邊有誰，然后當時是什么樣。

這一切都很私人化。當我有一天決定要把它發(fā)表出來，真心想把它變成“書”出版，肯定是我的臉皮已經(jīng)足夠厚了。

《新民周刊》：距離你上一次發(fā)專輯，已經(jīng)將近6年了。你這兩年參加了各種綜藝。為什么想在今年發(fā)新專輯？

艾熱AIR：沒出專輯，就是因為一直在參加綜藝節(jié)目，它透支了我的很多靈感。我在綜藝節(jié)目上演唱的一些新歌曲，其實當時都是在為一張專輯預想去創(chuàng)作的東西，結果就被透支了。因為要拿出一些即時性的音樂，一些新的“狠貨”，去跟其他說唱歌手們一塊比賽。我發(fā)現(xiàn)我最愛的那種東西，被一種很無聊的競技形式去消耗掉了。

但是當時決定去參加各種節(jié)目是有原因的。從2022年開始錄制，一直到去年10月。我覺得這是一個必須要有的過程，我真的想要去工作，想賺錢。我要當父親了，理所當然要給我的家庭更舒適的生活，所以我想去通過這些節(jié)目錄制，還有做更多的商業(yè)性質(zhì)的一些事情去賺錢。

直到做新專輯之前，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身體和心理上都有一些暗示：我真的累了，而且有點無聊了。錄節(jié)目一開始是有趣的。我們肯定是不安分的人，想要嘗試各種事情。但是一旦感覺有點像上班了，“班味”有點重了，那肯定要逃避。

新疆的音樂人被看見，我覺得和音樂、藝術氛圍在新疆長期存在有關。

金黃色的家鄉(xiāng)

《新民周刊》：這些年外界一直傳聞，你家里有很多牛羊。當年你去參加說唱節(jié)目，為了說唱事業(yè)，需要家里面的經(jīng)濟支持。你父母為了支持你，賣掉家里的牛羊。這到底是不是真的？

艾熱AIR：都是江湖傳聞。我是一個很正宗的、工薪階層家庭的孩子。我父母都是中石油的員工，我媽媽在中國石油工作了30年。我們家一直生活在喀什市的中石油大院里，我從小就這樣長大。

《新民周刊》：近兩年新疆文旅事業(yè)發(fā)展很好，你的家鄉(xiāng)喀什也一樣。提到喀什，你腦海里面最先想到的是什么？馕坑里現(xiàn)打出的馕，剛出爐的羊排烤肉，還是土曼河邊的高臺民居？

艾熱AIR：你說的這些，還是大眾或者說游客最熟知的喀什意象。對于我來說，我想到喀什永遠不可能是這些東西，反而是我的家。我家里每一個家具的擺置，家里的味道，外婆在陽臺做飯的場景。我騎著自行車，跟我的幾個小伙伴從土曼河邊疾馳而過的剪影。

還有那永遠不變的夕陽的顏色。金黃色的夕陽。

在新疆，夕陽的時間很長，而且那個時間段跟內(nèi)地不太一樣。我在上海接小孩放學，這邊的夕陽時間跟放學時間基本上重疊?；丶业穆飞?，夕陽就結束了。而我們那里可能放學回到家，吃口飯出來，在院子里玩了倆小時，太陽還在，所以那邊的夕陽對于我們的影響時間會更長久。

《新民周刊》：近年來新疆涌現(xiàn)了不少優(yōu)秀的音樂人，從早先參加《中國好聲音》的帕爾哈提，到你和你同時期的說唱歌手，再到現(xiàn)在更年輕的一批人，比如做獨立音樂的缺?。―efault）樂隊。我覺得這不是偶然，而是一種現(xiàn)象。新疆獨特的生活方式、飲食和語言習慣，對音樂人的創(chuàng)作究竟產(chǎn)生了怎樣的影響？以語言為例，我觀察到，新疆的朋友總是能用那種最直白的話把一些樸素的道理講明白，就像你之前提到，你媽媽小時候教育你，說“有可以吃的屎，但是有不能吃的蛋糕”。

艾熱AIR：這個問題，有見地，是我愿意去聊的。

我不能說語言習慣直接影響了某一首歌，某一句歌詞，不是A影響了B這么直接。但是它一定存在，就是A到C之間肯定是經(jīng)歷了A和B的，所以語言體現(xiàn)的是一種思維方式，或者說它可以讓我換一個視角去思考問題。

新疆的音樂人被看見，我覺得和音樂、藝術氛圍在新疆長期存在有關，就像廣東省有很多優(yōu)秀的籃球運動員，離不開廣東宏遠俱樂部的青訓體系；像上海的足球很厲害，也是因為有很好的青訓體系。

新疆是一個party濃度特別高的地方，我們從小就在音樂和跳舞的海洋里長大。每個月、每年，家里至少都會有那么一兩次的婚禮、聚會、宴會之類，然后我們就一起聚到宴會廳里，聽著音樂，“一言不合”就要跳舞，一定要跳。說實話，再社恐的人，就算他不會跳，也會站在旁邊，哪怕就這么拍拍手，假模假樣配合一下，每個人都會捧場。給藝術捧場，是一件很本能的事情。

在這樣的氛圍下，我們每個人都會把這種唱歌或者說從事藝術，看作一件自然的事情，而不是對傳統(tǒng)世俗的挑戰(zhàn)。

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氛圍呢？對我們來說，自古以來，新疆多民族交流交往交融，同時生活方式上也集合了農(nóng)耕和游牧這兩種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長期受自然條件限制，音樂是我們那里為數(shù)不多的、重要的消遣方式。在沙漠里，在冰天雪地里，圍著篝火，唱歌、跳舞、聽音樂，享受藝術的慰藉，可以讓我們忘卻乏味、無聊。

新疆人民也愛豐富多彩的顏色，比如喀什的艾德萊絲綢，顏色選擇都很大膽、艷麗。這種艷麗是出于我們過往的生活方式比較乏味，所以要選擇一種更加豪邁和開放的心態(tài)，去擁抱相對乏味的日常。

新疆太大了。和廣袤自然相比，人顯得很渺小，什么都不是。作為人類，出于對生活的熱愛，對自然的敬畏，如果想要用自己的方式去跟自然對話，不用很含蓄，音樂、繪畫和鮮艷的色彩，就是最直接的方式。

目前給自己定位最標準的就是音樂玩家。玩家，就不需要受規(guī)則限制，很開放。

“音樂玩家”

《新民周刊》：去年你在烏魯木齊的第一場演唱會，邀請了崔健擔當嘉賓。之前你還和陳楚生在音樂綜藝合作過。之前有一檔采訪里面你說過，你覺得自己不是一個特別主動的人，但是這些年你已經(jīng)做了這么多的跨界合作，你怎么看和不同的人合作？

艾熱AIR：也許是吸引力法則在發(fā)揮作用。當你每次有一個意向時，老天爺會把這種驚喜的合作，送到你面前來。我父親前些年已經(jīng)去世了，不過他手機號碼一直保持著開通的狀態(tài)，手機彩鈴一直是陳楚生老師的《有沒有人告訴你》。他的手機用這個彩鈴，已經(jīng)將近20年了。我跟陳楚生老師的合作，也是很玄妙的緣分。

目前為止，我的音樂深受崔健老師影響。說實話，我到現(xiàn)在還沒有完整地聽完崔健老師所有的音樂。但是在前些年，某一個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突然點開發(fā)現(xiàn)，天哪怎么他還有這樣的歌，他還有這樣的音樂形式。

我覺得這就是我的夢想，成為像他一樣的“音樂玩家”，讓自己的音樂資源庫就像海洋一樣廣闊，像潘多拉的魔盒充滿意外。

《新民周刊》：為什么給自己定位“音樂玩家”？

艾熱AIR：目前給自己定位最標準的就是音樂玩家。玩家，就不需要受規(guī)則限制，很開放。

音樂人、音樂家、歌手，這些定位我認為都不太準確，還是“玩家”最符合。它可以讓我有一種不需要負擔的感覺。而且它也分特定的場合，《新民周刊》我認為是一個比較愿意尊重觀點的平臺，所以我愿意用“音樂玩家”這個角色去跟你聊天。但是如果在一個很說唱的場合，我說我自己是一個音樂玩家，聽著有點裝，所以我愿意做一個說唱歌手，哈哈。

保護說唱

《新民周刊》：有網(wǎng)友表示，艾熱是中國難得的沒有任何“噴點”的說唱歌手。他在公眾場合的表現(xiàn)，似乎和很多人傳統(tǒng)想象中比較張狂、特立獨行的說唱歌手不太一樣。我也注意到雖然你說自己語言匱乏，但你面對媒體，其實挺會說話的。這是為什么？

艾熱AIR：我在保護自己，我必須要保護我自己，不要被無形的傷害牽連。現(xiàn)在是一個屬于表達的時代。每個人都可以成為自己的主角，每個人都可以快速得到一個表達的機會，而說唱又是一個特別強調(diào)表達和個性的形式。

帕爾哈提老師跟我聊天，他跟我說，有個性特別好，但是過于個性，會傷害到身邊的人，波及他人。個性也可以害人。

我越來越覺得自己不會說話，或者說語言表達不夠盡興。當我事后發(fā)現(xiàn)，我有一些話不夠準確的時候，我會不舒服。所以我更愿意把一切放在音樂里，因為在音樂里的表達，絕對經(jīng)過了冷靜的思考。

《新民周刊》：之前耳帝提出，艾熱的音樂已經(jīng)能夠和世界潮流接軌了。你有沒有類似“通過自己努力改變外界對于中文說唱的印象”這種想法？

艾熱AIR：我不想讓別人對說唱有誤解，或者小瞧了說唱，老覺得說唱沒文化。當大家愈發(fā)把它想象成這樣時，它的名譽對我來說尤為重要。

我不敢確保我自己能夠讓說唱這種藝術形式被普羅大眾完全認同，但是至少在我出現(xiàn)的場合，尤其大家或多或少知道我是一個跟說唱音樂有緊密相關的人，我希望可以盡量讓它看起來得體一點，稍微冷靜一點。

在說唱音樂里我們可以放肆，可以毫無克制地去表達。在說唱類的節(jié)目里，我會直言不諱。在那樣的場合里，一個屬于說唱的節(jié)目，有說唱的氛圍，我當然可以用這里的玩法去表達我自己，展示個性。但是每當面向更多不太了解說唱的大眾，我更希望可以用一種比較隨和的方式跟大家聊天，這樣才能盡量展示一種親和力。我想要表達的親和力，其實并不是為了彰顯我個人的親和力，而是我想讓大家在我身上感受到，說唱音樂或者說唱歌手并不都是你們想象的那樣。大家不要預先設置一層障礙和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