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jīng)里的植物

葛言

我是葛。對，諸葛亮的葛?？上也皇侨耍鼊e說名垂青史的武鄉(xiāng)侯了。我連藤精樹怪都沒修煉成。我只是我，有操守、沒出息。我還是我，做做夢，擦擦淚。

我寂寞，在空谷。我纏綿，愁攀援。我繁密，葉萋萎。我開花，映飛霞。我延長，我伸展，欲仙欲死地放縱胳膊腿兒，白云牽我的手，春風親我的臉，藍汪汪的高天像大海一般倒懸著，千萬朵桃花勾引著萬千只蜜蜂。我激動得渾身顫抖，根本就把持不住，大喊一聲“葛之覃兮”，就進入了《國風·周南·葛覃》。

是的，瞞不了你，我只是普通植物之一種，豆科、草質(zhì)、藤本、多年生。我有青碧的葉，紫紅的花，長蟲一樣的藤，地瓜也似的根。瞧呀，我的莖，二三丈長，在6.66米至9.99米之間。莖這寶貝兒，編籃子、擰繩子、造紙、織布，可以說弄啥啥中。再瞅瞅我的根，葛根，大名鼎鼎，解表退熱、生津止渴的好藥材啊。張仲景，那個醫(yī)圣，稱葛根是治療陽明頭痛（邪氣侵犯陽明經(jīng)而引起的頭痛）之要藥。此外，葛根不光對高血壓、冠心病有良效，還可以提制淀粉，用來釀酒哩。

按說我渾身是寶，早該知足了，可我依然準備固執(zhí)地自卑下去?；蛘吲蕢p樹，或者匍匐蜿蜒，沒有筋雄骨毅，缺少一雙鐵肩，難以頂天立地，這就是我畢生的短板、永遠的軟肋。人家笑話我吃軟飯的，求你別再在我傷口上撒鹽。倘若能夠獲得你的鼓勵與支持，我打算盡傾所有，用實力證明自己：葛屨，葛制的鞋子；葛布，葛草纖維織成、可做夏裝的布；葛紗，葛纖維織成的紗；葛衣，葛布裁剪的衣服；葛帔，葛制的披肩；葛巾，葛布縫制的頭巾；葛藤，比喻糾纏不清的關(guān)系。

我承認，自已和《詩經(jīng)》之間是有點糾纏不清?！秶L·周南·葛覃》里的那個女子，把我弄得神魂顛倒。她健康而美麗、細膩而明媚，笑屬如花、紅暈滿頰，不停地牽我、扯我、楸我、擰我、蹭我、摸我，甚至割我、煮我、晾我、曬我、染我、織我、裁我、縫我、穿我、洗我，當然，你懂的，最后是棄我。

和她處這么一場，真像一場夢啊。這場夢，一會兒給你加勺糖，一會兒又叫你嚼黃連，一會兒醉，一會兒痛。細葛布做的衣服叫“絺”，粗葛布做的衣服叫“綌”，涼爽的葛衣“絺綌”是給夏天穿的。那么，“為絺為綌，服之無斁”是她曾經(jīng)的表白與情書嗎？夏而秋，秋到冬，冬復(fù)春，春又夏，那份“無厭時\"的貼身之戀，卻教人何處相尋？

對了，她回娘家省親歸來了嗎？幫忙捎個信兒，我還在那個成雙成對的黃鳥滴瀝啼鞍的老地方等她。

人婦。她有著強烈的不舍，但對新生活也有無限的向往。她把眼前的風兒撥拉開，探手捏住一片桃葉，拇指與食指的指肚暗暗吃勁，試圖在蠻橫的搓動中觸及某種淚痕斑斑的沼澤感。

接下來，春分、清明、谷雨，桃花在桃村掀起了一場花暴。烏發(fā)明眸的小桃在花海里走，不，搖櫓而行。粉紅、深紅、淡紅、灑金、純白、紅白相間，花色濃艷得叫入喘不過氣來。這是天地所賜的婚裝嗎？多么繁盛而熱烈！小桃紅著臉想，嫁給他，連同這灼灼桃花噴薄而出的喜怪，那該是多么和美的事情。一個嶄新的家庭，因為與桃有關(guān)，登時明艷無匹。小桃一會兒亢奮得想吃吃笑，一會兒幸福得要嚶嚶哭，一會兒朝空中飛過的鳥兒努努嘴，一會兒將臉埋入花蕊中深深嗅。她是桃，他是摘桃人。她是花，他是護花者。她是他的花，也是他的桃。他是她的枝，也是她的干。他們有著同一個根，家就是根，根就是家，一個暖巢里融化著兩只鳥。

桃天

過了驚蟄，桃花就開了。一冬天的雪、雨、霜、霾，田野揉皺了一張土黃色的老臉。那天子夜時分，星月皎潔，風從檐下的窗間梳過，樹影子在風中潺湲。小桃聞著甜絲絲的好味兒，怎么也睡不安適。誰知道早上起來，四野里竟然偷偷摸摸地紅暈滿頰了。

桃花開了，小桃也要嫁人了?；ǚ甏罕匕l(fā)，閨女到了年齡就得嫁人，這沒什么好說的。在桃村，小桃就是那朵最嬌艷的桃花，她或許是她爹和她娘在一個春夜里的果實。那夜，酥麻麻的軟風把成干上萬株倔強的桃樹，挑逗成了晃晃漾漾的海洋。現(xiàn)在，小桃長成天姑娘了，即將走出桃村、揮別桃花，嫁作他

圪蹴在桃林深處澆灑了一片饑渴的王地之后，羞著臉的小桃慌亂地四下瞅了瞅。橢圓披針形的桃葉泛起暗綠色的光澤，密密層層地編織著關(guān)于果實的美夢。是啊，6到8月份，黃里帶白、白中透紅的大桃子，就捧在手上了。桃肉兒很飽，桃汁兒很多，桃味兒很甜，一直甜到了小桃的心尖兒上。在她看來，水蜜桃是深情博大的土地不斷拋出的紅繡球。該怎樣形容這些又大又多的尤物呢？《國風·周南·桃夭》用了一個“蕡\"字。這字兒生僻，小桃有點不想碰它。好在它是來為她蜜桃兒一樣美滿的婚姻唱贊歌的一“那快請吧，蕡先生！”

美膚、清胃、潤肺、祛痰，富含多種維生素；蛋白質(zhì)含量比蘋果、葡萄高一倍，比梨子高七倍；鐵的含量比蘋果多三倍，比梨子多五倍；桃子可是神仙吃的果實啊。王母娘娘吃過，孫大圣也吃過，結(jié)果都成了長生不老的好榜樣。“等到了他家，就摁著頭讓他天天吃到撐！”冒出這個念頭后，小桃掩著口，終于撲嚇笑出了聲。

茉苣

榮苜，就是車前草，一種可入藥的車前科植物。味甘、性寒，有清熱、明目、利尿、祛痰、涼血、解毒之效。咱們慣聞的藥用“車前子”，就是芊苜干燥成熟的種子。此外，芣苣的幼苗吃起來也不賴，四五月份趁嫩采摘，洗凈晾干，焯一焯，或拌或炒或蒸，別有風味。

兀那“茅苣”，別名“當?shù)馈?，溝畔路旁、林下田間，隨處可見。不嬌氣，好養(yǎng)活，不怕冷，不怕旱，見人不害羞，說不中聽點就是“命賤”。但它怕熱，氣溫高于20攝氏度就有點小不得勁，超過32攝氏度，便蔫頭牽腦逐漸枯萎。所以，對這種要冷不要熱的東西，你盡可以面若凝冰，但千萬別脅肩諂笑，弄得它渾身起雞皮疙瘩。

不高雅，不悅自，不玉環(huán)飛燕，不吹氣如蘭，說白了，芣苣在“色相\"方面沒啥優(yōu)勢。除了圓柱狀的長條穗子迎風高挑之外，它平凡得像個二傻子一樣。野狗可以毫無顧忌地沖著它撒上一泡滋味方干的尿，烏鴉會不失時機地嘲笑它幾聲，連貌似忠厚的老黃牛都故意用骯臟而粗笨的蹄子踩上它好些下?！斑@世界太亂啦”，它撫摸著遍體傷痕與滿心羞辱，在誰也聽不見的前提下，獨自嘟嚏。

現(xiàn)在，姑且讓一群嘰嘰喳喳的女人，在原野里向茉苣們動手動腳吧。芣苜多籽，據(jù)說一株能結(jié)數(shù)百粒。這一叢茂密的娘們兒，興高采烈地來采榮苜，會揣著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呢？難道是受了“多子多?！钡陌凳?？要我說，管她們咋想呢，看呀，可憐的茉苜，先是被一束束豐滿的目光，找準、盯緊，然后，被一雙雙柔荑搦牢。

天捧天捧的芣苜籽兒，被女人們從束手就擒的長穗兒上捋下來，撩起衣襟兜著。鼓鼓囊囊的衣襟，隆起在腹部，為娘們兒臉上涂搽上一層母性的榮光。眼看兜不住要流了，這才掖緊了衣襟準備收工。今兒個沒白干，原野中的女人們歡快地哼起了歌。你一句我一句，唱唱笑笑，打打鬧鬧，胸部和腹部起伏得像是遠處的丘陵。

搬新家了！\"擠擠挨挨的芣苜籽兒們，一邊頂撞著娘們兒軟綿綿、熱乎乎的肚子，一邊給《國風·周南·芣苜》發(fā)了一條微信。

甘棠

我習書法，喜愛過東漢的《張遷碑》。碑文中說，碑主張遷，籍貫豫東寧陵縣，步入仕途后，先后在今天的山東東平縣、河南湯陰縣當過一把手。老張在山東時，被稱作“谷城長”，到了河南，改稱“蕩陰令”。秦漢時期，人口逾萬戶的大縣，一哥叫“縣令”，不足萬戶的小縣，則為“縣長”。很顯然，老張自魯人豫，是進步的節(jié)奏。

“老張可是個大大的好官哪！”《張遷碑》自言自語地說。他調(diào)動工作，谷城的老部下們留戀得很，眼眶差不多都濕潤了?！皬埧h長為咱縣做那么多好事，可不能叫失傳了呀！”有一個叫韋萌的，積極發(fā)動若干同僚，湊份子為老領(lǐng)導(dǎo)立功德碑。很快，石工孫興，搶起粗壯的臂膀，就叮叮當當?shù)馗砷_了。

《張遷碑》把張遷夸成了一朵花。其中，“邵伯分陜，君懿于棠\"“蔽沛棠樹”，是視老張如邵伯。這邵伯即召公，就是先后輔佐過周武王（姬發(fā)）、周成王（姬誦）和周康王（姬釗）的姬奭。周成王時，將領(lǐng)王以而今的河南陜縣為界，分作東西兩部分，姬奭管西，姬旦（周公）管東。

拿張遷比召公，或有捧殺張縣之嫌。若論惠政，召公簡直有點兒完美得無可挑剔?！胺株儭敝螅?jīng)常深人基層訪貧問苦，與老百姓打成一片。這時候，一棵棠梨樹出現(xiàn)了。它為判斷案件、處理政事的他，撐起了如蓋的綠蔭。每當現(xiàn)場辦公，它便會送上清風陣陣，而他也頓感精神倍增。它雖然是暗啞植物，可也懂得心疼一個充滿正能量的好男人。他盡管身居高位，卻絕不是官油子，面臨這一份悃悃款款的深情，似乎難以找出拒絕的理由。

棠梨，這種薔薇科落葉喬木，株高3至5米，冠幅4至9米，有豆梨、鹿梨、野梨、山梨、醬梨、酸梨、杜梨、陽燧等別名。其根、枝、葉、果均堪入藥，可潤肺、止咳、健胃、消食。單說果實，圓而鮮緊、紅而不艷，味道酸酸甜甜中“擰”人一絲絲澀。3000年前，我們的召公就是在這樣的“甘棠\"樹下，盡職盡責地為人民服務(wù)的。好男人、好領(lǐng)導(dǎo)、好樹，匡扶正義、激濁揚清，讓無力者有力，讓悲觀者前行。

有一天，他死了，樹還活著。人往往活不過一棵樹，包括優(yōu)秀的老姬。我們挽留不了他，但可以群起呵護樹。高大而茂盛的棠梨樹啊，老姬同志曾在你身邊住過、工作過、歇息過，誰都沒你更懂他。你放心地長吧，誰都別想剪你、砍你、折你。

苦葉

自打知道憨憨胖胖的葫蘆拴在腰間可以助人泗水之后，苦葉就盼望著匏能早一天渡河來娶她。苦葉命苦，被狼咬傷過，腳崴過，害過雍腮，流過咋也止不住的鼻血，生過疥瘡，月經(jīng)不調(diào)，還有七零八碎的一大堆毛病。一個閨女家，遭受過這么多不順當，或許只能用命苦來解釋了。

命苦，擋不住、趕不走、躲不及，路走得擰麻花一樣，這到底是惹誰了？在農(nóng)歷八月份的葫蘆架下，秋風吹亂了苦葉的頭發(fā)。沒有攀援，就沒有葫蘆，嫁不了一個好男人，就只能嘗一輩子苦滋味?？嗳~認定了這一點，所以她絕不能錯過匏。好男人都帶一點天然的含蓄與羞澀，這不要緊，她可以主動。她要沖破條條框框的束縛，即便招來“逾禮\"的譏嘲，也在所不惜。就像眼前這葫蘆科、葫蘆屬、雌雄同株的爬藤植物，為了實現(xiàn)高高在上的愿望，蜿蜒幾近瘋狂，長蟲般的藤蔓不分晝夜地糾纏扭動，達15米而意猶未盡。

秋冬之交，農(nóng)閑時節(jié)，正宜著手進行婚姻的“納采”與“問名”之禮?？嗳~不在乎這些繁縟的外在形式，倒是要學一點兒葫蘆藤的精神，對匏展開總攻。她幾乎每天都跑到渡口去，翹首張望，瞅瞅有沒有意中人的身影。她如此不顧及黃花閨女形象的做法，在許多人看來，有點兒像母野雞急著求偶一樣不雅觀。“管他們咋想哩！\"她踩著清晨的露珠，迎著紅光滿面的朝陽，聽著天空中成雙成對的秋雁和洽的鳴叫，為自己鼓勁兒。

“八月的苦葉不能吃嘍，八月的大河乘船渡喲。”福根擠眉弄眼地邊唱邊招手。“呸，下拔舌地獄的！”苦葉紅著臉啐了一口。

“上船吧，我載你找他去，別想壞了身子。”

“誰稀罕你的破船！”

“嘿，沒這破船，就得涉水螳河，不怕把花 衣裳弄濕呀？”

一張瘦削的臉龐上，漾晃著福根兩痕細眼睛。在這條性情乖戾的渾水河上，光棍福根做了十年舟子，擺渡了無數(shù)人。他暗地里喜歡倔強而癡情的苦葉，嫉妒雖然英俊卻又有點不靠譜的匏。“這小子莫不是要把苦葉哄騙了哩？”福根時常一邊擔心，一邊緊握著雙櫓，將水花撥擊得撲啦啦響。

“福根，葫蘆系腰上到底能不能渡河？\"匏沒有船，也不見得樂意搭乘福根的船。

“哎喲苦葉，你不會是怕那小子喂魚吧？”舟子的話里頭明顯含了酸。

福根沒能等來苦葉擠兌他的回復(fù)，卻聽到了她一聲驚叫。他一直不看好苦葉的這場戀情，私下黏黏糊糊，不經(jīng)明媒正娶，終究是野路子，令人不齒?？墒?，磕磕絆絆的苦葉似乎是鐵了心，天天盼，日日想，為了一個模模糊糊的結(jié)局。他恨她，卻又忍不住心疼她，不停地在這條煽風惑浪的河上，與她一起將心兒煎熬?？墒?，可是，眼前倏爾出現(xiàn)的這一幕，還是徹底震顫了他。

“苦葉，你不能去，你……快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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