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認識葉小桃嗎?她是走在人群里不會被輕易分辨出來的女孩。她穿著得體,步調輕盈,臉上偶爾帶些倦容,但更多的時候,她的面龐像是被春天樣的淡淡的粉紅鋪疊著,讓人看著有那樣一種恬淡,一種安靜。認識葉小桃的那個春天,是我在北京獨自漂泊的第七個春天。我喜歡春天一一或許就是因為它太過短暫的緣故,我喜歡那種明媚的溫柔,雖然很短暫,不熾烈,卻很舒服。
而我,恰恰就在這樣的一個春天里忽地萌發(fā)出了想要傾訴的欲望。
很多很多年過去了,和后海、和夜色有關的那場邂逅,已然成為了這徐徐微波里只我一人能夠撞見的倒影。夜的后海,有蕩漾著嫵媚的妖嬈,也有飄浮了悲傷的寂靜。而我就是在后海的這座浮橋上,遇見了葉小桃。在北京生活的這些年,我依舊喜歡去后??匆股?,每月至少有兩個周末會在那里肆意度過。有時就獨自一人喝酒到天亮。遇到葉小桃的那天,我真的單是去看海的,酒癮尚未發(fā)作。
穿著粉紅色齊膝風衣的女孩趴在橋欄上,風吹動著她那花瓣般柔美的下擺,也吹動那頭烏黑長發(fā)。好奇心將我吸引,我在距離她不到一米的地方狡黠地瞥視她。美,或許也是女人之間符合“天敵\"的條件,嫉妒就算在千里之遙亦可滋生。但也許會有例外,我就喜歡上了眼前的這個女孩子。后來,每每我與小桃回憶起這晚的相逢,總感覺是冥冥中上帝在安排。我倆都忘記了是誰先招呼了誰,彼此間又是如何敲開了話題,只記得很快我們就坐到了夜的后海一條輕盈的小船上。也是在那一晚,葉小桃告訴我,她就要結婚了,她的婚禮正在熱熱鬧鬧地籌備中。當“熱熱鬧鬧”這枚詞語從她紅潤的唇間蹦跳而來,像個小火球一般在夜色里搖擺,從來不會說祝福話的我竟莫名其妙地在那個晚上,在那一刻的推杯換盞間,興奮地祝福了眼見這個女孩。我祝福她,用我所能想到的所有美好的語言,祝福她,以及她即將要邁人的那個世界。
那一夜晚我喝醉了,葉小桃也醉了。其實我還沒醉倒,我還清醒記得凌晨時候是我打車送她回家的。葉小桃才真是個不會喝酒的女孩,只一瓶啤酒就讓她東倒西歪,興奮得找不著北了。我想若不是對馬上要邁人的新生活滿是激動,這小女子定不敢在夜晚獨行,還與人喝酒。我還記得那天在車上她唱了一首歌一一是多年前我最喜歡的一個電視劇《幸福像花兒一樣》的插曲《愛如空氣》,我記得那首歌,是因為那也是我很喜歡的一首歌,是我在KTV里從不能忽略的。而她唱著,唱著,就哭了。
葉小桃的微笑真好像這春天里的陽光一樣,很豐富,也很廉價。她有張讓人不需揣測的笑臉。小桃對我說,她嫁了一個很愛很愛她的男人。她還說,他們其實是相親認識的。從她那雙純凈的眼睛里我望不到半句謊言。我甚至感覺葉小桃會成為一個懂得經(jīng)營婚姻的女人,因為在她結婚之后,我依舊能夠從她的眼神里看到那份純凈和滿足,聽她滔滔不絕講她的小快樂。那些夜晚,我有時甚至會被這個女孩所描繪的“家的畫面”感動了,兩股帶著溫度的水流在我眼眶里攢動、積聚,瘙癢了我的瞳孔。而每每那時,我就更加專注地望著葉小桃,就好像在望著那種被我抱有距離的幸福。在時間的拉扯中,我還是完好地控制住眼晴里水流的方向。我那樣專注地望著眼前的這個女孩,可我的確從她的眼里撞不到半句謊言。每次,當我和葉小桃喝完咖啡分手后獨自走在回公寓的路上我都會莫名地感到,春天真的好溫暖。
也是葉小桃激發(fā)了我的傾訴欲,那份屬于她的幸福在悄悄地浸染我。
在北京的七年里,那份陰郁的暗影使我對愛情的懷疑不斷加深。好多次我在同一個噩夢里驚醒,那夢里有張無比模糊的女人的臉,她奇怪卻溫柔,還帶著血一樣重重的淚痕。她的撕心裂肺的呼喊混雜著一個男人蒼涼失聲的哭泣…在那個噩夢里,我漂浮著墜落到黑暗又無比幽深的洞穴里,刺骨的寒冷緊緊地包裹著我的身體,而在那個洞穴里,只剩下死一樣的沉寂,我無助地望著頭頂上的一切,呼嘯的風聲和濕冷的泥水肆意壓向我,那股氣息涌動著,就像要把我掩埋好多次,我在那噩夢中驚醒,汗水和淚水浸濕了我的枕巾。在黑夜的天花板下,我的身體是僵硬的,我的呼吸是急促的,我甚至多少次懷疑我會在那樣的掩埋中死過去。在這可怕的噩夢里,我病態(tài)地回憶著那對男女的樣子,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出現(xiàn)在那個夢里的面龐卻越來越不清晰。即使我用盡力氣在黑夜中拼命地凝望,卻根本看不清晰。
在北京的七年,那份怪誕的陰郁如一塊鋪在我心靈上的暗影,使我不止一次地鞭答自己。在我生活和工作的圈子里,我始終竭盡所能小心翼翼,我學會了一種自我隔離樣的保護,再不輕易與男人搭訓,甚至有意地拒絕了任何一種突如其來陌生的、熟悉的好意。當然,我也刻意地不出席任何人的婚禮,只為不聽及人們對我獨身的議論,淡然同事們對我充滿詭秘的描述。因為只有我知道,被那個清晨的乖戾的打破的并不只是我原本在進行著的生命軌跡,還有我心靈深處隱藏的脆弱與羞怯,甚至是懺悔。我正是因此離開了我的家鄉(xiāng)來到北京。我甚至不敢于人群眾多的地方駐足,冥冥中,我害怕著瞥見他們模糊的身影。
七年,我的眼睛跟我心靈的某個地方也被迫變得堅硬,我用這堅硬豎起一堵圍墻。斷開了周遭,也圍住了我自己。直到,我邂逅葉小桃。
在認識葉小桃的這個春天,我的生活好似也在不經(jīng)意間發(fā)生著許多改變。當夜色朦朧,華燈初上,走出雜志社辦公間,我冰冷而堅硬的軀殼在春風里有了小小的震顫,每每那個時候我抬眼竟會在心里突地希望葉小桃能開著她那輛墨藍色的小汽車俏皮地出現(xiàn)于我視野里,然后我無拘無束地坐上去,我們聽著音樂唱著歌游動在城市的夜色里。那種時候,碩大的北京城也在一瞬間變得可愛、生動,富有魅力。那樣的夜晚,我和葉小桃在夜色里逡巡,尋覓著一家又一家新奇的小店,我們偶或讀書、喝咖啡,偶或大餐一頓填飽味蕾。我喜歡上著葉小桃吃飯的樣子,特別在她餓了的時候,那些飯菜也因為她的狼吞虎咽尤顯得格外香,也有時候,我們只去后海,在酒吧里聽流浪歌手專注的歌唱。我也常暗自思忖,葉小桃和其他的女人到底有何不同?我為何會在葉小桃面前放下我那千辛萬苦設置的防備?
在認識葉小桃的這個春天,我的生活的確莫名地發(fā)生著變化。像一粒阿司匹林掉入水中,水花驟聚、擴散,然后把訊息在水分子里傳動。我突然間獲得了一種真摯的溫暖??墒且仓挥形抑溃瑢@個叫我喜歡的女孩我仍然有著更為纖細的編織得干絲萬縷的提防,或者說我對她仍舊有所保留一一從來都是她在對我說,而我則笑卻不言。
“你真的信愛情嗎?\"我承認,屬于葉小桃的幸福正悄悄感染我,它試圖撩起我的面紗將“我”著個究竟,我必須提防這意味著我必須在那溫暖面前主動出擊。我第一次在小桃的話語里插話,竟是問個愚蠢到極點的問題。
她被這問題忙住了。初夏的風吹動天邊肥大的云朵,這季節(jié)里北京的天空少有的明朗,被陽光折射的藍,藍得徹底,藍得通透,藍得讓人仿佛撞見藏進天堂的秘密。藍得讓人忘乎所以。葉小桃著著我,她的臉頰在藍天、白云和陽光的映襯下散發(fā)出少女特有的光芒。那種紅潤,僅用“幸?!倍植⒉蛔阋栽忈尅噭涌Х鹊你y勺在她指尖晃著,幽香陣陣在氣息間逡巡。比起美式濃濃的苦澀現(xiàn)在我更喜歡拿鐵淡淡的絲滑。葉小桃被我的話忙住了。一瞬,她看向我的樣子變得木訥、遲鈍、甚至有些口吃,她在愣神而沒有作答。該不會是我拋出的問題把我們之間得之不易親近敲裂了吧?我有點兒擔心,倘若我會魔法我真要使盡渾身解數(shù)把這問題給收回來。在那刻的沉默里,我們對視著。我聽不見咖啡屋里的音樂聲好似我倆飛進了另一個星球里。我甚至開始責怪自己為什么偏要如此執(zhí)拗把個相信的“相”字生硬去掉,叫那問題本身凸現(xiàn)出單薄、無趣,一副孤零零的樣子,多像此刻坐在小桃對面被一身黑色緊緊鎖住的我。
葉小桃沒有回答。片刻又過去,她依舊安靜??Х任莸臉仿曋卦谖覀冎g繚繞,沖淡著那份尷尬。小桃低下頭去,她纖細的手指在精致的咖啡杯上摩挲。她瞪天眼睛望向窗外那塊兒云朵,那云朵已在風中消散了形象,被剝離、被拉扯,在時間的偏移中竟輕盈起來。
“我曾以為尋找本身就是愛情不變的母題,尋找被上帝劈開的另一半自己。\"我并非在聚攏葉小桃那早已偏移了的氣息。我更像是在對話中埋設下主觀論調的情緒。七年來很多次我在他人議論愛情的框架中縱身逃離,因為我早已不確信對于愛情自已是否還有資格與理由去評判。作為愛情的粉碎性失敗者,我害怕再被愛情附身,只有不斷抗拒才能自保。也因此我喪失了談論這話題的現(xiàn)實感。當我莫名地撩開一層面紗,葉小桃竟從九霄云外回過神來,她的樣子像極了要認真聽講的小學生,在逐漸露出的話語里她全神貫注地望向我。而我有意制造了三秒鐘的空檔,似繪畫里的留白。三秒鐘后我抬起頭,“遇到他的時候,她跟你一樣,經(jīng)歷著生命中最曼妙的時節(jié)?!蔽覍λf。
其實在面對那些形形色色的女孩時,我曾有過想跟她們談談“她”的沖動,但每次欲言又止。該如何說呢?我刻意清了清嗓子,選取一種充裕磁性的聲音(我在希望這講述帶有某種莊嚴性),我試圖牽引小桃要她和我一起跑,跑進那年那時那夜色里,我自己也并不清楚我要帶她去看些什么,或許只是欲望在恐憊,我有些自私的想或許只是那時的她身邊偏偏缺少了一個,葉小桃。
午后太陽的光澤照進樓宇間,窗外穿梭的車輛與人群變得柔和,時間好像在凝固,舒服得讓人脫掉保護與束縛。我身體里有頭攔不住的小獸,它奔跑、跳躍,莽撞不安。我好像又望到那晚后海的夜色,跟生命中所有的夜晚一樣在絢爛的繁華里映射飄渺的孤獨。我在自己的話語里撞見“她”特立獨行的臉:她是那樣不愿被束縛,靠聲音分辨獵物,能搜索到深沉憂郁里的天真,在愛情中她慣于飛蛾撲火,卻每每落荒而逃。
“男人大她二十歲。\"我掏出一支煙含進 嘴里。葉小桃像探尋未知一樣,盯住我。
葉小桃面頰上有股誘人的紅潤,該是幸福在通體幻化后顯示出的美,那種美叫人心醉。此刻的葉小桃是美好的,她美好地信著愛情和婚姻??蔀槭裁床荒??在我眼眸里她的美擴散著,鋪展著,像一場雪花紛紛揚揚。桌上的燈盞隨夜色加深有了更溫暖的色澤,滴落在畫面里:廚房里的男人敲打雞蛋用一支修長的勺子在青花瓷碗中攪拌,雞蛋泛出鮮亮的黃,熱湯和著笑容被一同端出。女人的背影在這笑容里鮮活起來,淡粉色毛衫上散發(fā)出甜蜜的暖香,她笑得清脆、悅耳,他說過那是種幸福足以讓同齡友人為之嫉妒,那是可以叫歲月流淚的笑。
愛情又一次穿越時光沁人我,生活在他筆下是詩。
“像情詩一樣生活。\"我自語著,沒經(jīng)過編排,沒做一個編輯或寫手應付出的最基本的勞動,我脫離邏輯地敘述在我和小桃面前呈現(xiàn)出故事凌亂的局部。小桃臉上顯出疑惑,而這恰恰滿足了我的需要,我在葉小桃的眼晴里撞見了“她\"當年的表情。當年她也是如此吧…可疑惑很快就被她的唏噓被她心靈深處帶著毒汁的小小妒忌掠走。在夜風中她聽他的故事,隱秘的嫉妒如萬枚針尖在心底亂射。
以毒攻毒,是誘惑最高境界嗎?盛放的罌粟花,從不被愛美者排斥。像他望向她的那雙眼睛,像后海船上的星光。而那個夜晚沒有船。他們只是沿長街行走,愜意,舒服,在月光里飛行。把冬天走成春天。一些場景伴著咖啡屋濃郁的香氣升騰,在被我打亂的邏輯中復活,我窺視、挖掘,不時舉出一枚詞語或句子。坐在我對面的葉小桃開始聽不懂我的胡言亂語了,一種奇怪的力量在敲打,我都后悔選擇喝咖啡,此刻若換作是酒,這故事該在酒精里開花,召喚那個被埋葬了的她。可現(xiàn)在只有咖啡因,我找不到醉的理由,咖啡在為我提神,我看到葉小桃咽下一口咖啡后,重又望向我的眼睛。
我該怎么講呢?
有部電影叫《綠茶》,作家金仁順在《水邊的阿狄利婭》里偷梁換柱,暗度陳倉。世界被太多虛構占據(jù)了,觸碰真心才顯得那么可貴,也許可怕的并不是粉身碎骨,也許…我放下手里的咖啡,對葉小桃微笑:“你最長,和男人進行過多長時間的交談?在毫無外人的情況下,在毫無自的的情況下。你們能談些什么…當然,前提是他不是你的丈夫…”
這問題出自一位編輯之口著實讓人不得不多想,我猜葉小桃是想到了什么,她又一次回我以沉默。而我那個念頭已經(jīng)翻滾,撞擊我的胸口,在氣管里沸騰,我下意識地捂住自已的嘴,住口吧,險些闖下天禍,險些把自己完全暴露在葉小桃楚楚動人的眼眸間。
葉小桃值得我釋放這個秘密嗎?釋放將帶來什么,把自我毫無保留地告訴對方就是誠實嗎?撕碎人與人的距離,破壞平靜相處的美,不是大錯特錯嗎?所謂誠實不過是另一種自私。秘密不論多么寶貴,一旦被說出,定會受刑一一那是自我忠誠的可怕詛咒。這詛咒裹挾著我。就像那年冬夜里的大膽粹放過,像引誘,像袒露,像遭遇背叛。愚蠢不堪,慘不忍睹。
現(xiàn)實早已脫離開虛構的偉大,得到升華。而秘密只有被包裹,才能風生水起。
葉小桃沒有回答我,在我凌亂奇異的講述中,我們之間的距離有兩萬五千里。好笑吧,倘若身旁有人觀察,定會為我倆的表情竊笑。也許這咖啡屋里的笑聲中就有幾聲是朝向我們。
笑聲也隨音樂流動,成為另一層包裹,因為陌生而溫暖。嘲笑有時比火花更溫暖。
“你有沒有和長時間與你交談的男人產(chǎn)生過‘火花'?抑或,激情?”為了避免葉小桃的誤會,也害怕這個小聽眾倦怠走神兒,我刻意變換風格。“根據(jù)科學分析,人最好的伴侶是和自己有話可說的,在漫長的生活中,僅僅因為激素的需求,男人和女人也需要有個傾訴對象。\"我試圖用一種全新的語感,公正、客觀,包含共情與悲憫。葉小桃顯然被我?guī)Щ厣瘢晌襾聿患皯c幸,“火花\"刺疼著我的記憶,隨之而來還有一張忽而完整忽而扭曲的臉。
“我們是你說的那種能撞出火花的人嗎?\"那雙眼眸,那種微笑,那飄浮在空中的煙草氣息鉆進我心里,搖曳旌旗。我對葉小桃說:“那夜晚他對她說想走彎路,她沒有反抗,在一架臂彎里順勢。\"我還想說…
“‘火花'絕不是愛的全部。不釋放的激情也未必失掉‘火花’!”這回葉小桃沒有等我。她像架起一挺機關槍,一邊說一邊在用力抿嘴,我看見她咬在嘴唇門牙上的那副亮閃閃的矯正套。葉小桃因為說出這些話而微微抖著身體。夕陽西沉,咖啡屋里的音樂依舊細膩,燈光更加誘人。我意識到我們的交談和愛情、和婚姻,和彼此的秘密正套上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葉小桃撐天眼簾凝視著我,我知道在她體內一個神秘的洞穴也在炸開,黏稠的東西飛快地彈出來。連她撕咬著的唇齒都像是挖掘工具,一步一步破壞掉那臉頰的溫暖。
“我是說有時‘距離'才是需要的。不,我是說…\"這個擁有邏輯和美好的女孩,正在我的面前使勁撕扯自己,可無論她怎樣用力,都不能拿出令我新奇的詞語,怎么可能呢?畢竟在出版社工作了七年的我每天都面對成千上萬的詞語。此刻唯一能令我吃驚的是坐在我對面的這張臉和那顫動著的身體。我在這張臉上又撞見她的痕跡一一她的故作聰明,她的自以為是,她那時真的太年輕了…像此刻坐在我對面的葉小桃。
我藏下突然升起的笑意。葉小桃卻不再開口,她把杯子里的咖啡咕咚咕咚咽下去。唱片機突然卡殼,發(fā)出刺刺啦啦的聲響。我招呼服務員給小桃要了可以暖身的紅咖啡。一個女孩走到碩大的古銅色喇叭邊換碟片,我猜該是首歡快的曲子,否則怎么壓住這陣尷尬。突然的安靜又叫人靈魂出竅。我也呷一口咖啡,遙遙地望著菊花吊燈,直沖沖的溫暖是真摯的,也是咄咄逼人的。
我又看見那對潤濕的眼眸。七年來,那眼眸不停地出現(xiàn),在我寫下的小說里以各種姿態(tài)喬裝打扮。
“擁有距離讓彼此不被打擾,其實是做一種選擇?!本驮谖一叵肽请p眼眸時,葉小桃竟幾近完美的說。她手捧咖啡眼里有水光。窗外夜色開始彌漫。她忽然向我湊過來,面露笑意壓低聲音,她說:“我們跑吧。”我也升起沖進夜色里的瘋狂。在夜的北京城跑一跑,多好。讓黏稠的東西被夜風吹干。
小桃拉我坐上她的車,我忽然想會開車的女孩是真幸運,擁有拔腿就走的勇氣跟能力,真好。車里鄭鈞的曲子循環(huán)播放,那晚我知道了一個名字,他是小桃消逝的青春,從起航的飛機上破碎掉,葉小桃說她們最后一次見面是在他的婚禮上,朋友們喝得酩酊大醉,她悄悄凝望了他許久。飛行雜志上有一頁被葉小桃的淚水深深浸濕過。
“那是我的男神,沒有戀愛的初戀。你能理解那種愛嗎?”小桃望向我。一瞬間,不知是為小桃還是冥冥中愛情固有的力量,我的眼圈竟也濕潤起來。我們下了車,天下起小雨來。
“如果有機會,你會告訴他你愛他嗎?”
“不。我想他是知道?!毙√?guī)I的笑匾,像朵百合花。
“那你愛現(xiàn)在的老公嗎?”
“我想我能經(jīng)營好我的婚姻。因為我不再苛求火花,還有…我想要個小孩。”雨絲打在玻璃窗上,夜風有些許涼意。我們回到車上,車窗外行人在雨中大多加快了腳步,行色匆匆;也有一些人刻意慢下來,伸展雙臂,像在被雨水洗滌。
“我想擁有和這世界更扎實的聯(lián)系。\"葉小桃臉上的表情是堅定的,莫名的心疼混合著艷羨在我的血液里奔流。那晚我破天荒邀請這小女子到我公寓里坐坐,可她說夜深了下次吧。
“有機會,我還想聽‘她'的故事?!比~小桃抱著我在我耳邊說。
出版社趕稿子,我有兩個星期沒能跟葉小桃見面。那期間,我時常忘記開手機,有時一篇稿子寫得天昏地暗,黑白顛倒。葉小桃給我語音留言,無外乎讓我空下來記得聯(lián)系她,她說還想聽故事。人是不是都有種平等交換的欲望?我聽取了小桃的秘密,光奉獻眼淚明顯不真誠??梢依^續(xù)繼續(xù)講下去,勢必要撕裂,我可能連同那噩夢一塊兒講給她。我想還是不要了,畢竟那是連我都害怕的夢。我的稿子終于如期交付,領導格外開恩給我紅包加休假。葉小桃的電話是在我接銀行卡進賬短信的時候打來的,拿到薪酬的幸福感讓人忘乎所以,我答應葉小桃,請她喝咖啡。
咖啡屋來了位彈唱帥哥,比單純聽碟片生動了許多。但我和小桃下意識選了靠邊的位置。這次我先取出煙含進了嘴里。這些天我沒做噩夢,或許稿子趕得太極一累就睡得香。葉小桃倒有些憔悴,臉色看上去不太好。
“那后來呢?\"她望著我,臉上的紅潤又在升騰。
黃昏吞噬西天,晚霞沿著云的軌跡攀援,夜色初起漫布的緋紅足以給人溫暖的錯覺。我取下煙,被彈掉的一截煙蒂頃刻間喪失了性命。我對小桃說:“什么都沒發(fā)生。\"那晚彎路只走了不足兩米,他便拉回了她和自己。又一些場景在記憶里升騰,那道路因此成為祭奠。七年來在北京的每一天,我都避免路過那里,甚至不惜因此繞行,費力費時,這城市里一個微小的局部被我人為毀滅了存在??蛇@毀滅,讓它于我無比清晰。
那晚的汽笛鳴叫,那晚的歡笑嬉戲,那晚她心里涌起的浪花和他對視時彼此眼里的水汽。
那晚,夜空里的星斗稀疏卻閃爍。
“我想知道一她,后來呢?\"葉小桃望著我,她眼里有微暗的火。
“你讀過《水邊的阿狄利亞》?”再次坐到這里葉小桃被“她\"吸引著只希望我快點把故事講下去。而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獨處與修復,我的傾訴欲已不刻意,不著急。特別是在我知道坐在我對面的女孩也并不像我想得那么幸福。我對這故事本身在喪失興趣,有意岔開話題。七年,我沒心沒肺地把這個故事咀嚼、變幻、騰云駕霧般游戲過多少次,連我都早已分不清什么是故事本來的面目,什么是我對它不自量力的褻瀆,又或者叫救贖。
“那小說后來被拍成了電影《綠茶》?!?/p>
那晚走出咖啡屋天又入夜,跨出木門的一瞬,小桃抬眼望了望星空。
“你說的,該不會是你要寫的小說吧?”她問我。
“想聽嗎?”我淡淡一笑。
她沉默不語?!叭握l也不愿聽一個無趣的第三者的故事吧。如果里面沒有死亡,也沒有撕心裂肺,沒有…所有能構成悲劇的元素。像你這樣的已婚婦女,是不是更不愿意聽?\"我故作深沉町住她。葉小桃笑了,她的笑聲在我耳畔流動。
“我想知道這故事的結局。”她說。
“小桃,寫作有時是為了紀念還是忘卻?
又或者是為了和解,然而和解并不等同妥協(xié)。”我抬起頭望著她。
“我覺得紀念的成分多一點兒吧?!彼脑捲谝股刑菈K兒般徑直飄進我心里。
再次分手后,我和葉小桃將近三個月失去了聯(lián)系。期間,我不得已接下了社里一套關于婚姻問題的叢書。一個獨身女人拿下這選題必須拼命惡補,我開始有目的、有計劃混跡原本不被我在意的婦女們的圈子里,陪她們聊天逛街,聽她們或在手機里的耳鬢廝磨,或于大庭廣眾下的呼味乖戾。我看著她們,用我最大的耐心和定力。也有時候,我會莫名心疼她們在幸福掩蓋下的那種經(jīng)營。
就在我拼命惡補的日子里,葉小桃告訴我她懷孕了。
她偷偷打電話給我說老公不讓她用手機怕輻射。小桃說懷孕的日子實在無聊,要忌諱的太多了,很多東西都不能吃,身體還不斷地走形、發(fā)胖,她說自己看起來越來越像個婦女,說她心里有種奇怪的排斥,還有那么點兒恐懼。聽到“恐懼”這個詞從葉小桃的唇間蹦出來,我才恍惚明白我為何會喜歡葉小桃,她為何是不被我排斥的女孩。我突然有種要落淚的沖動,我真想拼命抓住葉小桃,抓住小桃就在這一刻,在她人生軌跡上的這個階段。
暴風雨也在這時突襲,陽臺的窗子劇烈開合著,葉小桃的電話掛斷了。我坐在飄窗前望著窗外的風雨不禁嘆息,我發(fā)誓如果再見我無論如何也不給她講那個故事了。讓一切停下來。我不想讓她聽見那個噩夢,我更不想讓她肚子里剛剛萌芽的寶寶聽。
過了三個月的嘔吐期,小桃說想出來透透氣,她說孩子成型了,不很鬧,在她肚子里蠻懂事。而我也的確想見見小桃了,和葉小桃分開的這段,除了社里的工作,我把時間都用來寫作,在現(xiàn)實生活中,除了葉小桃我本就沒有朋友。葉小桃已經(jīng)不喝咖啡了,咖啡因對腹中的胎兒有影響,我當然也不打算帶著一個大肚子的女人在家以外的地方游蕩,從這一刻起,我有了想要保護她的沖動。我叫出租車司機把車開到很低的邁數(shù),遇到巔簸也盡量繞行,我?guī)√一丶?,我把她帶到我在這碩大的北京城里狹小卻安逸的家。我不吸煙了,我倒白開水給小桃,也給自己。懷孕使葉小桃比先前豐滿了許多,自然的紅潤讓她看上去更加溫婉動人。怪不得人們都說,懷孕的女人很美。懷孕的葉小桃,很美。我跟小桃講我的選題,這三個月她的腦子木木的除了育兒還是育兒。我跟小桃講我在做選題過程中遇到的所有困難,講那些啼笑皆非的事件,講我的虛偽跟狡猾,她靜靜聽著時而還幫我出些主意。而我其實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拿下這選題了,在社里我靠的就是一股干勁,只要我想我就一定能做到。
“還是講講‘她'的故事吧,再后來呢?”葉小桃竟然還記得我給她講的這個暖昧不清的故事,要知道此時的葉小桃已經(jīng)懷孕三個多月了,腹中的胎兒成形,在長耳朵,我若繼續(xù)將這不堪的故事講下去未免有毒害下一代的罪責,情何以堪。況且我已發(fā)誓。
“你看這么多書?”小桃低頭去拿起茶幾上的雜志。狹小的空間堆滿了我從地壇書市、后海書屋淘來的集子。七年來在喧噻的京城我就靠這些紙漿來喂養(yǎng)靈魂,填飽肚子。她凝神望向我,“接著講吧,我很想知道她的后來。”窗外,風吹著枝葉沙沙響。春風是那般地酣暢淋漓,比起秋雨更添幾分瀟灑,可它吹著吹著就把短暫的春天吹走了。我搬出一把軟椅讓小桃坐下,“后來,\"我說,“她愛上了他。\"當“愛”這字眼傾瀉而下,瞬間,尷尬、羞澀混雜著不安將那個清晨又一次推到我眼前。那個清晨,她悄悄躲在酒店的飄窗前,她最怕在人前虛偽的寒暄,她原以為那車開出了一生的距離??芍?,文字卻像芨芨草,毛茸茸騷動著他們,探討一本小說,打開一首詩,從會心的微笑、莫名的惆帳,到徒然的希冀。
他寫信給她,他在信里給她寫笨拙的詩。
“除了文字,還有聲音…”我終于沒能忍住,我對小桃講到聲音。
淌入血液的是聲音。我說他們通電話了。第一次,她一陣慌張按下接聽鍵,那頭傳來他的聲音。交流簡單而克制,依舊是關于文字,可她從那時起開始貪戀上他的聲音。時空里在生長蟻穴,微妙地侵蝕堤防。防線如何設置,原本他有,她也有,在曾經(jīng)近乎神秘的夜晚里有,后來依然有,但一種親近卻在防線之上飄浮著,原來有種情感可以飛行。從對話開始他們闖入聲音的界限。午后風雨聲中傳來他的深沉憂郁的天真。他對她說了,想念。我的喉嚨被激烈的火充斥,我不由得清清嗓子。望著坐在我對面的葉小桃,她身軀有些肥胖了,她直直地町著我,手指在凸起的小腹上摩挲。有一刻我覺得自己像在接受審訊的犯人。
陽光襲進來又退出去,從光亮到昏暗屋子里靜得出奇。我攤開手掌,最上層是婚姻線,多年前一位搞藝術的阿姨曾說我的婚姻不太好,這條線亂(極其微小的動作隱匿于我的講述中,葉小桃并未發(fā)覺)。我推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鏡。七年來,每次述說的過程對我而言都像一次剝離,記憶在我的唇間慢慢逝去,也像彈出的煙蒂。我開始覺得,關于她,我說得越多越陌生,那故事本身越不屬于我。只剩下不曾說出的因為閉口不提,才得以在我體內存活。
可那種存活像一枚釘子,鋒利堅硬又準確有力地按住我。
太陽向西邊沉去,時間總是這樣沒有一刻停留??v然我和小桃此刻在記憶的漩渦里撲打濺起的也絕不是回憶里的水花。時間總這樣一刻不停地載著人奔跑,無論我們想不想,它都主宰著生命的方向??稍谖业纳校羞^一段真空。該算是我對時間之神做出的無力抵抗吧,我從未對人說起。那個噩夢我不說出不止因為害怕,我知道,還因為祈禱。很久以來,我祈禱自己可以變回自己,又或者是變回自己沒能成為的樣子。
在我的面龐山風重又鋪開它的迅猛,懸崖峭壁使道路成為每個人最需要的牽系。風吹走了浮云,吹走霧靄,甚至吹走陽光,吹走一切可以被吹動的東西。在那種高度與溫度中,只有能夠存活的樹木和磐石,如同被風吹過之后僅僅留在人的心里的感覺我至今不知道如何去表達。那段在遠山上的行走,不同于月光里的飛行,那才是我與生命的一次獨處。
是它,讓我敢于再行走,敢于做選擇。
我做出離開一種決定,離開一種生活。
夕陽西沉,我對著碩大的玻璃窗愣神,小桃的身影映在這一窗燈火闌珊里。她微微發(fā)胖的身軀,有溫和的美。望著這畫面,吹著記憶里的風,我竟有比在咖啡屋更舒服的感覺。這感覺也讓另一個身影悄悄飄進來:二樓隔間,天鵝絨毯子舒適柔軟,中年女子擁著美好容顏,她輕輕地按下班得瑞的“春天”,在緩緩鋪開的瑜伽墊上身體愈來愈柔軟。門被巧妙地留著縫隙,音樂順著扶梯旋轉;她掀動碩大的絲綢窗扇,讓噴壺行在植物邊緣,每個動作都小心翼翼將內心的希冀虛掩,中年女子具備著柔韌的勇氣。
“那是家的畫面。\"我特意地重復著“家”,我想說那是他想逃出的家,可當我用翹起的舌頭把個“逃”字送出去,舌尖突地失去知覺,冷冰冰地翹著,我一臉尷尬地笑。
“他想要輕松,想結束一種生活,在有生之年走向她。\"我在向小桃坦白這故事最落俗的部分。很多年,這無法在嘈雜場合里繼續(xù)下去的故事或許并非因為噩夢,而是因為落了俗,俗世里包含太多。手機在這時響起,小桃按斷,那邊又打來。我說接吧,小桃微笑地望望我,她說不早了得回家了。葉小桃拒絕了我的送行,她自己打車。而我根本沒有想和小桃待下去的欲望,是那個電話拯救了我,拯救了被葉小桃“挾持”的我。我升起感謝這局外人的沖動。
之后一星期,我再沒接到葉小桃的電話,我想她大抵是聽故事聽累了。又或許妊娠反應劇烈了也可能,聽人說有的孕婦月份天了會再鬧一次,這樣多數(shù)懷的是男孩。結束了休假,我又投入到繁忙的工作中。一天夜里我接到電話,他說他是葉小桃的丈夫,有事請我?guī)兔?。我二話沒說起身出門。
“小桃手機上總出現(xiàn)你的號碼?我聽小桃說起過你?!弊谖覍γ娴哪凶痈叽笥⒖÷曇粲行┑统?,我篤定他很少出入這具有暖昧燈火的地方。地點是我選的,他此刻坐的那把椅子,不久前小桃也坐過?!疤拱渍f我需要你幫忙,勸勸小桃,我不想離婚。我對不起她但不像她想的那樣…她還懷著我們的孩子。\"我示意他不用再說,我已然知道這個大男人為何蜷曲在我面前了??粗樕掀婀值谋砬槲夷X海里卻閃過小桃哭泣的樣子,在飛機上哭泣的葉小桃是一張怎樣的面孔呢?他們的臉龐也在一瞬間和另外的臉龐重合,重合又散開。
通感在我胸腔里沉悶地起伏著。
“我不能保證,但我會努力?!蔽覀冊谝股蟹质?。在京城絢爛的夜色,我時常混淆白晝和夜晚。什么才是絕對的剝奪?如果人悖逆生活,生活又會變成什么樣子?如若對生物鐘這種生命形式做一次反抗集結的話,會有多少人不嘲笑只去體驗。也許是內心深處有種情緒在反復央求,也許是冥冥中上帝安排我在這春天里獲得慰藉,也許是葉小桃那張曾讓我心醉的笑臉,也許是剛剛坐到我面前的那個可憐也可笑的男人
我再次升起了傾訴的欲望。我決定把一切告訴葉小桃,把她的故事完整地講出來。
“還是來我家吧,我給你準備了歐洲奶粉,同事出差帶回來的,味道很棒。\"我打電話給小桃。小桃說她還是想知道故事的結局。我說:“好?!?/p>
天又下起雨來,春已被夏的腳步接替了,雨水越來越多??稍诒本┘竟?jié)就是這樣,每次變換都經(jīng)歷冷熱反復,在人摸不著頭腦的時候,季節(jié)已經(jīng)變了。雨水有些涼尚缺少夏的氣息,我給小桃沏了杯熱牛奶,濃濃的奶香在空氣中飄蕩。
“他離婚了嗎?\"在安靜中,她拋出擲地有聲的問話。我來不及作答。此刻的葉小桃像穿越時空立到我面前的一架天平,“放棄沒紅過臉打過架的妻子,為他能愜意生活而苦心奔波的人?\"“他那么自信他的女兒能理解他,原諒他,支持他?\"“她呢,一意孤行嗎,忍心看著一個家庭因她毀滅?”“愛情到底是什么,什么樣的愛能經(jīng)受考驗,能夠不自私?”疑問一連串地從她唇間噴薄。她用過于冷靜的口吻等待著我。
矗在我眼前的葉小桃的臉龐像極了桌子上那盆仙人掌。
懷有三個多月身孕的葉小桃習慣于雙手交叉放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她下意識地摩挲著那個弱小卻富有力量的生命,他在改變著小桃或者說使小桃擁有我尚未擁有的完整。就像她希望的那樣她在與這世界產(chǎn)生更加扎實也更真切的聯(lián)系。一些場景在我們之間彌散,充盈,潮水般覆蓋。女兒彈琴的樣子是他最喜歡的,他把洗腳水端到踏動琴鍵的腳丫旁,聽她俏皮地喊聲爸爸。那晚他幫女兒關燈時,女兒對他說到愛一一我真的無法想象那種幸福一一會像葉小桃逡巡在小腹上的手指嗎。
而我不得不反問自己,我是否該再講下去?我最想做的難道不是留住我的葉小桃嗎。
把她留在兩個世界之間。
閉上眼睛話語像風襲過我面龐?!八f她的出現(xiàn)讓他的靈與肉分離,讓他痛。他說他對生活有不甘心,總想到還有很遠很遠以后,是新的寄托;他說他的挑剔、冷戰(zhàn)總被妻子當作玩笑,而他懼怕著生活的密電,像在宣告失敗。\"我將目光跳過葉小桃,又遙遙拋去窗外。
“是生活把儀式感搞丟了?!毙√艺f。
磁鐵般的魔力聳動著我,我不顧一切加劇事態(tài)的發(fā)展?!澳玫诫x婚協(xié)議書的那晚,他說妻子哭著撒嬌,‘我們可以不離的,對嗎?’他說他真好像要被動搖。\"夏夜的黃昏開始彌漫,我走到陽臺關上那扇窗戶,狂風在窗外將樹枝搖曳,對于春天它比太陽有著更加多變而幽默的掌控權。讓生活就此倒帶更好吧,相比于毀滅…我著著葉小桃,她也看著我,我的話就像一塊兒哽咽在喉嚨里的生鐵,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再后來呢?”在停頓中近乎室息,而葉小桃再次把目光拋向我。
沒有一個女人在危險來臨的時候,毫無防備,可有時候,愛情的盲目會讓人忘乎所以。自我決絕似的投人與無法自拔的脆弱,事實上是可以畫等號的。我要將這故事的盛宴跟高潮全盤托出,我期待著葉小桃的目光,我想給她講起那個噩夢,那噩夢里所具有的恐懼,至今仍令我震顫一一跳進對壘的戰(zhàn)壕,坦白似倒不凈的沙粒,解釋,掩飾,宣誓,有多少愛就有多少懷疑,每個人都在作戰(zhàn),精疲力竭?!跋窳_生門?!彼麄円驗槁曇糸_始,恰用聲音結束。一個清晨電話鈴驟然響起,父親遞給她聽,那頭傳來一個女人近乎瘋狂的咒罵,痛徹心扉的哭泣以及用死亡掀動的威脅?!昂?,好,好,我錯了,你下來…”在男人那絕望的哭泣聲中電話掛斷了,他的聲音在那一刻顯出懦弱,蒼老,又真實。
那個春天,她無數(shù)次從噩夢中驚醒。周身空空如也。
“再后來呢?”我發(fā)覺雙臂間有手掌撫來,是葉小桃從背后抱住了我,她問。難道這個發(fā)生在七年前的故事還不肯結束嗎?這發(fā)生了七年的故事到底要怎樣去結束。它的走向是否能由我一個人決定?我和葉小桃對坐在被混沌吞噬的狹小空間,我們越來越看不清楚彼此。
“她多么可恨又可憐,她一多么傻—”小桃在黑暗中自言自語,可她的話多像藏進我心底的話語,早在七年前就曾出現(xiàn)在她對自己的質問中。沉默良久,小桃喝下杯子里剩余的牛奶望著我:“說不定是她幫他們找回了婚姻的真實,找回了需要和存在,她…不是個壞人,或者說她壞得一點不徹底。\"我著到葉小桃嘴角泛出的笑,在她眼神里我又一次撞見毫無欺騙的堅定。
她的笑,令人心醉。
我打開燈,光在黑暗里冒失、征忡、徘徊。我告訴小桃再后來,那個受傷的女孩她請了長長的假獨自一人到長白山看天池,獨自一人上西藏看雪山,她在遙遠廟宇里行走,祈禱。為一個家庭祈禱,為一個中年女人,為那個一夜間蒼老的男人,也為那個會彈奏美妙琴音的少女。獨獨沒有為她自己。她用光了自己所有的積蓄去到了很多地方,她爬了山,也看了海。她想用懲罰來救贖自己。再后來,她離開家鄉(xiāng),獨自一人到北京發(fā)展??墒瞧吣?,被那個故事包裹著的她,和自己丟失了聯(lián)系。
我終于有些口干舌燥了,我有點兒舒服地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起身去沖一杯茶給自己。在廚房的側窗,我看向葉小桃,橘紅色燈光在黃昏里蔓延滴落到她烏黑的發(fā)絲間。我看到她對著我那張巨大的藝術照發(fā)呆,好幾分鐘過去了,她撫著肚子彎下身去,她用袖口一點兒一點兒擦拭了那照片上附著的灰塵。有一瞬,我著到她的嘴唇貼在相框上,她輕輕地吹著,吹。
我望著她,心中有股莫名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