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四十一回有如下一段文字:
妙玉聽如此說,十分歡喜,遂又尋出一只九曲十環(huán)一百二十節(jié)蟠虬整雕竹根的一個大盒出來,笑道:“就剩了這一個,你可吃得了這一海?”寶玉喜的忙道:“吃的了?!泵钣裥Φ溃骸澳汶m吃得了,也沒這些茶糟蹋。豈不聞‘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騾了’。你吃這一海便成什么?”說的寶釵、黛玉、寶玉都笑了。妙玉執(zhí)壺,只向海內(nèi)斟了約有一杯。寶玉細細吃了,果覺輕浮無比,賞贊不絕。
首先講“盒”,盛酒器,音“?!?。后面的“?!?,指的是大的容器?!都t樓夢》第二十六回有“寶玉把盞,斟了兩大海。”不過這里是喝酒。
我們再來看妙玉的警句:“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騾了。”聽妙玉的說法,似乎這句話也不是她說的,而是當(dāng)時的名人名言。
但是,我們還是要多個心眼?!都t樓夢》中寫的并非是真事真物。比如秦可卿房間里的陳設(shè):“案上設(shè)著武則天當(dāng)日鏡室中設(shè)的寶鏡,一邊擺著趙飛燕立著舞的金盤,盤內(nèi)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設(shè)著壽昌公主于含章殿下臥的寶榻,懸的是同昌公主制的連珠帳?!奔R這些寶物,乾隆皇帝也做不到。小說家言,不能當(dāng)真的。
妙玉的話充滿了人身攻擊,放在她與寶玉間的對話中,氣氛卻非常好。
茶不讓多喝,這是誰立的規(guī)矩?明代羅廩的《茶解》里講過,“茶須徐啜,若一吸而盡,連進數(shù)杯,全不辨味,何異傭作。盧仝七碗,亦興到之言,未是事實。山堂夜坐,手烹香茗,至水火相戰(zhàn),儼聽松濤,傾瀉人甌,云光縹渺,一段幽趣,故難與俗人言?!?/p>
這段話中,“若一吸而盡,連進數(shù)杯,全不辨味,何異傭作?!钡览碇v得通?!段饔斡洝防铮i八戒吃人參果就是如此,不過是婦孺皆知的粗淺道理:
他三人將三個果各各受用。那八戒食腸大,口又大,一則是聽見童子吃時,便覺饞蟲拱動,卻才見了果子,拿過來,張開口,轂輾的吞咽下肚八戒道:“哥哥,吃的忙了些,不像你們細嚼細咽,嘗出些滋味。我也不知有核無核,就吞下去了。哥啊,為人為徹,你已經(jīng)調(diào)動我這饞蟲,再去弄個兒來,老豬細細的吃吃?!毙姓叩溃骸靶值?,你好不知止足!這個東西,比不得那米食面食,撞著盡飽。像這一萬年只結(jié)得三十個,我們吃他這一個,也是大有緣法,不等小可。罷罷罷!夠了!”
不過,“何異傭作”,出口傷人,實在有失身份?!氨R仝七碗,亦興到之言,未是事實?!睙o端指責(zé)前賢,有點妄人的意思了。
曾園
前《南都周刊》《新周刊》主筆。從事茶文化研究與寫作多年,現(xiàn)在西雙版納籌備茶學(xué)院。出版過《詞的冒險》《茶葉偵探》等書。
明代另一位茶人屠隆認為品茶的要緊處在于“神融心醉,覺與醍醐甘露抗衡,斯善鑒者矣。使佳茗而飲非其人,猶汲泉以灌蒿萊,罪莫大焉。有其人而未識其趣,一吸而盡,不暇辨味,俗莫大焉?!?/p>
這里“一吸而盡,不暇辨味,俗莫大焉”的道理就很精準,對“俗”的定義客觀公正,豬八戒無法反駁。
我們大致可以說,妙玉不準多喝的說法來自于羅廩。
錢錘書先生對此有妙評:按攏翠(妙玉的庵名)立茗規(guī)以后,攀風(fēng)附雅之士,無敢言“玉川七椀”者。吳蘭雪《石溪舫詩話》招搖標榜之余,自夸水不能厄。
曹雪芹(1715年-1763年)生前《紅樓夢》已經(jīng)小范圍流傳。俗人不懂,誤信妙玉茶規(guī),不敢多喝茶了。真正的雅士也是真正的勇士。吳蘭雪1839年中舉,估計妙玉茶規(guī)知道的人不少了。但他不管不顧,在《石溪舫詩話》中說:
君善琴,余能茗戰(zhàn),嘗約余聽琴,為飲龍井茶一百甌。
意思是說,聽人彈奏古琴,能喝一百杯龍井茶。真是海量。
無伴奏也沒有關(guān)系,“雪水煎茶,余立飲十余甌?!?/p>
錢錘書先生猜測,吳蘭雪可能過于相信徐靈淵的“詩清都為飲茶多”這句詩了?;蛘摺爱?dāng)時《紅樓夢》想尚未盛行,不堪為妙玉知也。蘭雪生平惟此事出人頭地耳?!?/p>
不過,“雪水煎茶”也是妙玉所擅長的。
黛玉因問:“這也是舊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這么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甕一甕,總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我只吃過一回,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嘗不出來?隔年蠲的雨水那有這樣輕浮,如何吃得。”黛玉知他天性怪僻,不好多話,亦不好多坐,吃完茶,便約著寶釵走了出來。
茶人將好茶隨意拿出來給普通人喝,說人俗,其實自己也俗。同樣,茶人對普通人大講茶理,也是俗。
不過,這里的花甕甕雪,也是前人發(fā)明的。明朝兵部尚書熊明遇論水,首推當(dāng)?shù)氐摹盎萑?,“無泉則用天水,以布盛秋雨、梅雨,淀而封諸甕中,愈久愈妙?!薄疤焖奔从晁蜓┧?,符合茶人一貫標準。
今天的小說家同樣愛談茶?!堆嗍秤洝氛勏愀鄄铇峭?,所敘趣事頗多。但一本書卻盡力避談茶味,這很奇怪。我僅找到三處談茶味:
關(guān)于見面的年份,或是祖父最喜歡喝的普洱,來自哪個山頭。
此時我坐在這間已被政府納入了市區(qū)重建計劃的老舊茶樓里,聞見空氣中漫溢著奇異的青澀氣。山伯說,這是陳年的普洱茶磚的味道。
兄弟相閱,家道落了,架勢不倒。喜歡喝的是“敬昌圓茶”。這茶餅是用老撾邊境的曼撒山上最好的茶菁制成。野樟茶香,水性細滑,入口即化。
其中第二處,“陳年的普洱茶磚的味道”是“青澀氣”,小說家可能只聞過新茶,沒聞過老茶。讀者看小說愛上茶是可以的,但學(xué)茶要找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