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芳坐在門口的條凳上砍豆瓣。一張細竹篩擱在膝頭,里面裝著曬干的蠶豆。在秋陽下炙烤過的豆粒泛黃,如同一粒粒黃金。
她右手握著一把小柴刀,左手從散發(fā)著清香味兒的竹篩里挑選出飽滿圓潤的蠶豆,敏捷、熟練地送到刀口下。右手雖握著柴刀,卻能空出食指和拇指,準確接過左手遞過來的豆粒,將種臍貼上刀口,隨即在條凳上一磕。啪的一聲脆響,蠶豆就裂成了兩瓣兒,手指頭一松,豆瓣就落在擱置于凳腳的竹籃里。條凳是由厚實堅硬的柏木做成,每年砍一回豆瓣,上面布滿了深深淺淺的刀印子,條凳一端已經(jīng)砍得凹陷下去了一大塊。
正下著麻麻小雨,又是天色向晚,秋天的山野更顯清寂。收割過后的稻田留下一些枯黃的谷茬子,低洼的地方蓄積著一汪一汪雨水。
現(xiàn)在地壩也打濕了。屋邊上的竹叢在細雨滋潤過后一片亮綠,竹葉尖兒懸掛著晶亮的雨滴,有間隔地滴落,雨滴響亮的墜落聲不時傳到程芳的耳中。
一輛藍色小車從屋下邊的公路上駛過。程芳被引擎的轟鳴聲驚動。細雨蒙蒙,看不清車牌,她的心還是悸動了一下,砍豆瓣的節(jié)奏被打亂了,慢了下來。她又試圖繼續(xù)流暢地砍起豆瓣來,有心忽略那輛藍色小車。管他呢,與我無關。但她的心還在追隨那輛車,心又帶著目光尾隨過去。果然,拐過一個彎兒,車子駛過野水河的石橋,在程虎家的壩子上停下來了。
程芳的心痛了一下。她停止砍豆瓣,雙手擱在膝頭上的細竹篩里,目光炯炯,盯著那輛藍色小車。車門打開了,程虎從駕駛室走了出來,撐開手中的雨傘,又轉過另一邊去拉開副駕駛車門。他的老婆下車了。他小小心心地替她打著雨傘,攙扶著她。她懷孕了。他們在細雨中走進程虎的家門。
秋天的味道忽然就苦澀多了。這黃昏時的秋雨,飄飄灑灑,冰冰涼涼,仿佛都落進程芳的心里。直到程虎夫妻走進門里消失多時,她還沒回過魂,呆看著斜對面程虎家壩子上的小車。
父親這時從屋里出來,叼著煙斗,拿著鐮刀,他是去扯枯草喂牛的。父親看了看程芳的呆愣樣,又扭頭順著程芳的目光看去,就看到了程虎的小車。他猛吸了兩口葉子煙,說:“有啥好看的?”
又將煙斗在鐮刀背上磕碰,煙灰就磕出來,飛濺到壩子上。他又狠狠地看了看程芳,說:“死心眼兒!”
程芳拿起幾顆蠶豆在手指上揉捏,仿佛自顧自地說,又仿佛是在回答父親:“看什么!我恨他!”
晚上,程芳顯得異常勤快和高興,燒火,煮米,炒菜,拿碗拿筷,盛湯。還一邊說個不停,比如說今天雨下得有些怪,今年蠶豆又大又圓,做出的豆瓣醬味道一定好。說來說去,散漫沒有個中心。但是父親是聽出來了。
晚飯桌上,父親抱過他的酒葫蘆狠狠喝了幾口??赡苋澜缫仓挥兴€在用葫蘆裝酒。他說用葫蘆喝酒那才是喝酒,除了葫蘆,任你用什么東西,喝起來也不像酒,像馬尿。他對著葫蘆狠啜了一口,對程芳說:“你給老子裝!你說那么多,我曉得你是在裝。”
程芳也不抵賴,說:“是的,我就是難過了。我還不可以難過么?”
母親橫了一眼父親,說:“老頭子,你喝酒就喝酒,話還那么多!”
又對程芳說: “不要管他。
但隨即又語重心長:“你也該為你自己打算打算,不能一直這樣拖下去,開年你就25歲了…
父親有些怕母親,本來已經(jīng)住嘴,就著葫蘆喝酒了,聽母親這樣一說,又開口了:“是呀,我也是這意思。那程虎都結婚了,老婆肚子都那么大了,你還想著人家!有什么意思,也不怕人笑話。說過好多回親事,橫挑鼻子豎挑眼,這個不同意那個不同意,這個不合適那個沒感覺。天底下就沒有一個你看得上眼的!”
母親責備說:“吼那么大聲干什么!人家都很難過了,你還火上加油!”
父親瞪了一眼,說:“我這不還是為她好不管那么多,前兩天又有人說親事,你必須好好去處一處。人很不錯,要家底有家底,要長相有長相,要能力有能力?!?/p>
程芳想,也是該放下了。念一個不該念的人,就像懷抱一叢荊棘,受傷的還是自己。于是第二天,她和父親一起相親去了。
她和程虎青梅竹馬。兩家相隔不遠,兩家大人也都處得好,尤其是兩位父親,好得像穿了連襠褲,經(jīng)常在一起喝酒。
兩家娃生下來就在一處玩耍。程芳比程虎大6個月,女孩子發(fā)育得快些,程虎長得慢,小時候經(jīng)常跟在程芳后頭姐姐長姐姐短地叫。兩個娃子一刻也分不開。
一次,農(nóng)忙過后,兩位父親又在一起喝酒。程虎和程芳那時6歲多,在一邊玩過家家。夕陽正在落山,金色的光芒從西邊山頭映照下來,地上仿佛鍍上了一層金箔。兩個孩子渾身金燦燦的,恍若金童玉女。
程虎父親接過程芳父親手中的酒葫蘆,喝了一大口,喉嚨咕嘟一聲,斜眼看見玩耍的兩個孩子,然后一努嘴,說:“你看。很般配。‘
程芳父親說:“還小呢,般配啥!
程虎父親說:“我們訂個娃娃親。你家也只一個,我家也只一個。我家有魚塘,你家有桃園,魚塘加上桃園,還愁他們過不好日子?”
程芳父親想,說得很有道理,但是嘴上卻不明說,只是舉起酒葫蘆說:“喝酒喝酒。”
這天正是逢會趕集的日子,相親地點就約在集上。對方是程芳父親一個朋友介紹的。那個男的也由父親陪同前來,加上當介紹的朋友,五人相見后,進到一家茶樓坐下,喝喝茶,了解了解。
男的不是很帥,長一對小眼睛,但是很有神。體格魁梧,肌肉結實,很會講話。一坐下來他就張羅著叫上茶水、小吃,然后說:“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張橋?!?/p>
他指了指坐在旁邊的父親:“是我爸取的名字,因為我們家門前有座石橋,低頭不見抬頭見,就給我取了個名字叫張橋。我讀書不行,當了個農(nóng)民老大哥,但我這個農(nóng)民當?shù)貌缓细?,不種地。我辦了個養(yǎng)鴨場。”
他呵呵笑著看了看程芳。程芳顯得不熱心,但是他的目光提醒了她,她是來相親的,不能不回應對方,不能顯得那么冷漠好像事不關己。因此她說:“挺不錯的,有魄力…
他眼神更亮了,說:“你可以到我養(yǎng)鴨場去看看,挺壯觀的?!?/p>
隨即他就提議說:“不過在去養(yǎng)鴨場前,要不我們先逛逛街,看有些什么可以買的。”
三個大人很懂事,就說好呀好呀,你們去,我們一把老骨頭,就在這坐坐,聊聊閑話等你們。又說你們盡管玩開心,不管我們。
二人從茶樓出來,走進熙熙攘攘的人群。正午時分的秋陽照得一片燦爛,空中仿佛彌漫著淡藍色的煙氣。程芳的心里一片黯淡。長久以來,程虎離去的身影擋住了透進她內心的陽光。她想程虎是多么霸道,人離開了還要霸占住她的心。他就像一道門門,將她的心門得死死的。但是她必須將他撥開,至少也得露出一道縫兒,好讓張橋的身影透進那么一點點兒。因此當張橋在一個時裝店停下來,提議送她一條圍巾的時候,她接受了。
一面墻掛滿了圍巾,顏色、面料各異。張橋取下一條藍底帶紅色細條紋的羊毛圍巾。程芳拒絕了,因為她一眼就看到一條藍色圍巾。這是一條棉布料圍巾,純藍色,沒有任何色塊、線條的裝飾,藍得如此純潔,就像藍瑩瑩的水晶,仿佛染不上一點塵埃。
張橋說:“買羊毛的吧,羊毛的好些。
程芳說: “我喜歡這條。
她自己也驚住了,心跳得怦怦的,像一個加速的馬達。幾乎一模一樣,和程虎當年送她的那條幾乎一模一樣!
那是他們上高中時,一天程虎約她爬山。她到的時候,程虎已經(jīng)在校門口等著了,與他一起的還有幾個女同學。程芳不高興了。程虎把她介紹給那幾個女同學時,她更不高興了。
程虎說: “這是我姐姐,叫程芳。
待幾個女同學走遠了一點,程芳狠狠瞪了程虎一眼,說:“誰是你姐姐?”
爬山爬得不是很開心。程虎不明白原因,心情也不是很好。問程芳怎么回事,程芳說:“怎么回事?你把我得罪了,怎么回事!”
那天晚上程虎把程芳叫到操場一角,送她一條圍巾,說是賠罪。他說:“送給你的,你不要不開心嘛,姐姐。
“誰是你姐姐!
“你呀!
“不是!誰是你姐姐你送給誰去,誰愛聽你叫姐姐你叫誰去?!?/p>
程虎也有些火氣來了,說:“還擺起架子來了。不要算了?!?/p>
轉身就要走。程芳說:“把圍巾拿回來?!眹砟没貋砹?,程芳把圍巾送到鼻端嗅了嗅說,“你不要叫我姐姐我不要做你姐姐…
程虎說: “你就是我姐姐啊,從小叫到大的。
程芳用圍巾捂著臉,猛然一下取下來,嘴巴湊到程虎的耳朵邊:“我要做你老婆!”
然后飛也似的逃跑了。
程芳父親從屋前的斜坡走下去,順著公路走,過了野水河上的石橋,沿著彎道走向程虎家。他提著酒葫蘆,叼著旱煙桿,吧嗒吧嗒的,急促地吸著,煙鍋都給燒紅了。
正是夏天,太陽落山不久。程虎父親正坐在壩子邊歇涼,程芳父親一腳邁上壩子,一屁股坐在程虎父親旁邊。兩人都沒有說話,事情兩人都很明白。程芳父親仰頭看著對面的山尖尖,煙鍋里面的葉子煙已經(jīng)燒完了還在吧嗒吧嗒地吸。
程虎父親幾次想開口,終于還是選擇保持沉默
程芳父親磕掉煙灰,把酒葫蘆湊到程虎父親鼻子跟前晃了晃,說:“程虎這小子出息了,你也出息了,我拿酒來賀喜!”
“哥,你聽我說…
“說什么?說你家程虎長本事了,把小芳丟了,另外娶了個有錢的老婆?
程虎父親一把扯過程芳父親手中的酒葫蘆,仰脖子灌了一氣,說:“這事也不能怪我,我罵也罵過了,就差沒揍他。人大不由人,我也管不了”
暮靄已經(jīng)降下來了。對面山尖尖上有顆早出的星星在一閃一閃。程芳父親說:“可憐我們家小芳,給人家丟了!”
程虎父親十分愧疚,覺得對不住多年的好兄弟,說:“他一向是個踏實的人,也不知怎么心眼兒就歪了,我也沒法給他正過來。你看我也不能用強,強扭的瓜不甜,牛不喝水還能強按頭?我只能說聲對不住了!”
程芳父親忽然扭過頭來。如果不是霧靄濃重,一定會看見他兩只眼晴紅紅的,還有淚花在閃爍。他沖著程虎父親吼了一聲:“你教的好兒子!一聲對不住頂屁用!”
程虎父親還想說什么,但是沒有他開口的機會,程芳父親說:“這只怪我瞎了眼睛,小芳也瞎了眼。我們就此拉倒。你死了我拿酒來慶祝!”
說完,恨恨地起身走了。
相親過后兩天,張橋就到程芳家來了,拎了一大籃子雞蛋,兩瓶好酒,說是來看看兩位老人家。
程芳坐在條凳上砍豆瓣,對張橋的到來不是很熱心也不是很冷淡。多多少少有點敷衍。張橋不理會她,徑自拖過一張凳子,在程芳斜對面坐下,從竹篩里抓起一把砍好的豆瓣剝起殼來。他說:“往年我媽做豆瓣,都是我?guī)退齽儦?,不過都是用水泡過的,很好剝。”
程芳依舊砍自己的豆瓣,只是間或瞥一瞥張橋。張橋認真地剝著豆瓣,一雙樸實的大手,指頭很粗,顯得很有力量,只消他指甲輕輕一撕,沒有泡水的堅硬難剝的豆殼就和豆瓣肉分離開了。程芳看到他手掌上泛黃的繭子。這么一雙粗糙的手掌表明了它們主人的勤勞。厚實,指骨節(jié)大,不是干巴巴的,也不是肉嘟嘟的,每塊肌肉都是經(jīng)過勞作淬煉過的,整雙手給人一種穩(wěn)重感。她想起了程虎,他也有這樣一雙讓人安心的大手。程芳不由得目光上移,擴大瞳孔聚焦的范圍,打量著張橋的整個身板,最后目光落在張橋的臉上。張橋察覺到她的目光,也抬起頭來看她,一雙小眼晴射出兩股有神的光彩。那目光竟是熱辣辣的,像兩?;鹦恰3谭夹睦镆粍?,低下頭砍豆瓣,卻說:“很難剝吧?豆殼又干又硬?!?/p>
她感覺自己的心稍微開啟了一道縫兒??墒?,程虎立即就站過來了,擋在張橋的面前,要把這個30歲的漢子擠開。程芳心緒一下子就黯然了。程虎在她心里扎下的根太深太頑強了。但是她必須將他連根拔除,空出位置。這時張橋在說:“有點難剝,不過還好?!?/p>
程芳說: “給水泡泡再剝。我們出去走走吧。
二人順著公路走去。程芳穿了一套洗得泛白的牛仔服,衣邊、袖口已經(jīng)綻開了布線。但是舊衣服并不能夠掩蓋她的好身材。勞動塑造出她身體的曲線。上午10點鐘的陽光照著她紅撲撲的健康的臉蛋。
張橋講了些童年趣事,把程芳逗得笑起來了。他說:“也說說你吧!”
程芳的童年和程虎分不開,她不想說。她望著秋日下的山峰,灌木落下了大部分葉子,山顯得空寂。她說:“我沒什么說的,我的童年很一般?!?/p>
野水河消減了水勢,顯得沉靜,岸邊倒伏著金黃的絲茅草、筆筒草水溝邊生長的石菖蒲在夏日里很茂盛,散發(fā)出馥郁的香氣,如今也開始凋零了。
他們不知不覺走進了一片楓樹林。林中飄落著鴨掌蹼一樣的楓葉。有的楓葉已經(jīng)紅了,有的淡紅,有的還是青黃、碧綠的。富有層次感的色彩在程芳眼前交織成一片夢幻的圖景,像跨過天際的彩虹,像一片絢爛的云霞,像曾經(jīng)擁有過又失落了的夢。
這是她和程虎經(jīng)常來的地方。程虎還正兒八經(jīng)給她送過兩枚火紅的楓葉,用針在上面刺了八個字:此生此世天涯海角。她是明白了,她每走一步都在追隨他們曾經(jīng)走過的腳印。她來到楓樹林,是下意識的習慣使然,也可以說是遵從她內心的程虎的指引。她不由得扭頭看了看程虎家的那幾間瓦房。此生此世,各奔天涯,她想。抬頭望了望絢麗的楓葉,心里一陣刺痛。
張橋見她情緒不高,也不問原因,只是給她講一些生活中的趣事。到了一株棕樹前,他樂呵呵地說:“等等,讓我賣弄一下我的絕活兒!”
棕樹生長得十分茂盛,葉子像利劍一樣在空中支棱著。他扯下幾株像蒲扇一樣的棕葉跑回來,將棕葉一絲一絲撕下來,開始編織起來。手指粗大但十分靈巧,很快就編織好了一個蜂窩。他遞到程芳手里,說,怎么樣?
程芳說還不錯。
他說你再等等,給你個吃驚的。
于是他又編了個草帽。接著又編了個蚱蜢,又編了只山雀,栩栩如生。程芳一聲驚呼,太真了!拿到手里,它們仿佛就要飛走了。這再次讓她想起程虎,他也有雙靈巧的手。他能用竹篾編織背簍、籃子、竹篩、團扇,也能編成各種小動物。
一眨眼,張橋又編了只戒指。程芳接過來,心里熱乎乎的,但隨即就有一股冷流撲過來,沖淡了那股溫熱。
張橋沒有俗氣地要求她戴上,這讓程芳很滿意?;貋淼臅r候,張橋將一只手搭上程芳的肩膀。他感到手掌下的程芳肩頭的肌肉像碰到烙鐵似的顫抖不已,像是要甩開他,但是過了十幾秒鐘,它安靜了。
在野水河邊浣衣的石級上,程芳和程虎沉默地坐著。清朗的月光照射著,河水如同泛著微光的綢緞,輕輕波動。夏末的風吹來田野稻谷的清香和偶爾的犬吠。程芳想,再過幾個星期就要收獲了,可是我卻要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了。
“程虎,你為什么要背良心?你說過的話都不算嗎?”程芳在月光里抽泣。
程虎沒有回答。
“難道就因為她家有錢?有車,縣城里有房,家里開著店鋪?”
程虎還是沒有回答。
“難道我們有魚塘和桃園還不夠嗎?你都忘了我們在一起有多么快樂嗎?”
程虎望了望月亮,那兒有烏云正飄過來,就要遮住月亮了。他甕聲甕氣地說:“快樂是快樂,這是沒得說的。可是,我心底里也不快樂。我一想起要起早摸黑干農(nóng)活心里就怕這么些年,我怕了…….”
“那樣一個胖女人,你喜歡嗎?沒錯,你娶她,你會過得自在,可你是用愛情換回來的,用尊嚴換回來的。你不覺得羞嗎?
“何必說得那么嚴肅!世上一切不都是交易么?我只是想人一輩子短短幾十年,要過好點兒。人往高處走,一山還望一山高,既然有了這個機會,就不要放過。”
程芳抹了一把淚水,說:“這樣說來,你之前口口聲聲說愛我,都是玩笑了?!”
程虎沉默了,像是在捫心自問,過了一會兒,說:“不,是真的。到今天,現(xiàn)在這一刻,我還是愛你的。
但是另外一個更強大更有力量的我在我耳邊說,必須放棄你?!?/p>
程芳心臟急促地跳著,她似乎重新感到有了一絲希望。她轉過臉來面對他,說:“程虎,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你一向踏實、勤奮,也是個聰明人。從小到大你都很會選擇,總是知道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但這次你的選擇是錯誤的,你并不能夠獲得真正的幸福,只有以愛換愛,以心換心,那才是愛。跟我在一起吧。所有的累活兒都由我來干,我會把你當皇帝一樣伺候”
程虎說:“那樣你會累得滿頭白發(fā)一臉皺紋,我忍心么?你也找個經(jīng)濟條件好點的,我已經(jīng)決定了。反正傷害也傷害了,就傷害到底?!?/p>
程虎離開了。野水河邊傳來程芳低低的啜泣聲。
程虎是在春天結婚的。兩家都是獨生子女,婚禮先是在縣城女方家舉辦過了,又挑日子到村里程虎家舉辦酒宴。
程芳父親堅決不出席,整個期間在家里抱著葫蘆喝酒。程芳聽說婚禮日期后哭得眼圈都紅了。到了婚宴那天,她止住了哭泣,并且稍微打扮了一下,臉上敷了一點白粉,蓋住哭泣的痕跡。她要去參加程虎的婚禮。父親暴跳如雷,說她真是沒有一點兒骨氣,沒出息,人家擺明了耍弄她,她還要把人家當個人物看。他說:“你去看看,老子打斷你狗腿!你不要臉我還要臉!”
程芳說:“爸,你這樣才顯得沒骨氣,落人看笑話。大大方方去,表明我心頭根本就不介意。他一個程虎算什么,離了他地球不是照樣轉得好好的!”
母親也說:“小芳說得對…再說,鄰里鄰居的,低頭不見抬頭見,為這事難不成要仇恨一輩子!”
父親說:“我就是仇恨他家一輩子。”他氣得胡須發(fā)抖。
婚禮排場很大,10多輛車子從村外駛來,在程虎家門口沿著公路排成縱隊停放。每輛車的后視鏡上都扎著粉色的絲帶,車門上貼著大紅的“喜”字。墻邊下桌旁坐著的吹鼓手早就在吹吹打打,弄出很喜慶的氣氛。吹嗩吶的鼓起腮幫子吹了一曲《抬花轎》,接著來了一曲《百鳥朝鳳》,悠揚婉轉的曲調在村子里飄蕩。
程芳正在壩子邊的露天鍋灶邊淘洗菜葉。曲調飄落到程芳的心上。隨著一縷一縷的嗩吶聲在半空中飛揚,她的心被撕扯成一繕一繕的。那一縷一縷的嗩吶,像一根細細的繩子,在程芳的心臟上千纏萬縛,她沒法呼吸。又像是在織一枚繭,她的心被緊緊地裹縛在里頭。她鼻腔有些發(fā)酸。
程虎和他的妻子從車上下來了,在伴郎伴娘的陪伴下往屋里走去。前邊一個花童拋灑著玫瑰花瓣,后邊的花童托著新娘婚紗的裙擺。
程芳看著西裝革履的程虎,他笑容燦爛,又看了看走在他身旁的新娘,她穿著白色的婚紗,一副憨態(tài)可掬的樣子。程芳一陣沖動,她多想沖上去,把新娘身上的婚紗扯成碎片,在腳底下踩。
整個酒宴,程芳雖是打起精神故作灑脫面對,還是有三次悄悄背過一邊抹眼淚。
她想,是該在內心里把他埋葬了。
程虎婚后就到妻子家過活去了。程虎父親也開始游手好閑起來,對莊稼和魚塘不像過去那么上心了,經(jīng)常在村口的小賣店里打紙牌。只剩下程虎母親還在辛勞地打理田地。
幾個月過去,程芳瘦了一大圈。一陣風吹過來,就讓人擔心她會不會給刮走了。原本山風日月磨煉得黑健康的臉蛋兒瘦削下來,只剩一層皮貼著顴骨,初一看上去有幾分嚇人。衣褲顯得寬大了,套在身上松松垮垮的。她本來很秀麗的大眼晴這時倒是顯得更大了,但是無神。那是一種讓人心痛的眼神,里面有哀怨、倔強、憤恨,還有牽扯不斷的一絲絲纏綿。每一只瞳孔都是深不可測的古井,又仿佛是暫時停止活動的火山。
她每天下到田地里辛勤勞作,但是吃得很少。不管什么重活兒累活兒,摸到就干,也不多話。
母親看著心疼,擔憂不已,每當看見程芳扒拉幾口就又放下碗,就說:“你也將就多吃點兒,再大的傷心事,也不能跟身體過不去?!?/p>
到了夏季,新麥成熟了。金黃的麥穗沉甸甸的,墜彎了麥梢頭。風一吹過山地,麥子就窸窸窣窣響,仿佛在呢喃私語,一股清香也就漾至了鼻端。
程芳狠命地在山地上收割麥子。這天看看要下雨了,從早上起她就在地里割麥,然后打成麥捆,背回去放到廊下,準備在太陽天放到壩子上曬,再用連枷打下麥粒。
程虎家有一塊麥地和程芳家麥地搭界。程虎母親也在趕著收麥。到了中午,烏云就越來越濃。程芳扭頭看了看程虎母親,她已經(jīng)割了一大片麥子,正在一束束收集,打麥捆。看看雨要來了,她想將割好的麥子一起捆上背回去。但是麥捆過大了些,她一連試著背了幾次都沒有背起來。最后一次她幾乎用盡全身力氣往上掙,但是麥捆往左邊一歪滾到地上。她失去了重心,連人帶背簍一下子栽倒在地邊的沖溝里。
程芳丟下手中的麥子和鐮刀,沖過去。沖溝里沒水。她將程虎母親攙扶起來,說:“大娘,你要注意身體,背不起就少背點?!?/p>
程母看了她一眼,說:“你也知道要注意身體?。啃》及?,我沒事。一段時間來我可是看著你的,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樣子了!”
她們坐在地邊上。程芳咬了咬嘴唇,扭頭看了看山下的村子,說:“大娘,我沒事,我好好的?!?/p>
“我們家虎子對不起你。也不知道他的心給什么蒙住了?!彼鸪谭嫉氖郑拔抑滥愫匏?,你可能也不滿意我?!?/p>
程芳低下頭說:“我是恨他!不過,我不恨你,大娘。他是他,你是你,一碼歸一碼事?!?/p>
程母撫著她的頭發(fā):“你從小就是在我身邊長大的,你心長得咋樣我還不曉得?多好的姑娘家!你就像我閨女一樣,看著你傷心,我也難過。偏就是虎子不識好歹,本本分分一個人,不曉得中了哪樣邪,死了心偏要找那樣一個人!虎子硬生生地被搶走了,幾個月都不沾一下家?!?/p>
程芳想,你被搶走了兒子,我被搶走了丈夫!
程芳靠著程母的肩膀,在程母的愛撫下,心里的堅冰一點一點融化了。幾個月來的故作堅強,幾個月來的委屈痛苦,化作溫熱的水流從眼眶奔流出來。幾個月來她不曾哭泣,這時失聲痛哭起來。
程芳在張橋的邀請下到他的養(yǎng)鴨場參觀了一次。張橋的摩托車在鄉(xiāng)村道路上行駛,穿過秋天的山野和一片片覆蓋著枯草的田地。張橋家不遠,20多里路,翻過一個埡口,就看到一片相對平緩的坡地。張橋的家就在那片坡地上。遠遠看見一排瓦房,瓦房前邊有個大池塘,陽光下水波像鏡片似的晃動。
張橋父母親都很高興程芳的到來。坐了一會兒后,張橋說帶她到外邊走走,看看鴨場。鴨場以池塘為中心,方圓五六百米地圍起了一道尼龍繩圍網(wǎng)。
大群的鴨子在塘邊、坡地上放養(yǎng),有的扇動翅膀,嘎嘎叫著。張橋說:“你看,它們在歡迎你呢!”
池塘四周的堤岸都被鴨掌螳得光溜溜的。鴨子都長得肥大,悠閑地用扁嘴梳理著羽毛。其中有幾只白鵝傲慢地挺著修長的脖子,大塊頭搖擺著走來走去,像是在巡視臣民的國王。雖然是蕭瑟的秋天,但這里一切都透露著活力,就像它們的主人,散發(fā)出一股子動人的精氣神。
他們沿著池塘堤岸走了一圈。張橋向程芳介紹了鴨場規(guī)模以及后續(xù)發(fā)展計劃,骨子里透露出來的樂觀和信心使他顯得神采飛揚。他說:“現(xiàn)在我的鴨毛都銷售給外面的生產(chǎn)廠家,將來我就自產(chǎn)自銷。我會自主開辦企業(yè),加工鴨毛,生產(chǎn)成產(chǎn)品?!?/p>
他在一棵山核桃樹下停住腳步,轉身面對著程芳,說:“程芳,我沒有催你的意思,但是我們都年齡不小了。所以,我要說,程芳,我們結婚吧。我需要個妻子,這里一切也需要個女主人!”
他眼光灼熱,仿佛兩束激光,充滿了期待,也帶著驚惶不安。程芳胸膛急劇起伏著,直感到呼吸艱難。一個聲音在腦海中說,答應他,答應他!他什么都好。即便差了幾分愛情,少了幾分感覺,那又如何?人間事多有殘缺,又有幾人不是在缺憾中度過一生,何必如此較真?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艱難地說:“不…
她驚異了,甚至不相信這個字是她自己說的。她奇異地感覺到是她心里面的程虎開口拒絕了。就在她要打開門扉讓張橋進入的時候,程虎蠻橫地插過來擋住了張橋!
張橋眼中的光線熄滅了,就像燒盡的炭火慢慢斂盡了光輝。程芳心里十分酸痛,她說:“張橋,你是個好人,應該得到一個好姑娘。可是,可是我不能答應你,至少現(xiàn)在不能?!?/p>
張橋恢復了平靜,吸了口氣,說:“我理解。是我太急了。我會等的。”
一陣風吹來,核桃樹飄落幾片葉子。他們繼續(xù)向枯草凄迷的山間走去。
張橋沒有泄氣,隔三岔五就到石橋村來看望程芳。他十分殷勤,每次來不是送酒就是送煙不說,還搶著干活兒。砍柴,擔水,挖地,喂牛,深得程芳父母親喜愛。
程芳一方面很受感動,另一方面卻又將心越閉越緊了。而且,她的心痛得越發(fā)厲害起來。她也痛恨自己,明明對張橋是有好感的,明明是想將自己交給他的,可就是無法做到這一點。隨著張橋在家里走動越多,越殷勤,她越發(fā)感到了一種壓迫。她希望張橋真正走進她心里,又希望把他關在外面。希望張橋強大到把她心里的程虎消滅,又希望在心里保有程虎的位置。有時候她很高興張橋進步了,在她心里成功占取了一點兒地盤,但是又很遺憾,張橋畢竟不夠有力量,不能將程虎完全趕走并且將程虎離開后留下的空虛完全填滿。這樣,她對張橋的殷勤日漸不滿意起來。
一天張橋到山林幫她家砍柴。她在一塊向陽的草坡上坐下,看著張橋說:“張橋,我得告訴你一些事情。這樣說吧,你天天到我家?guī)兔Γ耶斎恢滥阋裁础5?,你要的我給不了,有些事情你不知道。”
張橋也挨著她坐下來,說:“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你心上有道傷口還沒有好?!?/p>
“那么,你以為你會讓它好起來嗎?好不了了,我嘗試過。這一段時間以來,我都在嘗試。我是多么想你把我整顆心充滿。我努力過了,你也努力過了??墒俏覀兌际×恕,F(xiàn)在我才知道,自從程虎離去,我的心就干涸了,死了?!?/p>
“你這是判了我的死刑!可是這不公平。你應該主動將他從心里完全清除掉,再來迎接我,迎接新的人,而不是讓我去把他從你心里擠走?!?/p>
“在愛情面前,是沒有公平可說的。我也試過了,但是他在我心里扎根太深。你不會知道試圖將他連根拔除的痛苦,或許我根本就沒有想過要將他從心里拔除。你說是傻也好,執(zhí)著也好,頑固也好,我都接受。要問什么理由,那也是說不出的。在愛情面前是沒什么道理好講的。他拋棄我,我恨他,可是我還”
張橋十分沮喪,望著枯黃的落葉,說:“你還在寫童話,可是童話早就被摧殘了!這個年代那么注重愛情干什么!踏踏實實把日子過下去就行了,你應該知道,現(xiàn)實生活中柴米油鹽是要高于童話的?!?/p>
程芳沒有接過話題,而是問了個問題:“張橋,如果我為了一顆露珠而哭泣,或者像林黛玉那樣為了落花傷心,你能發(fā)自內心地理解嗎?你如實告訴我?!?/p>
張橋低頭想了想,說:“實話實說,我不能理解。
程芳靠著他的肩膀,說: “張橋,抱緊我。
張橋伸過一只大手攬著她,她望著秋日高遠明凈的天空,說:“張橋,你不要再來了?!?/p>
幾顆淚珠慢慢溢出眼眶,順著她臉頰翻滾下來,滴落在張橋粗糙結實的手背上。
一個冬天,又一個春天過去了。到了夏初,程虎喜得了一個兒子。孩子見風就長,到了秋天,已經(jīng)在牙牙學語了。
程虎父親想念養(yǎng)在縣城的孫子,進城去看望。回來時程虎駕車送他,走到半路上出了車禍。程虎父親沒有拴安全帶,受傷最嚴重,送進醫(yī)院后不到一個小時就死去了。程虎昏迷了三天,左腿傷得比較嚴重,成了個瘸子。
葬禮那天,程芳父親提著酒葫蘆來了。他久已不登門檻。有人狐疑地朝程虎母親眨眨眼睛。程虎母親被這飛來的橫禍打擊得蔫了半截,松垮著一對浮腫的眼泡,原本還是一頭黑發(fā),幾天下來就變得灰白了。她說:“不管他,他是個好人!”
程芳父親坐在棺材邊,拍著酒葫蘆,說:“老子說過,等你死了,我拿酒來祝賀?,F(xiàn)在你死了,我拿著酒來了!”
人們圍攏來看他,他只顧說下去。他數(shù)落死者不會教育人,教出程虎那樣一個不孝子,現(xiàn)在把老命也搭上了。越說越氣憤,竟然說他死了是活該哩。接著又扯到了他們早年的事情上頭,他們一起挨過餓,挖過野蔥子,打過山核桃,干過架,偷過木料到長江邊去賣,在山里一起抓過蛇去換錢。后來又說到了程芳,說被他教育出的不孝子毀了。
他越說越激動,捶胸頓足起來。也不管有那么些人在看著他,竟然掉下眼淚來了,隨即干脆大放悲聲,甕聲甕氣哭起來。他淚雨滂沱,大哭道:“兄弟,你怎么就這樣走了!我恨你還沒有恨夠哇,兄弟?!?/p>
哭得撕心裂肺。
程虎沒有參加他父親的葬禮,事實上他是過了一兩個星期出院后才得知父親去世的消息。開始幾天他一直在昏迷中,后來因為傷腿要做手術,又只好瞞住他。他回到村里,拄著拐杖,讓人攙扶著到他父親的墳上號陶痛哭了一場。
他還沒有康復,需要臥床靜養(yǎng)和服藥。這天他正躺臥在床,聽見母親在和誰說話,仔細一聽就知道是程芳。
程芳聽到程虎出事后,心劇烈地顫抖了一下,腦袋里也嗡地一響,仿佛有誰敲了一悶棍。接著心里就生出一種快意。她想,你程虎也有今天!你不是風光得很,走起路風都要把人掀倒?你是虧心事做到了頭,報應來了。這時候她正在擔水,本來已經(jīng)肩膀酸痛,但一想到老天開眼讓程虎遭了報應,一下子就輕快起來。但隨即又有一股酸痛感從心底升起。她和程虎自小一起長大,不是姐弟勝似姐弟,再加上她那一腔割舍不斷的眷戀,那股快意陡然又被壓住了,滿心滿肺都是對程虎的擔憂和焦急。不由得就扭頭往程虎家方向望去。他現(xiàn)在怎么樣?沒了一條腿還活不活得下去?她想去看他。人家會不會說閑話?要是碰見他老婆呢?
她觀察了幾天,發(fā)現(xiàn)程虎家清清靜靜,并未見程虎老婆的影子。于是程芳拿了一籃子雞蛋,看他來了。
她進到房間,程虎有一絲慌亂。見他要試圖坐起來的樣子,她趕緊讓他別動。接下來一小會兒,她腦海里一片空白。好久沒有見過他了,他在春風得意時估計也沒有想起過她。人生真是充滿太多未知數(shù),誰也沒有料到他們會在這種情況下再次相對。他臉色蒼白,十分憔悴,面容略顯痛苦。他眼神的含義十分復雜,煩亂、感傷、苦惱、憤恨、自責、愧疚,都包含在里面了。
程芳只是覺得心痛,又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她說:“我知道這樣踏進你家門檻會讓人笑話,但是我的心指引著我來了。你老婆呢?這個時候她應該在你身邊?;蛘吣愕娇h城去養(yǎng)傷?!?/p>
程虎苦笑了一下:“也不怕你笑話,她不會管我的。我現(xiàn)在成了光桿司令。”
“我不但笑話你,我還恨你!”她冰冷地說,“怎么,你們鬧矛盾了?”
“我成了子,她還會關心我么?她恨不得把我 一腳踢開!”
她忽然心里一軟,說:“不要想多了,不會有那回事?!?/p>
“她沒來照顧我就說明了問題,雖然她沒有說出來,但是她的眼神、語氣和做法已經(jīng)告訴我了?!彼鋈焕湫α艘幌拢f,“這下你可以高興了。當初我拋棄你,現(xiàn)在我也被人拋棄了!”
程芳心里咯噔了一下,有一陣刺痛,嘴上卻說:“你說對了,我就是來看你瘤腿的樣子,看你還怎么風光!”
到了深秋,程虎恢復了健康,當然那條腿是永遠瘸了。程虎離婚了,連孩子也沒有要過來,女方把孩子留下了。
這期間程芳經(jīng)常去照顧他。她的心態(tài)也發(fā)生了變化,內心那股恨意仿佛一點一點消失,代之而起的是日漸生長的柔情。她有一種幻覺,仿佛時光倒流了。她感覺像是回到了少年時代,程虎并沒有離開過。他們屬于彼此,沒有別的東西插入他們之間將他們分離。有時候看到程虎握著拐杖練習走路,一瘸一瘸的,她既感到心酸,又有一絲幸福的感覺。
而程虎卻無比煩躁,似乎對她感到十分厭煩。一天,程芳從地里收工回來,帶了一罐蜂蜜來看他。
程虎拄著拐杖在壩子上練習走路。他不僅不習慣使用拐杖,而且拐杖時時提醒他那條 腿。有時候他咆哮不已,把拐杖扔得遠遠的,有時候就站在那里仰望著山巔沉默。
程芳見他煩悶異常,就安慰說:“用拐杖走路要慢慢來,要把拐杖使得得心應手,得有耐心?!?/p>
一聽見她提到拐杖,他就越不耐煩,甚至大為光火。他腋下夾著拐杖頂端,左手緊緊抓住拐杖中部的橫檔,快速地移動著,拐杖在地上戳出篤篤的響聲。程芳趕緊跟在后面,以防他摔倒。他把她罵開了。但是他翅翅趄趄的,沒走到十步,人拐配合不當,就摔倒在地上了。程芳搶上去扶他,發(fā)現(xiàn)他的左手掌很粗糙。由于握拐練習走路,他手掌上已經(jīng)磨出了厚厚一層繭子。
他氣呼呼地說:“了!這輩子就這樣完蛋了!
程芳想說你這是自作孽不可活,但看著他垂頭喪氣的樣子,心里又酸楚不已。又恍惚覺得當初干了壞事受到責罰后的那個淘氣的程虎又回來了,那個弟弟又回來了。她心頭瞬間涌起一陣溫熱的激流,那是姐姐的情感,還摻雜著母性的情感。于是她帶著愛憐說:“不會的,你一樣會過得很好。”
程虎掙扎著爬起來,怒氣沖沖地說:“一個瘸子還會過得好?你倒是很會取笑人!”
程芳帶著痛苦說:“我沒有取笑。這世上像這樣的人多的是,他們不是一樣過得有聲有色?”
程虎幾乎是吼叫著說:“他們是他們,我是我,對我來說就完了!”
他斜視著程芳,冷酷地說:“我不是叫你不要來了?
還來干什么?來看我這條瘸腿你就高興了,是不是?
他憤怒地甩開程芳攙扶的手,氣哼哼地進房去了。見程芳還要跟進去,他粗暴地大聲吼道:“你給我滾吧!當初好胳膊好腿都沒有要你,現(xiàn)在到縣城走了一圈,弄掉了一只腿我就要你了?”
說著,他將那罐蜂蜜扔出來,在石階上打碎了。
看著陳芳離去,他躺臥下來。他想,程芳,這輩子算我欠你的。幾滴淚水慢慢地從他眼角溢出來。
程芳眼圈紅紅地回去了。母親正在廚房做晚飯。父親從堂屋出來,迎面碰見她。父親看了看她,說:“你給老子又去程虎那里了?還哭哭啼啼的。你有點兒出息好不好?人家作踐你,你還對人家心心念念?,F(xiàn)在他程虎成了個瘸子,應該買掛鞭炮去放。你倒好,還提籃子雞蛋去丟人現(xiàn)眼!”
程芳不理他,只顧抽泣著往樓上去。還聽見后邊父親在哼哼唧唧罵她,說養(yǎng)出這樣一個見不得人的女兒,一點兒志氣都沒有,簡直就是他家門的恥辱!好好的張橋不要,一個沒腿的人她倒偏要湊上去,死心眼兒。她在床上躺下,聽見母親在斥罵父親。
淚水一直在無聲地奔流,從眼角淌下,滑過耳朵,滲透了長發(fā),把枕頭打濕了一大片。絕望控制住了她。倒不是因為程虎不要她而絕望。程虎早就不要她了。至少這不是主要原因。她想這個世界已經(jīng)把人心變壞了,人與人之間該有的溫情根本就不存在了。程虎對她做出這樣的事情,她也恨他,但是她內心里面更多的還保有一份作為人的善良和溫情。她不愿意做一個充滿仇恨的人。所以即使程虎背叛她,她在痛苦憤恨的同時也試著去理解他,并且接受這一現(xiàn)實。但是由于程虎在她心里面的烙印太深,自小一起長大,那種姐弟加戀人的情感一直溫暖著她,讓她難以割舍。她也掙扎過,想把程虎從心里連根拔起,但她最終決定聽從內心的指引。所以那份溫情,即使摻雜了幾分怨恨,還是保存了下來。程虎瘸了,被他岳父一家拋棄,單身一人回到村里,她不顧人閑話再次走近他,照顧他。她當然也想過這也許是兩人和好的機會,但她也想過即使程虎再次拒絕她,她也無所謂。她只是內心那份溫情使然,那份眷戀使然,愿意對他好。她想,只要他身邊沒有別的人,她就會這樣照顧他一輩子,就像小時候一樣。但是他竟然不接受這份溫情和善心,根本就不當回事。難道真是人們說的那樣,她就是個火星人,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程虎說他瘸了腿也不要她,這深深地傷到了程芳。她想你一個瘸腿的人,我還沒說嫌棄你,你倒瞪著眼睛說讓她死了這條心。難道自己就這么不堪么?她又想到父親罵她是家門的恥辱。父親原本對她多好,但是也變了!又聯(lián)想到父親都這樣罵她,外人背地里嘰嘰咕咕,不定把她看成是一個怎樣的下賤女人呢!她仿佛猛然間清醒了,自己所做的一切就是在作踐自己,作踐家門,給父母臉上蒙羞。
黃昏時分寒氣滲進瓦縫,又聽得窗外竹葉被秋風吹拂的沙沙聲。她想既然是個恥辱,就讓這陣秋風把自己帶走,讓這個恥辱從大地上清除掉。她想到了擱在樓梯角的那瓶農(nóng)藥。
她忽然十分冷靜了,輕手輕腳拿到了那瓶藥,回來坐在床邊。她揭開蓋子,聞了聞,藥味很大,嗆鼻子。她喝了一小口,很辣喉嚨,胃部燒得熱乎乎的。她想雖然難聞,味道還不錯。她躺下來。程虎,姐姐要走了,你得好好過下去。又想到父母親,心里說,爸媽,你們家門的恥辱就要去掉了。我走了,你們要好好過。毒性還沒有完全發(fā)作,她還聽見母親在喊她吃飯。她還回答了,說不想吃,想睡會兒。
她仄起身子又喝了一小口。
她想,自己釀出的這壺毒酒要慢慢喝。
程芳父親飯后沿著屋邊小路慢慢走下去,一邊裹著葉子煙,一邊還在恨恨地想著程芳。死了倒好!他心里猛然一驚。也許是他提到了死字,也許是某種氛圍讓他心里忽然就驚慌起來。他已經(jīng)走出了20多米,但他忽然就想走回來看看。越往回走心里就越惶然,葉子煙也顧不上裹了,想塞進口袋,塞了幾次沒有成功,就干脆扔到路邊了。
他到門口,程芳母親剛好端了一撮箕土豆去河邊淘洗。他問程芳呢。母親回答說,在樓上睡覺。
他奔上去,聞到一股濃烈的藥味。亮瓦透進朦朧的光,但他看見程芳又舉起藥瓶準備喝。他痛苦喝叫一聲,甩手打掉了她手中的瓶子。
程芳救過來了。她躺在醫(yī)院里,醒過來時父親母親都守在身邊。父親憔悴了很多,見到女兒醒來,心里很高興,想說句溫暖話,但是一出口就是:“你這條命這么不值錢么!”
母親橫了他一眼。于是他站起來,說:“救過來就好,救過來就好?!?/p>
程芳雖然心疼父母親,但她是下了必死之心的,自己活了過來又見到這個世界,心里仍舊很痛楚。她哭了,說:“救得活一時,救不活一世?!?/p>
父親忽然轉過身來古怪地看著她,帶氣地說:“這個人恐怕救得活你吧!”
說著拉開了門。程虎拄著拐杖站在門邊。
程芳父母親退了出來。母親擒著淚花在走廊上靠墻站著。父親要下樓去抽葉子煙,但是兩分鐘后又走回來,到女兒病房門口,悄悄把門拉開一條縫兒。只見程虎坐在床邊,身子俯得極低,正在和程芳輕柔地說話。
他又顫抖著走回來,一直走進電梯,下到底樓大廳,出了醫(yī)院大門,在門口靠近草坪邊的大理石圓球上坐下來。一邊卷著葉子煙,一邊吸著鼻子悄聲哭了,幾滴大大的清淚吧嗒吧嗒落下來。
秋深了。幾乎每天早上都可見到大地上結著繁霜。土塊成了一個一個霜疙瘩,上面滿布著鹽巴一樣的霜粒
楓葉紅了。霜打之后,更是紅艷,燦爛一片,如同一團烈火。
程虎和程芳相約去楓樹林。這時程虎已經(jīng)能夠用拐杖走得很好了。他們在林中空地停下來,仰望著覆蓋在頭頂上的楓葉。一簇簇的,在微風下輕輕晃動,篩下細碎的陽光。枝葉間隙處,是無窮高遠的藍天。
幾片楓葉飄落,剛好一片落在程虎肩上。他拈起來,舉到眼前對著天空凝望。它輪廓清晰,紅彤彤的。他想到自己送過楓葉給程芳。他長長出了一口氣,將楓葉遞給程芳。
程芳接住,感到手指被燙了一下。她覺得它像一顆通紅的心,也像一塊暗紅的傷疤。
又是春天。天氣回暖了一段時間,又出現(xiàn)了倒春寒。雀鳥在這股冷空氣的逆流中于枝頭跳躍,聲聲鳴唱,呼喚溫暖春日的真正到來。
這天,遠山纏裹著乳白的濃霧,往日清晰可見的林木,山腰和山巔上的電塔皆隱于霧中。不久濃霧消散,但空氣越加寒涼。風吹到臉上,會覺得有小顆的晶粒沾到皮膚上,濕潤而冰冷。天空中密布著彤云,黑沉沉地壓著石橋村。
程芳一早就到山地上給麥苗施肥了。眼看著會有一場春雪落下,她要趕在下雪之前將化肥埋進土窩,待大雪覆蓋,然后融化為雪水,雪水會融化化肥,浸入土壤,麥苗好吸收養(yǎng)料。
她和程虎已經(jīng)結婚4個多月了。沒有大擺酒宴,只是請了幾個親戚和知心故舊,擺了兩桌,算是個儀式,也算是把這一消息告知了大家。
自從自殺一次之后,程芳像是變了個人。仍然和以前一樣勤勞,剛放下鍋鏟就拿起了鐮刀,放下了鐮刀又拿起了掃把。房里房外打掃得干干凈凈,雞鴨豬狗也料理得井井有條。對丈夫程虎和年邁婆婆的照料也很上心。但是她變得沉默了,難得聽到她說一句話。仿佛她內心一片空洞,沒有一句要說的話語;又似乎她心里擠滿太多的話,卻無從說起。她那雙往日美麗動人的眼睛如今叫人看了心疼。那睫毛下兩只大大的瞳孔有時候一片空白,有時候又蓄滿了太多東西,充滿了猶疑和驚懼。偶爾還會有痛苦、不安、憤恨和無可奈何的情緒,掠過她那像兩眼深泉般的眼睛。
程虎知道她不快樂,用盡了一切溫存的手段企圖化解她內心的疙瘩。這時她總是凄然一笑,說不用管她,她沒事。沒有效果,她就像一塊冥頑不化的石頭!她還是對他好,盡著自己應盡的義務。她人在他面前,卻又仿佛在千里之外。她那副模樣漸漸讓程虎受不了了。她那牽拉著的仿佛受盡委屈的嘴角、那含著凄涼和惶恐的眼睛,一舉手一投足,都在不斷提醒程虎犯下的過錯,讓程虎感覺自己罪孽深重。程虎在心痛中也慢慢地感覺失去了耐心,忍受已經(jīng)達到了極點。
一天,程虎母親上街采買油鹽之類家用物品去了。程虎趁此機會向程芳說:“程芳,我知道是我傷害了你,但事情已經(jīng)這樣,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讓它過去吧。我們也成了夫妻,應該開開心心地過下去。”
程芳只是很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回話,拿起掃把刷刷地掃起來,用的力度比平時大了些,掃起了一層霧騰騰的泥灰。
程虎拄著拐杖耐著性子說:“你這樣讓我很心疼,很難受。我心里堵得慌。”
程芳放下掃把,似乎沒有聽見似的,又去拿起鐮刀準備出門了。
這時程虎再也無法忍受下去,大聲吼道:“我說程芳,你到底什么意思?既然是這樣,你又何必要和我在一起!我是做出對不起你的事情,我也盡可能地在彌補。如果你實在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你為什么又要和我結婚?程芳,你就是故意來折磨我的!你是來討債的!”
程芳回過頭來,眼里一下子充滿了恨意,并且冷酷地說:“程虎,我告訴你,你欠我的一輩子也還不了。背叛就是背叛,一輩子也不會改變這一事實。彌補?你拿什么彌補?拿你少了一條腿的身子彌補嗎?你說對了,我就是來折磨你的!我就要你一輩子痛苦,為你對我所做的一切懲罰你一輩子!”
“如果這樣又何必要在一起?你既然看不開,又何必.”程虎用拐杖篤篤地頓著地板。
程芳嘴角上揚,露出殘忍一笑,說:“何必在一起?必須在一起!只有這樣才能讓你付出代價。充滿仇恨的人在一起,才是真正的折磨,真正的懲罰!”
程虎看著面前這個已經(jīng)完全變了模樣的程芳,面容憔悴,一臉恨意,卻忽然想起了少女時代的程芳,想起了他們度過的親密無間的童年歲月。感到是自己一手毀掉了一切,一股柔情忽然就充滿了心臟,他柔聲說道:“你懲罰就懲罰我吧,可你這是在折磨自己?!?/p>
“沒錯!折磨你,也折磨我自己!”她走回來,用充滿痛苦和凄涼的眼睛瞪著他,“我要讓你看看,你將一個女人毀到了什么程度。我要讓你看看你造了多大的孽,將一個愛你的女人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毀掉了!”
她那種語調,那種眼神,那種悲哀,還有那種頑固姿態(tài),又讓程虎陡然間怒氣叢生。他一下子扔掉了拐杖,猛烈地捶打著自己頭部,幾乎是帶著哭腔,說:“你要折磨是吧?我就折磨給你看。我他媽不是個東西,干出這樣的事情,這是活該!該死!該死!”
他不停地捶打,啪啪的聲音在房間里回蕩著,沖擊著程芳的耳膜。程芳一下子撲上去,抓住程虎的手,緊緊抱著他,惶急地說:“虎子,虎子,你這是干嘛!是我不好,我不該這樣。是姐姐不好?!?/p>
她把他摟抱在懷里。那一瞬間,仿佛又回到了幼年時代,她抱著她親愛的弟弟。她眼淚橫流,所有的恨意都消失了,柔情又回來再次充滿了她的心胸。她抱著他在地板上坐下來,撫摸著他的臉頰,柔聲地帶著愛憐說:“虎子,你就這么傻?你看不出來嗎?我哪里舍得折磨你呀。你看不出來嗎?我這哪里是恨你呀?我愛你,一生一世,生生世世都愛你!真是個傻瓜!我怎么舍得讓你難過?!?/p>
程虎也掉下眼淚,抽噎著說:“姐,是我不好,我沒守護好你這顆心!我一時糊涂,背棄了諾言,讓你受傷了,你懲罰我是我罪有應得。但我求你了,姐,你不要折磨自己了。這樣我很心疼。”
程芳這時已經(jīng)完全被感情充滿,不僅僅是男女之愛,似乎還有一種從小朝夕相處而產(chǎn)生的母愛。她懷中擁抱著的,仿佛正是那個在幼年時代需要她保護的虎子弟弟。她柔情滿懷,愛憐無比,暢快地流著淚水,仿佛所有淤積在內心深處的眼淚在這一刻都爭相往外涌流。她破涕為笑,令人心疼地說道:“虎子,弟弟,是姐姐不好。你要體諒我,理解我,是我自己心里那一關還沒有過去。我這是在和內心的另外一個我作斗爭。你不要和我對著來嘛!你真是傻,你知道我的,還要和我對著干,你不要難受,我會好的,我們會好的?!?/p>
空中已經(jīng)飛起了雪花。程芳抬頭看了看遠處的山巒,迷迷蒙蒙的。她抓緊施肥,還剩下一小片麥苗地,不出10分鐘就可完成。雪花落在她頭上、背上,被她體溫融成了水。
程芳給小麥施完肥回到家里,婆婆已經(jīng)從集上回來了,在灶膛里生起柴火,忙碌著準備午飯。程虎坐在一把木椅上,正在和他母親說話。
見程芳冒著風雪走進來,婆婆心疼地說:“這么大的雪,就不要上坡了,不要冷著了,趕緊到灶門前烤烤火,暖和暖和?!?/p>
程虎拄著拐杖站起來,想去接過她手上的鋤頭和口袋。程芳給他了,但神色十分冷漠。他似乎已經(jīng)習慣,雖然多少還是有點熱情被潑了冷水的感覺。
自從那次吵過之后,程芳心態(tài)好了幾天,但隨即又漸漸冷若冰霜起來。該做什么還是做什么,就是對程虎不熱情。似乎她做的一切就是為了讓程虎愧疚,讓他痛苦。她對婆婆是很好的,幾乎總是和顏悅色,事情也是搶著做。婆婆在旁的時候,為了不讓婆婆擔憂,她也總是對程虎要溫和熱情一點。
但是婆婆看出了夫妻二人之間暗地里的齟齲,心下免不了擔心。這時,雖然程芳做出表情掩飾,婆婆還是于兒媳的眉眼間看到了對兒子的冷淡,也看到了兒子那一瞬間的尷尬。她心下嘆了口氣,一邊翻動鐵鍋里的土豆片,一邊對程芳說:“芳芳呀,其實我知道你和虎子鬧矛盾,你心里不痛快。你從小差不多是在我身邊長大的,知道你是個心地善良的人。我們家虎子確實對不起你,但俗話說,‘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才能夠修得共枕眠’,經(jīng)過那么多磨難,你們還有這個緣分走在一起,也不容易,就好好珍惜。把過去了的事情都放下吧,啊?心里的疙瘩要慢慢解開,和和氣氣才是生活呀。”
程芳先是默默無語,仿佛沒有想到婆婆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接著她掠了一下被雪花融化打濕了的頭發(fā),說:“媽,你就不要操心了,我們的問題我們自己會解決。其實我們好好的,根本就沒有什么事情?!?/p>
她走到程虎身邊去,一把樓住他,蠻熱情地說:“你說對吧,虎子?我們一直好好的,對吧?只不過偶爾有點小不愉快,這都是正常的?!?/p>
程虎也趕緊附和,說是是是。婆婆只能暗地里嘆氣。
時間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程芳還是時好時壞,只要單獨和程虎在一起,她全身就會散發(fā)出精神折磨的氣息,讓日子變得艱難。表面上的和諧,兩顆心靈之間卻是真正的冷漠,越來越遠,漸漸如同寒霜。程虎難以忍受,于是有一天不得不提出分床睡。程芳同意了?,F(xiàn)在他們房間就擺著一大一小兩張床,程虎睡小床。有時他會安然入睡,有時他會透過窗戶,看著窗外山頂上的幾顆寒星,大半夜難以入睡。
程虎變得更加自立。以前需要依賴程芳才能做的某些事情,現(xiàn)在他拄著拐杖也能完成了。他甚至還能夠到地里挖土豆。自來水管道出了問題的時候,他還能夠拄著拐杖,從水井里擔水回來,倒進瓦缸。
秋天的時候,程虎和程芳又發(fā)生了一次激烈的爭吵。那時候稻谷已經(jīng)收過,金黃的稻谷攤曬在屋前壩子上。空曠的稻田碼著幾個草垛,一群麻雀在干稻田里啄食灑落的稻谷,這是它們入冬前所能尋覓到的最后豐盛的食物了。
婆婆打豬草去了。程虎在壩子邊上一邊照看著谷子,一邊曬太陽。程芳在一塊坡地上摘了些青菜,這時正從屋旁邊的一條小路上走下來。程虎站起來,迎上去,有些啜嚅地說:“程芳,中秋就要到了,我們去一下你娘家吧。月餅我已經(jīng)買好了,還有牛奶?!?/p>
雖然岳父母一家就在同村,程虎從結婚以來還沒有登過門。岳父母倒是時常上門看望他們。程虎沒登岳母家門,一方面是自己內心有愧,另一方面是程芳拒絕讓他去。
這時候的程虎也已經(jīng)變了模樣。大方、干脆、爽朗的程虎在程芳面前已有些誠惶誠恐了,抖抖索索的,彎著腰,眼神飄飄忽忽,不大敢看程芳的眼睛。她在精神上施加的折磨已經(jīng)起了效果。她還沒有覺察到,程虎幾乎是整個地垮掉了。
程芳把青菜擱在一張凳子上,想也沒想就說:“娘家!你不配去!我們家是不會讓一個 腿女婿上門的!”
程虎心痛了一下,咽了口口水,說:“我一直沒有去過,不去會說不懂禮節(jié)的。”
他還沒有說完,程芳就怒氣沖沖了,說道:“你干下的事情,你配上門去嗎?一只腿,拄著拐杖,你是去誠心氣我父母的!”
程虎內心也慢慢積聚起了火氣。他挺直了腰,說:“程芳,沒想到你變成了這樣一個不通情理的人!”
程芳輕蔑一笑,說:“一個死過一次的女人,你還期望她不發(fā)生改變嗎?你還期望她怎么對待你?”
程虎心里十分痛苦,同時也有一股怒氣直沖喉嚨:“這么久,難道我的債還沒有還完嗎?程芳,你到底還有完沒完?”
他把拐杖狠狠地朝稻谷扔去,嘩的一聲,濺起金色的稻谷,四下灑落。他捶打著自己那只壞掉的腿,眼淚開始流下來。程芳無動于衷:“你這輩子是還不完的。你死了都還不了!”
程虎淚眼蒙朧,向四周的空氣看了看,忽然起身抓起拐杖,以極快的速度朝屋里走去,一邊喃喃說:“死!我就去死!死了你就痛快了!過這種日子還不如死了的好!”
他抓起擱在樓梯角落的農(nóng)藥瓶子,說:“程芳,你聽好!你為我喝過一次,現(xiàn)在我喝;你為我死過一次,現(xiàn)在我死。欠你的,全部還干凈!”
程芳飛快起身,撲過去,要搶下他手中的藥瓶。程虎死死抓住不放,還一邊試圖推開她。程芳緊緊抓住他的手和藥瓶,并動用了牙齒,狠狠咬他的手指,才將藥瓶奪下來,扔到外面一塊石頭上打碎了。藥水流了一地,刺鼻的藥味彌漫在空氣中。
然后,程芳靠著房檐柱子坐下來,喘著氣說:“懦夫!你得活著。你得活著還債。不管是愛還是恨,你活著,我才有活下去的理由。”
接著她哭起來,開始是一種無聲的抽泣,然后聲音慢慢大起來,嗚嗚有聲。那哭聲壓抑而委屈。她還瘋狂地揪扯著自己的頭發(fā)。
秋陽很明媚,晴空無云。遠山上的電塔,電塔上拉起的線纜,以及草木都清晰可見。太陽也將一地明晃晃的稻谷照出一片反光。
程虎心情也極其陰郁,在門口坐著流淚。他們自己哭自己的,誰也沒有管誰。到后來,仿佛他們都哭累了,需要一個依靠,于是,像奇跡般的,他們不知怎么就抱在了一起。
又哭了很久。
就這樣互相糾纏、咬合、撕扯、折磨,像齒輪一樣,日子也慢慢過去。
又過了一年多。這天,他們在地里忙碌。那是一塊秋收過的玉米地,玉米已經(jīng)曬干入倉,只剩下枯黃的苞谷梗還立在頗顯蕭瑟的土地上。程芳砍倒一些苞谷梗打成捆,立著堆放在地角。又用長柄柴刀把地邊上生長了一年的刺藤砍掉,為來年的春耕做好準備。
正是黃昏,斜陽像金色的披風,覆蓋著山巒。接著天邊出現(xiàn)晚霞,映照得大地一片燦爛。最后晚霞散去,明晃晃的光線還在西邊天上殘留了一會兒,暮色終于降臨。
這時一輛摩托車突突響著從石橋村道上駛過。上面坐著一男一女,男的駕駛摩托,女的坐在后面,懷中抱著一個嬰兒,用一塊嬰兒毛毯包裹著。村道離程芳他們勞作的土地不遠,加上沒有戴頭盔,從那身形和頭部輪廓,程芳認出是張橋。聽說他在程芳拒絕后,又有人介紹一門親事,很快就結婚了,現(xiàn)在孩子都有幾個月大了。以前只是聽聞,如今眼見,這讓程芳內心產(chǎn)生了某種難以言說的感慨。
她望著遠山暮色,又回頭看了看正在那邊地頭砍苞谷梗的程虎。他拄著拐杖,砍倒一兩根苞谷梗,就又拄著拐杖挪動一兩步,加上又是一塊斜坡地,行動要特別小心,如果摔倒,就會沿坡滾下去。但是他十分賣力地干著。
程芳不由想起,這一兩年,他們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在同一個鍋吃飯,同一個房間睡覺,卻像兩個陌生人。不,不是陌生人!陌生人因為陌生,就沒有關系上的牽扯,就不會互相折磨。他們的關系比陌生人還要糟糕。
他們是怎么走到這一步的?程虎變了很多。他也沉默寡言了,甚至有幾分陰郁。他在她面前變得唯唯諾諾,生怕說錯了一句話,連走路也是小心翼翼,仿佛害怕弄出聲音惹到她。他的眼神充滿了凄苦和無奈。他都不敢看她了。不做事情的時候,他總是木訥地盯著一個地方,仿佛在想什么,又仿佛只是個木偶人,不可能在想什么。他狠命地抽煙。這一兩年的時間里,皺紋快速地在他額角、眼角生長起來,額頭上總是掛著幾條抹不去的溝痕。他也不太刮胡子,濃密,凌亂,看上去十分潦倒。只有當程芳說他一嘴胡子看著惡心的時候,他才找出一片多少有些生銹的刀片把胡子刮掉。
程芳想著,也一陣心痛。她往那邊地角看過去,暮色中的程虎正在拄著拐杖移動步子。他顯得蒼老了,并且似乎有些向僂。那個年輕的、健美的、活潑的程虎已經(jīng)被磨蝕掉了。
那天晚上,程芳很久都沒有入睡。也許是白天勞作,程虎很快就在他自己的小床上睡得深沉。她想起他們小時候的點點滴滴,那是多么溫馨的時光呀。他們幾乎形影不離。他喊她姐姐,她喊他弟弟。經(jīng)過羞澀而朦朧的青春期,他們相愛了。恍惚中似乎又回到了那兩小無猜的童年,他們在剛剛收割過的田野里奔跑。藍天上,一朵兩朵的白云似乎在分享他們的快樂,在和他們一起飛奔。山林傳來牛鈴鐺清越的聲音。黃昏時分,他們要一起到山林里把耕牛牽回來。有時他們在明晃晃的月亮地里玩耍,或者聽雙方父母親講些鄉(xiāng)村故事,直到夜涼如水,天上星星一顆一顆眨著眼睛。她想起他們相愛。想起他摘來山花,獻給他。想起他們第一次牽手,真正男女朋友意義上的牽手。想起她第一次親他,他慌亂的樣子和膈腆的表情。
她已經(jīng)淚流滿面了,但是她毫無覺察。如果有亮光,甚至會看到她淚光瑩瑩的臉上泛起幸福的笑容。
夜風吹進窗戶,已經(jīng)有些涼意了。畢竟已是深秋,冬天即將來臨。她回頭想看看鼾聲陣陣的程虎,只能夠看到床上臥著一個模糊的影子。她又扭頭望向窗外。山尖上,幾顆星子仿佛在顫抖,但是很明亮。天空很明凈,不染纖塵。空氣清冽,她深深吸了一口。遠處傳來隱隱約約的犬吠,和著風吹竹林的聲音。
她慢慢進入了夢鄉(xiāng)。睡夢中,她看見嶺上楓葉已經(jīng)紅透,正在陽光下隨風輕輕拂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