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
記不起什么時候開始對“生命”有了模糊的意識,有了探究的好奇與欲望,那時,我的生命里還沒有“生命”這個清晰的詞語。
或許是弟弟出生的那一刻起。記憶已經(jīng)很遙遠,屋子的木門緊閉著,我被關在木門外,寨里的幾個阿姆阿嬸進進出出的,往屋子里端水,拿各種東西,又忙碌又緊張。父親在哪,記不起來了,似乎在院子一角抽煙,又似乎跑去請什么人了。四鄉(xiāng)八寨經(jīng)常有小孩出生,順利出生成為天大的喜事,不幸的也有被奪去性命的,出生變成催命,孩子出生前一刻是最為混亂的。現(xiàn)在,屋子里是我的母親,還有我的弟弟或妹妹,我第一次感受到人生無法預料無法把握的無措。當然,幼小的我沒法歸類這些情緒,一味被迷惑和恐慌弄得暈頭轉向。不知多久,聽見小孩的哭聲,聽見阿姆阿嬸歡呼,我待在原地,至今我仍難以描述當時的感覺。直到一個嬸子拍了一下我的腦袋,說我有弟弟了。我有弟弟了,他從哪來的?
或許是我種下的那顆瓜籽發(fā)芽時開始的。在籬笆邊埋下瓜籽時,沒認真想過它會怎樣。可幾天后,芽拱出來了,我跪趴著,盯著那棵芽,好不容易抑制住想將種子扒出來的沖動,我想知道種子怎么藏住這長長的芽的。芽長高,有了葉,伸了藤,開了花,結了瓜,蔓了好大一片籬笆。瓜只吃了日光,只喝了水,怎么能長成這樣?我細細研究過瓜的種子,殼子里一顆仁,揉碎了,沒什么特別的發(fā)現(xiàn)。這和小雞從雞蛋鉆出來一樣神奇,明明只有蛋黃蛋清,母雞抱著溫了那么些日子,就成了小雞,有眼睛有嘴巴,會喳喳叫會跑來跑去。
這些是我童年最深的困惑和最大的驚喜,更困惑的是這一切是如此常見,以致幾乎所有的人都見怪不怪,而當我說出這些困惑時,很多人又沒法給一個讓我滿意的答復。奶奶認為生命是神賜的,以何種形態(tài)存在,或是人或是動物還是或是植物,由上一輩的功德決定,由上天安排,生是一個輪回的開始。神和輪回比我的夢還縹緲,我有無數(shù)疑問,直纏得奶奶言語混亂,追問得她雙手合十,高高舉起,請求上天原諒我童言無忌。
問母親,母親讓我記得給瓜菜澆水,我們?nèi)筒庞胁伺渲?。讓我喂好家里每只雞,那些雞或是要生蛋的,或是過年過節(jié)要祭祖的。讓我照看好弟弟,別讓弟弟近水近火,別讓他弄壞家里的碗碟。母親叫我不要胡想些有的沒的事情。
我想問父親,他是個沉默的人,偶爾不忙活的時候,喜歡一個人待著。我相信他獨自待著的時候會想些什么,他想過我困惑的這一切嗎?我最終沒問,我無法對父親表達自己的困惑。
我跟寨里的玩伴提過,那自由得多,我可以仔細又凌亂地講出生的弟弟,講生長的瓜菜,講出殼的小雞。玩伴們很失望,以為我要講什么了不得的新鮮事。他們說這算什么呢,從小看到大的,像日出日落那樣自然,比每天黃昏的炊煙還平淡無奇。
我最終問到一個認真的人,寨里那個考上縣重點高中的大哥哥,縣重點高中的學生這個頭銜讓他渾身發(fā)光。大哥哥仔細地聽了我的困惑,從我凌亂的話語里擇出要點。他認真地盯著我,認真地說,這是科學。大哥哥開始解釋科學,解釋生命的成長過程,用他學過的所有知識。他說了很多,都是正正規(guī)規(guī)書本里的話,我堅信那一定是最正確的解釋,可我聽不懂。聽過之后,我的困惑更深了。
我?guī)еЩ蟪砷L,對自己的成長也充滿困惑。終于,我像那個上了重點高中的大哥哥,懂得從書本里尋求世界另一面了。我讀了很多相關的書,關于生命起源,從細胞到高級生命,從細菌到生物,從動植物到人類,有圖有文,有考察式的敘寫有智慧式的分析,又詳細又清晰。我可以讀出所有圖片和文字,甚至可以頭頭是道解釋給別人聽,然而我無法理解。
我仍然無法真正解釋生命,它這樣讓人欣喜又這樣讓人惶恐,這樣見怪不怪又這樣神秘莫測,這樣簡單又這樣深刻,這樣充滿歡樂又這樣充滿憂傷,這樣脆弱又這樣堅韌,這樣充滿意義又這樣難以捉摸。但我想,我可以感知生命的脈搏,或許一開始我就錯了,生命原本無法解釋,原本不需要所謂真相,我應該做的,是好好待在生命里,努力跟生命對話。
不會說到做不到…
沉默讓我的軟弱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沉默是某種軟弱更是某種力量。
當眾聲喧囂,都急于述說自己時,沉默會成為一種尊重,對他人表達的尊重。很多時候,傾聽和表達同樣需要力量,忍得住言語需要素養(yǎng)和堅韌,用沉默的韌性保持住發(fā)聲的欲望。生活從來是有著無數(shù)層次的立體空間,沒有仔細察看過空間各個層面而發(fā)定論式、傾向性的言語式傷害,會橫生出更多的枝節(jié),沉默或許是保持一份理智與中正的做法,是某種自我堅守。這種堅守在很多時候彌足珍貴,像燥熱中的一股清泉,帶來清涼冷靜的同時也帶來活力。這些也許是我為自己的沉默找的借口與支撐,我渴望自己沉默得理所當然。
這恰恰暴露我這個喜好沉默者對沉默的疑惑和不自信,對自己的沉默帶了莫名其妙的愧疚之感。對于沉默,連我這個沉默者也是帶了偏見的。事實上,沉默是把雙刃劍,可能是忍讓理智,也可能是變相暴力和鼓動,可能是某種態(tài)度,也可能是虛偽的掩飾物。
沉默
我是這樣著迷沉默。
小時候就不愛說話,喜歡靜靜隱藏在人群之中,聽他們扯話,談東談西,從天上的神仙說到地上的煙火,從日子光亮的期冀說到失望生活背后的艱澀,從過往的教訓說到未來的決心。我躲在密集的話語里,沒人注意到我,只管安靜地穿行于生活駁雜又絢麗的內(nèi)里,又安全又滿足。
我是這樣渴望擁有沉默的自由。我不要湊在這一邊也不要湊到那一邊,不需要做出不偏不倚的樣子,只待著,在自己喜歡的那個角落。可以不必對某件事發(fā)表觀點,不必對某種現(xiàn)象表明態(tài)度,不必表現(xiàn)某些情緒以證明某種社會道德,不必掩飾冷漠以表明感情傾向·…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書寫了這么多的不必,事實上還有更多的不必,有些不必無法述說,只能保持沉默。
但不可否認的是,我對沉默自由的渴望其實是某種軟弱,害怕碰撞,害怕表達,害怕解釋,害怕被誤解,害怕被指責,開口之前,已經(jīng)想象過無數(shù)令我害怕的可能性。沉默讓我不必有所負責,不會被牽扯糾纏,不必承擔犯錯的風險,不會成為某種目標,不必有所行動,
盡管我很清楚沉默的雙面性,我仍然更多地待在沉默中間,如果要找一個堂皇的理由的話,我相信沉默能讓我更真實地面對自我,讓我更為安靜。寫到這里,我腦子里又浮出小時候那個場景:夏夜,父親在院中放一把竹躺椅,仰躺著凝望星空,長時間不動也不出聲。那時,我對父親的沉默很是迷惑,甚至覺得是怪異的,直到我長大成人,自己面對漫長的沉默。畢業(yè)之后在一個外地學校工作,在陌生的異鄉(xiāng),一個人住校,每天放學之后學校的鐵門關上,我便被關在煙火之外,陷入無邊的沉默之中。那些夜晚,我沉默著吃晚餐,沉默著沏茶,沉默著看書,更多的時候立在走廊,或望著月影星光,或低頭默立,任時光流淌,與自己靜靜相處。也是那時候,才恍然理解父親當年那些夏夜的沉默,不知道在那長時間的沉默里,父親想了些什么,有過怎樣與眾不同的世界,怎么近距離與自己相處過。
風吹的聲音,樹葉掉落操場的聲音,校外隱隱的車聲人聲,我房間里水開的聲音,安靜,幾近極致的安靜。那安靜似乎是有韌性的,和時間一起,被拉得很長很長,我順著那根線一直走,走不到盡頭,安靜變成寂寞,變成某種無著無落。我突然發(fā)現(xiàn),有時沉默著的時候,靈魂更為喧囂,無數(shù)的聲音從沉默底部涌起,撲面而來。而有時在人群里大聲述說時,自以為向外面世界開放著,靈魂卻閉口不言,沉默如鐵,這種沉默是自卑試圖規(guī)避的,但愈是規(guī)避,沉默愈深。
我發(fā)現(xiàn)自己事實上沒辦法真正沉默,在我自認為沉默的時候,沉默已經(jīng)離我很遠。我所認為的沉默只是閉上嘴巴,隱住了外部聲音,對于述說,對于言語,我從未真正舍棄過,從未甘心真正沉默。就是我現(xiàn)在,我書寫著沉默,選擇用文字述說,比聲音所述說得更多,更加喧器。
記憶
有段時間,我強烈地希望自己患上失憶癥,具體應該是失憶癥中的選擇性失憶,以便完美地忘掉某些人事。選擇性失憶:個人對某段時期發(fā)生的事件選擇性地記得一些,遺忘某些。是的,主要是逃避,沒有力量承受的痛點、傷心點,事實上是某種脆弱。但這種選擇性地失憶帶有極大的偶然性,甚至可以說是接近奇跡的事件,且就算真的選擇性失憶了,仍會留下痕跡,那段記憶的影響像看不見摸不著的氣,在生命最深處氤氬不去,滲透進性格、氣質(zhì),甚至是生命觀之中。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記憶是沒辦法真正消失的。
記憶是一個人的歷史,歷史被鐫刻在血液里。母親的懷抱嬰孩記不住,但會成為對溫暖最初的記憶,那是首次感受到世界的善意,我相信這種善意會成為對人世依戀的重要原因之一;對童年那個獨自待著的黃昏記憶已經(jīng)模糊,但初始體驗的孤獨會成為生命里極有分量的一部分;田地上長了樓房,早已忘掉那片田野的樣子,但記得迎著晚霞赤腳走過田間溫溫的砂石小路,那份純粹如植物的快樂成為我對快樂最深的理解;那個把幾張明信片塞在書包下的男孩,早抽象成符號般的存在,但明信片成為了青春味道中濃重的一縷;不知哪年第一次看見祠堂里掛著的白帳布,第一次聽長輩說白帳布后躺著永遠離開、永遠不再有日子的人,對生命盡頭的迷惑與思考深深滲入血液,隨我至今,將隨我一生記憶最重要的不是某具體的人事、某過往片段,最重要的是由記憶發(fā)酵而成的歷史氣質(zhì),這種氣質(zhì)影響人的氣質(zhì)、脾氣、善惡觀念、人生價值等等,記憶短淺的孩童是天真無邪的,失去人生大部分記憶的老人也多返歸樸拙狀態(tài)。
歷史永遠不會成為歷史,或者這樣說更直接一點,歷史永遠影響著現(xiàn)實,在現(xiàn)實中以別樣的方式映照出來。當記憶中光與暖的片段更多一些,眼中人世的樣子多是亮色的,更傾向于相信美好。當記憶歷史充滿黑色與冷意,可能會變成對世間的失望與偏見,眼里的世界都是蒙了灰色塵埃的,氣質(zhì)或許會偏向冷硬與懷疑。但這只是我武斷的結論,更有在冷硬中尋找柔軟、在暗處綻放光華的,暗色艱難的記憶歷史沉淀為生命的力量,歷經(jīng)滄桑仍天真如初仍熱愛生活。這于我不是心靈雞湯,也是某種境界,我認定那份天真與熱愛里有著最為強韌的力量,這種力量將讓生命生機勃勃,我迷戀生機勃勃。
對當下科技的發(fā)展,我有很深的興趣,有過各種各樣的想象。我在小說里設想過這樣的情景:科學技術將人的記憶全部拷貝并以數(shù)據(jù)的形式存儲,不管什么樣的記憶,包括人自認為已經(jīng)遺忘的那些塵封的記憶,包括潛意識里的東西,歸納整理成專屬于某個人的記憶包。當這個人的肉體死去,將這個記憶包存進人造肉體里,成為新生者。新生者擁有逝去者所有的記憶,以及記憶所構建所影響的意識(包括潛意識)、生活習慣、性格特征、是非判斷、感情傾向、人生價值觀等,單單沒有逝去者關于死亡的記憶,新生者會認定自己就是原先的逝去者,只是經(jīng)過生物升級,肉體變得更為年輕。這是否可以代表原先逝去者的重生?新生者可以算是人類?這是某種意義上的長生嗎?思維每每走到這里便被截住,無法再向前,或許是我不敢再往前走,這涉及人是否有靈魂或類似靈魂高于肉體的靈性存在。如果這樣的方式是新生,新生者可以替代逝去者,記憶成為決定人極重要的因素,那么人是純生物性的,沒有人類一直以來引以為傲的靈性成分,人可以“人造”?這個偏激的結論讓我思維發(fā)麻,我放棄這個死結??扇绻皇?,新生者與逝去者除肉體之外,區(qū)別在哪兒?是人最本質(zhì)的靈性嗎?
我的思維又跑遠了,還是回到記憶吧。事實上,每個人不單擁有個人的記憶歷史,還背負著整個人類的記憶歷史,這些記憶歷史變成對人本身的認識、對外部世界的感知,成為一種叫“人”的血液記憶,這讓人是如此沉重又如此豐饒,如此封閉又如此開放。
都是些零碎的事情,像零敲碎打的生活邊角,但就是這些邊角,閃爍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光,亮片一樣,使生活有了某種屬于我的光芒。我細想了一下,關于快樂的回憶里,竟極少有人生的大轉折,在這一刻,我突然意識到自己之前認為會大喜的“人生大事”在這里缺席了。
記得小學畢業(yè)之際,同學之間流行寫同學錄,那時很喜歡寫“永遠快樂”這幾個字,寫完其他寄語之后,寫上這幾個字,加上幾個感嘆,有種說不清的滿足感,好像這是必備的結束語。那時,“快樂”這兩個字說得多么輕巧,像隨口而出的一句客氣話,我們在每個節(jié)日祝福里加快樂,在別人的生日祝福里加快樂,在每件高興的事里加快樂,我們寫快樂的一天,寫快樂的一件事??鞓肥侨绱溯p松,我們念叨它,但不稀罕它,年輕的我們想的是別的東西,想象長大后的路,追逐閃閃發(fā)亮的理想,渴望世人界定的成功,祈求一切的順利。至于快樂,我們認定會跟隨在這一切之后來到,那是水到渠成的事。
后來,有些想望的事成了,想得到的得到了一些,但對快樂變得陌生、謹慎,甚至有些茫然。快樂像天邊的一片云,遠看樣子清晰,接近了無影無蹤,像即將升起的晨陽,親切誘人而永遠觸碰不著。我們開始懷念快樂,似乎快樂只有在回憶里才是具體可感的。
離開故鄉(xiāng)之后,我才感受到在鄉(xiāng)間小路奔跑的暢快淋漓,才聞見黃昏村里炊煙的芳香;離開學校之后,我深深懷念考前苦讀的時光,深深懷念擁擠宿舍的一切不便;離開小城后,我才發(fā)現(xiàn)被山環(huán)繞的小城的那份浪漫,才發(fā)現(xiàn)小城的艱難歲月其實充滿生活質(zhì)感。在回憶里,我打撈到生命中那么多的美好,快樂像金色的沙,沉藏在我生命之河的深處,通過回憶的篩選淘洗,漸漸顯露,那些時光我已經(jīng)錯過,但在回憶里變得光芒四射。
快樂
寫下快樂這兩個字時,我腦子里浮現(xiàn)出很多片段:小時候外婆帶來的一碗肉丸,寨場上的一場露天電影,從水渠邊捧回的一條小魚;放學鈴聲響起背著書包沖出教室奔向竹林那一刻,騎了自行車迎著霞光開向理想中學的清晨,與鬧別扭的同學相視一笑重新拉起手的瞬間;第一次走進工作的學??匆姴賵鲽P凰花開得正燦爛,那個害羞的學生將一盆含羞草以寄養(yǎng)在我窗臺的借口送給我,一周的工作結束和閨蜜去田野,摘回一捧田頭的油菜花……
我忽然有個荒唐的念頭,快樂本身就不屬于當下,快樂需要沉淀確認,在時光沉淀之后從回憶里確認。快樂需要想象,對未來進行想象與構建之后,加入對快樂的期待。這或許就是人的悲哀,當下總是最容易被我們忽略的生活,對我們似乎缺少吸引力。我們懷念過去,我們期冀未來,不管是過去還是未來,其實都是帶著想象的,一個對快樂渴望的心靈會在這種想象里打撈快樂,就像植物的趨光性,會自動尋找陽光。
在我走過的生命歷程里,越往前回溯快樂的片段越密集。事實上,我的童年少年是我生命里物質(zhì)最匱乏、日常生活最艱難的時段,可那段時間的快樂是如此簡單是如此純粹,當條件越來越好得到越來越多,快樂似乎越來越遙遠。開始在意快樂,學著尋找快樂,在意與尋找使快樂越加縹緲。我越來越困惑,快樂的支撐點是什么,有無數(shù)的人事可以成為支撐,但所有的人事都無法成為快樂本身。
快樂成為很多人前進的動力,成為很多心靈的夢想,成為很多夢想的終點,為了快樂經(jīng)歷了怎樣的不快樂,付出怎樣的代價,精于計算的人類在這方面似乎失掉計算的能力。我們或許從未真正看清快樂的樣子,從來沒有找到真正通往快樂的途徑,尋找快樂就是個偽命題,當我們尋找它的時候,它離我們或許越來越遠,但我們?nèi)匀幌M⑴χ8匾氖?,實際上快樂從未離開過我們,它無時無刻、隨時隨地存在著,在我們猝不及防的時候,像一股柔暖的煙,氤氬住我們,像一雙溫存的長輩式的手,拂過我們的額頭,充滿憐惜。
寫到這里,快樂的面目對我來說更加模糊了,但有一點我很清晰,它是在的,在生命的詞條里,這個詞屬于發(fā)光的那一類。我越來越珍惜這個俗氣的祝福了:祝你快樂。
路的盡頭
小時候,夢里最恐懼的色彩是白色,那種帶著死灰的,毫無生機的白,像失掉了呼吸。沒錯,那白是失去呼吸的,我總在夢里被悶醒,是祠堂的白帳布。寨里有人去世,祠堂大廳便掛起巨大的白帳布,我們這群淘孩子經(jīng)過時,腳步安靜了,脖子彎軟了,目光低垂了,呼吸屏在鼻尖,我們不看,但知道白帳布在,知道白帳布后面躺著去世的人。那人不再說話,不再呼吸,不再過日子,甚至不再算寨里的人。
看過那白帳布,我會呆愣很長時間,努力理解那個原本活著的人躺在白帳布后的意義,理解那人一一不知還算不算一個人,突然斷掉的日子。這樣的發(fā)呆注定不了了之,很快被喪事的儀式?jīng)_淡。親朋好友聚來,哭一陣喊一陣,除了非自然逝世的,總歸會平靜,縫麻衣置喪具辦喪席,三三兩兩湊一起,忙著,家常扯起來,世道叨開去,事情似乎平常了,置身于喪席的熱鬧與煙火中,白帳布成了背景,淡化了,甚至可以忽略了。直到起棺送喪,神秘的恐懼再次撲面而來。
除了送喪隊,還有看喪的,幾乎整個寨子的人都出來了??磫实娜巳豪铮钇降目偸抢先?,他們談論著死者日子里的是是非非,從送喪隊和親朋的哭聲中衡量逝者福氣的厚薄,直呼逝者姓名,似乎與逝者共同回首往日的溫暖與寒涼。我無數(shù)次被這些老人吸引,看他們皺紋橫生的臉,想,這是與逝者最接近,最有可能接著離開的人,他們談論時意識到這個么?一定意識到的,他們中有些人家里已備下棺木,置于閣樓,每年刷漆,刷漆時他們不害怕那副棺木嗎?看著葬隊里那個棺木,看著棺木前那張照片,他們怎么想?晚上睡下時會想些什么嗎?
除了棺木,我還害怕山上等待棺木的墳坑,新挖的墳坑在滿山舊墳包中極顯眼。棺木落坑,泥土蓋上之后,我開始了長久又艱難的想象。泥土之內(nèi)的黑暗是怎樣的黑暗,失掉呼吸的世界是怎樣的世界,沒有了日子與他人的孤獨是什么樣的孤獨,會害怕嗎?那是和所有活著的人不一樣的害怕嗎?這些疑惑攪成一團,將我弄得恍恍惚惚。好在有奶奶,這些心事我全倒給她。
和寨里的老人一樣,奶奶談論逝世如談論日子人事般緩淡,偶爾有感嘆,也是因逝者活著時曾有的辛酸和遺憾。奶奶相信,逝者已走過世道這一段,到了另一個地方去了。她無數(shù)次描述那個地方,有超出人世的澄澈美麗,超出世道的公正安寧,在那里,所有愿望將瞬間實現(xiàn),但在那樣的地方,所有的愿望又都微不足道了…奶奶的話將我繞在迷惑里,但奶奶的表情讓我安心,那種描述我愿意相信,因為相信那樣的地方,所有關于白帳布與棺木的恐懼會變得風輕云淡。
但走出寨子,我再次陷入迷惑。寨前的池塘里浸泡著逝者的舊物,老床、破衣柜、桌子椅子,這樣的浸泡得持續(xù)好多天,寨里人的說法是,這樣能去除晦氣。若逝者真去了奶奶描述的那種地方,這些東西不是該帶著祝福嗎?也就是說,逝世仍是忌諱的。我就此事問過奶奶,奶奶并不解釋太多,讓我小孩別多嘴,并堅定地重述了那個地方,說她不久也將到那里去。
不知哪年,懂得“科學”了,那段時間,我的世界觀被“科學”占滿。煩惱的是,“科學”里,奶奶描述的那個地方是不存在的,逝者是真正消失了,化為泥,歸于土,失掉日子,不再有希望,不再有別的可能。這讓我恐懼,那段少年時光甚至充滿絕望。
終究年少,我很快沉入煙火日子里,情緒被現(xiàn)實生活沖淡,和路的盡頭相關的疑惑與剛開始的追問被深埋,或許那時我已學會自我逃避。然而,那點稚嫩的疑惑與追問終留下痕跡,甚至換得了對人世最初的珍視感。
后來,稍稍接觸了宗教、哲學、宇宙學等種種皮毛,困惑與追問再次浮出水面,我甚至勢利地想翻找到明晰的答案,路的盡頭到底是什么?沒有,愈繞迷惑愈深,這疑惑與追問伴隨著人類漫長的歲月,不管人世如何滄桑,這疑惑與追問永遠陌生,歷久彌新,就那么懸在人類前方,看人類繞走蹦跳,不即不離。
或許,直至某一天,我立在路的盡頭,仍無法知曉盡頭的真相和秘密,但如今我可以奢望的是,一路走過,鮮花盛放。這奢望是如此不真實,但很美好,不是嗎?
理想
現(xiàn)在提這個詞或許老土、造作?在某些情況下,甚至是以反諷的面目出現(xiàn)的。在我童年的回憶里,這個詞占了很重的分量,那個生活于塵埃里的女孩,將這兩個字置于遙遠的未來,讓它們發(fā)光發(fā)熱,自己制造出一片絢麗,并由自己相信著。
或許是生活過于灰撲撲,那個時候我著迷于想象未來,對未來充滿沒有緣由的樂觀主義,認定將有種種的超出意料的美好,當然,那些美好,是因為理想都實現(xiàn)了。那時,雖然看過四鄉(xiāng)八寨一個又一個的葬禮,寨前的棺材一次又一次出現(xiàn)在噩夢里,但從未將這些與自己的生命聯(lián)系過,下意識里,自己將一直活下去,未來當然是沒有盡頭的,將有足夠的時間實現(xiàn)種種理想。
有過無數(shù)的理想,某些只是碎片式的念頭,早消失在時間里,某些是一本正經(jīng)用過功的。
有段時間,強烈地想當個醫(yī)生,當然是名醫(yī),就算沒有李時珍和扁鵲的傳奇,也得有資格成為電影般的人物,有著驚天地的醫(yī)術,若能起死回生當然更好。于是開始行動,竟懂得從實際和細節(jié)做起,先認青草。那段時間,干活的空隙,便細細辨認各種青草,路邊、田邊、溪邊,蹲著身子,一路尋過去,養(yǎng)肝的,清肺的,明眼的,強腎的,祛邪的……從奶奶、村里阿姆阿嬸口中,探問各種青草的樣子、功效。用鉛筆畫下各種青草的外形,旁邊注明青草的功效用法。做這一切時,經(jīng)常感覺自己是很有學問的人。稍大一點,在親戚家發(fā)現(xiàn)一些舊雜志、舊報紙,里面的邊邊角角有各種民間小偏方,便得了祖?zhèn)髅胤桨?,整齊抄下,收集成本,每天默記兩三個方子,每晚臨睡前必復記幾次。相信這樣的積累到未來某一天,頭腦里無數(shù)的藥方將變成方正穩(wěn)當?shù)膲|腳磚,疊成樓梯,將我引至名醫(yī)的高臺上。
為這個理想,堅持很長時間的準備,但不知哪天開始,對這理想的激情突然淡了,慢慢地,直至無痕。理由早已忘記,或許連理由都不曾有過。留下幾本青草畫本,兩小本秘方,作為那段理由的痕跡。
軍人是最根深蒂固的理想。從小,對軍人的印象與理解來源于影視、課本、歌曲,加上女孩特有的浪漫想象,軍人的形象是熠熠生輝的,認定他們集人的至堅至誠、至熱至韌于一身。決心當個軍人,或武警,開始在體育課上拼命。初三那年,父親將家底擺在我面前,我一眼看到那句潛在語,上大學是比理想更不現(xiàn)實的夢,我需要選擇一條實在的路,學著衡量哪種技工院校更適合。16歲的我脫口而出,警校。家人在最初的驚愕后笑了,這不在他們的考慮范圍。但我的堅持讓家人不得不重視,上過大學、有見識的親戚被請來了,勸說、說理,有憑有據(jù),苦口婆心。毫無疑問,女孩放棄了警校,不是因為聽進了勸說,而是因為不得不面對的現(xiàn)實,小個子與近視眼。
除了這些算作正兒八經(jīng)的理想,還有過無數(shù)狂想式的念頭。比如發(fā)明一種裝置,收集極多的太陽能,用箱子裝起,從此我們村再不停電,全世界用我們村的電,賣給富人貴點,窮人不用錢;比如發(fā)明一個機器人,專門吃垃圾,變成可以燒火的氣,從此我們不用挑稻草撿柴火;比如雜交出一種樹,只吃日光,不用肥料,樹上的果實能磨面粉,還帶甜,從此想吃多少甜面包就吃多少…
我曾沾沾自喜過,有過的理想大多積極向上,甚至與高尚沾邊,現(xiàn)在深究之后,發(fā)現(xiàn)所有的理想都帶了與生俱來的虛榮與自大。帶著這份虛榮與自大,我走進了無數(shù)次幻想過的未來,幾乎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現(xiàn)在,理想于我,已變成極端敏感的詞,變成最深的隱私,我將它藏在生活后面,層層遮蓋,小心翼翼地露出半點邊角。若不小心露了一星半點,我無法料到自己將會多么懊惱與羞怯,因為我“聰明”了,明白這詞是多么不合時宜。我甚至可以拿以前的理想調(diào)侃,因為它們已煙過無痕?,F(xiàn)在,我是否還有理想,噢,不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