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五歲那年,搬到父親所在報社的家屬院。我家在巷子里靠西邊,朝東臨近巷口,住著王叔一家,他們家偶爾會飄出琴聲,是他們家女兒在練琴。王叔是副刊編輯,恢復(fù)高考后第一屆大學生,在20 世紀80 年代初,算得上高學歷。有幾回,我在我爸辦公室里寫作業(yè),王叔閑閑地踅進來,丟過來一本《詩歌月刊》或是別的什么,上面往往是他的新作,讓我心氣極高的老爸,也為之嘆服。
王叔的妻子與他氣質(zhì)相似,身材高挑,面龐雍容又清秀。在當時普遍雞飛狗跳的生活中,王叔一家活出了某種優(yōu)裕的規(guī)整,我本能地有一種距離感,遠遠看見了心里也會犯難,不知道該不該像對別的叔叔伯伯那樣打一聲招呼。我隱隱感到,他看不上這些俗世規(guī)矩,況且,許多時候,他的眼神也是飄忽的,我就是打招呼,他也看不見吧。
這種狀態(tài)在我十四歲那年被打破。那年我讀初二,學習成績一般,唯有作文寫得還行。青年節(jié)前,班主任囑我寫首詩在學校的慶?;顒由侠收b,我花了一節(jié)數(shù)學課的時間,寫了出來。
在家里試著朗誦時,被我爸聽到了,他當然認為這是一首佳作,但殘存的理性告訴他,還是應(yīng)該聽一聽業(yè)內(nèi)人士的意見。他拿著這首詩,來到王叔家,王叔看完后,說:“不錯,不錯。”
這讓我爸更加興奮,說王秋生向來眼高于頂,能說兩個“不錯”,那一定是真不錯。又過了幾天,我爸說,王叔讓他轉(zhuǎn)告我,把那首詩謄抄給他,可以在副刊上登一下。
那是我發(fā)表的第一篇作品。我心中感謝王叔,卻還是很畏懼他,要不要打招呼這件事,比以前更加困擾我,但無疑,我寫作的熱情提高了,開始在閑暇時寫點自己想寫的東西。
有一次,我寫了一篇文章,抒發(fā)對三十歲的向往,以我如今四十歲的高齡,看三十歲的姑娘都是少女,但在我十四歲的時候,卻覺得三十歲的女人,已經(jīng)飽經(jīng)滄桑,只是那滄桑是美麗的,因此讓我向往。
我爸作為第一讀者讀完,完全找不到北,只好又拿去給王叔看。在我爸回來之前,我心里一直是忐忑的,我想他會怎么說呢?矯情?無病呻吟?大人不會懂這種感受,何況,我自己也覺得,我有意無意地將某種情緒放大了。
我爸很快就回來了,讓我跟他一塊兒去王叔家。當著我的面,王叔嘲笑了我爸審美落伍,說他不能看懂這種文字里的“情懷”,又從書架上取下幾本書,讓我拿回去看看,其中有兩本是三毛的,還有一本都德的《磨坊書簡》。
像是一個新世界就此打開,我的閱讀和寫作,進入了一種全新的狀態(tài),我想寫什么就寫什么,想怎么寫就怎么寫,那些不易出口的心事,言過其實的情緒,以及突兀的不合乎語法的表達,王叔都能看出好處來。有的,他還會拿去發(fā)在報紙上。
此外,王叔還有一種讀書人里罕見的慷慨,經(jīng)常把自己才買的書借給我看。我最初看到《文化苦旅》,便是在他這里,雖然如今的余秋雨毀譽參半,但在當時,在國內(nèi)的散文家里,的確無有出其右者。
即使到今天,我仍然愿意把《文化苦旅》推薦給中學生,余秋雨的某些姿態(tài)的確是裝了點,但對于年輕人來說,有許多情懷,是先從“裝”開始的,裝著裝著就成真的了。就像當年我們讀《紅樓夢》,一大半興趣來自可以將自己代入成林黛玉,不管怎樣,先進去就好,總是要有進得去出得來這樣一個過程。
有時,王叔也不是很認真地薦書,但三言兩語就能讓我有種領(lǐng)悟。比如,他說杜甫好,我原本是喜歡王維和李白更多一點的,對于杜甫,只知道《石壕吏》這些政治正確的“史詩”,但王叔將“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隨口一念,我也頓感驚心。
如今想來,并非王叔念得有多好,而是,相對于課本,我對他的信任度高得太多,那種信任,還原了被課本屏蔽掉的杜甫的好。我后來又將杜甫的許多詩句讀進了心里,到現(xiàn)在,他都是我最愛的詩人。
王叔也跟我說魯迅好,也是隨口念出幾個句子,我曾經(jīng)有口無心地背下來的句子,被他念出了奇妙的質(zhì)感,我再去看魯迅的文字,果然如香菱學詩所形容的,仿佛舌尖上有個幾千斤重的橄欖。有一段時間,我讀魯迅讀得如醉如癡,如今看魯迅,不再全盤接受,但我依然愛他金鉤鐵畫般的文字,感謝王叔,讓我早早感受到那種美。
王叔教會我自在地寫,也教會我把時間放在讀什么上。我再大一點的時候,他又對我說,不要再讀三毛了,其實她有一點矯情。他交給我的書,是《異端的權(quán)利》和《人類群星閃耀時》。有時,他也會把最新出的《讀書》交給我,說里面有篇文章,你可以看看。
他不只是這樣待我,那幾年,小城里但凡寫得好一些的作者,都會被他所注意。我常常會聽他愉快地說起,誰誰寫得不錯,雖然俗了一點,但那種俗有俗的好;誰誰讀書很多,筆法艱澀,但像書法里的枯筆,也是一種美。他的那種孜孜然,超出了一個編輯的本分,我不知道,是什么讓他樂此不疲。下面縣市的作者經(jīng)過小城時,甚至都住在他家里。
這幾年,我跟王叔見面不多,他偶爾會發(fā)來郵件,跟我推薦,某個作者不錯,你可以關(guān)注一下,有時,還會轉(zhuǎn)一些文章給我。我一向很頭疼親朋好友轉(zhuǎn)稿,大多都寫得很可怕,唯有王叔不同,那些作者都不與他沾親帶故,他是真的覺得好。
還有一次,他途經(jīng)我家,同行者為一對夫婦和一個小姑娘,他說這小姑娘擅長寫劇本,他帶他們?nèi)フ宜囊粋€同學,看看能否有更多機會。我心中失笑,在這個女孩身上,我看到當年的自己。
有次參加省作協(xié)會議,來自吾鄉(xiāng)的幾位作家,大多都曾得王叔指教。在我們那個小小的城里,他算得上一位燃燈者,我不知道,是什么,讓看上去疏淡的他有這樣一份熱情,在這樣的時代里,他的熱情,甚至有一種古意。
我慶幸我在那條巷子里遇見王叔,在人的一生中,有許多次遇見,遇到友誼,遇到愛,遇到懂得,遇到崇拜……遇到一個領(lǐng)路人尤其重要,在如吸墨紙一般,隨便吸收個什么就能暈染得一塌糊涂的年紀,遇到一個有水準、可信任還助人為樂的人是多么好。他讀過的書,走過的路,看過的云,起伏過的心思,都有可能成為你的某個起點,你一下子就站到那里,然后走下去。
而王叔最讓我敬重的地方是,他總希望,有一些人,能走得比他更遠。
(秋水長天摘自《我們再也回不去了》,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朱星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