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lián)系上陳儀與陳辰的時候,他們正在籌劃回陳儀的老家辦婚宴。十年前,我在大學里剛認識他們時,他們還未在一起。但2015年的夏天過去,他們的戀情就已經(jīng)擴散到一部分同學們之間—這是我當年想象中校園愛情的模樣:在偶遇、緋聞和只有兩人知道的小歡喜里,火花細微地綻放,無私地分享。
從“校園”到“婚紗”的復古愛情,幾乎已經(jīng)在這個時代絕跡了。即便校園愛情仍然能保持某種值得銘記的純粹,現(xiàn)實高墻的撞擊也讓普通人更加難以承受。
今年夏天,24歲的研究生于霄和同齡的莫昕,分別被自己談了4年的戀愛對象分手了。于霄,是因為女友考上了家鄉(xiāng)的公務員,莫昕,是由于雙方工作后的作息與目標太不一致,在無法磨合的矛盾下,不得不選擇放棄這段感情。
從學校到社會,人被外部世界的變化分隔,作為一種與他人、與世界、與自己相處的平衡藝術,期望愛情的持續(xù)變成了一種奢求。在就業(yè)環(huán)境變得復雜的今天,學生時代愛情的無疾而終更加容易受到理解。
更大的視野里,一代人的戀愛觀念都在發(fā)生變化?,F(xiàn)實與理性很多時候超越了浪漫與激情,主導著人們的愛情選擇。投入身心去愛在十余年前還被視為勇士,如今卻成為小丑。
如今,在以“05后”為主力軍的大學校園里,愛情的重要程度排位并不占前列。2021年,《中國青年網(wǎng)》一則面向全國13979名大學生的戀愛調查顯示:近七成大學生單身,超五成大學生無戀愛經(jīng)歷。
即便是在成年后,也沒有人教過我們如何去戀愛。但人們并沒有放棄對愛情的窺視與研究,正如北大碩士、脫口秀演員鳥鳥描述的,大學里的戀愛現(xiàn)狀是:“有愛情的人體驗愛情,沒有愛情的人研究愛情?!?/p>
而在復雜的現(xiàn)實議題面前,學生時代最寶貴的財富是青春。青春與愛情之間碰撞出的獨特火花,一去不復返。它也許經(jīng)受住了現(xiàn)實的考驗,落地成通往幸福的堅實橋梁,也許跟隨青春逝去,變成學生時代那朵照亮世界后悄然融化的雪花。
我們當然也聽說過那樣的故事—走出校園大門,由于人生規(guī)劃的截然不同,或者回歸到自己原有的被家庭、社會期待拉扯的框架里,兩個人不得不分道揚鑣。
婚姻或分手,都不必然意味著愛情的結局。真正值得銘記的,是在明確感受到愛情的那些瞬間。
校園里的愛情很少因為條件匹配而相合,大部分情況下,曖昧先在友情的基礎上萌芽。
陳儀與陳辰都是在香港念本科的內地學生,他們專業(yè)相同,恰好姓氏也相同,兩人的許多課程都被排在一起,座位也挨得近,一來二去漸漸成了朋友。他們發(fā)現(xiàn),兩人都愛看球,最喜歡的球隊也是同一支。
有一年冬天,陳辰的手凍破了,陳儀給了他一支護手霜。根據(jù)她的說法,本意是“借”給他用的,陳辰卻以為是送給自己的。第二天,陳儀沒等到護手霜的歸還,卻等到了陳辰送的一支唇膏。
還有一段時間,他們幾乎每天都會在同一個圖書館巧合偶遇,然后很有默契地,第二天再次在同一個地方相會。有時,兩人不會說話,只是安靜地自習,結束后再一起走回各自的宿舍。
學校建在山上,需要走過長長的下坡路。月亮懸在天上,兩個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然后觸碰到一起。
確認關系的一年后,大三上學期,陳辰出國交換。異國的半年,陳儀時不時在朋友圈里刷到陳辰發(fā)的一張僅她可見的照片,都是她以前沒見過的自己的照片,配上一段小詩。斷斷續(xù)續(xù)發(fā)了快一年,直到兩人再度相見。
二十出頭的年紀,愛情更容易受到微小養(yǎng)分的澆灌而萌芽。如今,陳儀回想起來,這段感情能順風順水地走下去,得益于“不過度期待”。她善于發(fā)現(xiàn)二人之間相似而非相異的地方,也善于珍藏那些微小的付出和幸福。
比如現(xiàn)在,兩人一起在香港生活。每天早上出門上班前,陳辰會順手煮早餐,提前看天氣,然后叮囑陳儀帶傘。而讓陳辰感動的是,他隨手在短視頻里分享過的某種食物,陳儀真的會花心思找到這樣一家餐廳,在他生日的時候帶他去吃。
也許學生時代的愛情之所以能輕盈,經(jīng)得起懷念,恰是因為不必過早面對現(xiàn)實。相對確定的情境,相似的生活節(jié)奏,以及皆處于較小物質負擔的階段,讓情愫更容易附著于一些微小的片刻而鮮活起來。
上海一所“985”大學的研究生吳優(yōu)認為,自己與前任長達四年的感情,主要歸因于兩人都心照不宣地“不談愛情”。
2018年夏天,大一學生吳優(yōu)在社團里認識了當時暫時作為指導老師的博士生周舟。上課沒有麥克風,大聲說話很費嗓子,吳優(yōu)就帶去龍角散。社團有兩個老師,但她只給了周舟。
兩人順理成章地加了好友。兩個月后,他們在迪士尼游樂場確定了關系。
雖然存在九歲的年齡差距,但吳優(yōu)能感受到周舟對自己袒露的天真與純粹。她喜歡踩秋天的梧桐落葉,他便特意物色了一棟科研樓背后一塊無人清掃的空地,帶她去盡情踩落葉。
大二時,吳優(yōu)的成績不算好,年級一百人排四五十名左右。周舟卻堅持認為,她有能力拿到國家獎學金。在周舟的鼓勵下,一年后,吳優(yōu)的成績從年級排名70到了前15,她成功保研。
從開始到結束,這段關系始終是輕盈的。吳優(yōu)認為,這或許是因為兩人對待愛情的觀點都是“享受當下”。他們相處四年,都心照不宣地沒有提過“未來”,更不會談論“婚姻”,甚至默契地從來不說“愛”這個字,只說“喜歡”。
吳優(yōu)覺得 “愛” 這個字是很 “利他”的,“喜歡”則是從自身出發(fā),將自己的感受前置。最重要的是,她不認為自己現(xiàn)階段能參透真正的愛是什么,也暫時無法想象自己會與一個固定的人度過余生。
研究生第二年即將結束這個夏天,于霄收到了女友的微信:“如果我想上岸先斬意中人,你可以接受嗎?”幾天前,女友通過省考,回老家當了公務員。
于霄與女友是高中同學,兩人自大學二年級開始談戀愛。一年前,于霄考上了北京的研究生,女友則留在家鄉(xiāng)廣東備考公務員。這段已經(jīng)走到第四年的戀情,不得不面臨2000多公里距離的考驗。
過去一年來,矛盾其實已經(jīng)慢慢積累。作為工科研究生,于霄總是泡在實驗室里,兩人總是產(chǎn)生錯位:“她需要一個人回應,但我總是在忙。”
實際上,于霄本來也打算等明年研究生畢業(yè)回到廣東找工作,可他想去的是珠三角城市。這本來是二人的共同目標。女友備考的第一年也嘗試過考廣州,但失敗了。迫于壓力,第二年,她報名了家鄉(xiāng)的考試。實際上,得知女友報考回家的那一瞬間,于霄就預料到了將來可能會有這一天。
但他依然全心全意支持女友上岸。他為她介紹有考公經(jīng)驗的朋友咨詢,給予她鼓勵與期待。只是沒想到這么快,女友剛通過筆試和面試,自己就被“斬”掉了。
分手第二天深夜,于霄還是與女友通了個電話。后者坦誠地告訴他,自己在那邊遇到了新的人,“也許只是感興趣,也許只是單純變心”,于霄不知道,但聽到這一消息的瞬間,他徹底死心了,心情從悲傷轉變成“不值得”。
他知道,她對自己也已經(jīng)沒有留戀,“彼此的人生軌跡已經(jīng)沒有對方了”。
真正的痛苦在與過去切割的過程中。四年來,他們在各類社交平臺上留下了太多關于彼此的痕跡,于霄沒辦法一下子清空掉。有一天晚上,他偶然瞥見了夾在iPad透明套殼里的明信片,是兩年前女友手繪給他的。兩人經(jīng)?;ハ噘浰褪掷L、手寫明信片,保留著一份學生時代的純粹。
現(xiàn)實因素不單指具體唯一的原因,甚至可能只是一種籠統(tǒng)、模糊的狀態(tài)轉換。當世界要求我們去成為真正能擔起生活責任的成年人,大部分人會經(jīng)歷一段自顧不暇的階段。率先選擇舍棄愛情,像是一種自保的本能。
同樣在今年夏天分手的畢業(yè)生莫昕認為,校園里的愛情之所以被美好包圍,是因為“我們可以用那些好的記憶去掩蓋不愉快的記憶”,比如一起約會、旅游。但離開學校以后,她發(fā)現(xiàn),這些當初在校園里輕而易舉能達成的事,迅速成為奢侈品。
莫昕和男友大二在一起,共同經(jīng)歷了本科畢業(yè)、保研,一起研究生畢業(yè),畢業(yè)后再一起參加工作??雌饋硪宦讽標?,但在他們各自開始實習后,矛盾產(chǎn)生了。
莫昕所在的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每天需要加班到晚上十點,上班期間基本沒空回復男友消息。男友則進入一家國企,每天早八晚五。莫昕晚上下班后,男友快要睡覺了。兩人上班的地方,相距一小時的地鐵路程,少有能相聚的時間。
實習期間,他們仍然住在學校宿舍。一天晚上,莫昕下班后回到學校,想請男友下樓來和她一塊兒散散步。男友卻很不情愿:“我每天早上7點要起床,晚上10點多還要陪你去散步,你不考慮我有多累嗎?”
莫昕也感覺委屈,她覺得自己上一天班也很累,男友也未體諒她?!八妩c就下班,能不能用六點到十點這段時間去休息?”雙方都覺得對方不體諒自己,那天不歡而散。
在莫昕眼里,進入社會后,男友仿佛變了一個人。
她還記得他們剛在一起不久后的那個春天,全校宿舍都被封控了,學生不能外出。莫昕的電腦恰好壞了,不能上課和考試。她正焦急之時,同樣需要上課和考試的男友聯(lián)系了輔導員和許多同學,輾轉把他的電腦送到了莫昕的宿舍。他自己則與室友共用一臺,勉強完成了考試。
莫昕說著說著哭了:“現(xiàn)在卻連散個步都不愿意陪我。”
開始工作后,二人的摩擦在各種細瑣的事務中冒了出來。一次,莫昕買了一瓶單價三元的“百歲山”礦泉水,男友見后產(chǎn)生了埋怨:“他說,你現(xiàn)在工作可以自己賺錢自己花,但如果以后兩人在一起再去買這個水的話,他會覺得很浪費?!彼嬖V莫昕,自己應該去找一個跟他消費理念契合的人。
分手的導火索,是一件非常微小的事。那天,莫昕與男友在宿舍一樓的休息區(qū)相會,莫昕來了生理期,想讓男友給她倒杯熱水,他倒來了冷水,莫昕不太開心。
“為什么我說的話你總是記不住呢?”她問男友。
對方卻脫口而出:“為什么你說的話我一定要記住呢?”
回想起來,其實大學時兩人也產(chǎn)生過不少細小的縫隙。但莫昕覺得,“上學的時候,總有時間和精力去建立一些額外的快樂時光”,每每產(chǎn)生矛盾,她就會主動在心里用那些甜蜜的時刻把不愉快掩蓋過去。
也許,人沒有變,感情也沒有變,只是人成長到不同階段,相異的環(huán)境變化與內在世界暴露了出來。
在2025年2月完成的畢業(yè)論文致謝里,吳優(yōu)寫下了男友周舟的名字。那時,周舟已經(jīng)意外離世一年了。
兩人的分開并不是因為死亡。2022年,周舟博士畢業(yè)后回到老家工作,吳優(yōu)繼續(xù)留在上海讀書。兩人開始異地,雖然距離不遠,但因為疫情,見面依然很難。那段時間,吳優(yōu)產(chǎn)生了很多負面情緒,同時,她開始感到周舟沒有自己需要他那么需要自己。
吳優(yōu)讀大四那年的元宵節(jié),周舟來到上海,和她一起去豫園看燈會。兩人在地鐵上準備分開的時候,吳優(yōu)忽然聽到內心有一股聲音對自己說:“我不想再有下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了。”于是,她提了分手。
分開后,兩人仍會以朋友的關系偶爾聯(lián)系。周舟依然會給吳優(yōu)買好吃的寄過來,“關系甚至比以前更輕松了”。開學后,吳優(yōu)的開題報告沒有通過,周舟依然會給她提供建議和指導。
大概半年多以后,吳優(yōu)嘗試過提議重新在一起,但周舟拒絕了。后來,周舟告訴她,這段感情走到后面時,她的負面情緒常常讓他感到很大的壓力,甚至有點“PTSD”。吳優(yōu)有些悲憤,她不明白對方為何要忍受和隱瞞:“如果當時就那么不愉快了,為什么不說呢?”
直到幾個月后的一個半夜,吳優(yōu)忽然收到了周舟在運動時意外猝死的消息。
那段時間,吳優(yōu)數(shù)不清哭了多少次,一到夜晚就控制不住流淚。她將離去的愛人寫進論文致謝里,“我總是感嘆命運的不公,但每次眼淚的最后都是一句‘一切都會過去的’”,就像年少的愛情,時易世變后,它長久停留在人生中最不可替代的一段時光里,成為生命里不可抹去的一部分。
一次下班后,藤樹與男友在散步途中聊起了各自大學時的前任。男友與前任是因畢業(yè)考研而異地,感情逐漸冷淡后分開。藤樹的前任則是她從初中到高中的初戀,雖然嚴格來說只確認過一個月的情侶關系,但整個學生時代,藤樹都只在對方身上學習愛情的模樣。
那種獨屬于教室里的單純和熱情,藤樹銘記至今:男生會在班里的黑板上直接寫藤樹的大字向她表白。藤樹很喜歡吃阿爾卑斯的棒棒糖,于是,她的抽屜里總是塞滿了他送的阿爾卑斯。而他的抽屜里,則滿當當?shù)卮娣胖贅涑瓕懡o他的課堂筆記。這些偶像劇般的畫面,都讓藤樹難以忘卻。
兩人去了不同的大學后就分開了,那時候還沒有微信,外部世界變化的沖擊,讓他們心照不宣地把各自的名字留在過去。一次,藤樹看完電影《我的少女時代》后想要去QQ再次聯(lián)系他,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被刪除好友。
那之后的整整十年內,藤樹都沒再進入一段感情。她對戀愛感到非常疲憊,遇到他人向自己示好,都會下意識逃避。
直到今年春節(jié),藤樹在朋友的介紹下認識了現(xiàn)在的男朋友。相較之下,與現(xiàn)任的感情要理智、平淡許多,可這并不意味著沒有厚度。他們不會像學生時代的情侶一樣,省下飯錢為對方買一杯奶茶,但經(jīng)濟獨立已經(jīng)讓他們擁有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的自由。他們也不會因為工作忙碌沒回消息而生氣,一句“在忙,等下回”就已經(jīng)足以令彼此安心。
自我在外部世界的成長,教人學會了如何去愛。這份在感情里的包容和松弛感,并不是上一段感情帶來的,而是時間自身帶來的。
藤樹知道,如果再來一次,她與學生時代的戀人或許還是不能走到最后,那是自己為年輕買的單。“上學的時候,生活里只有學習和愛情,所以只能看到愛情。當感情沒有按照理想方向發(fā)展的時候,我們都選擇不妥協(xié)。”但終究有一天我們會發(fā)現(xiàn),“妥協(xié)”是成人世界必要的一課。
妥協(xié),是藤樹發(fā)現(xiàn)自己漸漸學會如何真正去愛一個人了。她不再強求一種唯一的戀愛關系,開始學會欣賞不同的愛的模樣,“放學后一起回家的路很美,下班后牽手逛公園也很放松”。
在這種會衡量條件、克制和放低期待的戀情里,藤樹感受到“流向內”的愛。具體而言,那是一種能承受得住失去與變故的力量感,是不會為對方的蛛絲馬跡牽動心緒的穩(wěn)定和自洽,也是豐沛到敢于將一部分自己給予出去感染他人的自足。
哲學家韓炳哲在《愛欲之死》里寫道:“隨著所有生活領域出現(xiàn)的積極化趨勢,愛情也被馴化成一種消費模式,不存在風險,不考量膽識,杜絕瘋癲和狂迷,避免產(chǎn)生任何消極和被否定的感覺。舒適的感覺和無須承擔任何不良后果的刺激,取代了痛苦和激情……人們滿足于追求同好者的那份舒適,放棄了對他者的渴望?!?/p>
在“離開傳統(tǒng)”與“面向現(xiàn)代”之間的過渡階段,自顧不暇的年輕人也許會拒絕愛情。但這本質是一種基于自我實現(xiàn)的價值判斷,即便在婚育上做出自己的選擇,當真正的愛情發(fā)生時,對它的否定,反而本末倒置地成了對自己的否定。
正如陳儀與陳辰在這段十年長跑的愛情里感受到的一樣,那些對彼此的珍惜和懷念,同時也包含著對那段獨特時光里的自己的懷念。
畢竟,學生時代的愛情,幾乎是大部分人最后的,無須顧慮婚育、家庭腳本與社會結構的桎梏,甚至不用去定義愛情的獨特生命經(jīng)驗。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名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