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jì)念日

馬路斜對面就是家酒店。酒店側(cè)墻上重復(fù)滾動著一行字：鐘點房110元/4小時，特惠大床房低至210元/間，歡迎新老顧客惠顧。從他們主臥室的窗臺望出去，那行字位于視力的邊界處，是一片模模糊糊的紅。褚楚說過幾次，要不要出去住一住。她偶爾會倚個靠枕半躺在飄窗上看書。通常是周末。平常沒時間。他們工作都忙，加班是常事。有些班是他們主動加的。他們運(yùn)氣不好，房價最高的時候來到這座城市，以為房價還會更高，急慌慌湊夠首付，買了這套房子，房貸還得氣喘吁吁。

這個周六的上午，許東陌推開主臥室的門，走到飄窗前，拉開一層布窗簾，飄窗里面的紗窗簾沒關(guān)，陽光充斥在他身上。他走到床頭，按動開關(guān)按鈕，關(guān)上了紗窗簾。陽光還充斥在他身上，他清晰地感受到來自光線的某種強(qiáng)弱和濃度上的不同。飄窗并不實用，他記起褚楚曾這么抱怨過。房子是三室兩廳，兩個人住足夠大。因為足夠大，他又打呼，他們分房睡了。褚楚從主臥室的衛(wèi)生間走出來，許東陌說，你說幾次了，要不咱們今天出去住一??？褚楚說，要出去住嗎，多浪費錢，沒必要吧。這是他說過的話。他們的角色互換了。是沒什么必要出去住。家里除了他倆沒別人。房子里也不缺床，三個房間都安了，主臥室的床寬一米八，兩個客臥的床一個寬一米五，另一個寬一米二。如果他們想上床，可以任選。如果他們想在床上叫，自己家里也沒人管。甚至，如果他們想在床上玩點花樣，找點刺激，三張不同寬度的床也夠選了。

許東陌說，出去吧，我說過，你也說幾次了。褚楚說，你之前也說了不止一次，沒必要啊。許東陌說，是，還是出去一次吧。褚楚說，真要出去嗎？許東陌說，出去。她看著他的臉，觀察一陣兒，問他這次怎么這么堅決。許東陌說，總得有一個堅決吧。褚楚說，那好吧。以前的他們確實不怎么堅決。一個提出來，另一個說沒什么必要，提出的也就打了退堂鼓。還有一次，褚楚提的，許東陌沒說不去，褚楚自己又反悔了，說，還是別去了，真沒必要。

決定出去以后，好像有什么不一樣了。就像換一個視角看問題。褚楚走到飄窗前，看到紗窗簾是關(guān)著的，轉(zhuǎn)身去床頭，按動開關(guān)按鈕，打開了。洶涌一點的光亮照進(jìn)來沒什么不好。他們看著窗外，她問他，是不是她睡覺忘關(guān)紗窗簾了，車子軋在減速帶上的聲音在夢里顯得格外清晰。他說，主要是窗戶開大了。她說她就是這個意思，如果關(guān)了紗窗簾，就會順便關(guān)上窗戶。他說，是的，是這個意思。

許東陌要回自己的房間，褚楚說，你很久沒抱我了。他退回來，擁抱了她。她說，要是出去到時候我不想怎么辦？他說，不要有壓力，不想就不做。她說，那太浪費錢了。他拍拍她的背，說不要這么想，沒什么大不了的。她又說，現(xiàn)在好像是有點想的。他摸摸她的屁股，也有點想了。他說，那我們現(xiàn)在做好不好，不出去了？不，褚楚松開他，好不容易決定出去一次，是吧。她拽著他往臥室外走，好像很害怕自己反悔一樣。

晚上要在外面吃，中午對付一下就行。褚楚進(jìn)了廚房，她讓許東陌跟著，打打下手。他們很少做飯，忙是一個原因，吃不到一家去是另一個原因。她喜歡麻的和辣的，尤其麻的。他不喜歡麻，吃了太辣的拉肚子?？谖逗茈y改變，相互遷就比較困難。這不是一個大的問題，他們慢慢發(fā)現(xiàn)，這也不能不算是一個問題。許東陌幫不上什么忙，褚楚讓他跟著，陪著她做東做西，是在醞釀那種親近的情緒。他們本來很親近，但他們要意識到、感受到親近，心理上，身體上。褚楚炒了一小塊她媽媽寄過來的臘肉，用折耳根拌著炒的。又清炒了個綠葉子菜。她切臘肉、他洗青菜的時候，褚楚讓許東陌看窗戶外面正對著的另一家的廚房。應(yīng)該也是廚房吧。高層區(qū)每棟每層都是四戶，1號房和4號房的戶型有一些差異。他們又隱約看見了那個類似冰柜的東西。晚上，它會發(fā)出一片霧蒙蒙的白光。他們不確定那是不是一個冰柜，他們的談話會陷進(jìn)一個無聊又堅固的循環(huán)里。那是一個冰柜吧。有點像，又有點不像?？粗悬c像。是有那么點像。他們的談話聽上去似乎他們也不怎么太想確定那是不是一個冰柜，不是冰柜又是什么。有時候，想起來了，褚楚會在夜里走到廚房，隔著窗戶觀望它。她說她只是想看看它在沒在發(fā)光。

她給他講過一個故事，是她從書上看來的。她偶爾會看看書。這個習(xí)慣不錯。故事里的人住的哪種房子不清楚，肯定不是他們這種高層。總之，兩對夫妻是鄰居。其中一對，男人會在女人換衣服時走出自己的房間，趴在女人的窗外偷窺。女人肯定也是知道的。他們在玩這種莫名其妙的游戲。另一對夫妻，在自己家的廚房正好能看見這一幕。他們?nèi)滩蛔≡趶N房里等著，等著這一幕一次又一次降臨他們的生活。女人最后甚至嫉妒起那個換衣服的女人，罵她是賤貨。她就給他講了這么一個故事。她說是她從書上看來的，沒什么意思的一個故事。

白天，那個類似冰柜的東西不發(fā)光，或者，發(fā)了光被天光覆蓋了。他們看不見。褚楚讓許東陌看窗外，許東陌看了。他們沒開始那個重復(fù)了多次的對話，但他們還是感覺到，許多場景似乎都是在內(nèi)部循環(huán)。

吃完飯，褚楚去梳洗打扮了一番。她決定，出去還是要出去，但找一個四小時的那種鐘點房就行。許東陌沒反對，他們出門了。這還是第一次，在按揭了一套三室兩廳的房子之后，他們到家附近的酒店去住。除了上下班必須經(jīng)過的馬路兩側(cè)，小區(qū)附近的其他地方，他們并不熟悉。事實上，馬路兩側(cè)的很多店面，他們沒光顧過，也不能說熟悉。他們先問了那家在他們家主臥室能依稀看到的酒店。鐘點房沒了。褚楚問，怎么會沒了呢？前臺女服務(wù)員笑笑，瞥瞥許東陌，沒回答她。他們退出來，猶豫還要不要住，主要是褚楚在猶豫。她是想回去的，可來都來了。酒店多的是，他們換了家問了問。鐘點房沒了，不只鐘點房，標(biāo)間、大床房都沒了。怎么會沒了呢？褚楚又不自覺地反問。前臺女服務(wù)員說，今天是星期六。那也不至于吧，褚楚說。前臺女服務(wù)員往大堂沙發(fā)那兒抬了抬下巴，輕聲說，你知道的。他們轉(zhuǎn)過頭看見一對學(xué)生模樣的情侶。大學(xué)城離小區(qū)是不遠(yuǎn)，但也不能算近。最近的高校怎么也得有十幾公里的路程。何況，大學(xué)城那邊專門建了酒店區(qū)。難道，這邊小區(qū)的酒店也被大學(xué)生們占領(lǐng)了？他們不了解這個情況。他們對小區(qū)周圍發(fā)生的這些事完全不了解。

他們退出來，褚楚有點泄氣，想回家。他們看見一對情侶進(jìn)了他們剛出來的酒店。褚楚說，我想起給你講的那個故事了。許東陌說，咱們現(xiàn)在起碼不比這些大學(xué)生情侶窮吧。對，褚楚說，而且他們用的還是父母的錢。他們重新回了那家在他們家主臥室能依稀看到的酒店。前臺女服務(wù)員只說鐘點房沒了，沒說其他房間也沒了。他們?nèi)?，服?wù)員反問他們，你們應(yīng)該沒預(yù)訂吧？沒預(yù)訂的話，只有一間麻將房了，320元一晚。褚楚說，怎么會這樣？女服務(wù)員說，是的，就是這樣，抱歉。我們不打麻將，房子里放個麻將桌挺怪異，那算了，許東陌說。他們退出來，進(jìn)了一家看上去更豪華的酒店。大床房是有的，380元一晚。許東陌問完，轉(zhuǎn)頭看著褚楚。褚楚甩著手臂，假裝很鎮(zhèn)靜的樣子，不看他，故意瞟著大堂側(cè)墻上一個滾動屏幕，那上面顯示著各類房間有無、會員非會員的價格等信息。許東陌辦理了入住。服務(wù)員說還需要女士的有效證件。褚楚這時停止搖擺，走過來，掏出了身份證。

一同坐電梯的還有四個人，兩男兩女，估計也是學(xué)生情侶。只不過，那兩個女生是牽著手的?？磥恚^(qū)附近的這幾家酒店很受學(xué)生的歡迎。其中一對就住在他們的隔壁。酒店房間也有個飄窗，跟他們家里的飄窗長寬高差不多，墻面裝修的差異也不大。在褚楚看來，唯一配得上這個價格的是，酒店安裝的是智能馬桶。他們研究了一會兒那些按鈕，分別坐下來試了試。水沖洗過她的屁股，又沖洗了他的屁股。他們交流著那種感受，想要收緊自己的感受。褚楚下了斷言，智能馬桶沒那么好用，最主要一條，太浪費水，不環(huán)保。

許東陌洗了澡。褚楚說，她不洗了，在家里剛洗過，她只沖沖。事到臨頭，他們只能做了。褚楚穿上絲襪，問許東陌，想嗎？許東陌說，想，又問她，想嗎？她思考了一下，說不知道是不是想，有點困惑。他問，困惑什么，有點困惑是什么意思？她說她說不清楚，就是那么個意思。她去了床頭，側(cè)起耳朵，又去衛(wèi)生間，耳朵貼著墻。她想聽聽隔壁房間的動靜，想聽聽他們在做什么。她回到床上。事到臨頭，他們只能做了。她親他。他也親她。他們抱在一塊。她沒再問他想嗎，他也沒問。他們很快做完了。做就是這么一回事兒。就是這么一回事兒而已。非要說不同，跟在家里時的不同，是褚楚中間說了句話。她說，應(yīng)該再做一次，不然380塊白花了。她說的是應(yīng)該。

他們躺在床上。她喜歡在被褥上面做?，F(xiàn)在，他們蓋著被褥。時間過去還不到兩小時。該做的事情好像都已經(jīng)做完。褚楚說，要是找到個鐘點房就好了。她伸出頭，側(cè)起耳朵，又聽了聽動靜。她說，他們在做什么呢？他沒回她的話，把她拉近一點，摟著她，嗅了嗅她的頭發(fā)。她回想起他們剛在一起的時候，那時候小別之后一天最多也不過兩次。一天兩次好像也只有唯一的一次。他說，他也想起他們的曾經(jīng)了，想的不是做，是那種感受。褚楚問哪種感受。許東陌定定地看了看褚楚，說，今天是個紀(jì)念日。褚楚警覺起來，側(cè)起身，深看他。他說，你還記得嗎，三年前的今天，那時候我們還沒來這個城市，你去了小男生也就是你的那個前男友那里。在他所在的那個城市住了一夜。褚楚看著許東陌，眼睛累了似的緊閉一刻，又睜開來。她的眼睛很空又像被填滿了。她左手搭著眉頭用食指和中指揉了揉眼皮，一翻身，躺下來。他們很久沒說話。后來，褚楚掉眼淚了，她擦掉，語氣冷了一些，說，這樣報復(fù)人，挺沒意思的。許東陌說，在意它不是單純?yōu)榱嗽谝馑?/p>

他想起他們的曾經(jīng)。他追她時，她剛跟前男友分手。他們出去約會、吃飯、逛街，她總會提到他。以至他們不得不給他起了個名字，因為比褚楚小，就叫他小男生。那時候，他們走在情感的濃烈處，也是邊界地帶，愛、嫉妒與傷害相互交織，渾然一體。那時候，愛就是嫉妒，嫉妒就是傷害，傷害就是愛。他們每一天都是新的，每一天都要達(dá)到一個新的動態(tài)平衡。因為小男生的存在，因為她事實上還在愛著前男友或愛著曾經(jīng)的自己，他當(dāng)然不懷念她去找了小男生，當(dāng)然不懷念在三年前同一天的這個時候或更晚一些時候，他們有可能上床了。他懷念別的。那些別的已經(jīng)漫漶了。它們更應(yīng)該清晰起來。起碼，他應(yīng)該這樣幻想。

褚楚說，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越界，有沒有出軌，也許沒有吧。可你知道嗎，你對我的傷害是緩慢的，每天一點點增加的。許東陌說，我也弄不明白我要干什么，是不是處心積慮，在意它不是單純?yōu)榱嗽谝馑?。真的?/p>

那時候，她去見前男友，跟許東陌說了。他說，這是危險的，想和做的性質(zhì)完全不同。她還是想去，忍不住想去。許東陌說，是我給你自由過了火。她去了。她沒跟小男生上床，但這是說不清楚的。她也知道說不清。他縱容了她。褚楚想到這些。專心處理時不計較或忍下計較，時過境遷，生活疲憊了反而計較了，是這樣嗎？褚楚說，那時候，怎么沒提分手？當(dāng)她這樣問時她突然明白許東陌說在意它不是單純?yōu)榱嗽谝馑鞘裁匆馑剂?。她想到另外一層，就像換了個視角看問題。

褚楚翻過身，不再背對許東陌，她笑笑，像是冷笑，又像是單純地笑了笑。她說，在意它挺好的。三年了，在意它順帶著說明你現(xiàn)在還是在意我的。我該驕傲才對。許東陌不說話。他們都不說話。隔壁房間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似有若無。許東陌說，邊界地帶是濃烈的，中心位置是稀薄的，他們是曾經(jīng)的我們，我們是以后的他們吧。褚楚說，我高估自己了，以為聽見喘息聲也會來感覺，到現(xiàn)在還沒來。許東陌說，等他們差不多完了，我們睡一會兒吧。睡醒去吃晚飯。說不定回來又想了。

晚飯吃的是烤魚。放了辣，沒有那么辣。放了花椒，沒有那么麻。許東陌覺得，烤魚不放辣不放花椒不入味，確實也不好吃。褚楚要了兩瓶啤酒，吃著烤魚，喝著啤酒，她說，既然提到它，把它當(dāng)個紀(jì)念日，公平起見，你也可以出去一次。所謂出軌一次。算扯平了。許東陌說，找誰？你愛找誰找誰，別把病帶回來傳染我就行。褚楚說。許東陌喝了口啤酒說，暫時沒有必要。就像這次，出來住其實也沒必要。你看你這人，褚楚說，是你堅決要出來住的。沒必要，不也出來了。你記賬上吧，我說的是出軌一次這事兒。我暫時覺得沒事，算扯平，到時候怎么樣，我不敢打包票。

重新回到酒店，他們看了會兒電視。平白無故花掉380塊錢，好像不是為了來看電視的。褚楚問許東陌，怎么想到處心積慮算計人。許東陌說，突然想到的。她說不信。他說那就是你夜里去廚房看別人家的電器是不是發(fā)光的時候，或者你給我講那個故事的時候，我編的，信不信由你。褚楚也突然想到什么，她有點被自己的想法嚇到，停了幾秒，她感覺到好像沒有那么可怕。她說，我也編一個，信不信由你，可以嗎？許東陌說，難道你真把今天當(dāng)成個紀(jì)念日？褚楚說，是的，你敢聽嗎？許東陌說，我有什么敢不敢的，做虧心事的又不是我。

她講起三年前的那一天。她去見了小男生。她沒有主動講起過。她只記得去之前她肯定告訴了許東陌，許東陌也苦苦挽留她了。她沒有聽勸。至于回來以后，許東陌怎么承受了這個既成的事實，她已不甚了然。畢竟，如果她真能夠感同身受，說不定也就不會把心里的想法非要變成現(xiàn)實。

那一天是這樣的。她說，我先講一個簡單的版本。我們差不多中午見了面。你知道的，他是個中學(xué)老師。我們就在他任教的中學(xué)門口見了面。他問我餓不餓，我說，還不餓。他說那先帶你參觀參觀我們學(xué)校，主要是我住的教師公租房。所謂教師公租房不過是學(xué)生不再使用的宿舍。他一個人一間。這一間房里，四個角焊著四張上下鋪的鐵架子床。他還是和以前一樣，東西亂丟亂放，關(guān)系不一樣了，我沒有說他。他們學(xué)校有個教工食堂，可以炒菜，中午，我們在教工食堂吃的，兩個人炒了四個菜。我讓他不要浪費，他說他們食堂的炒菜量不大，少吃點飯，四個菜能吃完……

沒錯，中心位置是稀薄的，但她沒打算和許東陌分開。沒這個必要。她講著那天的事，也可以說，她編著那天的事。她觀察著許東陌的表情。她看不出他表情的變化。越往后講越要慎重。雖然她說了，她只是在編故事。越往后講越接近邊界地帶。邊界地帶的情感是濃烈的，同時，也是危險的。時過境遷，這個危險不一定會帶來爆炸效應(yīng)，但分寸感依然是重要的。她現(xiàn)在明白，她去找小男生這個事并沒有完全過去。這不是壞事，也可以說這是個好事。然而，完全過不去也是不行的。并且，沒有完全過去這個狀態(tài)或許已經(jīng)持續(xù)了三年，但絕對是沒辦法永遠(yuǎn)持續(xù)的。

下午，他帶我去了那個城市的一個旅游景點。不太記得了，好像是個什么寺，里面的眾多石刻惟妙惟肖，但大部分石菩薩的頭兒沒了，不知去了哪兒。印象深的還有，寺廟的天井還是哪里，一群螞蟻排成幾行，井然有序地延伸出幾十米，從一棵樹旁的雜草里過來，淹沒進(jìn)另一棵樹旁的另一堆雜草里。晚上吃的是火鍋。對，就是那種喧吵蓋過一切的火鍋店……

隔壁房間的年輕情侶好像又開始了。也許只是褚楚的想象。她去見小男生，彼時的心境已無從喚醒，能確定的是，現(xiàn)在講起來，心里倒是激動的。越是關(guān)鍵的地方，細(xì)節(jié)越是沒辦法描述。她想好了，那天晚上的事，她不會講。講也只是，告訴他一個事實。他們沒有上床。

時間類似一個容器。褚楚和許東陌在一個酒店房間的夜里想象著三年前同一天另一個酒店房間的夜里發(fā)生的事。她之前早告訴過他，她是去告別的，不是去重新開始，他們沒有上床。這個夜晚，許東陌沒有給褚楚機(jī)會。等三年前的那個夜晚必然要到來之時，褚楚沉默了。許東陌沒讓她繼續(xù)。他說，換一個版本吧，說不定那天我也一路尾隨去了那個城市。你知道的，小時候，我就住在那里，那個寺叫圓覺寺。

還是不講了。褚楚說，我們?yōu)槭裁床辉偻德犕德牳舯诜块g的動靜？說不定他們也在偷聽我們。說不定三年前的那個夜正在偷聽現(xiàn)在這個夜。她跳下床，并沒像她說的那樣去衛(wèi)生間讓耳朵貼著墻，而是拉開窗簾，坐在飄窗上的一個墊子上。飄窗中間有個小木桌，木桌中間的花瓶里插著一朵花。花是塑料的。不仔細(xì)看，看不出來。她邀請許東陌坐在木桌另一頭飄窗上的另一個墊子上。許東陌沒坐過去。家里也可以這樣裝飾，但他們沒這么裝。

已經(jīng)不重要了不是嗎？褚楚說。許東陌沒回應(yīng)她。酒店房間的窗簾也是兩層，不同的是，兩層窗簾是連著的，都在飄窗外面。許東陌走過去，把那層紗窗簾拉上了。他關(guān)了房間所有的燈，他看著褚楚，他們隔了一層紗窗簾。褚楚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讓他過去，命令他搬走小木桌。她站起來，命令他拿走兩個坐墊。褚楚跳下飄窗，穿上連衣裙，蹬上絲襪，重新拉上紗窗簾，站在飄窗里，跳起舞來。她邊跳舞，邊把連衣裙和絲襪脫了。

他說，我想了。她說，那快點抱我下來。他們想做第二次，但他們只是撫摸了一會兒。第二天醒來，他們沒有洗漱就開始親吻，褚楚嘴里喊著380、380，許東陌嘴里叫著你不該去見他、你不該去見他。他們成功了。最成功的一刻，褚楚扭頭對許東陌說，媽的，我也要找個紀(jì)念日過一過。馬路斜對面就是家酒店。酒店側(cè)墻上重復(fù)滾動著一行字：鐘點房110元/4小時，特惠大床房低至210元/間，歡迎新老顧客惠顧。從他們主臥室的窗臺望出去，那行字位于視力的邊界處，是一片模模糊糊的紅。褚楚說過幾次，要不要出去住一住。她偶爾會倚個靠枕半躺在飄窗上看書。通常是周末。平常沒時間。他們工作都忙，加班是常事。有些班是他們主動加的。他們運(yùn)氣不好，房價最高的時候來到這座城市，以為房價還會更高，急慌慌湊夠首付，買了這套房子，房貸還得氣喘吁吁。

這個周六的上午，許東陌推開主臥室的門，走到飄窗前，拉開一層布窗簾，飄窗里面的紗窗簾沒關(guān)，陽光充斥在他身上。他走到床頭，按動開關(guān)按鈕，關(guān)上了紗窗簾。陽光還充斥在他身上，他清晰地感受到來自光線的某種強(qiáng)弱和濃度上的不同。飄窗并不實用，他記起褚楚曾這么抱怨過。房子是三室兩廳，兩個人住足夠大。因為足夠大，他又打呼，他們分房睡了。褚楚從主臥室的衛(wèi)生間走出來，許東陌說，你說幾次了，要不咱們今天出去住一??？褚楚說，要出去住嗎，多浪費錢，沒必要吧。這是他說過的話。他們的角色互換了。是沒什么必要出去住。家里除了他倆沒別人。房子里也不缺床，三個房間都安了，主臥室的床寬一米八，兩個客臥的床一個寬一米五，另一個寬一米二。如果他們想上床，可以任選。如果他們想在床上叫，自己家里也沒人管。甚至，如果他們想在床上玩點花樣，找點刺激，三張不同寬度的床也夠選了。

許東陌說，出去吧，我說過，你也說幾次了。褚楚說，你之前也說了不止一次，沒必要啊。許東陌說，是，還是出去一次吧。褚楚說，真要出去嗎？許東陌說，出去。她看著他的臉，觀察一陣兒，問他這次怎么這么堅決。許東陌說，總得有一個堅決吧。褚楚說，那好吧。以前的他們確實不怎么堅決。一個提出來，另一個說沒什么必要，提出的也就打了退堂鼓。還有一次，褚楚提的，許東陌沒說不去，褚楚自己又反悔了，說，還是別去了，真沒必要。

決定出去以后，好像有什么不一樣了。就像換一個視角看問題。褚楚走到飄窗前，看到紗窗簾是關(guān)著的，轉(zhuǎn)身去床頭，按動開關(guān)按鈕，打開了。洶涌一點的光亮照進(jìn)來沒什么不好。他們看著窗外，她問他，是不是她睡覺忘關(guān)紗窗簾了，車子軋在減速帶上的聲音在夢里顯得格外清晰。他說，主要是窗戶開大了。她說她就是這個意思，如果關(guān)了紗窗簾，就會順便關(guān)上窗戶。他說，是的，是這個意思。

許東陌要回自己的房間，褚楚說，你很久沒抱我了。他退回來，擁抱了她。她說，要是出去到時候我不想怎么辦？他說，不要有壓力，不想就不做。她說，那太浪費錢了。他拍拍她的背，說不要這么想，沒什么大不了的。她又說，現(xiàn)在好像是有點想的。他摸摸她的屁股，也有點想了。他說，那我們現(xiàn)在做好不好，不出去了？不，褚楚松開他，好不容易決定出去一次，是吧。她拽著他往臥室外走，好像很害怕自己反悔一樣。

晚上要在外面吃，中午對付一下就行。褚楚進(jìn)了廚房，她讓許東陌跟著，打打下手。他們很少做飯，忙是一個原因，吃不到一家去是另一個原因。她喜歡麻的和辣的，尤其麻的。他不喜歡麻，吃了太辣的拉肚子。口味很難改變，相互遷就比較困難。這不是一個大的問題，他們慢慢發(fā)現(xiàn)，這也不能不算是一個問題。許東陌幫不上什么忙，褚楚讓他跟著，陪著她做東做西，是在醞釀那種親近的情緒。他們本來很親近，但他們要意識到、感受到親近，心理上，身體上。褚楚炒了一小塊她媽媽寄過來的臘肉，用折耳根拌著炒的。又清炒了個綠葉子菜。她切臘肉、他洗青菜的時候，褚楚讓許東陌看窗戶外面正對著的另一家的廚房。應(yīng)該也是廚房吧。高層區(qū)每棟每層都是四戶，1號房和4號房的戶型有一些差異。他們又隱約看見了那個類似冰柜的東西。晚上，它會發(fā)出一片霧蒙蒙的白光。他們不確定那是不是一個冰柜，他們的談話會陷進(jìn)一個無聊又堅固的循環(huán)里。那是一個冰柜吧。有點像，又有點不像?？粗悬c像。是有那么點像。他們的談話聽上去似乎他們也不怎么太想確定那是不是一個冰柜，不是冰柜又是什么。有時候，想起來了，褚楚會在夜里走到廚房，隔著窗戶觀望它。她說她只是想看看它在沒在發(fā)光。

她給他講過一個故事，是她從書上看來的。她偶爾會看看書。這個習(xí)慣不錯。故事里的人住的哪種房子不清楚，肯定不是他們這種高層?？傊瑑蓪Ψ蚱奘青従?。其中一對，男人會在女人換衣服時走出自己的房間，趴在女人的窗外偷窺。女人肯定也是知道的。他們在玩這種莫名其妙的游戲。另一對夫妻，在自己家的廚房正好能看見這一幕。他們?nèi)滩蛔≡趶N房里等著，等著這一幕一次又一次降臨他們的生活。女人最后甚至嫉妒起那個換衣服的女人，罵她是賤貨。她就給他講了這么一個故事。她說是她從書上看來的，沒什么意思的一個故事。

白天，那個類似冰柜的東西不發(fā)光，或者，發(fā)了光被天光覆蓋了。他們看不見。褚楚讓許東陌看窗外，許東陌看了。他們沒開始那個重復(fù)了多次的對話，但他們還是感覺到，許多場景似乎都是在內(nèi)部循環(huán)。

吃完飯，褚楚去梳洗打扮了一番。她決定，出去還是要出去，但找一個四小時的那種鐘點房就行。許東陌沒反對，他們出門了。這還是第一次，在按揭了一套三室兩廳的房子之后，他們到家附近的酒店去住。除了上下班必須經(jīng)過的馬路兩側(cè)，小區(qū)附近的其他地方，他們并不熟悉。事實上，馬路兩側(cè)的很多店面，他們沒光顧過，也不能說熟悉。他們先問了那家在他們家主臥室能依稀看到的酒店。鐘點房沒了。褚楚問，怎么會沒了呢？前臺女服務(wù)員笑笑，瞥瞥許東陌，沒回答她。他們退出來，猶豫還要不要住，主要是褚楚在猶豫。她是想回去的，可來都來了。酒店多的是，他們換了家問了問。鐘點房沒了，不只鐘點房，標(biāo)間、大床房都沒了。怎么會沒了呢？褚楚又不自覺地反問。前臺女服務(wù)員說，今天是星期六。那也不至于吧，褚楚說。前臺女服務(wù)員往大堂沙發(fā)那兒抬了抬下巴，輕聲說，你知道的。他們轉(zhuǎn)過頭看見一對學(xué)生模樣的情侶。大學(xué)城離小區(qū)是不遠(yuǎn)，但也不能算近。最近的高校怎么也得有十幾公里的路程。何況，大學(xué)城那邊專門建了酒店區(qū)。難道，這邊小區(qū)的酒店也被大學(xué)生們占領(lǐng)了？他們不了解這個情況。他們對小區(qū)周圍發(fā)生的這些事完全不了解。

他們退出來，褚楚有點泄氣，想回家。他們看見一對情侶進(jìn)了他們剛出來的酒店。褚楚說，我想起給你講的那個故事了。許東陌說，咱們現(xiàn)在起碼不比這些大學(xué)生情侶窮吧。對，褚楚說，而且他們用的還是父母的錢。他們重新回了那家在他們家主臥室能依稀看到的酒店。前臺女服務(wù)員只說鐘點房沒了，沒說其他房間也沒了。他們?nèi)?，服?wù)員反問他們，你們應(yīng)該沒預(yù)訂吧？沒預(yù)訂的話，只有一間麻將房了，320元一晚。褚楚說，怎么會這樣？女服務(wù)員說，是的，就是這樣，抱歉。我們不打麻將，房子里放個麻將桌挺怪異，那算了，許東陌說。他們退出來，進(jìn)了一家看上去更豪華的酒店。大床房是有的，380元一晚。許東陌問完，轉(zhuǎn)頭看著褚楚。褚楚甩著手臂，假裝很鎮(zhèn)靜的樣子，不看他，故意瞟著大堂側(cè)墻上一個滾動屏幕，那上面顯示著各類房間有無、會員非會員的價格等信息。許東陌辦理了入住。服務(wù)員說還需要女士的有效證件。褚楚這時停止搖擺，走過來，掏出了身份證。

一同坐電梯的還有四個人，兩男兩女，估計也是學(xué)生情侶。只不過，那兩個女生是牽著手的。看來，小區(qū)附近的這幾家酒店很受學(xué)生的歡迎。其中一對就住在他們的隔壁。酒店房間也有個飄窗，跟他們家里的飄窗長寬高差不多，墻面裝修的差異也不大。在褚楚看來，唯一配得上這個價格的是，酒店安裝的是智能馬桶。他們研究了一會兒那些按鈕，分別坐下來試了試。水沖洗過她的屁股，又沖洗了他的屁股。他們交流著那種感受，想要收緊自己的感受。褚楚下了斷言，智能馬桶沒那么好用，最主要一條，太浪費水，不環(huán)保。

許東陌洗了澡。褚楚說，她不洗了，在家里剛洗過，她只沖沖。事到臨頭，他們只能做了。褚楚穿上絲襪，問許東陌，想嗎？許東陌說，想，又問她，想嗎？她思考了一下，說不知道是不是想，有點困惑。他問，困惑什么，有點困惑是什么意思？她說她說不清楚，就是那么個意思。她去了床頭，側(cè)起耳朵，又去衛(wèi)生間，耳朵貼著墻。她想聽聽隔壁房間的動靜，想聽聽他們在做什么。她回到床上。事到臨頭，他們只能做了。她親他。他也親她。他們抱在一塊。她沒再問他想嗎，他也沒問。他們很快做完了。做就是這么一回事兒。就是這么一回事兒而已。非要說不同，跟在家里時的不同，是褚楚中間說了句話。她說，應(yīng)該再做一次，不然380塊白花了。她說的是應(yīng)該。

他們躺在床上。她喜歡在被褥上面做?，F(xiàn)在，他們蓋著被褥。時間過去還不到兩小時。該做的事情好像都已經(jīng)做完。褚楚說，要是找到個鐘點房就好了。她伸出頭，側(cè)起耳朵，又聽了聽動靜。她說，他們在做什么呢？他沒回她的話，把她拉近一點，摟著她，嗅了嗅她的頭發(fā)。她回想起他們剛在一起的時候，那時候小別之后一天最多也不過兩次。一天兩次好像也只有唯一的一次。他說，他也想起他們的曾經(jīng)了，想的不是做，是那種感受。褚楚問哪種感受。許東陌定定地看了看褚楚，說，今天是個紀(jì)念日。褚楚警覺起來，側(cè)起身，深看他。他說，你還記得嗎，三年前的今天，那時候我們還沒來這個城市，你去了小男生也就是你的那個前男友那里。在他所在的那個城市住了一夜。褚楚看著許東陌，眼睛累了似的緊閉一刻，又睜開來。她的眼睛很空又像被填滿了。她左手搭著眉頭用食指和中指揉了揉眼皮，一翻身，躺下來。他們很久沒說話。后來，褚楚掉眼淚了，她擦掉，語氣冷了一些，說，這樣報復(fù)人，挺沒意思的。許東陌說，在意它不是單純?yōu)榱嗽谝馑?/p>

他想起他們的曾經(jīng)。他追她時，她剛跟前男友分手。他們出去約會、吃飯、逛街，她總會提到他。以至他們不得不給他起了個名字，因為比褚楚小，就叫他小男生。那時候，他們走在情感的濃烈處，也是邊界地帶，愛、嫉妒與傷害相互交織，渾然一體。那時候，愛就是嫉妒，嫉妒就是傷害，傷害就是愛。他們每一天都是新的，每一天都要達(dá)到一個新的動態(tài)平衡。因為小男生的存在，因為她事實上還在愛著前男友或愛著曾經(jīng)的自己，他當(dāng)然不懷念她去找了小男生，當(dāng)然不懷念在三年前同一天的這個時候或更晚一些時候，他們有可能上床了。他懷念別的。那些別的已經(jīng)漫漶了。它們更應(yīng)該清晰起來。起碼，他應(yīng)該這樣幻想。

褚楚說，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越界，有沒有出軌，也許沒有吧?？赡阒绬幔銓ξ业膫κ蔷徛?，每天一點點增加的。許東陌說，我也弄不明白我要干什么，是不是處心積慮，在意它不是單純?yōu)榱嗽谝馑?。真的?/p>

那時候，她去見前男友，跟許東陌說了。他說，這是危險的，想和做的性質(zhì)完全不同。她還是想去，忍不住想去。許東陌說，是我給你自由過了火。她去了。她沒跟小男生上床，但這是說不清楚的。她也知道說不清。他縱容了她。褚楚想到這些。專心處理時不計較或忍下計較，時過境遷，生活疲憊了反而計較了，是這樣嗎？褚楚說，那時候，怎么沒提分手？當(dāng)她這樣問時她突然明白許東陌說在意它不是單純?yōu)榱嗽谝馑鞘裁匆馑剂?。她想到另外一層，就像換了個視角看問題。

褚楚翻過身，不再背對許東陌，她笑笑，像是冷笑，又像是單純地笑了笑。她說，在意它挺好的。三年了，在意它順帶著說明你現(xiàn)在還是在意我的。我該驕傲才對。許東陌不說話。他們都不說話。隔壁房間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似有若無。許東陌說，邊界地帶是濃烈的，中心位置是稀薄的，他們是曾經(jīng)的我們，我們是以后的他們吧。褚楚說，我高估自己了，以為聽見喘息聲也會來感覺，到現(xiàn)在還沒來。許東陌說，等他們差不多完了，我們睡一會兒吧。睡醒去吃晚飯。說不定回來又想了。

晚飯吃的是烤魚。放了辣，沒有那么辣。放了花椒，沒有那么麻。許東陌覺得，烤魚不放辣不放花椒不入味，確實也不好吃。褚楚要了兩瓶啤酒，吃著烤魚，喝著啤酒，她說，既然提到它，把它當(dāng)個紀(jì)念日，公平起見，你也可以出去一次。所謂出軌一次。算扯平了。許東陌說，找誰？你愛找誰找誰，別把病帶回來傳染我就行。褚楚說。許東陌喝了口啤酒說，暫時沒有必要。就像這次，出來住其實也沒必要。你看你這人，褚楚說，是你堅決要出來住的。沒必要，不也出來了。你記賬上吧，我說的是出軌一次這事兒。我暫時覺得沒事，算扯平，到時候怎么樣，我不敢打包票。

重新回到酒店，他們看了會兒電視。平白無故花掉380塊錢，好像不是為了來看電視的。褚楚問許東陌，怎么想到處心積慮算計人。許東陌說，突然想到的。她說不信。他說那就是你夜里去廚房看別人家的電器是不是發(fā)光的時候，或者你給我講那個故事的時候，我編的，信不信由你。褚楚也突然想到什么，她有點被自己的想法嚇到，停了幾秒，她感覺到好像沒有那么可怕。她說，我也編一個，信不信由你，可以嗎？許東陌說，難道你真把今天當(dāng)成個紀(jì)念日？褚楚說，是的，你敢聽嗎？許東陌說，我有什么敢不敢的，做虧心事的又不是我。

她講起三年前的那一天。她去見了小男生。她沒有主動講起過。她只記得去之前她肯定告訴了許東陌，許東陌也苦苦挽留她了。她沒有聽勸。至于回來以后，許東陌怎么承受了這個既成的事實，她已不甚了然。畢竟，如果她真能夠感同身受，說不定也就不會把心里的想法非要變成現(xiàn)實。

那一天是這樣的。她說，我先講一個簡單的版本。我們差不多中午見了面。你知道的，他是個中學(xué)老師。我們就在他任教的中學(xué)門口見了面。他問我餓不餓，我說，還不餓。他說那先帶你參觀參觀我們學(xué)校，主要是我住的教師公租房。所謂教師公租房不過是學(xué)生不再使用的宿舍。他一個人一間。這一間房里，四個角焊著四張上下鋪的鐵架子床。他還是和以前一樣，東西亂丟亂放，關(guān)系不一樣了，我沒有說他。他們學(xué)校有個教工食堂，可以炒菜，中午，我們在教工食堂吃的，兩個人炒了四個菜。我讓他不要浪費，他說他們食堂的炒菜量不大，少吃點飯，四個菜能吃完……

沒錯，中心位置是稀薄的，但她沒打算和許東陌分開。沒這個必要。她講著那天的事，也可以說，她編著那天的事。她觀察著許東陌的表情。她看不出他表情的變化。越往后講越要慎重。雖然她說了，她只是在編故事。越往后講越接近邊界地帶。邊界地帶的情感是濃烈的，同時，也是危險的。時過境遷，這個危險不一定會帶來爆炸效應(yīng)，但分寸感依然是重要的。她現(xiàn)在明白，她去找小男生這個事并沒有完全過去。這不是壞事，也可以說這是個好事。然而，完全過不去也是不行的。并且，沒有完全過去這個狀態(tài)或許已經(jīng)持續(xù)了三年，但絕對是沒辦法永遠(yuǎn)持續(xù)的。

下午，他帶我去了那個城市的一個旅游景點。不太記得了，好像是個什么寺，里面的眾多石刻惟妙惟肖，但大部分石菩薩的頭兒沒了，不知去了哪兒。印象深的還有，寺廟的天井還是哪里，一群螞蟻排成幾行，井然有序地延伸出幾十米，從一棵樹旁的雜草里過來，淹沒進(jìn)另一棵樹旁的另一堆雜草里。晚上吃的是火鍋。對，就是那種喧吵蓋過一切的火鍋店……

隔壁房間的年輕情侶好像又開始了。也許只是褚楚的想象。她去見小男生，彼時的心境已無從喚醒，能確定的是，現(xiàn)在講起來，心里倒是激動的。越是關(guān)鍵的地方，細(xì)節(jié)越是沒辦法描述。她想好了，那天晚上的事，她不會講。講也只是，告訴他一個事實。他們沒有上床。

時間類似一個容器。褚楚和許東陌在一個酒店房間的夜里想象著三年前同一天另一個酒店房間的夜里發(fā)生的事。她之前早告訴過他，她是去告別的，不是去重新開始，他們沒有上床。這個夜晚，許東陌沒有給褚楚機(jī)會。等三年前的那個夜晚必然要到來之時，褚楚沉默了。許東陌沒讓她繼續(xù)。他說，換一個版本吧，說不定那天我也一路尾隨去了那個城市。你知道的，小時候，我就住在那里，那個寺叫圓覺寺。

還是不講了。褚楚說，我們?yōu)槭裁床辉偻德犕德牳舯诜块g的動靜？說不定他們也在偷聽我們。說不定三年前的那個夜正在偷聽現(xiàn)在這個夜。她跳下床，并沒像她說的那樣去衛(wèi)生間讓耳朵貼著墻，而是拉開窗簾，坐在飄窗上的一個墊子上。飄窗中間有個小木桌，木桌中間的花瓶里插著一朵花?；ㄊ撬芰系?。不仔細(xì)看，看不出來。她邀請許東陌坐在木桌另一頭飄窗上的另一個墊子上。許東陌沒坐過去。家里也可以這樣裝飾，但他們沒這么裝。

已經(jīng)不重要了不是嗎？褚楚說。許東陌沒回應(yīng)她。酒店房間的窗簾也是兩層，不同的是，兩層窗簾是連著的，都在飄窗外面。許東陌走過去，把那層紗窗簾拉上了。他關(guān)了房間所有的燈，他看著褚楚，他們隔了一層紗窗簾。褚楚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讓他過去，命令他搬走小木桌。她站起來，命令他拿走兩個坐墊。褚楚跳下飄窗，穿上連衣裙，蹬上絲襪，重新拉上紗窗簾，站在飄窗里，跳起舞來。她邊跳舞，邊把連衣裙和絲襪脫了。

他說，我想了。她說，那快點抱我下來。他們想做第二次，但他們只是撫摸了一會兒。第二天醒來，他們沒有洗漱就開始親吻，褚楚嘴里喊著380、380，許東陌嘴里叫著你不該去見他、你不該去見他。他們成功了。最成功的一刻，褚楚扭頭對許東陌說，媽的，我也要找個紀(jì)念日過一過。

責(zé)任編輯：朱亞南